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我在读师范,暑假回家染上了一种皮肤病,起了很多小枣状的红疙瘩,刺痒难受,睡不好觉,没有食欲。先后跑了县里和省里的多家医院,有的说是湿疹,有的说是皮炎,有的说是牛皮癣,都没法根除。眼看一个学期就要结束了,病情依然没有好转,我几乎绝望。那时我身体已经相当虚弱,浑身乏力,面无血色。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班主任王朝玺老师那里,他把我叫出教室,说:“你身体这么弱,再这样下去恐怕不行,需要好好治疗调养了。”王老师年过半百,身材魁梧,戴着眼镜,教我们文选和写作课。我对王老师也格外尊重,但那次我似乎没有说话,只是木然地站着,看着老师。王老师接着说:“这样吧,学校有特困生救助金,你写份申请,我向学校反映一下,你回去就写。”我如实写了申请,交给王老师。几天后的早自习,王老师又把我叫出去,递给我30元钱,告诉我救助金下来了,让我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老师走了几步,好像不放心,又转身嘱咐我:“赶紧啊,千万别拖了!”望着老师高大的身影,我不知说什么好。那时的30元钱可不是小数目,到我第二年师范毕业,每月拿到的工资只有56.5元。我用这些钱买了些食品——当然也不敢多买,那时如果谁公然追求奢华,用高档物品,大家都看不惯,不免遭人嘲讽。
后来听说济南一家医院专治这病,我拿了剩余的钱去了一趟。医生扫了一眼,就诊断为疥疮,给我拿了几瓶药。我抹了几天,不过一周,硬痂就全部脱落,症状全部消除。我犹如卸下了折磨多日的囚服,轻快了许多。春节后,我的身体就复原了。
关键时刻,王老师帮了我一把,使我挺了过来。这样的老师,堪称恩师!若不是他,一个学生怎么知道学校有特困生救助金呢?再说,我只是写了一份申请,其他的事都是老师给办的,这笔钱要经过大大小小的领导签字审批。所以我一直感念王朝玺老师,毕业20年回母校聚会时,我特意和王老师在校门口合影留念。
师范毕业,我先分配到乡村联中,几年后又到了乡中。乡中是一个乡镇的重点初中,这里学生多,教师也多,管理上有点乱。我教两个班语文,兼任班主任。到初二下学期,隔壁班的一个男生因为经常旷课迟到,被班主任视为不可雕的朽木,开除了。当时班主任权力挺大,可以开除学生,只需向学校报备就行了,但学籍并不注销,就是给学生留了后路,以备学生将来参军或招工需要。那个学生很瘦弱,喜欢画画,有时我们班办黑板报,他帮着画插图,确实使我们班黑板报更加新颖活泼了——那是班干部私下联系的,我是不会找外班的学生来帮忙的。那个学生就是因为爱画画,所以对学校有点不舍。但事已至此,谁又能出面挽留呢?
过了一段时间,我班班长找到我,用试探的语气说,那个学生希望到我们班读书,问我愿不愿收留。这其实给我出了一道难题。一个被开除了的学生,我再收留,显然要得罪他原来的班主任,另外如果校长知道了,也会怪我不懂规矩。但想到一个正当读书年龄的少年在社会上游荡,我又于心不忍,再想起当年王老师对我的关爱,我就更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答应班长,让他来试试,不过我得先跟他谈谈,看他到底什么想法。
那孩子穿着干净,头发也才理过,显得很精神,看来他对这次“面试”很重视。我问他家庭什么情况,他说他从小跟着外公外婆,上初中才回到父母身边,家境一般,父母也不怎么管他。他只喜欢画画,所以不愿离开学校。他表示如果能在我班上就读,今后将不再迟到旷课了,并承诺上课认真听讲,请我给他一次机会。看着孩子眼中流露出渴求的神色,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叮嘱他不要声张,如果有人问,就说是自己混进来的。我想,除了他原来的班主任介意,其他老师不会太关注此事,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嘛。我安排了几个好学生帮他补课,尽可能让他跟上学习节奏。
那孩子来到我班后,的确没有再迟到旷课。他人本来挺机灵,经过自身努力和同学的帮扶,期末考试各科成绩就上升到中游水平,他也轻松地融入我们的班级。每到更换板报时,他更是大显身手,名正言顺地成为主力。学校在主干道两边墙上安了很多黑板,分到各班,定期更新,定期评比。每期新出的黑板报,引来很多同学驻足围观。大家对我们班的黑板报赞不绝口,黑板报成为我们班的看点之一,当然也屡获高分。我也多次表扬那孩子,他像换了个人似的,成了大家眼里的好孩子,顺利完成了初中学业,也给我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
20世纪90年代,我们那边的乡村还很贫穷,多数农民仅仅依靠土地生存,每年夏秋向国家交公粮后,所剩不多,手里都紧巴巴的。乡镇初中的孩子多来自本乡镇农村,每年交两次学费和课本费,这对很多农民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那时每家有好几个孩子,交费就是统一的,而迟交的学生每学期都有。我是班主任,学费、课本费都由班主任催缴,这是让我最头疼的事:催得慢了,费用迟迟收不上来;催得紧了,学生很为难,我也颇感无奈。学校有各班学生花名册,还经常安排人到班上清点人数,想漏网是不可能的。学校每学期初专门召开班主任会布置催促,校长亲自主持,且直言不讳地说,课本费可以不交,自己借旧课本,但学费没有例外,班主任也休想说情。
转眼到了初三,一个叫静的女生没买新课本,也没借到旧课本,哭哭啼啼来找我。我说你找人借借,也让家长再想想办法。要凑齐一套旧课本也不是易事,我的孩子也在那所学校读书,我曾经为凑齐一套课本,提前给各科老师打了招呼,他们都把以前用过的课本留着,才能凑齐。即使给学生借课本,也得提前准备,因为借课本的学生多,有的直接给自己的弟弟妹妹用了,有的被亲戚拿走了。一套新课本大概六七十元钱,价格不菲,借套旧的也无妨。巧合的是,我宿舍里倒还真有一套崭新的课本——办公室人多,有些东西我只能放到宿舍里。这课本是一个叫森的学生订的,他的家比较偏远,开学没按时返校,具体情况我也无从知晓,所以这套课本是不能动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静始终借不到课本。有时上课与同桌合用一本课本,挺麻烦的。后来,森捎话给我,说他假期去父亲工作的地方,本来是去玩玩,但去了后不愿回来了,想在那里上学,目前还没找到理想的学校,不知能不能办成。至于这课本是托人来拿还是怎么处理,他只字未提,或许因为事情还没有搞定吧。一边课本闲置,一边急需课本,我也有点纠结。
我始终牵挂着那个为课本发愁的女生,初三学业抓得紧,没有课本很影响学习。有一天我终于憋不住了,把静叫到办公室,告诉她,我这里有一套新课本,你先拿去用,如果森回来,你立即把课本给他;或者森不来,人家需要课本,你也要立马还给他,这样如何?静一听,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并同意按我说的办。我让她写了张纸条,写明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实在话,我本来是没权处理这套新课本的。
后来,森果真留在了东北,那套新课本他也没再要,静就意外地获得一套新课本。按理说,静应该把课本费转给森,但正因为没钱,静才没订课本,她怎么可能把课本费转给森呢?再说,森既然能转到城市上学,还在乎一套课本的钱吗?世间有些事永远是一笔剪不断理还乱的糊涂账啊!但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欠着森一套课本的钱,因为这套课本在我手上,是我转借给了静。好在有了新课本,静更加刻苦,中考以优异成绩考入高中。
我常想,毫无功利之心地成全他人是一粒心怀善念的种子,这粒种子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荡,落地生根、茁壮成长,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我常想,人在被他人成全的同时,也在自觉不自觉地成全他人,纷乱迷茫的尘世因而变得温情美好。成全是一场多维持久的化学反应,快速发酵,声势浩大,无边无际,斑斓多姿。
(作者单位:山东省齐河县第二实验小学)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