内容摘要:《北欧纪行》(1796)是英国作家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最后一部重要作品,是她在法国大革命背景下的代表作。本文着眼于这部旅行札记对社会底层生活以及平民政治发展状况的关注,从三个层面剖析当中的纪实困境:空间体验、情感流动与线性历史,以揭示文本中的个体经验、社会革新焦虑与纪实伦理如何在多重压力之下始终不断调和的状况。作家的写作困境从更广泛意义上体现了当时英国激进思潮的支持者们既肯定平民力量、渴望推行变革,又担忧社会秩序受到社会底层反抗冲击的矛盾心态。分析该文本的纪实推敲有助于观察18世纪后期英国社会对事实与正义二者之间关系的认识,对于探讨非虚构作品中的叙事伦理也具有价值。
关键词:《北欧纪行》;沃斯通克拉夫特;纪实;法国大革命;平民政治
作者简介:刘莉,博士,山东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英国文学、文化研究。
Title: The Ethics in Negotiating Objectivity and Plebian Politics in Wollstonecraft’s Letters Written During a Short Residence
Abstract: Letters Written During a Short Residence in Sweden, Norway, and Denmark is the last well-known work of Mary Wollstonecraft, a travel book cast in the form of letters, set against the French Revolution. Focusing on her concerns with the lower class and the prospect of plebian politics,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dilemma of negotiating objectivity in this text from three aspects, the experiences of space, the communication of emotion and the remodeling of linear history. It is intended to reveal how the text has been reconciliating personal experience, the anxiety of social reform and the ethics of being objective, under multiple pressures. The narrative conflicts embody more than individual dilemma of writing, but the predicaments of wider radical supporters in Britain. They stuck between the aspiration for plebian involvement in social reform and the fear of possible social disorder. This investigation of objectivity can shed light on the evolving attitude towards fact and justice in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of 18th century Britain, as well as the narrative ethics in non-fiction.
Key words: Letters Written During a Short Residence; Wollstonecraft; negotiating objectivity; the French Revolution; plebian politics
Author: Liu Li, Ph. D., is lecture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n 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250358,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English literature and cultural studies. E-mail: changtingwai20@outlook.com
18世纪后半期,英国社会处于急剧的社会转型阶段,底层生活状况日益恶化,“财富聚集,众生危亡”(Goldsmith 25)。这一时期英国不同阶层间的利益冲突增加,下层平民参与和平或暴力手段的抗议频繁发生,暴动甚至成了“典型的城市现象”(狄金森 123)。而在英国乡间,1766-1768年、1772-1773年、1783-1784年间都出现了因粮食歉收或短缺而导致的大规模骚乱(Archer 28)。在时人的描述中,这些平民运动的参与者往往被刻画为粗野、毫无头脑、冲动的群体,而对于平民这种“奇观式骚乱”(spectacular riot)的想象在英国中产阶级心中始终萦绕不绝,难以消逝(Haywood 181, 182)。1789年伊始,在法国大革命影响下,英国社会爆发了自1640年内战时期以来“最大范围的政治与社会论辩”(Clemit xv),社会原有的激进行动也被进一步催化。如1792年成立的激进组织伦敦通讯会(LCS)以手工业者为主,成员达到数千人,通过论辩、演说和请愿等形式伸张政治权利,呼吁议会选举制度改革,其行动蔓延到英国多个城市。可以想见,在一些社会上层和保守主义者的书写中,这些平民激进运动被刻画得犹如洪水猛兽。
当时辉格党人埃德蒙·柏克(Edmund Burke)与激进派代表潘恩(Thomas Paine)之间的激烈交锋为人所熟知。伯克在《法国革命论》(Reflections on the Revolution in France)中描述1790年10月法国王室被赶出凡尔赛宫,他将平民抗争的形象刻画得面目可怖,“宫殿被屠杀所污染,断肢和残骸四处可见”,“周围尽是可怕的呻吟和尖厉的叫声与激动的颤抖和下流的谩骂以及以最下贱的女人撒泼的姿态,像魔鬼发疯般地展现的种种难以言表的恶行”(Burke 95)。而当潘恩从自然权利、君主权利等层面驳斥柏克之前,首先表达出对他悖离现实的言论感到极度愤慨。他指责柏克是在创作戏剧,“只能从演戏的角度”去看待柏克的著作,认为他对法国大革命的记述是“略去了一些事实,歪曲了另一些事实,使整个布局产生一种舞台效果”(潘恩 134),是“怜惜羽毛,却忘记了垂死的鸟”(126)。从这些评述不难看出,在当时英国社会革新方向的论辩中,事实之争已成为对待平民态度的伦理之争。
20世纪60年代开始,研究者就开始关注到法国大革命背景下英国知识阶层在语言与现实之间耐人寻味的处境。波尔顿(James T. Bolton)探讨过当时对立阵营思想交锋中对意象、暗示等修辞层面的语言运用(Bolton 250);巴特勒(Marilyn Butler)则分析伯克有关法国大革命的叙述如何成为“一个简单而具有画面感的故事”(Butler 348),从而诱导了当时读者对革命事件的解读。显然这些研究更侧重分析宏大历史事件进程中语言的操纵。本文对作家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 1759-1797)的代表作《北欧纪行》(Letters Written During a Short Residence in Sweden, Norway, and Denmark, 1796)进行探讨,聚焦旅途纪实的“客观性”,从微观的视野去透视当时英国知识阶层在时代剧变中对GwOPc8z2akoTaLoFtbClkQ==事实与正义问题的反思,以及对底层反抗、社会革新前景的态度。
一、纪实的伦理向度
沃斯通克拉夫特(以下简称沃氏)以《女权辩护》(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 1792)一书确立起在后世的声名。在法国大革命背景下,她成为激进派思想的代表,其文字频频出现在各种文化论辩中。她在“非国教”激进派创办的杂志《分析评论》(Analytical Review)上点评同辈作家的时政小说、旅法札记,还出版《法国大革命历史道德考察》(An Historical and Moral View of the Origin and Progress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 1794),试图对大革命失败的原因以及历史发展轨迹给出诠释。《北欧纪行》是她在这一时期的最后一部重要作品。
该作由二十五封虚构信笺组成,讲述沃氏1795年6月底开始近四个月时间从陆路、海路跋涉于北欧诸岛时的见闻。在这部记录沿途风土人情的札记中,她对行程的真正原因没有任何直接谈及,使得文本从源初就带有与现实艰难商榷的意味①。札记中,作家不加任何掩饰地抒发自己的喜悦、忧郁与愤懑;与jZpRjB9b1AuDkXglf3gcGQ==此同时,文本中的视角与观点常常跳转,很多时候形成反差,彷佛作家对表达的立场不断进行审视修正。读者不免感到,这部旅行纪实似乎陷入了难以决断的“事实”漩涡。不少研究者观察到这部札记中包含的叙述矛盾,并试图结合作家的女性意识特点进行解读。曾有学者相继提出《北欧纪行》在纪实基础上蕴含了“文学化”成分(creative non-fiction)(Heng 370, 382);在文本中引入了主体面具(authorial persona),达成观察者与受难者、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双重作者视角转换(Weiss 201);包含的多种杂糅涵义源于“消除了文学与非文学话语的边界”,是将感伤主义话语、理性话语和表达个体性、超越性的浪漫主义话语三者置于对立统一之中(Özdemir 321, 322)。但在本文看来,仅从个体身份重构这一视角进行解读远远不够,不仅作品中的纪实矛盾并未得到充分诠释,也没有将其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之中。
沃氏在这部札记的“作者序”(Advertisement)里曾表明,“我无法对见闻给出客观描述,只能在印象鲜活时,谈谈不同事物激发我的所思所感”;但她同时强调,“我的计划是利用这次短暂旅途获得的信息,尽力对所途经的国家现状给出一个公正看法”(Wollstonecraft, Short Residence 62)。她认为作家的纪实书写具有社会责任,其贡献“就在于激发探究与讨论,而不是给出些武断的说法”,不应“用打转的想象束缚人们的头脑”(93)。那么又是何种原因造成这部作品纪实中的持续摇摆?亚当·纽顿(Adam Newton)指出,叙事与伦理共生互惠,叙事话语被赋予伦理地位,伦理话语有赖于叙事结构得以实现(Newton 8)。本文认为,札记中不断变换的视角,空间体验的交叠,人际情感的书写、历史逻辑的重构,这些层面都体现着作家对“客观性”书写形成条件的反思。社会主导的审美话语、阶层话语和历史逻辑话语都会对“纪实”施加难以忽略的影响。因此本文提出,这部札记试图客观呈现旅途见闻,但在不同话语和社会环境的作用之下,文本陷入持续的纪实推敲,隐现着当时英国文人群体对社会底层反抗的焦虑甚至恐惧。
二、多重视野下的空间体验
沃氏的行程从瑞典西海岸开始,她搭乘货船经过十一天在海上疲惫地漂泊,因风向原因不得落脚在一个荒芜的小岛上寻求中转。从到达的那一刻起,作品对纪实的推敲已经开始显现。在全然陌生环境中她先强调自己并未像随身女佣那样惶惶不安,然后果断将笔触转向描述“风景”。作品描写这个几乎不见人迹的小岛上,“景色中有中庄严的沉静……深色的岩石看似天地创生时的原初材料,形成这个本原空间的边界,强烈打动了我”(Wollstonecraft, Short Residence 65)。在农舍稍作休息后,她表达自己感受到小岛的港湾具有“如画的美景”,巨石堆叠,虽是不毛之地,但仍可见野花装点,彷佛预示能带来牛羊繁盛,她“带着无比的喜悦端详着四周”(67)。
开篇的这封信具有一定“元叙述”的意味,为整个行程的经验推敲困境确立了基调:后续的纪实中沃氏无论心情如何忧郁、跋涉如何艰辛,甚至在奔波处理事务中不得不狠心将襁褓中的女儿暂交由保姆滞留一地,都会不断将目光转向“风景”。她发觉靠近边境之处“自然显露出越来越粗砺的一面,彷佛露出了“世界的骨骼”,她感叹这当中有“崇高的美”(Wollstonecraft, Short Residence 88);她描述自己漫无目四处走动,成了“这片荒蛮之地的主宰”,海边与山谷的景色让她觉得“灵魂融化在其间,彷佛只留下所有感官”,游弋在海浪、清风之间(110)。她还时常对建筑景观构图发表见解,“每当看到一个如画的环境里要建起住宅,我总担心效果会怎样。需要不一般的品味(taste)才能形成一个整体,引入与周围景色相称的住宅和装饰”(80)。
这些描述都呼应着18世纪英国最为盛行的审美话语“优美”“崇高”“如画”,挥洒的风景诠释犹如作家自我品味的展演,在荒野地貌中营造出一种心灵的超然空间。而与此同时,文中还有另外的视角在建构一个抗拒着这些审美话语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瑞典海边的村舍简陋不堪,“在裸露的岩石上战栗”(Wollstonecraft, Short Residence 76);荒芜的绝境令人震撼,“雄鹰高踞在岩石的巢间,秃鹫俯瞰着这荒凉的居地”,边境地带的农家“只有贫穷留驻其中”,“生命的流动似乎从源头凝固:一切都冻结了。这是夏季,但一切都没有生机”(88)。超然审美空间的形塑可以说是迎合了当时游记的阅读习惯,激发身处闲适阶层读者的猎奇之心(Bohls 148),展现出纪实者对审美话语的驾驭能力。而呈现极端生存条件的抵抗空间又暴露出,作家对话语与事实之间的操纵关系并非毫无意识。毕竟风景的概念不过是阶级概念得以表述的文化实践,是遮蔽了“社会关系的符号”(米切尔 15)。作为阶层标志的审美品味话语会成为阻碍认识平民残酷生活现实的“先入之见”,而这些话语也正是不公正阶层秩序的来源:通过对景物的抽象美化与“提升”,土地上对立的阶层关系与艰辛的生存劳动被彻底掩盖。
对于土地,沃氏早已意识到这是平民反抗中最为强烈的诉求。在小册子《为人权辩护》(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Men, 1790)中她就提出,“为何大片地产不能分为小农场?这样的田舍会真正给我们的土地增添光彩。为何我们大片的森林依然闲置,显示那种东方铺张式的浮华夸耀和慵懒?为何人们明明需要工作却留着大片荒地供游览?”(Wollstonecraft, Rights of Men 58)在北欧,她对审美话语的消解相当于肯定了平民阶层为争取土地权利进行的激烈抗争,但并不意味着彻底放弃了与主导话语的“共谋”。要看到这个文本中的审美距离始终游移不定,作家在交错重叠空间中的纪实并不打算取舍,甚至可以说陷入了不同空间“离心力和向心力的双重作用”(王卓 172)。在女性跨国商业活动尚不多见的年代,沃氏带着密不可宣的经济与情感目标踏上旅途,为推进行程不惜一切代价,“小船在岛屿和巨大的岩石之间穿梭,海岸时隐时现,隐约可见”(Wollstonecraft, Short Residence 96)。如果说“审美距离也是社会关系的距离,这意味着观察者究竟是以疏离无涉的立场,将观看对象仅视为达成景观和凸显自身的工具;还是能将“他性”(otherness)纳入进来,尽管会有一些危及自我身份的后果”(Pollock 199-200),那么作为面向中上层读者的纪实者,她首先需要对风景进行凝视与利用。因为在她踏上北欧旅程之时,札记已注定要面向大众出版,是必须完成的写作使命。与此同时,她又无法始终保持超然的审美地位,因为在生存绝境进行的写作劳动与社会底层的挣扎何其相似。多重空间的体验既标示着文化区隔,又无法彻底割裂开来,使这一纪实过程充满复杂与残酷。
三、进退失据的情感流动
札记中有意无意记述了大量与“乡民”遭遇的旅途经历。在一些脆弱的时刻,沃氏描述自己能充分体会到当地人对她发自内心、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的善意,仿佛回到“人类无忧无虑幸福生活的黄金时代”,“满满的心意与同伴之情在流淌”,“让我脸上绽出笑容”(Wollstonecraft, Short Residence 66)。这些坦诚的交往经历让孤身异国探险的她感到久违的轻松,不再觉得自己“如同从人类的庞大整体中脱落的一粒”(69)。文字中的这种暖意似乎要表达,借助普遍的自然情感与同理心,社会不同阶层间的差别与隔阂已然消融。的确,沃氏之前曾指责柏克对贵族等级地位的尊崇,抨击他“作为人类的共通情感”已经被吞噬,“只将穷人当作土地里的牲口”(Wollstonecraft, Rights of Men 17)。而且她还特别提到打破等级制度的途径就是普遍仁爱(universal benevolence),“如果在社会中只能看到主仆,如何能期待像兄弟般生活?……除非人们能学会互助,而不是压榨,否则就很难从政治上联合起来去改善人类的境遇”(Wollstonecraft, Historical and Moral 319)。
尽管如此,这种融洽的情感流动却时常在叙述中被急切推翻,“他们一遍遍的来问候,让我站着,不顾我脸上的疲劳”(Wollstonecraft, Short Residence 66)。在谴责哥德堡那些富人空乏矫饰的生活时,沃氏表达“我禁不住要认为这里的农民才是瑞典最文雅的人,唯一的目的就是取悦你,从来不会想着要让人对他们的行为产生赞赏”(73-74)。“不顾……疲劳”“取悦”等词眼已然标示出她对阶层身份的区分十分在意,尤其她还特别提到,当地人仅从她的手就断定她的身份是“女士”(66)。文本中情感纪实的两难境地本质上取决于是要忠实个体经验中的温情感受,在交往中打破阶层间的对立与差异;还是回归到一种阶层身份之下的“普遍”经验,直面心中对平民政治的隐忧,这是个严肃的伦理命题。札记呈现这些进退失拒的场景并不令人意外,因为沃氏对平民的态度在几年中已发生了显著的改变。尽管在法国大革命爆发之初,她曾为法国平民行动中的过激行为申辩,认为“如果一个阶段产生一定邪恶带来苦难,是为了另一个阶段更完善进步,严格说这具有正义性质”(Wollstonecraft, Rights of Men 52)。但随着法国大革命越来越走向失控,她即使依然相信社会底层也具有反抗的“自然权利”,但此时她更担忧的是他们会导致激烈的暴力局面与社会动荡,她将法国大革命走向残酷和暴力部分归因于“民众处于低级发展阶段的理智”;认为那些制造骚乱的市场上的妇女、手持长矛、大棒的劳工是“暴民”(a rabble),不具有参与社会革新的“公共精神”(Wollstonecraft, Historical and Moral 196-197)。
萨巴·巴哈(Saba Bahar)曾探讨沃氏凝视社会底层苦难的美学手法。如沃氏途中描写旅途中遇到跟她境遇相似的年轻女子,在伴侣狠心弃家而去之后,不得不艰难独自抚养孩子。巴哈认为,场景中既未过度渲染观看对象的悲苦,也没有以感伤小说的笔调宣泄自己共鸣的忧伤,可以视为一种“团结的美学”(aesthetics of solidarity)(Bahar 115),即沃氏用克制的表达突出观看对象的道德主体性和自主地位,将目光从个体引向社会,实现行动力量的凝聚(Bahar 130, 153, 166)。在本文看来,巴哈试图说明沃氏以普遍脆弱性为基础去倡导社会正义,这种解读可能对该文本中跨越阶层的情感流动过于乐观。
札记虽然并未引导潜在读者做出判断,但在文本中已逐渐发展出一定的伦理关系。沃氏用不少笔墨勾勒平民的“不合时宜”,与那些尴尬的情感流动场景遥相呼应。她描述人际的温情有时令人窒息,认为乡间缺乏雅致的教养,不能拓展理性思维,“我无法继续居住在乡间,人们头脑过于狭隘”(Wollstonecraft, Short Residence 84),她觉得“这种没有特点的淳朴太容易令人感到厌倦”,“我的思绪已飞向更文雅的地方”(122);她甚至感慨自己的女仆拥有“无知的幸福”(183)。这与当时英国保守派对社会底层品格的贬低已然十分接近,女作家汉尼·莫尔(Hannah More)就曾指出平民自身意志薄弱、懒散并容易被享乐引诱,才导致生活困顿(More 10)。这正如凯利(Gary Kelly)所提出,当时的英国作家不管是支持还是反对法国大革命,“都代表了数量不断增多、力量不断增大的中产阶级职业阶层的意识形态取向范围,这一阶层处于将自身价值观日益明晰化的过程之中,他们与居于统治地位贵族阶层的价值观既有融合又有颠覆”(Qtd. in Markley 5)。
在北欧的纪实中,无论是令人感到欣慰温暖的同伴之情,还是令其避之唯恐不及的“无知”“狭隘”,这些特质都属于同一个社会底层群体。沃氏曾在之前作品中指出,不合理的制度导致了社会底层的违法行为(Wollstonecraft, Rights of Men 17);社会底层的“自然权利、平等权、公民权和政治权利被剥夺”,才会去“使用诡计和习惯去偷窃,抢劫,甚至谋杀”(Wollstonecraft, Historical and Moral 234)。然而札记中的情感书写不断在同情、仁爱与排斥这些价值之间摇摆。她虽然提出,“我们强烈的感受,方能深刻的思考”(Wollstonecraft, Short Residence 171),但这里的情感最终没有在流动中延伸、升华,乡民反而成了一种表达社会中上阶层恐惧和焦虑的载体:思想能力低下、不具备参与社会行动能力,不应接纳其拥有同等的权利……这都体现出当时英国具有激进思想的知识阶层在构想社会革新主体时尴尬的政治情感。
四、曲折的时间构造
18世纪后半期开始,随着“古物学”(Antiquarianism)兴起、自然科学考察的发展以及商业拓展的需要,英国旅行者对北欧地区的兴趣日益显现。这种热潮的目的之一是去探索欧洲诸国文化的共同起源,北欧地区被视为蕴含着昔日文明中原始淳朴的特质,象征着失落的“阿卡迪亚”(Barton 172)。这使得前后相继的北欧游历都或多或少带有“访古”的意味,沃氏近四个多月跋涉的记录中也试图调和不同的历史逻辑图景,以连接其当下与未来。
伦代尔(Jane Rendall)等学者均指出,沃氏之前在诠释法国大革命时就已面临历史逻辑的挑战,因为苏格兰启蒙思想家构想社会进步的“四阶段论”对她产生重要影响,而法国大革命走向暴力的趋势无法合理安置到这一理念框架之中。“四阶段论”提出,人类从野蛮到文明过程中必须经历若干共同发展阶段,包括狩猎、畜牧、农业和商业社会,这种构想既是“政治叙述,还有经济史、社会史和风俗史的成分”(Rendall 157)。可她无法依据这个框架阐释现实为何与这种进步逻辑相悖,“表达不出一种政治、社会与经济同步发展的简单画面”(164)。
沃氏到达北欧时,这一地区的形势在法国大革命影响下多变难测。瑞典发生弑君事件,北欧诸国并未加入英国和俄国反法联盟。瑞典与丹麦一同宣布中立,是否会同法国一样建立新的共和国制度仍存在许多不确定性。而当时英国政府还加紧颁布了压制激进行动的一系列法案,人们普遍对法国大革命理念的热情衰减,社会革新的前景显得更加模糊不清。因此在《北欧纪行》中,对线性史的商榷与重构成为她纪实推敲的另一个显著的脉络。这主要体现在对文明进步趋势的犹疑以及对历史主体的诠释。
札记中虽然肯定了“文明”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必然,却担忧文明的前景会受到诸多问题的侵蚀。“黄金时代论”“资源崩溃论”“神义论”(theodicy)这些历史时间框架全都被文本引入进来,使得有关文明的叙事似乎不可控制地朝向衰亡的方向发展。文中指出无法通过回溯过去的时间去探寻未来,“充满自主、美德、富庶与理智”的所谓“黄金时代”只是“神话”,因为人性本来就是“令人既热爱又厌恶,既崇敬又鄙夷”(Wollstonecraft, Short Residence 149);文中提及,“一两百万年之后”地球各个角落都遍布人口,“如果地球无法支撑,人会是什么状态。假如发生普遍的饥荒又该逃往何处?”(130)同时又揣测“巨大数量的人类来到世上,未及长成就被过早抹去”,“或许保持种族而不是个体,才是上天在整个自然中的设计”(186)。法弗雷(Mary A. Favret)认为沃氏在北欧四处奔波的历程与“居无定所”(dislocation)形成一种张力,象征着从个人到社会层面不断变换发展的悖论:既有助于克服惰性,也会带来漫无目的的风险(Favret 213, 216)。显然,文中在不同历史逻辑之间的“漫游”和发散正是文本的求真取向陷入困境的写照,纪实在变革的渴望与未来高度的不确定性之间摇摆。
既然无法辨析出某种整体性的进步结构,可以看到,文本在进步与衰退二元阐释之外,试图从“德性”的观察去重构一种线性史的逻辑,以此作为探索历史主体的线索。其根源在于,商业社会引领的所谓更高发展阶段并未能促进德性的同步提升(O’Neill 116),反而将“人性与品行最神圣的原则”消磨殆尽(Wollstonecraft, Short Residence 143)。为此札记中特别指出,在北欧不论人们身处何种阶层,思想上对公共福祉都在意不多,仅有少数人关注法国大革命的趋势,表现出德性在很大程度上受物质环境左右,“在生活必需品太艰难和太容易获取到的地区,人们的激情都很薄弱”,“当没有任何目标去激发起勤劳的动力时,就不能提升能力,便只受自私自利的驱动”(93)。按照这一进步逻辑,如果热切的变革者在民众心智尚未成熟的情况下推进社会改变只会陷入“错误的迷宫”(198)。在这番对德性诠释的基础上,当文本表达“部分先行者会成为社会革新的路标”(186)时,对历史主体的看法已经不言而喻。至此我们从整体反观文本在不同脉络的纪实中对社会革新的构想,可以看到平民的位置已逐渐消失于无形。
结语
上文的分析显示,作家动荡的纪实立场在文本中形成了独特的伦理构造,纪实的推敲呈现出强烈的社会伦理意味。这一书写困境的确受到游记文体自身性质的影响,将旅途观感付诸文字“远非直接复述发生的事件或是将简单的旅行事实进行分类”(Keighren, et al. 2),纪实者难免带有先入之见的偏差。但对于这部札记而言,是它所处的社会政治环境使得纪实过程更加复杂。札记中既有作家个人伦理偏好的表达,也试图兼顾大众读者、出版游记的激进派知识阶层,还有精英的评论家。这些群体对平民政治和社会革新的前景均抱有不同的态度,给纪实造成巨大的压力。不过也可以看到,札记虽没有实现作家纪实的全部意图,但仍通过一些推敲去批判审视了社会话语和社会秩序的非正当性,并尽力提出了对文明前景的构想,这是作家的个体经验、社会革新情结与纪实伦理在文本中不断协商而成。
沃氏的北欧之行先辗转到达瑞典,之后途经挪威、丹麦,最终从法国多佛返回伦敦。她在札记开始时提出“考察的精神是这个世纪最典型的特点”(Wollstonecraft, Short Residence 93),而当近四个月的旅程结束时,这一不乏乐观的态度在文本中已不见踪迹。札记的最后一篇是她在等待返航时写成,“我的观察精神似已逃走”(197)。她迫不及待要给札记划上句号,但依然要将这个旅程的纪实完成。在这个文本的终结之处,对于如何“纪实”她并未形成完整答案。但纪实当中的模糊和5K6E20sbNyzzbDUrQOARUg==不确定性,已将伦理问题突显出来,她在紧迫时局中推敲经验的困境已表明,“事实”与正义二者的关系值得深思。
注释【Notes】
①当代研究者普遍认为,1793年沃斯通克拉夫特注册为美国商人伊姆雷(Gilbert Imlay)的妻子,出行北欧是为挽回濒临破裂的婚约,受他所托去寻找在英法交战中失踪的走私货船。参见R. Holmes, “Introduction,” A Short Residence in Sweden, Norway, and Denmark and Memoirs of the Author of “The Rights of Woman” (London: Penguin Book, 1987): 23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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