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葡萄干》中的文学绘图及地理隐喻

2024-11-04 00:00:00方幸福郑映雪
外国语文研究 2024年4期

内容摘要:“文学绘图”贯穿罗伯特·塔利文学空间研究的核心,以地图绘制喻指文学写作,揭示绘制主体与所处空间以及更宏大的空间组织的关系,并探究文学如何表征并建构这一整体性。《阳光下的葡萄干》借由文学绘图探讨人物的绘图动机与行为及其所绘地图中的地理隐喻。汉斯贝里通过绘制黑人家庭在美国地图上的游走路线,分析扬格一家在空间/地方转换中产生的绘图焦虑和由此实现的绘图实践,并揭示他们绘制的这幅地图背后暗藏的种族对立、权力意志和身份政治。对作品中的文学绘图和地理隐喻的分析既是对人与空间关系的讨论,也是对黑人种族存在与未来命运的思考,彰显了汉斯贝里的文学实践和现实关怀。

关键词:《阳光下的葡萄干》;文学绘图;地理隐喻

基金项目: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美国民权运动时期非裔女性作家政治书写研究》(项目编号:19BWW069)的阶段性成果,并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资助(项目编号:CCNU24ZZ077)。

作者简介:方幸福,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兴趣:文化研究、族裔文学。郑映雪,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Title: Literary Cartography and Geographic Metaphors in A Raisin in the Sun

Abstract: Literary cartography runs through the core of Robert Tally’s study of literary space, using cartography as a metaphor for literary writing, reveal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subject of cartography and the space in which it is situated, as well as the organization of space on a larger scale, and exploring the ways in which literature characterizes and constructs this wholeness. A Raisin in the Sun draws on literary cartography to explore the cartographic motivations and behaviors of its characters in relation to the geographical metaphors of the maps they draw. By mapping the black family’s travels on a map of the United States, Hansberry analyzes the Younger’s cartographic anxiety and the resultant cartographic practices in the space/place transition and reveals the racial antagonisms, the will to power and identity politics that underlie the map they draw. The analysis of literary cartography and geographical metaphors in the work serves as both a discuss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dividuals and space and a reflection on the existence and future destiny of the Black race, reflecting Hansberry’s literary practice and concern for reality.

Key words: A Raisin in the Sun; literary cartography; geographic metaphor

Authors: Fang Xingfu, is professor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His academic interests include cultural studies and ethnic literature. E-mail: philipfang@ccnu.edu.cn. Zheng Yingxue, is postgraduate student of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Her research interests include Engl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kelly199909@163.com

洛林·汉斯贝里(Lorraine Hansberry, 1930-1965)的《阳光下的葡萄干》(A Raisin in the Sun, 1959)以搬家为背景,将怀揣梦想的杨格一家(The Younger)比作阳光下曝晒的葡萄干,讲述了他们在充斥着种族歧视的社会背景中坚守梦想,争取平等的故事。该剧在百老汇的首映就好评如潮,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跻身于美国经典戏剧之列,“她成功的剧本使她成为民权运动时期反映美国黑人历史上动荡十年的重要美国非裔女作家之一”(Saber 453)。汉斯贝里的作品彰显了文学的社会价值和政治意义,她以文学为载体,提出解决黑人生存危机的途径,将美国非裔文学中的艺术与政治紧密结合起来,指出“所有的艺术最终都是社会的”(Hansberry, “The Negro Writer” 5)。她敏锐而又深刻地描绘了黑人同胞,乃至全人类面临的社会问题,呼吁所有黑人作家参与到解放黑人的斗争之中,践行文学的社会功能。作为美国民权运动时期的非裔女性作家,“洛林·汉斯贝里1959年创作的经典戏剧《阳光下的葡萄干》几乎是‘民权运动’的同义词,对随后的黑人艺术运动作家来说,戏剧成为了一种革命斗争的形式”(Armstrong 10)。为此,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对汉斯贝里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她的奉献精神……她的文学创作能力以及她对当今世界所面临的社会问题的深刻把握,将继续激励着后世”(Hansberry, To be Young 1)。

2019年,美国空间研究学者罗伯特·塔利(Robert Tally)出版了《处所意识:地方、叙事与空间想象》(Topophrenia: Place, Narrative, and the Spatial Imagination),该书围绕处所意识(topophrenia)、文学绘图(literary cartography)、地理批评(geocriticism)展开研究,“从体系上讲,处所意识是存在主义的,文学绘图是诗学的,地理批评是分析性、阐释性或评价性的,一言以蔽之,批判性的”(塔利 126)。塔利在地方(place)含义的基础上把希腊词根topos与phren合并,形成“处所意识”(topopherenia)一词,用于表示“人们对自己所处地方(位置、地点、方位、环境、空间关系等)的意识和关切。这是一种持续、强烈乃至有些夸张的‘地方关切’,且往往令人不安,并决定着主体与环境之间互动的特征”(方英,《空间转向》 185)。处所意识是主体思想、经验和存在的基本要素,“它召唤我们在认知层面为处所绘制一副地图”(朱立元等 143),而“绘图对我们的存在而言几乎是必须的。我绘图,故我在”(Tally, Topophrenia 1)。塔利认为“文学作品能表征广义的社会空间,因而具有一种类似地图绘制的功能”(Tally, “On Literary Cartography” 2),换句话说,文学绘图就是以地图绘制喻指文学写作,制图人可以是作品中的人物也可以是作者本人,所有叙事都可看作文学绘图的形式。文学绘图并非只是字面意义上的绘图,而是指“某文学作品如何发挥比喻性地图的功能,即发挥确定方位和建构意义的功能”(Tally, Topophrenia 116)。在地理批评实践中,文学绘图对主体的行为和经验有着积极的影响,“揭示了文学如同地图那样,绘制主体所在的位置,主体与其他主体的关系,与更宏大的时空整体(空间组织、社会空间、经济政治体系等)的关系,或者说,绘制主体的存在状况,建立主体与世界的联系”(方英,《文学绘图》 41)。沿此思路,在《阳光下的葡萄干》中,汉斯贝里从扬格一家的视角出发,勾勒出扬格一家在美国这张地图上的游走路线,展示了扬格一家在空间变化和地理移动中的文学绘图。本文通过分析地理空间如何影响人物的处所意识,以及人物如何在空间/地方转换中绘制文学地图,揭示人与空间关系和所绘地图中的地理隐喻。

一、由“地方恐惧”催生的绘图焦虑

在《阳光下的葡萄干》中,空间承载着扬格一家的处所意识,家庭和社会不是带给他们欢乐的幸福之地,而是充斥着“特里格提出的‘地方恐惧’(topophobia)的全部感情效果”(Tally, Topophrenia 23-24)的压抑空间。在实体空间内的在家焦虑和在抽象空间内的离家焦虑共同构成了杨格一家的地方恐惧,他们急于逃离所处空间的文学绘图行为正是他们绘图焦虑的体现,“处所意识所导致的‘绘图焦虑’(cartographic anxiety)及其反映的表征危机激发了对叙事的渴望,催生了文学绘图的行为”(方英,《罗伯特·塔利》 60)。

扬格一家共五口人,妈妈莱娜(Lena)、儿子沃尔特(Walter)、女儿班妮莎(Beneatha)、儿媳如丝(Ruth)和孙子崔维斯(Travis)。他们将自己居住的房子比作“耗子窝”,屋内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唯一一扇窗子位于厨房区域,每天只能透出微弱的阳光。整间屋子只有两间卧室,年龄最小的崔维斯只能睡在临时搭建的床铺上,全家因为无法为如丝肚中的婴儿提供多余的空间而发愁。从如丝的口中可以得知居住环境的恶劣,“只要我这辈子有了一天能离开——这些该死的布满裂缝的墙!这些肆无忌惮的蟑螂!还有这压根儿不能说是厨房的转不过身的小破地儿!……我就要虔诚的说,光荣归于主!滚蛋吧,悲惨的生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Hansberry, Raisin 74),可见扬格一家所处的实体空间带给他们的主观感受是排斥、恐惧和焦虑的。由于“地方必须被理解为具体化的高密度社会关系构成的整体”(Tally, Topophrenia 20),所以家庭空间内成员关系的破裂标志着人与人情感的疏离,滋长了处于实体空间“家”内成员的焦虑。沃尔特与如丝因为缺乏沟通常常产生冲突,面对丈夫的牢骚,如丝忍无可忍,几近崩溃,沃尔特不但忽视如丝的身体状况,还多次讽刺如丝,“你们黑种女人全是小心眼儿,我们这帮男人就是被你们给连累了!”(Hansberry, Raisin 35)不仅如此,作为兄长的沃尔特因为担心妹妹的学费会花费掉保险金的一部分,便以花销太大为由遏制班妮莎的梦想,“你就该和其他女人一样当个护士,或者结婚嫁人,然后闭嘴”(38),班妮莎也不断打击沃尔特的自尊心,嘲笑他的梦想,决意与其断绝兄妹关系。逼仄昏暗的居住环境和支离破碎的人际关系导致了沃尔特的绘图焦虑,“在焦虑中,人感受到非家恐惧,意味着‘无处’(nowhere)和出离家园(not-being-at-home/das Nicht-zuhausesein)”(Heidegger 233)。对家的负面情绪使沃尔特急于离开家,“星期三我借了威利·哈里斯的车出去兜了一圈……我出了城,出了芝加哥南区很远……星期四我又借了车,朝着反方向开了很远,一直开到了威斯康辛……然后我又开回来去了‘绿帽’夜总会。今天我没借到车,今天我就一直走,走遍了整个南区”(Hansberry, Raisin 105),对非家之家的地方恐惧迫使他试图离开贫民窟,以实现逃离所处空间的目的。作为实体空间的“家”并没有给扬格一家带来地方感和归属感,对所处地方的迷失感正是他们绘图焦虑的来源,促使他们出发到新的空间以找寻存在的意义。

扬格一家所处的抽象空间,即美国社会空间是“指涉情感互动、社会结构、自我认知、文化交流等隐喻性空间”(Tally, Topophrenia 1),美国社会空间对黑人群体生存空间的排斥和挤压助长了沃尔特的离家焦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正是美国迅速发展的时期,而囿于当时的美国社会背景,黑人群体在现实生活中屡屡碰壁,在实现个人梦想的过程中举步维艰。经济的拮据和狭窄的住所成为扬格一家生活的常态,莱娜年岁已高却仍然无法安享晚年,为了补贴家用不得不去继续工作,如丝怀孕后迫于家中窘境选择流产,父亲老沃尔特拼命工作,最终过劳而亡。作为家中唯一的成年男性,沃尔特感到无法以有意义的方式图绘自己的位置和周围环境,“有些时候,我能看见未来在我眼前展开——就像白昼一样清晰。未来啊,妈妈!就展现在我一辈子到头的地方,等着我——一个巨大的、若隐若现的空白空间,里面什么都没有”(Hansberry, Raisin 73)。对所处环境的不安迫使沃尔特对阶级流动产生向往,在美国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影响下,他相信自己能和许多美国人一样实现梦想,“有时我去市中心,路过那些安静的高级餐厅时,里面坐着的年轻白人高谈阔论……他们谈的都是几百万的生意,有的岁数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多少”(74)。这段自白是沃尔特焦虑状态的真实投射,在他看来,自己与这些年轻白人没有差别,但他始终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成功,改变现状,这导致他在抽象空间美国社会中惴惴不安,这种地方恐惧反过来催生了其绘图焦虑。于是,沃尔特决定通过投资酒吧获得经济和社会地位上的飞跃,试图在庞杂的社会空间中定位自我来缓解存在焦虑,从阶级的游走中找到答案。总之,实体空间和抽象空间在一定程度上对扬格一家的处所意识产生了破坏性影响,其中伴随的地方恐惧引发了扬格一家的绘图焦虑,为他们实现地理空间流动的绘图行为提供了动力。

二、跨越物理与心理空间区隔的绘图实践

在绘图焦虑的驱动下,扬格一家通过空间移动重新理解和认识外部世界,他们的绘图实践由基本视角“看”和绘图方式“走”构成,“‘看’大致对应概览性和全局性‘地图’,‘走’则对应路线和旅程,是在想象的空间中动态记录位置信息及其相互关系”(方英,《文学绘图》 45)。扬格一家的绘图实践暗含“边界的解体或解构,以及含混的、杂糅式的流动”(Crowley 8),不仅体现在扬格一家在物理空间中的地理漫游,即在南方与北方之间的迁移路线以及城市中地点的变换路线中,也体现在他们心理空间中的精神成长旅程中,表现为越界的地方想象,在想象的空间中重塑自我,消解心理上的分界线。

以“看”为基本视角,莱娜面对的是一张隔离与歧视无处不在的“种族地图”。在美国内战以前的种族地图上,北方和南方之间横跨着一条分界线,黑奴们为摆脱南方奴隶主的压迫千方百计地想要逃往北方的自由州。南方与北方对应种族地图的起点和终点,莱娜举家从美国南方迁移到北方,这便是汉斯贝里绘制的第一条跨越物理空间区隔的路线。在南方州奴隶制盛行的背景下,黑人在逃亡过程中可能会被捕,面临严厉的惩罚甚至死亡的风险,即使成功逃到北方,黑人也会面临无处不在的歧视与排斥。面对这些已知的风险,莱娜仍决定搬到北方,“我们担心的是怎么不被私刑处死,怎么想尽一切办法逃到北方去,怎么在保命的同时还能保持一点尊严”(Hansberry, Raisin 74)。莱娜绘制的这条路线帮助她和她的下一代在复杂未知的社会中找到存在的意义,因为“在那个时候,黑人要想摆脱南方的歧视,唯一的办法就是搬到北方去。虽然这是一种妥协,但她所采取的行动意味着她是一名斗士,她迈出了她那一代人所走的一步,以便在她的生活中做出有意义的改变”(Washington 113)。莱娜举家迁移对应“走”的绘图方式,他们不仅跨越了南北地理界限,也打破了南北之间种族隔离的隐性边界。扬格一家决定搬入克莱伯恩公园(Clybourne Park)旁的白人社区,跨越美国芝加哥地图上黑人社区与白人社区的界限,这是打破物理空间区隔的又一绘图实践。扬格一家身处的地图展示了黑人所处的社会现实,当时的政治环境不允许黑人享有与白人同等的权利,黑人搬入白人社区的后果常常是被骚扰、伤害甚至是死亡。黑人邻居乔纳森(Johnson)对杨格一家做出被“轰炸”的预言,“我敢打赌下个月的这个时候,你们全家人的名字将会多次出现在各大报纸上,‘黑人入侵克莱伯恩公园——被炸’”(Hansberry, Raisin 102),暗示扬格一家搬入新居后可能面临的暴力和歧视。随后,当扬格一家满心欢喜地准备搬入位于白人社区的新家时,社区代表林纳却意外登门阻拦,以高额赔偿金为条件劝说扬格一家放弃搬家的念头。在黑人邻居的威胁和白人社区全体居民反对的双重压力下,他们最后还是坚持搬入白人社区,在芝加哥地图上绘制出一条解构种族隔离边界的路线。扬格一家用搬入白人社区的实际行动表达了争取平等权利的决心和对美好生存环境的渴望,再现了他们努力打破物理空间区隔的绘图实践。

就班妮莎和沃尔特的绘图实践而言,“看”是对他们所处的社会空间和文化背景的投射,他们逐渐被美国主流文化的冲击和非洲民族文化的迷失所卷挟,陷入主体文化焦虑。在美国文化的浸润下,班妮莎在业余时间参加了诸如马术、摄影等课外活动,而“这些活动通常被认为是‘白人’的追求”(Bloom 25),她还为迎合主流审美,按照好莱坞女明星的标准强行将自己的卷发拉直。沃尔特是白人的专车司机,他的工作环境促使他“和有钱的白人进行密切的接触,并有机会学会上流社会特有的习惯和品行”(Drake 232),这使他兼具白人和黑人的特征,无法获得稳定的主体身份。尽管班妮莎和沃尔特都携带黑人种族的属性,他们却按照白人的方式思考和行动,通过模仿白人的文化和思想来追求认同,从而融入主流社会。相反,班妮莎的追求者阿萨盖(Asagai)是坚定维护黑人文化的非洲知识分子,他不断给班妮莎介绍非洲文化,给她带来了非洲特色的唱片和服饰,并赞扬穿上非洲服饰的班妮莎像一位尼罗河的王后。接触到非洲传统文化之后的班妮莎放弃迎合主流审美的装扮,回归极具非洲部落特色的服饰与发型。当班妮莎身穿尼日利亚长袍,头戴尼日利亚的头饰,随着非洲音乐起舞时,沃尔特也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不由自主地加入到非洲民族的舞蹈之中。班妮莎和沃尔特心理活动轨迹的变化是他们绘制想象性地图的前提,即将内心世界与更遥远的地理图景相联系。在班妮莎的鼓励下,沃尔特突然拉开衬衫,跳到桌子上,此时,班妮莎和沃尔特在逼仄空间中振奋人心的对唱将跨越心理空间区隔的绘图实践推向高潮:

沃尔特:听啊,我的黑人兄弟们——

班妮莎:哦扣谋勾西啊!

沃尔特:你们是否听见海边惊涛骇浪的声音——

班妮莎:哦扣谋勾西啊!

沃尔特:你们是否听见对面山中雄鸟在歌唱?在山的那边,各个部落的酋长正在排兵布阵,迎接这场战斗——

班妮莎:哦扣谋勾西啊!

沃尔特:你们是否听见鸟群飞过山川和洼地时翅膀拍打的声音——

班妮莎:哦扣谋勾西啊!

沃尔特:你们可听见女人的歌声?她们在给孩子们唱我们父辈的战歌……那些悦耳动听的战歌!哦,你们听到没有,我的黑人兄弟们!

班妮莎:我们听到了,正在燃烧的标枪——(Hansberry, Raisin 78-79)

尽管身处美国芝加哥贫民窟,但班妮莎和沃尔特仿佛看到了汹涌的海洋、高歌的雄鹰、演练的士兵、歌唱的非洲女人等等景观,他们在心理层面进行空间移动,开启了一次旅行,置身于遥远的非洲大陆。此次旅行是心灵和情感的旅行,以在想象空间“走”的方式抚平了他们的文化焦虑,帮助他们寻找到自己的非洲之根。因此,当阿萨盖再次向班妮莎描绘非洲大陆时,她彻底被非洲文化吸引,最终决定去到非洲实现自己当医生的梦想。在白人代表林纳第二次登门时,沃尔特毅然决然地拒绝白人社区的高额赔偿,认为接受赔偿金就等于放弃民族尊严。此时,班妮莎和沃尔特重获满足感和归属感,他们消除了观念上的边界,试图对遥远的非洲大陆进行探索,两人的寻根之旅恰恰体现出他们打破心理空间的区隔并实现自我定义的绘图实践。

三、建构身份与重组权力版图的地理隐喻

在《阳光下的葡萄干》中,扬格一家的绘图实践正是美国非裔努力谋求生存空间的缩影,这幅文学地图背后是权力话语和意识形态的相互交织,字里行间里或多或少地表达了汉斯贝里对身份和种族政治的理解,透露出文学绘图的地理隐喻,即“如何以比喻的方式表征叙事或文本中的社会空间,以及个体或集体与更大的空间、社会、文化整体之间的关系”(Tally, Topophrenia 131)。

生存空间的压抑、家庭功能的失调、追寻梦想路上处处碰壁等多种原因对扬格一家处所意识和身份建构产生了消极的影响,而汉斯贝里创造性构建的“搬家”绘图路线和“非洲大地”这一想象性空间彰显了美国非裔对身份认同的追求。著名文化地理学家段义孚(Yi-Fu Tuan)提出的恋地情结(topophilia)是指“人类主体与物质环境的情感纽带”(Tuan 93),主体与地方的积极互动促进地方归属感和依恋感的建立,对地方的积极情绪能赋予个体以存在的意义。起初,全家人因为恶劣的居住环境产生诸多矛盾,冲突、隔阂与分裂充斥着他们的生活,然而在扬格一家绘制的搬家路线图中,他们开始互帮互助,携手克服苦难,逐渐实现身份认同,寻找到生存的意义。班妮莎从“我在找我的身份”(Hansberry, Raisin 62)到“到非洲去当医生”(150),沃尔特从“只要你肯给我们钱,我们就不到你们那里去,就不会把你们白人住的地方弄脏了”(144)到“我们已经决定搬入我们的新家”(148),这些都凸显出他们对自我价值的肯定,从对所处环境感到不安和恐惧到对新居充满期待的转变再现了他们重构恋地情结和自我身份的过程。二元对立型认同模式使得美国非裔置身于美国社会却又被排斥在主流之外,他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我意识,只有双重意识,他们像白人隔着面纱看黑人那样看自己”(Gates xix),他们想要摆脱“他者”身份以寻求社会主流的接纳,潜伏在意识深处的民族属性和文化记忆不断与其所接受的文化身份产生冲突。在这样的双重压迫下,美国非裔常常因丧失文化记忆而陷入身份迷失的困境之中。汉斯贝里将反文化殖民的意识和对文化身份的追寻融入作品中,班妮莎和沃尔特从美国芝加哥到非洲的心灵之旅是他们绘制的一幅文学地图,是汉斯贝里基于非裔文化特有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向读者演绎的一场召唤——回应式对唱,“从本质上讲,召唤——回应体现了黑人文化中固有的合作、平等、对话等思想特征。对于生活在特殊历史环境中的黑人而言,召唤——回应不失为一种生存策略以及文化完整性的双重诉求”(嵇敏 200)。通过上述传统非洲活动,汉斯贝里将杨格一家所住的狭窄的公寓与想象中的非洲大地并置,让班妮莎和沃尔特从实体空间转移到想象性空间,将一次日常活动转化为文化身份认同之旅,帮助失声的非洲文化在美国社会文化场域中获得一席之地,重新唤醒黑人群体对非洲文化的认同感,重构黑人种族文化身份,为美国非裔解决身份迷失问题提供范本。

汉斯贝里绘制的叙事地图中暗含对权力版图的重写,“图形地图和文字地图最终都可能指向疆域空间这一客体,由此相关的绘制或描述也是一种隐喻的权力申诉行为”(郭方云 142)。芝加哥贫民窟是黑人群体的象征,而位于克莱伯恩公园的社区则是白人群体的代表,扬格一家的搬家之旅困难重重的事实体现了美国社会中鲜明的种族对立与冲突。美国城市化的发展导致黑人在住房方面的不公平待遇,“黑人住宅在全国各个地区都是不合格的、拥挤的、隔离的、普遍低劣的”(Groner 426)。如丝对黑人住房高额房租的抱怨暗示了美国社会对黑人平等住房权的剥夺,“我们为这个耗子窝付的房租加在一切都能买四套房子了”(Hansberry, Raisin 44)。白人社区带花园、阳光充足、舒适温馨的新房满足了扬格一家对住房的所有期待,他们不畏社会压力搬入新居的决心是对平等住房权的追求和对种族隔离的抗争。扬格一家跨越空间区隔的绘图实践打破了黑白二元对立的壁垒,消解了权力地图上的种族分界线,“买房子并搬进‘白人社区’——事实上反映了黑人奋斗的本质,以及他们反抗种族隔离,歧视和民族压迫的意志”(Baraka 90)。通过塑造以扬格一家为代表从边缘走向中心的绘图者,汉斯贝里成功覆写权力版图,实现对美国主流话语和权力的反抗。汉斯贝里以含蓄的空间意象和诗化的想象,隐喻黑人群体在现实世界中的处境,《阳光下的葡萄干》中扬格一家搬入白人社区的故事正是基于她本人的经历改编而成。在汉斯贝里八岁那年,她的父母决定搬进芝加哥一个以白人为主的社区,这一举动受到了当地白人居民的暴力抗议。为迫使汉斯贝里一家搬离白人社区,白人种族主义者向伊利诺伊州最高法院提交诉讼。为此,汉斯贝里的父亲将案件打到最高法院并赢得了有利的判决,此案件成为了一个里程碑式的民权裁决,禁止了在住房合同中加入种族限制的条款。汉斯贝里在自传中也谈到搬入白人社区的经历,“在我的记忆中,这种与美国白人至上主义作斗争的‘正确’方式包括在每天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遭到唾骂、诅咒和拳打脚踢。我还记得我那绝望而勇敢的母亲,整夜拿着一把装满子弹的德国鲁格尔手枪在家里巡逻,顽强地守护着她的四个孩子,而我的父亲则在华盛顿的法庭上进行令人尊敬的战斗”(Hansberry, To be Young 51)。至此,汉斯贝里绘制这幅地图的意义不言而喻,她向读者揭示了美国社会中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弊病,批判美国社会空间对黑人生存空间的侵占,控诉权力意志对黑人种族的统治和压迫。无论是作者汉斯贝里还是其笔下的人物,他们勇敢搬入白人社区的绘图路线都是黑人种族在美国地图上重组权力版图的映射,他们都有着对更高层次政治目标的追求,即摆脱种族强加给他们的桎梏,“化解”黑白对立的种族分界线,实现种族间的相互平等和共同发展的心愿。

结语

《阳光下的葡萄干》将空间关系和地理批评带入叙事,实现了文学绘图和地理隐喻之间的多重映射。绘图者扬格一家的处所意识是人物绘图焦虑的缘起,对实体空间和抽象空间的地方恐惧是他们完成空间/地方转换的根本原因。受到绘图焦虑的支配,扬格一家在物理空间和心理空间两个维度完成跨越空间区隔的绘图实践,打破了地理空间的局限性。更值得一提的是,从宏观的文学绘图来看,汉斯贝里也以绘图者的姿态将扬格一家的绘图行为投射到现实世界加以讨论,进一步探索文学绘图对权力和身份的隐喻性指涉,对黑人群体,乃至全人类的生存需求提供可参考范式,饱含了她“对全人类的深厚感情”(Wilkerson 244),与其政治理想不谋而合。全球化的推进伴随着地方焦虑的产生,如何利用绘图实践唤醒主体的自我定位和存在需求成为当今不可忽视的议题,对《阳光下的葡萄干》中文学绘图和地理隐喻的解读能够帮助我们审视个体与所处空间的关系,为主体如何确立存在意义提供思考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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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俞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