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数字帝国主义是传统帝国主义经历新帝国主义阶段接续发展产生的全新帝国主义统治样态。随着数字技术的加速发展,数字帝国主义批判理论的问题场域扩展至哲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等诸多领域,一方面研究互联网物体间性、虚体空间、数据关系与自然关系等思辨命题,另一方面着眼于数字时代的劳动方式变化、信息商品化、数字殖民等社会现象。在这一研究范式转向的基础上,二十一世纪西方左翼学者提出了数字劳动是数字帝国宰制的基石、数字商品是数字资本剥削的核心、数字社会是社会层面的幻象统治等诸多论断,建构起了数字劳动、数字产品、数字社会交叠而成的三维数字帝国主义内涵阐释结构。
关键词:数字帝国主义;西方左翼;社会批判
中图分类号:D033.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9-0039-04
A Study of the Critique of Digital Imperialism by Western Left-Wing Scholars
in the 21st Century
Zhao Dayuan
(School of Marxism,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350000)
Abstract: Digital imperialism is a new form of imperialist rule resulting from the successive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imperialism through the stage of new imperialism. With the accelerated development of digital technology, the problem field of the critical theory of digital imperialism has expanded to many fields such as philosophy, sociology, and political economy, etc., on the one hand, it studies the speculative propositions such as the inter-objectivity of the Internet, the space of the virtual body,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data and nature; on the other hand, it focuses on the changes in labor patterns, the information commodification, and the digital colonization of the digital age and other social phenomena. On the basis of this shift in research paradigm, Western left-wing scholars in the 21st century have put forward many theories, for example, digital labor is the cornerstone of digital empire rule, digital commodities are the core of digital capital exploitation, and digital society is the illusory rule at the social level, thus building a three-dimensional structure of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notations of digital imperialism that is made up of the overlapping of digital labor, digital products, and digital society.
Keywords: digital imperialism; Western left-wing; social criticism
自诞生以来,世界资本主义确定无疑地处于动态发展中,无论是连续性信息社会理论还是阶段性社会信息理论都公认当前的资本主义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这个发展阶段不同于金融资本、工业资本、知识资本等社会阶段,其代表着商品化程度更高的社会——数字帝国主义社会。从人力向物力的转变、从体力向脑力的转变、从能源向智能的转变,并没有改变劳动对资本的从属地位。当代英国左翼学者克里斯蒂安·福克斯(以下简称福克斯)指出,“当今社会就其生产力要素的状态来说,是一个信息社会;然而与此相反的是,就其生产关系而言,当今社会依然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人们依然处于马克思在19世纪中期曾经分析过的那种生产关系中”[1]201,即以资本积累为核心逻辑的扩大化再生产。同样地,当今西方市民社会就其组织结构而言,仍然处于帝国主义宰制下。
一、帝国主义的统治样态
总体而言,自十九世纪末至今的百余年间,帝国主义主要经历了传统帝国主义、新帝国主义和当前的数字帝国主义三个发展时期。
(一)传统帝国主义阶段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可瓜分的殖民地耗尽,世界市场的产业区划与经济利润日趋固化,资本主义由自由竞争阶段过渡到垄断阶段,各帝国主义国家的政治经济利益开始碰撞摩擦,最终爆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在这样的背景下,1902年英国政治思想家霍布森出版的《帝国主义》使这一理论概念进入学科视野,经由希法亭、卢森堡、考茨基等人的接续研究,列宁于1917年出版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形成了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极具意义的经典帝国主义理论体系,概括了帝国主义的五大特征。
(二)新帝国主义阶段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殖民秩序日渐崩溃,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日益高涨,帝国主义国家对内采取社会激励制度缓解劳资矛盾,对外建立联合国弥合南北裂痕。冷战结束后,世界格局多极化、世界经济贸易繁荣、世界和平进程稳步推进,帝国主义的垄断方式与剥削手段更加隐秘与丰富。这些资本主义的新变化,对列宁经典帝国主义理论提出了挑战。
(三)数字帝国主义阶段
2010年后,帝国主义借由全球、全民、全天候、全产业覆盖的数字技术,将自己的触角扩展到人们的全生命周期。2015年,《纽约时报》刊登文章《欢迎来到数字帝国主义时代》,昭示着数字帝国主义已经从将来时变成了进行时,纷繁复杂的技术手段使得单纯的空间积累与时间剥削不再能描述其剥削手段。在有限生产空间中不断堆叠劳动时间,或是在有限劳动时间内不断延展生产空间才是数字帝国主义的发展方向。我国学者刘浩琰仿照列宁帝国主义理论范式,将数字帝国主义的特征概括为五点:“平台成为新的组织形态”“数字资本与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等相结合”“数字输出的意义更为重大”“形成了瓜分全球产业链的数字寡头同盟”“帝国主义控制世界的重点方向由现实领土转向虚拟空间”[2]。数字帝国主义即当代西方左翼学者提出的数字帝国主义理论,包含数字劳动理论,部分技术批判理论,以数字商品、传播媒介、信息剥削为奇点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平台资本主义、媒介帝国主义等数字资本秩序批判理论,在质上区别于以往时期各种各样界定现代社会掠夺秩序的尝试,其基础在于对资本主义实践最新阶段的透视,其焦点在于导向数字社会的真正本质动力,其神髓在于指向帝国主义在数字时代的核心问题。
二、数字帝国主义的问题场域
德国哲学家、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瓦尔特·本雅明与现代西方生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代表性人物、美国俄勒冈大学社会学教授约翰·贝拉米·福斯特等人在研究技术发展的社会影响问题时,就已经将数字化、可复制化与技术资本等数字帝国主义批判思想的雏形范畴与帝国主义相结合。例如瓦尔特·本雅明在《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书中阐述了传统艺术品的解构过程,指出资本主义发展技术的目的在于创造需求,约翰·贝拉米·福斯特在《生态危机与资本主义》一书的第九章讨论了技术发展对世界范围内的资本主义的重要作用。将技术发展置于文化发展、经济发展、社会发展视域内的研究方法,为数字帝国主义学说搭建了理论框架。
非物质领域的帝国主义研究经历了一个缓慢发展的时期,直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受益于西方政治经济学理论家对资本主义剥削方式的开拓性研究,尤其是马克思主义传播政治经济学界对数字技术带来的产业革命的探索过程,即数字帝国主义批判思想的提出与西方左翼学者关于数字技术对资本生产影响的研究有直接关系。马克思主义传播经济学于传统传播学蓬勃发展与信息技术爆发式突破背景下萌芽,并在互联网的不断更新迭代中,以信息流通正当性为焦点,以信息与资本间双向关系为突破口,以无产阶级的信息所有权如何被巧妙地剥夺为研究对象,逐渐形成理论体系,达拉斯·史麦兹的《传播: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盲点》以及哈罗德·伊尼斯的《帝国与传播》是该领域有关学者的重要著作。这些理论著作都将信息、数据作为资本主义生产的重要元素,着重探讨了信息及文化产品的不均衡流动现象,进而引申出诸如文化依附、媒介集中、文化私有化等新的研究课题。
千禧年前后,随着传播经济学和新帝国主义的不断发展,“信息”与“资本”概念不断被扩充和重释。曼纽尔·卡斯特的《信息时代:经济、社会和文化》(1997年)与丹·席勒的《数字资本主义》(1999年)以及迈克尔·哈特与安东尼奥·奈格里的《帝国》(2000年)等著作问世,再一次对“非物质的帝国主义”概念进行建构,明确提出了非物质资本的理论范式,并且提供了与此概念相契合的学术成果,都重在研究当信息(或数据)可以作为一种材料为资本所掌控,并进行庞大数量的堆积后,即当资本取得处理大规模数据的能力后,无产阶级的劳动方式、资本主义的积累方式、帝国主义的宰制手段会产生何种变化。甚至卡斯特超前地提出“传播即权力”这一数字帝国主义经典论断。他指出,“由财富、技术和权力的网络所推动的全球化和信息化,正在改变我们的世界。它们正在提升我们的生产力、文化创造力和通讯潜力”[3]。
2010年以来,数字技术对理论界的触动更加直接明显,关于数字帝国主义的研究日渐成为西方学术界的潮流。福克斯于2013年出版的《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和尼克·库尔德里于2019年出版的《连接的代价》在研究数字劳动与传播媒介时,就已经将数字产品、数据殖民与帝国主义相结合,提出“数字奴隶与劳动贵族”[1]目录“云帝国”[4]等数字帝国主义范畴。当代西方数字帝国主义批判思想是建立在西方数字技术霸权基础上的反思,一方面研究主体间性能否为物体间性所替换、数字化能否改变实践、数据关系能否替代自然关系等哲学和社会学领域的思辨命题,另一方面强调数字化时代的劳动变化、边界丧失和社会“缓存”等政治经济学问题。
三、数字帝国主义的内涵阐释
作为帝国主义理论的新兴概念,数字帝国主义萌芽蕴含于帝国主义理论的发展更新中,兴起派生于数字技术的不断迭代中,其根脉深藏于资本宰制的依附缠绕中。虽然数字帝国主义概念诞生时间尚短,但是电视、手机、广播等数字宰制窗口早已成为社会生活的基础,生产数字化、社会数字化、技术资本化等帝国基石早已深入社会生活与生产生活,泰勒制、监视社会、垄断组织于数字时代被扭曲、更新、复兴,与数字技术交媾成为新的荒诞怪物。
(一)数字劳动
数字技术对人类的全天候统治以劳动宰制为基石,意大利学者蒂奇亚纳·泰拉诺瓦基于生产方式的视角,将数字劳动定义为基于互联网媒介、由网民执行的免费的劳动。换言之,数字劳动这一概念自诞生伊始,就以互联网为基石,以免费为特征,潜藏着技术与资本联合的影子,以新技术、新工具为媒介,蚕食着人类生活的空间,构建着全球链接与剥削的幻景。数字劳动使娱乐、休息、睡眠等非生产实践成为蕴养资本的温床,为资本打开了更彻底的剥削之门,将剥削更大范围地弥散至全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刻。与传统的劳动形式相比,除了在劳动者、劳动对象、劳动工具上有所变化外,数字劳动还呈现出脑力劳动在劳动总量上的占比不断攀升、劳动与休息的界限日益模糊两大趋势。数字技术变革带来的人类普遍智力与数据处理能力的上升,人类审美、娱乐、休息需求的日益增长,实践行为范畴的扩大使得娱乐、消费等行为所形成的非生产劳动具备信息意义上的使用价值,从而参与数字时代的资本循环。
(二)数字产品
数字劳动的另一端对应着数字产品,与传统资本主义的代表性产品例如粮食、钢铁制品、石油产品不同,数字产品完全是人类行为的产物,程序、算法、影像、文本乃至训练算法的数据库等多种形态皆属于自然界中未曾存在的物质。福克斯指出,相较于传统物质产品而言,数字产品的特殊性体现在其消费具备无限性,即数字产品不会被消耗殆尽,它们可以被所有被授权的个体无限分享复制,而不会丧失本身,多个人可以同时拥有它。数字产品往往具备“信息+载体”的二元构成,这导致数字产品在保存和消费上具备永久性,其拥有者只需付出微小的维护费用或更新费用即可反复使用观看数字产品,被利用的数字产品不会老化折旧。同时这一特性导致数字产品的销售过程本质上是数字产品所有权的共享过程,即同一份数字产品可以同时拥有多个主人。数字产品的损耗具备虚拟性,即数字产品没有物理损耗,但存在无形损耗,即由于竞争和公司推动生产新版本的信息商品而引致的商品过时。例如最新款的手机、电脑或者新版本的软件、艺术作品,以及广告和品牌假定的象征性差异,从而使较旧的信息商品出现在消费者面前就“过时”了。数字产品的内容具备社会性,即数字产品是一个反映社会互动历史和知识历史的社会商品。虽然具备无限性、虚拟性等特殊性质,数字产品同样是人类劳动价值的凝结,同样承载一定的社会关系,高价出售的数字产品,包括艺术品例如NFT(Non-Fungible Token,基于区块链技术的数字资产,具有唯一性和稀缺性,广泛应用于艺术品、游戏道具和虚拟地产等领域)、虚拟货币,数字资产利用价值—价格差异,构成了一种消费者信念,即高价出售的数字商品构造了一种商品神话,使得消费者相信一种商品的象征价值高于其实际价值。数字产品的生产具备首创性,生产初始形式的信息产品所需成本相对较高,而生产副本的成本相对较低。然而信息通常以高于其副本生产价值的价格出售,价值和价格之间的差异是信息产业盈利的核心[1]155-156。
(三)数字社会
数字技术引发的社会变革不再单纯局限于单一领域,而是作为世界发展的焦点辐射全球,产生的余波从劳动的作用方式、商品的存在形式、生产的组织方式震荡到劳资关系、国家形态、经济格局。数字变革弥散于我们生活的每一处肌体,科技发展为全社会带来新的焦虑与动力,一切公众话语都日渐以数字方式出现,全部的公众生活都逐步通过数字形象进行。数字技术心甘情愿地成为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商业的附庸,毫无怨言,无声无息。我们已经超越了以生产资料为基础的资本环境,来到了以智能化推送和用户粘性为基础的资本环境。
数字帝国主义对人类社会的宰制以技术为基础。英国学者福克斯指出,数字时代的掠夺具有三个要素:“胁迫”“异化”“占有”[1]130,即伴随着数字化发展的指数级加速,公众对于新现象、新技术、新事物的出现表现出茫然无措,在思想上被胁迫使用购物软件去接触新事物,在意识上被胁迫使用社交媒体去了解新现象,在生活上被胁迫使用商业平台去接触新技术,以便能够正常地融入社会生活,创造、建构、维系自己的社交网络,这种数字劳动究其本质是被异化的。对于用户而言,数字平台是异己的存在,在数字平台上发表作品的能力作为数字劳动的生产力,其所有权不属于用户;在数字平台上共享的经验、想法、文字作为数字劳动的生产资料,其产品不属于用户;在数字平台上生产数字产品吸引流量作为数字劳动的生产方式,其利润不属于用户。用户在数字平台上的一切劳动都是被无偿占有的,在数字平台上的一切实践都是被无偿占有的,在数字平台上创造的一切价值都是被无偿占有的。
换言之,数字霸权掠夺的核心关键就在于建构用户多、黏性强、利润高的垄断型数字平台,进而帮助数字帝国主义国家获得高额的中介利润、大量的客户需求数据以及稳定带来上述一切的用户。当前数字技术作为一种不变资本,不仅能提高生产力,加快生产效率,还深度与可变资本绑定,裹挟数字时代的无产阶级投入到网络协作、智能匹配、平台集成的数字化社会生产体系中。在此种意义上,数据工人被资本与国家深度解构转换为生产与消费双重剥削的“劳动产消者”,数字大国通过数据与工人的深度绑定实现了对生产的精准操纵与对市场需求的精准评估的叠加状态,再通过扫除数字贸易障碍推动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实施贸易保护主义等一系列政策,带来了位于产业链顶端的数字霸权国与位于产业链中低端的数字贫困国之间愈发拉大的数字鸿沟,埋下了数字危机的隐患,进而强化“中心—外围”结构,将边缘地区融入数字资本的全球积累结构。其实质是制造便于数字资本剥削和资源掠夺的宏观世界体系,形成中心国家财富积累和外围国家贫困积累并存的双重格局。
四、结语
帝国主义批判理论是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重要内容,自1917年为革命导师列宁总结概括升华后,就成为全世界马克思主义者研究的重点内容。数字技术的全场域性以及跨时空性不单使资本的生产逻辑、剥削方式、竞争手段、垄断模型表现出新的特质,甚至劳动者、消费者等资本主义社会基础概念都发生了悄无声息的转变。西方左翼学者身处漩涡中央,所受数字技术宰制最深,所遭资本主义蒙蔽最强,却始终坚持于资本主义世界内进行资本主义批判,其理论与实践始终是世界马克思主义学者的重点研究方向。对数字时代的资本展开研究批判,是当代资本主义研究的重要内容,也是进一步建构完善数字中国思想的必然要求。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的中国要“把握数字时代新趋势,深化数字领域国际交流合作”[5],便是对这一意义的最好诠释。
参考文献:
[1]克里斯蒂安·福克斯.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M].周延云,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
[2]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M].曹荣湘,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74.
[3]刘皓琰.数字帝国主义[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22:43-47.
[4]COULDRY N,MEJIAS U A.The Costs of Connection: How Data Is Colonizing Human Life and Appropriating It for Capitalism[M].Palo Alto: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19:13.
[5]习近平向2023中国国际智能产业博览会致贺信[N].人民日报,2023-09-05(1).
作者简介:赵大元(1998—),男,汉族,黑龙江哈尔滨人,单位为福建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研究方向为国外马克思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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