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主体”是近代西方哲学自笛卡尔开始便一直存在和发展的观念,如今受到了现当代哲学的批评和诘难。马克思揭示了近代西方形而上学是困住“主体”的牢笼,而资本主义社会关系是奴役“主体”的现实土壤。中国式现代化继承了马克思关于“主体”思想的内在旨趣,在中国式现代化的具体实践中构建新型“主体”,体现在以“人民主体”超越了“资本主体”,以“自为主体”超越“自在主体”,以“交互主体”超越“单向主体”。通过对中国式现代化主体跃升的多维度分析,才能真正读懂和理解中国式现代化新型主体的本质要求: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
[关键词]主体的跃升;资本逻辑;人民主体;中国式现代化
[中图分类号]A811;D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0274(2024)05—0071—07
[作者简介]邓建华,男,中共湖南省委党校科学社会主义(政治学)教研部副主任,教授,法学博士、政治学博士后,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熊谷子,女,中共湖南省委党校科学社会主义(政治学)教研部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科学社会主义、国际共产主义运动。
一、问题的提出
近代以来的“主体”这一哲学概念是指“人”这种特殊的存在者。对“主体”的追问,实际上是对人的理想生存状态和价值追求的实现路径的追问。“主体”作为近代Oj8jsw5gu1+2j6xlvOfd5NGqVHqRd+lP39Un0x29CLM=西方哲学的主要问题,曾以整个近代西方哲学的发展为内容创造了它的辉煌历史。然而,20世纪以来,“主体”的境遇急转直下,现当代哲学洞见了“主体”的生存危机,但他们将其归咎为“主体”观念本身的不合理性。因此,“消解主体”逐渐成为一种共同态度。马克思认为,近现代西方“主体”观念备受批评,归根到底是囿于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自否性。资本取代人成为主体,却使人堕落为客体。因此,要于现代性中解救“主体”,实现“主体”的复归和跃升,就要通过革命实践改变传统社会生产关系,即超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建立社会主义新的生产关系,走出一条有别于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
对于人之主体与现代化的关系,习近平明确指出:“现代化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1]。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对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作出了战略部署,提出了中国式现代化的五项基本原则和九项本质要求,标志着中国式现代化就是属于人的现代化、就是主体于现代的复归与跃升,是马克思关于“主体”思想的当代诠释,深入揭示了中国式现代化主体的跃升是对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超越。
二、价值主体的转换:以“人民主体”超越“资本主体”
资本作为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中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生产关系,具有特殊的活动历程和内在发展规律。马克思批判了资本的逻辑,通过对“拜物教”的阐发揭示了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与劳动者主客颠倒的状态,并从资本逻辑的基本矛盾中找到了新型主体生成的客观条件和路径。在马克思的哲学视野中,资本与近代形而上学建制中的“主体”既有形式上的同构性,也有内容上的互异性。[2]
在同构性方面,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与近代形而上学的“共谋”关系,提出了“资本主体”概念。在现实的生产领域,资本的唯一本性就是无限地增殖自身,这就要求资本必须创造出能够施展自身的空间,把一切都纳入资本逻辑所规定的世界。首先就要保证和扩大商品的流通。生产本来作为保证人的生存和一切活动的前提的“第一个历史活动”,原初目的是产品的使用价值,现在却抛弃具体转而追求抽象的价值,因为只有同质化的价值才能够进行比较和换算,并得以投入商品交换市场。卢卡奇强调,资本主义是第一个按其倾向而言能够在经济上完全渗透整个社会的生产制度,而任何一个前资本主义社会,都没有像资本主义社会那样构成一种有关联的统一。[3]这种极致的“同质化”是以资本增殖为核心的市场交换价值体系的结果,也为作为“看不见的手”的交换价值和交换原则压倒一切做足铺垫。这就是说,资本获得了统摄一切的力量,展现出唯我独尊的极权主义,而这套行径与近代形而上学中理性的绝对化的发展趋势达成共识。按照近代形而上学的发展逻辑,主体要扩展自由,就必须壮大理性的力量;主体对自由的要求越彻底,理性就越发展出压制一切的“同一性”力量,成为万物的最高尺度,成为“主体”的新的代言,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就是这一行径的体现。在黑格尔那里,主体是活的实体,客体不过是主体的外化,既是实体又是主体的“绝对精神”是黑格尔哲学里的唯一主体,而人不过是“绝对精神”主体运动的一个环节。在现实世界里亦然,人不过是资本增殖的手段和环节。“绝对精神”从自身出发,经过一系列的演绎又回到自身,抹杀了一切事物的异质性和丰富性。而人也依附于现代工业管理和流水线设备的固定元件,仅仅是一种抽象的类存在物。资本本性的“同质化”要求与近代形而上学中理性的“同一性”原则一拍即合,成为自由资本主义时代的两大支柱。因此,资本实际上已拥有理性的同等地位,具有类似于“绝对精神”的“主体”的形式规定。
在互异性方面,马克思揭示了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中资本对劳动主体的奴役,提出了资本主体“反主体”的逻辑。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4]资本与近代形而上学的“共谋”带来的后果是,资本主义社会在一定程度上确立了主体,赋予了主体部分自由的同时又颠倒了主体。“资本主体”的“颠倒性”就在于,主体一定是具有“自我意识”的,而资本本身并不具有自我意识,也不具有能动实践,但它支配着大量劳动主体的自我意识与能动实践,这种权力结构不仅证实了资本的“主体”形式,同时也揭示了资本逻辑是一种“颠倒的”主体,是一种“反主体”。基于此,海德格尔评价马克思的观点“比其余的历史学优越”,他揭示了现代人“无家可归的命运”[5],这也暗示着主体在现代面临的生存危机。资本虽在形式上具有“主体”的外观,但资本的发展过程实际上却是“反主体”的过程。
近代西方的“主体”观念备受批评,归根到底是囿于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自否性。实际上,这一“自否性”就内含于“资本主体”之中。资本以增殖自身为目的追求全面发展的生产力,但其自身也受困于狭隘的生产关系当中,它既自我扩张,又自我限制,表现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矛盾。但马克思从这一矛盾中发现了资本具有“自我扬弃”的规定。[6]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工人阶级自由实践的可能性条件将同时被生产出来。彼时,人们将在自觉性中重新找回主体的地位,利用资本本身消灭资本。资本克服了自身的界限,意味着“资本主体”实现了自我扬弃。因此,“人民主体”与“资本主体”并非简单的横向替换关系,而是既批判又继承的扬弃关系。中国式现代化继承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体”批判的理论,为推动新型“主体”变革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则发挥了重要作用。
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植根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资本是宰制一切的深层逻辑。与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不同,中国式现代化开辟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崭新道路。这一崭新道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消解了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主客颠倒的异化局面,以“人民主体”的社会扬弃和超越了“资本主体”的社会。它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以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为导向,确立并捍卫了人民和最广大劳动群众在社会主义社会的主体地位。在我国的现代化进程中,“许多经营形式,都属于发展社会生产力的手段、方法,既可以为资本主义所用,也可以为社会主义所用,谁用得好,就为谁服务”[7]。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开启了对资本的驾驭之路,资本的性质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资本仍然存在,但已经不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占主导地位的生产关系,剩余价值生产也不再是支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主要方面和主要过程,资本只是社会主义国家来实现社会主义生产目的的手段,是实现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工具。这与资本主义制度下资本取代人成为主体的本质完全不同。要将资本控制在联合起来的人的支配之下,利用市场经济的同时规避其负面性,这一点只有通过社会主义对资本以及对市场的规范和引导才能做到。
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所培育的主体并非仅仅是经济学意义上的主体,而是全面发展着的人,是作为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第一个前提的“现实的个人”,它把个人自由与共同体、与自然的良性协调发展相结合,关注“现实的个人”的生存状态和美好生活的实现。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8],而不是少数人的现代化。在中国式现代化的具体实践中,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9],劳动和劳动者得到充分尊重,整个社会着力于建构良好的劳动环境和个体的美好生活,集中体现了对“人民主体”的关照。以“人民主体”扬弃和超越“资本主体”,是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为坚实的物质基础和现实条件,是中国式现代化于主体之维取得的文明成果。
三、能动性的生成:以“自为主体”超越“自在主体”
主体的跃升也是主体由自在走向自为的过程。人之主体在资本主体的遮蔽之下,往往只是消极的自在主体,还不是积极的自为主体。因此,这一过程以“人民主体”的确立为前提,是广大劳动群众从资本支配下的价值增殖的手段发展为革命的、具有能动性的主体的历程。
如果从头而论地考察主体的发展历史,就会得知主体的理想规定性就在于其具有能动性。古代西方哲学家在进行哲学思辨时,他们与自然界尚处于物我不分的境界,主体的问题并没有被提上议事日程。但西方哲学从诞生之日起就带有一种“求知”气质,就“求知”而言,必然有一个“求知主体”作前提,因此已经内含着主体的问题。主体的确立——这一西方哲学发展的重大事件,是从笛卡尔开始的。笛卡尔确立了“我思”,“我思”将人的理性部分从混沌的物的世界中剥离出来,开启了理性征服外部世界之路,主体寄希望于理性来实现自由。就此而论,人之主体并非在于人是实体,而在于人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中处于一种积极能动的地位,失去了这种地位,人虽然还是作为实体的人,但却不是主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主体的存在和发展,与主体能动性的发挥程度有关。马克思探讨了现实的人如何存在和发展的问题。现实的人通过物质生产活动改变外在世界和环境,同时也改造着人自己。“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命,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10],这意味着,主体的发展都是在实践中发生的,关于主体的所有秘密只能到实践中去寻找。在对“主体”观念的发展方面,因为唯心主义中的“主体”是一种“求知主体”,其能动性仅体现在理性方面,马克思所作的贡献之一,就在于批判了唯心主义对主体能动方面发展的抽象性,从实践出发而非从理性出发去理解主体的能动性。
马克思认为,主体的发展经历了三个历史阶段,即“人的依赖”阶段、“物的依赖”阶段和“自由个性”阶段。资本逻辑所构建的社会就处于“物的依赖”阶段当中,相比于“人的依赖”阶段,主体在对自然的关系上初步具有了独立性,但在对社会关系上还被物所左右。在这种关系下,人的自我确证不再以其本质力量为依据,而以外在于他的某物为依据,例如他所拥有的以货币为代表形式的物质财富。主体要成为自为的存在,其前提就必须是独立自主的存在,拥有自由的意志。而在“物的依赖”状态下,并不具备能够使主体独立自主和发展主体自由意志的现实条件。从人类社会的发展来看,资本增殖对劳动主体的支配激发了生产力的全面发展,劳动者的劳动成果的不断累积有着重要的意义。但对于个人而言,他只是从属大工业时代下庞大生产机器的整体,一旦脱离这种生产机器,个人就会产生对生活的焦虑和对生存的恐惧。因此,个人为了生存,必须向着先进的生产力靠拢,即适应分工的细化和技术的专业化。他的学习和发展方向都依照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下的市场需求而定,他将自己刻意地以商品的姿态摆放在资产阶级的面前,作为他人需要的物品或客体,而不是发挥自己乐意发挥的创造性天赋才能,不是作为具有能动性的劳动主体。主体的发展被窒息于一种“工具理性”之中,充斥着片面、破碎和狭隘。真正说来,实践作为主体自由自觉的能动性的活动,作为确证自我和发展自我的过程,在资本主义时代,劳动者越劳动,他就失去的越多;他失去的越多,他就更依附于这种劳动。在这种劳动的异化状态下,主体不能依靠自身,不能信任他的实践活动,而是处在对外在力量的依赖关系之中。因此,他不是一个积极的自为存在,而是一个消极的自在存在。这种“自在”,就在于主体没有也不能自觉地发挥主观能动性。而“自为”,就在于主体能够发挥能动性,以追求自由的价值而活动,实现个性的全面发展。
如果说在“自在主体”之中已经潜藏着走向“自为”的可能性,那么“自为主体”就是对“自在主体”的扬弃,就如同在资本逻辑的自否中孕育出新社会的发展条件和方向一样。马克思给出了扬弃异化与私有财产,实现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的路径,即以联合起来个人对全部生产力的占有,以社会主义的公有制代替资本主义的私有制。中国式现代化就是在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基础上的现代化,它既充分占有包括资本主义在内的现代文明成果,具有现代化的一般特征,又以社会主义为定向,带有鲜明的中国特色,为在现代社会实现人之主体从自在走向自为,为主体朝着“自由个性”阶段的跃升和解放提供了现实的条件。
在中国式现代化下,作为主体之人的跃升是一个动态生成的过程。新中国从刚成立时的“百废待兴”到如今实现全面小康,并向着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目标迈进,充分说明了现代化的道路并非只有资本主义现代化一条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劳动者与生产资料密切结合,所有的生产资料归属于全体劳动者,工人阶级的主人翁意识觉醒,广大劳动者的生产积极性创造性得到充分发挥,才能够在历史上喊出“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响亮口号,动员起绝大多数的劳动者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在新时代,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愈发彰显,人之主体的能动性也愈发显现。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我们坚持把实现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作为现代化建设的出发点和落脚点”[11]。在当代中国,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既是理想目标,又是现实的实践。人民群众、全体劳动者是自觉实现自身美好生活的主体力量,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是促使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不竭动力。在这一美好生活的愿景下,广大劳动群众才得以“坚持发扬斗争精神”[12],增强志气、骨气、底气,知难而进,迎难而上。
主体作为真正独立的自为主体,承载着发展自身个性和潜能的愿望,只有现实社会中具备了主体实现自身的条件,才会促使其为之付诸出自觉的行动。当代中国社会的美好生活实践,既在于大力发展生产力,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需要,也在于兼顾实现人民对发展成果的共享,创造良好的社会交往形式,为主体能动性的生成创造了现实的条件。
四、多向主体的建构:以“交互主体”超越“单向主体”
既然主体意味着在人与世界的关系之中的积极能动地位,那么,主体只有在与世界的相互作用关系中,才能显示出他是作为主体存在。简而言之,主体是一种对象性的存在,只有在对象性的活动中,才能创造属于主体的价值关系,从而确证人作为能动性主体的意义。因此,理解主体的跃升也在于考察主体与世界的相互作用关系,追问主体与外界的“交往”。
交往的形式是由生产所决定的。对“交往”的追问,也要从特定的生产关系及与其相适应的作为统治形式的意识形态当中去找寻。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在意识形态上以近代形而上学为基建,由于形而上学内在的等级制与封闭的结构,这种主体以自我为中心,导致极权主义和个人主义的滋生和泛滥。 他虽以“自由”“平等”为宣言,但自由,只是由于商品包括劳动力商品的买者和卖者都取决于自己的自由意志;平等,只是由于他们彼此只是作为商品占有者发生关系,进行商品的等价交换。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由于私有制,他们都只支配自己的东西,只顾着自己的东西。而使他们连在一起并发生关系的唯一力量,是每个人自己的特殊利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创造出一个普遍利用自然属性和人的属性的体系,创造出一个普遍有用性的体系”[13],人们越来越按照自己追逐抽象价值的需要,将他人和自然界不再视为主体力量的源泉,而是仅仅看作实现自身的手段。但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主体间的理想状态应是互为目的的关系,主体间的价值被牢牢固定在经济意义上,人被理解为“经济人”,这种经济学上的“我思”就昭示着这样一种“单向主体”:每个人从事经济活动都从个人利益出发,而不是从他人或是集体的利益出发,追求个人利益的原则构成了资本主义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竖起了藩篱。最终,人人都贬黜一切外在于他的客体,形成了一个相互利用、恶性竞争、彼此冷漠的世界。
马克思揭示出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是这种“单向主体”的现实土壤,因此,主体真正自由的实现只能是“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14],以此实现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其中“联合起来的个人”范畴中包含着建立“交互主体”的意蕴。中国式现代化以马克思“联合起来的个人”为价值旨趣,在坚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基础上,以培育“交互主体”超越了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下的“单向主体”。从现实历史发展来看,中国式现代化中新型主体的生成既内含着世界各国现代化演进的一般趋势,又彰显中国历史文化传统发展的特殊规律。在促进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中,马克思关于“主体”的思想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产生了共鸣,并通过实践统一于中国式现代化进程当中。这种实践包含着人与自身、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三个关系角度,力图促进人与自身、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矛盾的真正解决。
从人与自身的关系角度来看,交互主体作为新型“主体”直接体现在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界定上,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15]。主体不应当是极端孤立的个体,而是处于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同时,作为一种类存在物,人区别于动物的特性就在于人的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在私有制和狭隘分工的条件下,一部分人可以远离生产劳动却占有他人的劳动产品,形成了社会的“寄生虫”阶级。而中国社会自古代起,就密切关注最广大劳动者的生产活动。由于我国古代自给自足的小农公社交往模式的现实,社会再生产极度仰仗精耕细作的小生产者,这就导致了最广大的劳动群众必须直面现实的物质生产。因此,不论是道家“上善如水”的生存姿态,还是儒家“仁者爱人”的人文关怀,只要能让现实的个人得以“安身立命”,都属于中华传统文化所探讨的主要问题。“安身立命”的问题就是劳动群众如何调整个人同现实的物质生产之间关系的问题,也是中国社会一直热切关注的问题。在社会主义社会,个人从资本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劳动者的劳动由原来的异化劳动转变为劳动者自身对一般生产力的占有,劳动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体现。在“一切归劳动者所有”“劳动光荣”的社会氛围中,主体得以摆脱了有限的功利性存在,逐步摆脱“拜物教”的控制,逐步实现对自身本质力量的全面占有,完成人与自身的和解。
从人与自然的关系角度来看,在资本自我增殖的要求下,繁多的自然被归纳到生产资料的种类中,纳入“有用性”的价值链中,“征服自然”是资产阶级的“合法事业”。在近代形而上学的框架内,“主—客体”的等级制度使得作为主体的人天生具有主宰作为客体的自然的权力,成为对象的自然界被条分缕析地拆解为杂乱的“感性材料”,作为某种等待被占有或是已经被占有的“私人财产”。中华传统文化则强调“天人合一”、万物共生的和合之道,虽然具有宗教性因素,但它保留了早期中国人对自然的崇拜和尊敬的朴素情感,成为我们今天珍惜和爱护自然的情感来源。在马克思的哲学视野中,自然被理解为现实的、与人的实践活动相联系的自然,而不是独立于人类社会的自然。因此,人与自然的交往中蕴意着人的社会关系,蕴意着人怎样实现自身的关系,也属于“主体”所追问的问题。观之中国式现代化的具体实践,中国式现代化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16]。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习近平指出“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自然和生态环境”[17],体现了对人与自然具有内在同一性的认识,即马克思语境中的理想社会,它“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18],是人与自然的矛盾的真正解决。
从人与社会的关系角度来看,在马克思那里,“联合起来的个人”不是以个人主义为主导的市民社会,也不是某种凌驾于个体之上的虚幻共同体,而是指一种个人与共同体相统一的交往状态。在资本主义商品经济的条件下,固定化分工使得生产部门之间的裂隙日益增大,私有制催生的利己主义使人际关系变为功利性的互为手段的关系,个人与共同体处于水深火热的对抗之中。但在中华传统文化中,代表没落贵族利益的儒家强调“仁爱”,代表小生产者利益的墨家强调“兼爱”。虽然这些观念在一定程度上带有历史和阶级局限性,却集中反映了对人与人之间交往的重视。就此而言,中国式现代化培育的是自我与他人在相互交往基础上的平等的主体。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19],“现代化建设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体人民”[20]。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过程中,公平正义和集体利益始终被置于重要地位,竭力避免人与人之间的两极分化,从根本上纠正“物的依赖”状态下人与人交往的异化定向,将主体间的交往保持在合理的边界。当代中国“五位一体”的总体布局与广大劳动者实现自身美好生活的实践同行,这意味着每个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都融入经济社会发展的轨道之中,实现了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的有机统一,真正破除了人的发展与社会发展二元对立的局面,克服了资本逻辑下主体的发展悖论。
此外,在人与世界的交往中,资本主义文明奉行欧洲中心主义的文化单边主义,为其经济殖民的帝国主义本质做幌子。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早有“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箴言,也有“天下大同”的原初理想。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中国式现代化是“走和平道路的现代化”[21],中国式现代化的本4463c39c92237ac913396faa65fde298e82721cbf333cd50f149aac2a11608c8质要求是“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22],体现了以实现人类美好生活为目标的中国人的价值取向。它扬弃了以往“虚幻的共同体”形式,不是共同利益与个人利益相脱离的形式,也不是单纯的共同利益的指向,而是容纳世界文化差异的方方面面,共建美好世界的最大公约数。作为符合历史潮流和人类文明进步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其终极追求是“真正的共同体”,它最终回答了人类主体如何存在及赓续的问题。
五、新型主体的本质要求: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
随着人们对近代西方哲学反省的深入,“主体”观念似乎成为被批判和消解的对象。人们对主体的全部舍弃,就其根源来说,在于近代形而上学主体本身的封闭。“在资产阶级社会里是过去支配现在,在共产主义社会里是现在支配过去。”[23]在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中,死的劳动决定着活的劳动,决定着未来可能的劳动,时间和历史就这样绵长而压抑地由后往前推进。主体面向着过去,并窒息于外在必然性中,已经没有向未来展开的可能,因此主体被全部舍弃了。马克思找到了这种封闭主体的理论根源和现实根源,他赋予主体全新的现代内涵,即指出主体不是抽象的、凝固的“求知主体”,而是具体的、存在于一定的社会之中的、不断发展着的“实践主体”,他以重构超越了消解。这种重构,只有在社会主义社会或是共产主义社会中,在面向未来的社会中才具有实现的可能性。
中国式现代化就是面向未来的现代化,体现在它对主体发展的高要求和发展目标的导向上。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以积累资本和追逐利润为目标,中国式现代化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旨归。前者的人被降格为物,发挥作用的主体是资本;后者的主体才是人民群众和全体劳动者。“中国式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24]中国式现代化不仅厚植现代化的物质基础,夯实人民幸福生活的物质条件;而且大力发展文化,以马克思主义真理武装人,以先进的社会主义文化塑造人,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涵养人。中国式现代化是物的全面丰富和人的全面发展的有机统一,使作为主体的人得以有尊严地走向未来的现代化。
主体始终承载着对实现自由的期待。这种自由,不是在某种哲学或是自我意识中完成的“精神自由”,而是真实的个性自由。在马克思这里,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历程实际上也是由“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过程,其实质在于使主体摆脱外在的必然性——资本和自然的盲目控制,实现人的根本解放。中国式现代化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坚持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作为根本保障,它始终力图将旧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以及产生它们的基础全部推翻,使人能够不依附于外在权威而是在自己的实践活动中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使人与人之间彼此形成互助团结的同志关系,促进个性的健康发展。中国式现代化,以全面深化改革为出发点,这就为实践主体之人的根本解放奠定了现实基础。同时,中国式现代化以“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为本质要求,不断实现人的根本解放和自由全面发展。
结语
“主体”作为发端于西方的重要观念,承载着对人之存在方式和生存状态的追问,却在西方近代形而上学中被窒息,在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现实中失落。马克思发动的哲学革命,不仅仅突破了思辨的藩篱,建构起簇新的历史唯物主义,还将主体从形而上学的建制中解放。在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开创并深入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使“主体”在21世纪的东方找到了新的家园,破除了对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模式的迷思。这样说来,中西方现代化的根本区别就在于是否真正实现了人之主体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不仅吸收继承了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文明成果,而且从主体之维超越了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实现了主体的跃升。它是对现实的人的观照,而非对抽象的人的观照;它是对现实的人的交往的观照,而非营造出孤立隔绝的社会交往状态;它激发了广大劳动群众的自觉性和创造性,而非将劳动主体控制在资本的逻辑之下;它是以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实现人的根本解放为最终目标和未来定向,而非以资本的自否性封闭固守。中国式现代化,是马克思主义蕴意下新型人民主体、自为主体和交互主体现实的生动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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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彭银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