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在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伯劳鸟鸣叫时》中,南非作家亚历克斯·拉·古玛构建了关于流散者的三重隐喻。作者笔下失败的“祈雨”仪式隐喻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南非流散者共同的生存环境,黑人本土流散群体的抗争活动则暗示了南非未来的斗争方向,并象征着“伯劳鸟”这一身份隐喻的转变。此外,“旁观者”的身份隐喻也揭示了英裔南非人被“边缘化”的流散症候。终其一生,拉·古玛致力于通过小说展现南非种族隔离制度下的社会现实,探讨国家的未来发展,其作品深刻批判了种族隔离制度和种族主义思想,体现了他对南非社会的深切关怀。
关键词:《伯劳鸟鸣叫时》;亚历克斯·拉·古玛;流散者;隐喻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非洲英语文学史”(项目编号:19ZDA29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李京隆,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朱振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英语文学文化、中外文学文化关系和翻译学。
Title: The Triple Metaphor of Diasporas in Time of The Butcherbird
Abstract: In his last novel, Time of The Butcherbird, the South African writer Alex La Guma sets up a threefold metaphor about the diasporas. In the author’s work, the failed “prayer for rain” ceremony serves as a metaphor for the shared living conditions of the South African diasporas in the 1970s. The struggle of native black diaspora groups represents a metaphor for the future direction of South Africa’s struggle, and it implies a shift in the identity metaphor of the “butcherbrid.” In addition, the identity metaphor of “bystander” also illustrates the “marginalization” syndrome of Anglo-South Africans within the diasporas. Throughout his live, La Guma was committed to portraying the social realities under the apartheid system of South Africa and exploring the future development direction through his novels. His works has deeply criticized the apartheid system and racist ideology of South Africa, reflecting his deep concern for the country’s social realities.
Key words: Time of The Butcherbird; Alex La Guma; metaphOexO1ry32QhffWGV13I0ew==or; diaspora
Authors: Li Jinglong is postgraduate student at School of Humanities,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3, China). His research interests center on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world literature. E-mail: blorone@163.com. Zhu Zhenwu, Ph. D., is professor at School of Humanities,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3, China). His academic interests include English literature and cultur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and foreig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and translation studies. E-mail: fredzzw2002@163.com
亚历克斯·拉·古玛(Alex Lu Guma, 1925-1985)是二十世纪中后期南非著名的有色人种小说家,成长于开普敦“第六区”(District Six)。1948年,他加入南非共产党,后于1966年携家人流亡英国,最终在古巴去世。在《南非文学史》中,李永彩对他的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纵观白人共和国30年黑人英语小说的发展,成就最大、影响最大的作家乃是亚历克斯·拉·古玛和贝西·黑德”(李永彩 382)。《伯劳鸟鸣叫时》(Time of The Butcherbird, 1979)是拉·古玛发表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故事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南非为背景,着重描写了南非荷兰人的“祈雨”仪式及其前后的黑人反种族隔离运动,展现了“从早期殖民时代的第二次布尔战争延续至七十年代末的城市反政府示威活动”(Gagiano 59)近八十年的南非历史。在小说中,作者聚焦于南非国内流散者的生存境遇,围绕流散者群体构建了三重隐喻。他将“祈雨”仪式的失败作为对流散者共同的生存环境——南非现实的隐喻;以黑人反种族隔离运动作为对南非未来斗争道路的象征,并暗示了“伯劳鸟”这一身份隐喻向黑人本土流散者转移的过程。此外,小说通过“旁观者”的身份隐喻揭示了英裔南非人的流散症候。通过上述隐喻,拉·古玛揭示了南非国内严峻的社会现实,并对未来的斗争方向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一、“祈雨”——流散者共同生存环境的隐喻
面对种族隔离制度造成的族群隔阂,拉·古玛曾指出:“作为作家,我试图表达一种普遍的意识和观点,因为我认为作家不能被自己明确的种族划分所限制”(Pieterse 93)。《伯劳鸟鸣叫时》中对“祈雨”活动的描写,正是拉·古玛对这一观点的实践。在“祈雨”仪式中,作者着力塑造的不再是与他相同的有色人种,而是作为主要参与者的南非荷兰人。他们是荷兰殖民者的后裔,也是南非国内的殖民流散者。与此同时,参与反种族隔离运动的黑人则是本土流散者。在地理位置上,他们虽身处南非,却被政府强迫离开祖辈的土地,迁往荒凉的沙漠;在文化上,他们也被迫放弃了黑人传统。殖民侵略使得黑人“在自己的国土上被迫进入一种‘流散’的文化语境”(朱振武、袁俊卿 144)。在这部小说中,殖民流散者的“祈雨”仪式及其前后,本土流散者希林·穆瑞勒(Shilling Murile)的复仇以及赫兰加尼(Hlangeni)一族的反种族隔离运动是最主要的情节。其中,“祈雨”仪式的失败正是对殖民流散者和本土流散者共同的生存环境——南非社会现实的隐喻。
《伯劳鸟鸣叫时》以一场严重的干旱为背景,“羊群快渴死了,河流干涸了,水库里的水也用光了”(La Guma 7)。小说中的南非荷兰人将干旱视为上帝的惩罚,决定第二天在教堂举行“祈雨”仪式。然而,仪式最终沦为一场虚伪的社交集会,牧师也只顾宣扬自己的种族主义观点,因此,仪式结束后,“骇人的太阳仍然炙烤着大地”(118)。可见,“祈雨”无济于事,未能缓解干旱。
拉·古玛经常在特殊环境中展开叙事,干旱无疑是其中之一。在一次访谈中,他谈及使用特殊环境的原因,不仅在于“天气状况在营造文章氛围和描绘故事图景方面有不小的作用”(转引自Abrahams, Alex La Guma 72),更是为了“挑战对南非自然美景的官方宣传,并试图向世界展示,旅游海报上美丽的海滩和高尔夫球场并不是南非的全部”(72)。可以看出,《伯劳鸟鸣叫时》中的干旱并非只是故事的背景,也是作者揭露南非真实的自然环境,与南非政府虚假的旅游宣传相对抗的手段。当从“对抗”的角度审视“祈雨”仪式时,便会发现其中蕴含的丰富隐喻。
在南非荷兰人眼中,干旱是上帝降下的惩罚,因此,由维瑟尔(Visser)带领所有当地的南非荷兰人进行“祈雨”。在教堂前,维瑟尔牧师发表了一篇具有种族主义思想的布道词:
原谅过去犯下的罪孽的唯一方法,就是坚持我们的目标,以上帝和我们这个国家的名义,重新开始净化我们的血脉。如同旧日里我们的先祖们所做的那样,我们要和那些野蛮人开战,消灭他们,拿走曾属于他们的土地,为我们所用。从今往后,生活不会再给予我们的人民新的土地,如果想要得到新的,我们就必须在战争中唱响上帝赐予的凯歌。(La Guma 106)
正如小说提到,二十世纪中后期南非经济的繁荣伴随着腐败和堕落,“法庭也早已被罪行和淫靡所操控”(105)。与此同时,社会对黑人劳动力的压迫越来越重,黑人的反抗行为愈发激烈。面对白人的拜金主义和黑人的不满,维瑟尔牧师提出通过“净化血脉”来为南非荷兰人群体赎罪,即禁止白人和有色人、黑人通婚。这是对南非历史的真实再现,1950年,南非国民党政府(NatioeMDBUYU4Q1ZyhNGIB6p5rLd4l92MAnVGVzAziRUjUxc=nal Party of South Africa)颁布了《不道德行为修正法》(Immorality Act),规定“任何白人和任何非白人(包括黑人、有色人、印度人)间的性关系均为非法,将判重罪”(郑家馨 269)。可以看出,维瑟尔牧师的身上体现出政治与宗教相融合的特征。保罗·利科(Paul Ricoeur, 1913-2005)在《活的隐喻》(La Métaphore Vive, 1975)中指出,隐喻通过形象来间接表述类似的情境,这种形象基于相似性,又包含着建立、扩大相似性的能力。①维瑟尔牧师所体现的政治与宗教相融合的特征,正是二十世纪中后期南非社会现实的写照。南非国民党当政后,奉行种族主义的南非政府和国内的荷兰归正教教会联手维护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荷兰归正教站在维护执政的阿非里卡人的立场上,一贯为种族隔离制度进行辩护”(黄若池 46)。维瑟尔牧师身上所承载的隐喻正源于此。在小说中,他既代表荷兰归正教教会,也代表着南非国民党政府,可以被抽象化为政府和宗教的代表。而他主持的“祈雨”的失败实际就隐喻着荷兰归正教和南非国民党政府的无能,它们如同这场虚伪的仪式,面对南非的社会危机已无能为力,注定走向失败。
不仅如此,小说中亚普·奥普曼(Jaap Opperman)的死亡进一步将“祈雨”的隐喻拓展至“超自然”层面的文化冲突。奥普曼的母亲认为黑人拥有“神力”,“黑人一定与黑夜之子有关系,不然他们不会是黑色的”(La Guma 98)。正因如此,她不允许奥普曼踏入峡谷,认为峡谷里有黑人的魔法和在伊甸园里诱惑夏娃的妖蛇在保卫着黑人祖先的坟墓。然而,奥普曼无视母亲的告诫,最终在峡谷中被蛇咬死。这一事件正印证了一些南非荷兰人的观点,即黑人拥有超自然的力量。而卡鲁(Karoo)高原干旱的自然环境,与黑人一样,象征着南非。面对干旱,黑人知道“哪里有树荫,哪里有池塘的遗迹。刨去上面的土壳,挖下去,就有可能挖到下面的湿泥和水”(116)。因此,当南非荷兰人依靠上帝的力量对抗干旱时,干旱也可以被视为黑人的“神力”,这进一步强化了“祈雨”失败的隐喻意义:在文化层面上,这场信仰的冲突实际是南非荷兰人和黑人之间的文化冲突。双方都深陷于这种冲突之中,经历着由此造成的流散症候,即干旱。而在社会发展的角度上,南非荷兰归正教教会和国民党政府无法解决干旱的现实问题,他们的宗教信仰和种族主义观念在面对现实时只能沦为无用之物,这正是对南非国民党政府无所作为的隐喻。作为殖民流散者的南非荷兰人,面对干旱已无法像祖先一样在南非大地上予取予求,而是从曾经高高在上的殖民者沦为束手无策的“外来人”。
纵观南非文学史,在同时代的非白人作家如彼得·亚伯拉罕斯(Peter Abrahams, 1919-2017)、贝西·黑德(Bessie Head, 1937-1986)等人中,拉·古玛最先以非白人身份书写了南非荷兰人及其政府在黑白矛盾之中的“无用”状态。此后,这一状态随着反种族隔离运动的发展愈加突出,并延续至黑人掌权后的新南非。在库切(J. M. Coetzee, 1940- )的小说《耻》(Disgrace, 1999)中,白人的“无用”状态依然明显。从现实生存环境的隐喻来看,文化上的冲突和政府在解决现实问题上的“无用”共同构成了南非殖民流散者和本土流散者共同的生存困境。为了摆脱这一艰难的生存环境,作者也设置了一组对南非未来斗争道路的隐喻,后者隐藏在“祈雨”仪式前后发生的黑人反种族隔离运动之中。
二、抗争——本土流散者的斗争方向和“伯劳鸟”的身份隐喻
如前所述,“祈雨”仪式前后,参与反种族隔离运动的黑人处于本土流散的状态。面对种族主义者的压迫,部分黑人选择屈从,他们只会在酒后感叹“现在跟从前不一样了”(La Guma 69)。而以穆瑞勒和塔乌妈妈(Mma-Tau)为首的本土流散者们则选择抗争到底。在“祈雨”期间,穆瑞勒和赫兰加尼一族分别展开了他们的抗争活动。为了替八年前被南非荷兰人汉内斯·默伦(Hannes Meulen)冻死的弟弟蒂米(Tim)报仇,穆瑞勒偷走了默伦家最新式的步枪,在“祈雨”仪式结束后枪杀了默伦和他身边的埃德加·斯多普斯(Edgar Stopes)。此后不久,赫兰加尼一族也在塔乌妈妈的带领下成功逼退了强迫他们迁徙的警察车队。
从表面上看,穆瑞勒和赫兰加尼一族的抗争,反映了南非黑人的反抗意识。穆瑞勒从讨饶到枪杀默伦,赫兰加尼一族从央求政府到逼退车队,他们对来自种族主义者的压迫都经历了由屈从到反抗的转变。这一转变隐喻着本土流散者反抗意识的觉醒。通过他们的抗争,作者揭示了南非黑人的反种族隔离斗争必将胜利的光明前景。然而,理解隐喻的重点在于“两者被放在一起并相互对照、相互说明时能产生什么意义。强调之点,可能在相似之处,也可能在相反之处,在于某种对比或矛盾”(Wimsatt 357)。由是观之,穆瑞勒的反抗行为虽然隐喻了南非国内的反种族隔离运动将会走向武装斗争,但作者仅仅提出了个人复仇与群体反抗相联合的可能性,对武装斗争的前景仍存有疑虑。
在二十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的南非,穆瑞勒个人的复仇并不足以实现黑人真正的解放。在此期间,由于“里沃尼亚审判”(Rivonia Trail)和“警察国家”的建设,“南非国内的黑人运动从此进入了历时十几年的低潮”(郑家馨 331)。因此,故事中复仇前的穆瑞勒回到赫兰加尼部族,聆听了塔乌妈妈的演讲。在当晚的对话中,塔乌妈妈要求他克制自己的愤怒,加入族人的集体抗争。实际上,这场相遇暗示了个人复仇与群体反抗相结合的可能性,并为这一联合奠定了基础,这正是拉·古玛理想中的反种族隔离斗争之路。穆瑞勒枪杀默伦后,他带着步枪回到族人中,并表示“我们可能有用的上它的时候,我这里还剩几发子弹”(La Guma 118)。而此前,塔乌妈妈率领村民用石头击退了班图委员会(Bantu Commission)和警察派来强迫迁徙的车队。这一行为象征着南非黑人与白人压迫者的对抗逐渐走向武装斗争。从上述情节可以看出,至少在形式上,拉·古玛为南非黑人的反抗运动指明了将个人复仇与群体斗争相结合,并进行武装斗争的道路。然而,穆瑞勒因个人复仇为由拒绝了塔乌妈妈的联合请求,他的复仇行为“并没受到什么政治引导,只是对个人意图的追求”(Mkhize 35)。在复仇后,他对牧羊人说,“我愿意跟‘你’一起走”(La Guma 118),但小说未对他的心理转变做出详细的描写。因此,很难断定他是否坚定地加入了赫兰加尼一族的斗争。在小说的结尾,由于人力和装备有限,塔乌妈妈只能带领族人进山,依靠地形继续与警察周旋,而城市中的游行队伍还面临着武装警察的拦截。这一结局暗示,本土流散者所承载的隐喻,仅揭示了反抗运动走向个人复仇与群体反抗相结合,以及武装斗争的道路的可能性。然而,此时反抗与斗争的条件尚未完全成熟,仍然面临严峻的挑战。这样的结尾,也暗示出拉·古玛还无法明确判断南非黑人武装斗争的前景,“被异化了的个体与反种族隔离的政治组织之间的联系仍然模糊”(Gover 53)。
与这一模糊的斗争方向相呼应,拉·古玛在小说中通过黑人本土流散者的抗争活动,书写了关于身份的隐喻。这一隐喻是通过“伯劳鸟”来呈现的。虽然小说名为《伯劳鸟鸣叫时》,但全书中“伯劳鸟”仅出现一次,且只有简短的两句对话。“‘你知道伯劳鸟吗?’‘当然,我知道伯劳鸟。它是好猎手,能嗅出害虫的踪迹,并将它们消灭干净’”(La Guma 42)。在南非,“伯劳鸟是一种常见的鸟类,尤其出现在那些猪、牛、羊集中的地方”(Abrahams 117)。它们会捕食在牲畜身上吸血的蜱虫,因而“被农村居民视为吉祥之物,可以净化自然的负面影响”(118)。正因如此,小说中的“伯劳鸟”被赋予了“净化者”的身份隐喻。
“隐喻是一种转移和互换的张力。这种张力确保了诗歌意义的转换,并给诗歌语言赋予了语义学的‘剩余价值’特征”(Ricoeur 344)。不仅是诗歌,小说中隐喻的喻体在其字面意义与引申意义乃至在语言结构或情境中的意义之间同样存在着“张力”,具备丰富的“剩余价值”。在小说中,“伯劳鸟”的形象通过情境的延伸,拓展了“剩余价值”,成为“净化者”的象征。此处的“净化者”指代那些能够清除或净化阻碍其目标实现的负面因素的人。在小说中,“伯劳鸟”的身份隐喻经历了一个转移的过程。在故事的开始,赫兰加尼一族和穆瑞勒屈服于种族压迫,“伯劳鸟”此时喻指南非的种族主义者。对于后者而言,黑人反抗者如同蜱虫。他们要清除这些“害虫”来净化公众群体。因此,他们将塔乌妈妈从放逐回乡村,因为“他们意识到我(塔乌妈妈)在城里对整座城市都太危险了”(La Guma 81),又判处了穆瑞勒十年苦役。然而,随着赫兰加尼一族和穆瑞勒开始反抗,白人种族主义者身上“伯劳鸟”的隐喻逐渐淡去,因为他们无法克服自然的挑战,也无法轻易除掉穆瑞勒和赫兰加尼一族。自此之后,“伯劳鸟”的隐喻开始向着黑人反抗者转移。直到穆瑞勒复仇成功,赫兰加尼一族保卫了自己的土地,这表明黑人流散者开始具备净化南非社会负面因素——种族隔离制度的能力,具备消灭阻碍人民追求平等和幸福生活的蜱虫——白人种族主义者的能力,“伯劳鸟”的身份进一步转移到了这些南非黑人的身上。然而,小说中“伯劳鸟”这一身份隐喻的转移并没有完全完成,黑人本土流散者的反种族隔离斗争依然面临着武装镇压、缺乏装备等重重困难。在这种情况下,白人种族主义者和黑人反抗者都具备“伯劳鸟”的身份隐喻,因此这一隐喻变得更加复杂。只是在白人种族主义者身上,“伯劳鸟”的隐喻正因为一次次失败而逐渐淡去,而黑人反抗者虽然目前仍然面临困境,但随着反抗群体的壮大,这一隐喻正在加强。可以想见,若是黑人反抗者继续沿着正确的斗争道路前进,不久之后,“伯劳鸟”这一“净化者”的身份隐喻将完全归属于他们。
在《伯劳鸟鸣叫时》中,拉·古玛探索了南非的黑人本土流散者未来的斗争方向。虽然武装斗争、个人复仇与群体反抗相结合的斗争道路仍然只是一种可能性,虽然“伯劳鸟”的身份隐喻尚未完全转移到坚持反抗的黑人本土流散者的身上,但不论南非黑人此后采取何种斗争方式,他们从屈服到反抗的过程都预示着反抗意识的觉醒,为身处南非,备受种族主义压迫的黑人提供了启示。而《伯劳鸟鸣叫时》也凭借广泛的社会隐喻和对南非现实的真实再现,印证了拉·古玛此前在采访中所说的话,“作家也必须完成这样一项任务。至少让全世界知道南非正在发生着什么——甚至是种族隔离区内部在发生什么”(Pieterse 93)。
三、“旁观者”——南非英裔殖民流散者的群体隐喻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有学者指出,“像早期的小说一样,《伯劳鸟鸣叫时》本质上是情境的呈现,而非人物的呈现”(Balutansky 105)。这一评价无疑揭示了拉·古玛在小说中构建的种族、阶级、人性等复杂的冲突。可以说,复杂的冲突与广泛的社会面向相结合,是拉·古玛小说创作的一大特征。然而,情境中的冲突是由人物推动的,情境越复杂,人物就越需生动,其感知与情感也要越深刻。因此,《伯劳鸟鸣叫时》同样塑造了在此情境之下复杂的人物形象。这一点体现在小说中被“边缘化”的“旁观者”埃德加·斯多普斯夫妇身上。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南非荷兰人作家埃天尼·勒鲁克斯(Etienne Leroux, 1922-1990)就在作品《广场》(Die mugu, 1959)中塑造了被“边缘化”的白人形象,这类形象后来频繁出现在南非文学中。在拉·古玛此前的作品中也常见类似的人物,如《夜行》(A Walk in Night, 1962)中的道蒂(Doughty),《三股绳》(And A Threefold Cord, 1964)中的乔治·莫斯特(George Mostert)。在《伯劳鸟鸣叫时》中,埃德加夫妇因为英裔的身份被排除在“祈雨”仪式之外,只能旁观这场仪式以及在此前后发生的黑人反种族隔离运动。拉·古玛通过他们的遭遇,隐喻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南非英裔殖民流散者群体的生存状态。
从历史上看,由于英裔南非人在种族观念上没有南非荷兰人那般极端和激进,加之两者自十九世纪初南非荷兰人大迁徙之前就存在矛盾。因而,在1910年南非联邦成立后,南非荷兰人一直致力于将英裔南非人排挤出议会。在南非退出英联邦后,英裔南非人在政治中受到的排斥更加明显。这一点在埃德加·斯多普斯对南非荷兰人与英裔南非人联合前景的悲观看法中得到了体现。“如果问我怎么看待英国人和阿非利卡人的联合,我只能说那是华而不实的幻想”(La Guma 29)。因此,拉·古玛笔下的英裔南非人形象“并未处在自己的社群关系中,而是以个体身份依靠于其他社群如阿非利卡人群体或黑人群体而存活”(Tremaine 34)。正因如此,小说开头埃德加·斯多普斯才会在心里厌恶地感叹“他只能屈从于他的身份,成为那些该死的荷兰人的拙劣模仿者”(La Guma 4)。
在小说中,斯多普斯夫妇身上体现了明显的“殖民流散”症候。他们“自身也遭遇到无根漂泊、边缘化体验等流散症候,但是又与非洲本土黑人存在根本上的不同,他们虽然同情黑人的遭遇但始终无法站在黑人的角度和立场,只能与黑人互为‘他者’”(朱振武、袁俊卿 151)。作为白人,埃德加·斯多普斯接受的教育使他难以完全同情黑人,但他并不支持种族主义者的行为。在白人内部,他又受到南非荷兰人的排挤。初遇默伦时,虽然默伦总将“时代需要我们团结起来”(La Guma 28)挂在嘴边,但斯多普斯却只能为他们服务,无法获得平等的地位。当他的妻子梅齐(Maisie)看到街上的白人警察驱赶坐在街边乘凉的黑人母子时,她想到了电影“火星侵略者”(Invaders from Mars)的情节,拿着警棍赶人的警察在她脑海中变成了“戴着护目镜,手持奇形怪状的警棍的怪物”(52)。这表明梅齐内心对践行着种族主义的南非荷兰人并不支持,然而,这种不支持不足以使他们被黑人群体所接纳,双方只能互为“他者”。基于此,斯多普斯夫妇既身处白人群体的边缘,又不为黑人群体所接纳,只能处于“殖民流散”的尴尬境地。他们的生存状态隐喻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英裔南非人群体,乃至奉行自由主义思想的南非白人群体的处境。他们既因为英裔身份和自由主义思想被南非荷兰人群体所排斥,又因为白人身份无法为黑人接纳,最终被困在“殖民流散”的状态之中。埃德加·斯多普斯作为旁观者,虽然身处两种群体之外,却仍死于穆瑞勒的复仇枪下,这一结局加深了他身上的群体隐喻。他的死亡象征着南非社会的混乱,无论是何种身份,哪怕是处于“殖民流散”状态下的旁观者,都无法在南非社会中独善其身。
“隐喻的本质就是通过另一种事物来理解和体验当前的事物”(Lakoff 3)。结合前文“伯劳鸟”的群体身份隐喻,不难看出,拉·古玛通过丰富的隐喻展现了20世纪70年代南非各个群体的生存处境,帮助读者“理解和体验”了当时的南非。在这种困境之中,作者一方面通过设置“伯劳鸟”“旁观者”的隐喻细致描绘了南非黑人本土流散者和遭受“殖民流散”症候的英裔白人群体的生存状况,另一方面也揭示出一个直观的道理:“白人和黑人都是种族隔离制度的受害者,在采取正确且有效的措施使南非走向公平民主之前,南非国内的每个民众都只能在漫漫长夜中踽踽独行”(Hussain 49)。
四、结语
终其一生,拉·古玛致力于通过小说展现南非种族隔离制度下的社会现实,探索南非未来的发展方向,并对社会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作为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伯劳鸟鸣叫时》植根于南非文学的传统并另有创新,体现了非洲文学中所包含的“非洲和非裔人民对源自非洲大陆历史文化的深层认同和对那片故土的深层依恋”(朱振武、李丹 164),以及“摒持自我、消除隔阂、牢记历史但又眼望前方的文化特质”(164),更展现了非洲文学“非洲性”中的“去殖民性”和“流散性”的特征。通过在小说中构建关于流散者的三重隐喻,作者突破了同时代的南非作家将创作囿于自身种族身份的困境,深刻揭示了南非流散者的生存环境,批判了国内的种族隔离制度。此外,小说中不同流散群体的生存状况也揭示出,南非的种族隔离制度使得白人与黑人同为受害者,南非的社会困境、群体的流散症候,实际上都源于这一制度。只有彻底放弃种族主义,倡导平等的族群关系,才能逐步消弭仇恨与困境,实现国家的繁荣,造福全体人民。
注释【Notes】
①原文为“因此,我们可以按照两种语义关系来分析隐喻。……它在间接表示另一种类似的情境时通过形象发挥作用。因为形象描述并不是一意象,它可能指向新的相似性,这里的相似性要么是质的相似性、结构的相似性、局部的相似性,要么是情境的相似性,要么是情感的相似性。每一次,被意指的事物都被看作形象所描述的东西。形象描述包含建立、扩大类似结构的能力。”详见保罗·利科,《活的隐喻》,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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