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敦煌作为古代丝绸之路的重要枢纽,其壁画中的马图像堪称中西文明交流的独特叙事。敦煌壁画中骑马者君使身份的叙事,透露出国土与异域空间的文化交流,体现出古代中华文明的辉煌灿烂和异域文化的独特魅力。骑马者的夷、夏身份,共同构成了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展现出古代社会的开放包容与和谐共处,彰显出民族交融的天下秩序。值得一提的是,骑马者萨埵和悉达多的释家身份叙述,展现了释迦牟尼佛由世俗空间走向神圣境界的生命历程。这些壁画不仅展示了古代中国的文化魅力与智慧,更为中西文化交流提供了独特的观赏视角和审美经验。
关键词:敦煌壁画;骑马者;空间构形
中图分类号:K879.4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4)19-0023-04
Identity and Spatial Configuration of Horse Riders in Dunhuang Murals
Wu Zhenwen
(Tianshui Normal University, Tianshui 741001)
Abstract: Dunhuang was a significant hub of the ancient Silk Road, and the horse images in its murals constitute a unique narrative of exchang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ivilizations. The narratives of the identity of the envoys who are horse riders in Dunhuang Murals reveal the cultural exchanges between the homeland and the exotic space, reflecting the brilliance of ancient Chinese civilization and the unique charm of exotic cultures. The identities of the horse riders, Yi and Xia, together constitute a diverse yet unified cultural pattern, demonstrating the openness, inclusiveness, and harmonious coexistence of ancient society, highlighting the universal order of ethnic integration. It is worth mentioning that the narratives of the Buddhist identity of the horse rider, Sattva and Siddhartha, shows the life journey of Shakyamuni Buddha from the secular space to the sacred realm. These murals not only show the cultural charm and wisdom of ancient China, but also provide a unique viewing perspective and aesthetic experience for cultural exchanges between China and the West.
Keywords: Dunhuang murals; horse riders; spatial configuration
作为中国古代艺术瑰宝,敦煌壁画展现了古代人民生活的场景和宗教信仰,蕴含着多元文化内涵。敦煌壁画中骑马者形象丰富多样,或沟通两域,或交融夷夏,或庄严神圣,不同的身份特征,在壁画中形成独特的空间构形。笔者从异域与国土、天下秩序、神圣与世俗三个维度出发,对敦煌壁画中骑马者身份与空间构形进行深入探讨,揭示骑马者在敦煌文化中的重要地位、空间叙事作用及其所承载的历史文化意义。
一、异域与国土:骑马者君使身份与空间区隔
作为重要的交通工具,马对于国君和使节来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古人借助马将货物、信息及文化带到远方,让不同地域的人了解和接触到彼此的文化,为驰骋者提供穿越广袤地域的能力,为文化交流提供实质性支持,并承载丰富的文化符号和象征意义。在许多文化中,马都是勇气、力量和自由的象征,这种象征意义加深了人们对马的崇拜和喜爱,使马在加强“异域与国土”之间的文化交流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骑马者在地理上跨越国土与异域,使者渡山河,君主居高堂。如初唐莫高窟第323窟北壁西侧中的“张骞出使西域图”(见图1)就以细腻的笔触描绘出汉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的历史场景。图中骑马者使者形象沟通内外,骑马者帝王形象象征中原与西域之间地理与文化的区隔,揭示出唐代文化的交流融合。通过对二者形象的研究与解读,可以深入理解骑马者帝王身份和使者身份在空间与文化传承中扮演的关键角色及唐朝文化交融盛况。
“张骞出使西域图”以“凹”字形顺时针排列,由四组画面构成,每组均附榜题,再现了汉武帝得到匈奴祭天金人及张骞奉命出使西域的场景。画面右上角,即区域一,有一殿堂,内侍立二佛像。殿堂匾额上刻“甘泉宫”三字,帝王(汉武帝)与臣属手持香炉与笏板在阶下虔诚朝拜。整幅画面正下方,即区域二,骑马帝王左右侍立八位臣子,其中一人手持曲柄华盖,显得气势磅礴。在这一区域左侧,张骞手持笏板跪拜辞别,随从牵马、手持使节紧随其后。转向画面左中部分,即区域三展现张骞在骑马与二侍从出使途中情景。最后,在画面左上远处,即区域四,有一城池轮廓,城外伫立二僧,而城内矗立一佛塔。
马作为图中重要的叙事意象,与骑马者帝王之间有密切关联,骑马者处于大唐与西域之间,作为地域区隔代表物有着独特的叙事价值。骑马者帝王形象位于画面中轴线上,有区隔作用。帝王出现在区域一和区域二之间,是大唐之所在。以区域二榜题为界,左半部分多为西域,右半部分为大唐,分别象征中原场域与西域场域。此处不仅是地理区隔,更是文化区隔。作为骑马者的汉武帝,代表中原正统形象之巍峨。区域二中张骞拜别汉武帝必不可能是在边境,帝王不会去往边塞,故此处张骞应在国都拜别,直至下一区域才到达异域,故帝王骑马者应有象征意义,非严格意义上的地理分界。
西出后张骞作为使者身份的骑马者,沟通中原与西域,其使者形象从侧面映衬出中原在作画人心中的文化印记。在这一过程中,张骞是文化传播者与创新者。他通过自身的决策与行动,推动汉朝与西域的文化交流与融合,为后世留下宝贵的文化遗产。马是汉朝与西域各国建立友好关系的重要媒介,也是沟通两个“文化场域”的链接物。《尔雅翼》云:“汉书西域传曰:‘罽宾国有目宿,大宛马嗜目宿,武帝得其马。汉使采蒲陶、目宿种归,天子益种离宫馆旁。’然不言所携来使者之名。博物志曰:‘张骞使西域,得蒲陶、胡葱、苜蓿,盖以汉使之中,骞最名著,故云然。’而述异记亦曰:‘张骞苜蓿园,在今洛中。’”[1]可见张骞引进大宛马食料苜蓿。《太平寰宇记》录:“始汉张骞为武帝言之,帝遣使者持千金及金马,以请宛善马。”[2]可见张骞还向汉武帝推荐大宛马,帝王与使者共同推进两域沟通。张骞出使西域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与西域各国建立联系,共同对抗匈奴威胁。马作为重要的战略资源,成为双方交流的重要内容。张骞带回西域的优良马种,改善了中原地区马的品质,加强了汉朝与西域文化交流。
二、天下秩序:骑马者夷夏身份与空间表达
骑马者不仅代表两域沟通,还可以反映当时的社会身份认同、夷夏交融。以“张议潮出行图”和“曹议金夫妇出行图”为例,可窥知骑马者夷夏身份在构建天下秩序中作用。
从“张议潮出行图”可窥唐代军队多元文化的璀璨交融。画面核心是汉人张议潮,作为敦煌地区的最高长官,他骑一白色骏马,正欲跨越小桥,身姿挺拔,引人注目,其形象较周围扈从明显高大许多。这种视觉上的突出彰显其尊贵身份,凸显作为中原王朝在边疆地区代表的威仪。从画家对张议潮统军出行过程的描绘,可领略中原王朝的庄重与威严,及其对多民族地区治理与融合的深思熟虑。出行队伍中,汉族士兵与其他民族士兵并肩而立,这种多元文化的交融与共生,正是唐代天下秩序的重要体现。画面中身穿粟特服饰的骑射手可为一证,体现了当时社会的开放与包容。粟特服饰为身份象征,也反映出东西方文化在丝绸之路上交融与碰撞,是壁画中天下秩序的一种多元性表达。
“曹议金夫妇出行图”体现了夷夏交融的唐代家庭形态。在这幅壁画中,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头戴展脚幞头,身披红色长袍,骑乘一匹白马,显得威风凛凛。在他前后有侍卫紧密护送,同时有旌节作为引导,他正欲带领队伍过桥。同一窟中另一幅画中的回鹘公主(曹议金夫人),也作为骑马者出现,她头戴毡帽,身穿翻领窄袖胡服,扬鞭乘马,展现出其作为异族女性在当时社会的特殊地位。作为夷夏结合的典范,曹议金夫妇标志地方政权的权威与稳定,也反映多民族文化的交流与融合。这种文化交流与融合,是唐天下秩序的重要组成部分。“曹议金夫妇出行图”通过骑马者夷夏身份和空间表达,传递了一种多元一体、和谐共生的文化理念。
首先,二者的服饰是两种文化最直接的融合体现。曹议金官员服饰反映了唐代中原地区的文化特色,其夫人回鹘公主胡服则体现出西域民族的服饰风格,可见两种文化在审美观念上的相互影响和融合。其次,曹议金与回鹘公主分别是两种文化的代表。曹议金作为归义军节度使,是中原文化的代表,其身份体现出唐代中原地区的政治权威和文化传承。回鹘公主作为异族女性,则是西域文化的代表,其身份展现出西域民族的文化特色和社会地位。夫妻的结合是两种文化的融合,这种身份融合体现出唐代社会对于多元文化的包容与尊重,也展现出不同文化之间的平等交流和相互认同。
曹氏政权吸取历史教训,对内联姻强化世族的权威,对外实施和亲政策与周边少数民族交好,其统治下的归义军以粟特人后裔为主,壁画中的少数民族骑士形象展现出其政权的多元文化和异域风情。由于曹氏执政时归义军已不再是一个汉族为主的地方政权,而是一个粟特人后裔为主的政权,粟特人在曹氏归义军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力和特殊地位,杜海研究得出“关于曹氏族属问题学术界大致公认观点是粟特后裔说”[3],笔者认同此说。图中出现穿圆领衫、高鼻深目髯须的少数民族骑马者,充满异域风情。通过这些形象和姿态,可窥当时社会多元文化、开放包容及天下秩序的构建过程。
三、世俗与神圣:骑马者释迦牟尼的身份与空间叙事
“萨埵太子本生图”属于本生(即释迦牟尼前世的故事),而悉达多为释迦牟尼的俗名。北周第428窟“萨埵太子本生图”以萨埵太子的一生为主线,通过骑马者形象巧妙串联场景,着重表现其世俗王子的一面。初唐第329窟“夜半逾城”图聚焦于悉达多太子弃俗修行瞬间,通过动态场景和象征元素,展现其神圣身份及俗圣转变。
在“萨埵太子本生图”中,骑马者萨埵形象与空间叙事紧密交织,共同构建了一个充满宗教象征意义和深刻哲理叙事空间。画面以萨埵的一生为主线,通过骑马者这一核心形象,巧妙串联各个场景。整幅画面由13个部分组成,此处采用包明杰《莫高窟第254窟与428窟〈舍身饲虎图〉对比研究》的划分,分别是:1.辞别父母;2.骑马出游;3.林中射靶;4.歇马谈心;5.进入深山;6.观议恶虎;7.支走兄长;8.以身饲虎;9.自刎投崖;10.虎食萨埵;11.起塔供养;12.驰马报信;13.告知国王。其中1、2、3、5四个区域中骑马者中有萨埵,下文将重点解读。
在探讨萨埵太子骑马者身份时,不得不提及其俗家身份。壁画中,萨埵以骑马者形象频繁出现,如在“辞别父母”“骑马出游”“林中射靶”等俗世王子生活片段场景中,描绘他作为世俗世界的一员,享受着权力、地位和生活的乐趣。他的骑马者形象是权力象征,也暗含着世俗身份下的神圣使命。通过分析这一身份,可以更深入地理解“萨埵太子本生图”所传达的宗教和哲学思想。此外,萨埵骑马者身份在壁画中与其他角色形成鲜明对比。在第七部分,萨埵骑马与兄长告别,准备独自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这里骑马者形象不仅强调萨埵的勇敢和决心,也凸显他与其他人物在身份和命运上的不同。
俗世情节与神圣空间都是释迦牟尼身份的体现,莫高窟第329窟“夜半逾城图”,以细腻笔触展现了悉达多由世俗走向神圣的转变。图中骑马者释家身份,通过独特空间布局与意象,传递出深厚的佛教文化内涵。骑马者悉达多太子在中心位置,周围环绕象征力量与自由元素,共建一个多层次、动态且寓意深远修行图画,凸显释家身份在空间中独特表现及其深层文化意义。
悉达多身为太子期间,深刻地感受到人世间生老病死等无尽痛苦。为追求解脱之道,他毅然决然地违抗父母的安排,放弃王室的奢华生活。某个夜晚,他选择骑马翻越毗罗卫城,踏上入山修行的旅程。此壁画的绘制有传世佛典文献支撑,《经律异相校注》云:“佛星适现,唤车匿起,被于揵陟。四天王与无数夜叉龙等,皆被铠甲,从四方来,稽首致敬……车匿悲泣,门钥不开,四神捧举马足,踰出宫城”[4]。当佛星适时显现,悉达多的侍者被唤醒,披上出行装备。四天王及众神祇,他们都身披铠甲,从四面八方赶来,低头致敬。车匿因宫门无法开启而悲泣,四位神祇抬起马蹄,让马越过城墙。其中马已趋向于神物,被鬼神“捧举”。壁画中空间被巧妙地划分为多个叙事单元,悉达多太子骑乘白马位于画面中心位置,形成一个核心叙事空间,即“神圣中心”。
这幅画作构图复杂,色彩绚烂且丰富。画面左侧,一匹骏马腾空而起,姿态优雅而充满力量。一位天王紧紧托着马蹄,助力其飞驰,而前方则有一条乘龙天人引领着道路。飞马四周环绕着飘逸云彩和盛开花朵,整个龛顶营造出一种动感十足、热烈欢快氛围,仿佛满壁生风。通过空间布局和元素组合,成功地营造出一种神圣空间。骑马者释家圣者身份空间意蕴在这一过程中得到充分体现。画面中悉达多太子既是世俗世界王子,又是神圣世界修行者,他的身份在空间中得到完美呈现。
早期人类通过身体围绕神物“转圈”或跳“圈舞”的祭祀活动,体现身体履行神圣职能以区分神圣与世俗的功能,壁画中的多层次叙事结构和象征性元素共同构建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叙事空间。“在人类早期祭祀活动中,为表达对‘神物’的祭拜与拱卫,人们不约而同选择以身体沿着一定方向围绕神物‘转圈’或者跳起‘圈舞’形式。”[5]对此,苏珊·朗格认为“它履行一种神圣的职能……将神圣的‘王国’与世俗存在区分开来”[6],围绕在这一“神圣中心”周围,飞天、力士等元素则构成辅助叙事空间,共同构建出一个多层次叙事结构。这种空间布局不仅使画面层次丰富,而且有助于引导视觉焦点,加深了对故事的理解。壁画中各个元素都蕴含着深刻的象征意义:白马作为悉达多太子坐骑代表神圣身份,象征其对释道的追求;天王形象则代表着神圣力量护佑,为悉达多修行之路提供强大支持;飞马则象征着力量和自由,与悉达多太子追求解脱精神相呼应。这些空间意象共同构成一个充满象征意义叙事空间。
以上是静态叙事单元描述,但马作为其中的沟通物,使壁画中骑马者与其他元素之间形成一种动态互动关系。悉达多太子骑马逾越城门动作,不仅展现了他的决心和勇气,还通过与其他元素互动,构建出一个动态叙事场景。这种动态空间关系不仅增强了画面的生动性和趣味性,还使人能更深入地感受到悉达多太子从俗至圣转变过程。整体来说,壁画通过色彩、线条等视觉元素运用,营造出一种神圣而庄重的氛围。明亮色彩和流畅线条使画面显得庄严肃穆,与悉达多太子追求解脱的宗教主题相得益彰。
四、结语
敦煌壁画中的骑马者形象作为中国古代文化的独特符号,其丰富的身份和形态不仅提供了研究古代社会的珍贵资料,更通过细致的空间构形展现了深厚的文化内涵。这些壁画中的骑马者,或作为君主、使节沟通着国土与异域,或作为夷夏代表体现多元文化的交融,或作为释者连接世俗与神圣。他们所处的空间背景,无论是广袤的沙漠、威严的仪式,还是神秘的佛国,都展现出古代中国的地理风貌、生活场景和文化氛围。这些空间构形不仅为骑马者形象提供生动的背景,更在无形中增强画面的叙事性和表现力。这些研究成果不仅丰富了敦煌学的内容,也为中国古代文化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思路。
参考文献:
[1]罗愿.尔雅翼[M].石云孙,校点.合肥:黄山书社,2013:105.
[2]乐史.太平寰宇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7:3480.
[3]杜海.敦煌曹氏归义军史研究[D].兰州:兰州大学,2015.
[4]董志翘,刘晓兴.经律异相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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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陈蔚,梁蕤.身份与边界:藏彝走廊氐羌族群“纳—槃木系”聚居地“圣—俗”文化景观研究[J].风景园林,2021(2):109-115.
[6]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刘大基,傅志强,周发祥,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218.
作者简介:吴祯雯(1999—),女,汉族,浙江湖州人,单位为天水师范学院,研究方向为地方文献整理与唐代文学。
(责任编辑: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