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跑几步,立定看我,隔着浓重潮湿的奶雾,我是不是飘浮的,应当问问嘟嘟。仰起脸看立交桥上头那些桥灯,洒出并不锐利的泛光,雾将灯杆隐去,剩下一个一个独立的圆盘灯头,悬停,巨大,无声。光线略带温暖的湿意,冷漠而又热情,如同洗澡间打到玻璃门上的光。没有人划碎那些光,让它们那样照着。一划,整个都要碎掉——洗澡间,洗澡间里的你,以及洗澡这个温暖的事件本身,而那碎掉的声音,或许窸窸窣窣,或许稀里哗啦。
雾里的灯,恍惚而又那么确定,温暖,隐隐约约,抓不到手。跟雨里的灯光不同,跟雪里的灯光更不同。雪里的灯光如箭,路灯之下仰脸,那些灯光沾在雪片上,直直往脸上砸,越砸越急;摇着电筒在雪里奔跑,光锥之内,所有的雪花均被奔跑吸附向身体,我跑是这样,你跑,也是这样。
村镇、城市,缓慢而又坚决地翻腾在雾里,融化在雾里,又在雾将离散的时候迅速聚合成人们熟悉的旧样。雾里行走,感觉世界在流动,世界推着我和嘟嘟在雾里流动。我把自己倒进雾里,先倒的是嘟嘟吧(这么说自负了)。明明是嘟嘟自己跑进雾里,跑着跑着,让雾泡化了。嘟嘟的视角很低,至少不高,视角在嘟嘟颠儿颠儿的跑动中颤簸着,如同什么呢?如同白盘子里两颗青果,如同白盘子里两颗青果那样摇晃在盘面上,歪斜又稳平,始终不曾掉下来。那样在雾里跑着,不自知地跑出很远,忽然觉得孤独,孤独得发冷。很着急,旋身子回来找我,吐着白汽舌头,贴我走上一段路,再次跃进雾里跑融自己。
浓雾隐藏了树的很多秘密,那些每年要穿的石灰裤子便是一例。不知何时起,快入冬的时候,园林工人总给树们刷浆,石灰浆。自根部刷起,半人高的样子,所有的树都要刷。我没来的时候,那些树玩高兴了,在雾流里俯仰腾跌追逐嬉闹,捏住鼻孔深蹲在雾底憋气,雾流刮过耳郭隆隆地响,胯下腋下颌下,周身流走的雾气,小鱼嘴一样,嘬嘬啄啄,湿湿痒痒——方言里有个词:喃(ǎn)——用嘴吸食桌面或纸上的粉状物。祖孙回家,孙子比奶奶先进屋,窥见桌子上的糖包破了纸,凑嘴吃了一口。“解开吃,酥糖解了吃,乱喃,纸又不甜。”奶奶说。
碰见爱极了的孩子,忍不住喃一口,胖出褶皱的胳膊,一笑一酒窝的脸蛋。
喃雾,嚼嚼,暖色。再喃一口,鸟叫,呖呖嘤嘤,粥浆一样,稠得不紧不慢。
憋到不能再憋,腾身一跃,深吸几口雾面上辽阔的空气,欢乐的树们,展平四肢,雾面上躺着,随着雾面波起波伏。“嘟嘟,等会儿。”雾放大了我的声音,惊扰了谁,树们急刷刷地跳进它们各自的石灰裤子立定站好,树枝之间都是雾气,没有暗蓝的天空填充。有块平展的纸也没用,将树枝画满那张平展的纸,之内之外,枝条洁净清爽不挂一片干叶,也没用。
依旧是昨天的样子,去秋的疤敞晾在今秋里,张着露出木心的创口,唯一的区别在于包裹木心树皮的边缘增厚了一分,更显润圆。树们处理伤口的智慧顶级好,努力弥合,缓慢抵抗,静静驱逐疼痛,包不上也不硬包,只将破溃处的树皮竭力鼓得肥厚。露着木心又怎样?哪一棵树没有疤?大城里找不到一棵完整的树,如同大城里找不到一个没有忧伤的人。那些忧伤,被人们妥善地藏掖,厨房里的调料似的,瓶瓶袋袋待着,盐盐糖糖静着,只有确认,反复确认已经出离人群很远,拿出来摩挲、润润抑或晾干,看着其弹回原来的样子,撒手,不想撒手最终也要撒手。
栈道修得有些趣味,蜿蜒起伏,人们削低垫高了大地,将一条想象中的河掏过栈道,在下面铺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定规了河床的走向,代表河床承接日光月色。鹅卵石间蔓生的野草亲春亲夏亲秋,没有哪怕一丝怯意。栈道两侧的花花草草,寻不见被移植的慌张,短暂的也没有,长胳膊大腿摊开了长,人工的痕迹随着花木的欢腾生命力悄悄消弭。
一枝桃花两枝桃花,也曾探进栈道,让走过的人拽低了拍春。一片枫叶几片银杏,也曾落在栈道木板上,在初秋的月辉里安静地仰望自己的出生地(能叫故乡吗?)。栈道穿过的地方,曾经有百千人家婚丧嫁娶饮食劳作。拆迁之后,星散了,星散在大城里。
栈道之美,美在一片白茅,须从进口处走进去很远。很少有白茅长得那么绿壮与铿锵。起露的日子,风大的时候,总喜欢看看它们,点支烟,立立,有时候想想《诗经》,很多时候不想。
嘟嘟知道那片白茅,来来回回地跑D43dFW3XyPyJEV6NzfvOGxdVFJQaWl8knt6A0rEsLt4=,栈道上画下许多折叠线。遇到一两个掉落的银杏,闪过,又扭转闻闻。银杏挂了个“银”字,在于将那果实放进水里,真真有一层不溶于水与果皮贴敷紧密的亮银,金属感十足。很想将这个告诉嘟嘟,大约也告诉过。
有一丛凌霄花开得也好,在经常要去的旧书店路旁。高楼塔立,凌霄花攀着栅栏努力往外举着花朵。看到凌霄花总会觉得圆满,如同我妹的花棉袄。封过的炉子闷闷地散着热气,烟囱带着铁锈味,烤馒头片,睡着的妹妹,一绺头发虚盖着她的脸,张开的花棉袄搭在被头下。被面的牡丹开得娴静,妹妹棉袄上的花有时候很跳,更多时候展覆如静水萍草。
纸灰堆。中元下元送寒衣的日子,十字路口总有一堆挨一堆的纸钱冥迹。地上画个敞口圆,冥钱在圆内点着,轻唤逝者的名讳,竹棍挑了烧。或是深夜,或是凌晨,黑暗里,火光映照着烧纸人的脸,清晰一小阵,暗下去,让夜色埋了。
清洁工人扫那些纸灰,扬很大的土,灰土撮去,留下一圆一圆黑迹,仿佛钉子帽。钉子帽将一个十字路口牢牢钉死。新路没有钉子,隔年出现一个两个,再隔年,五个八个,路越来越老。
蜗迹。雨多的日子,蜗迹也多。提踵走也会踩到蜗牛,毕毕剥剥。出了太阳,蜗迹银亮,长长短短,枝枝杈杈。有些从甬路折向立墙画一段折线,很多还没有折起便没了——很像对老朋友的思念。
逆着栈道走,会看到残月在东天上挂着。月亮看着默默行走的我,看着轻喘叠跑的嘟嘟。那么澄净,没有一丝杂物——我和嘟嘟与月亮之间。也不能说没有杂物,有李白、柳永和苏东坡。
我姨没的时候,我老婆跪着一条腿帮助我姨擦洗身子。“毛巾,给我毛巾。”她说。我跑着去买毛巾,医院里黑黑白白的人从眼前一闪而过。倚着门框看我老婆擦洗我姨,轻轻地翻动。那么多人,有的从病房外往里挤,有的急急出去,安抚我那两个肘在墙上痛哭的表弟。落葬那天也是大雾,我开的不知道是谁的一辆破车,玻璃降到一半再也降不下去,走走停停,到处都是湿的。忽然想起我姨给我买的那件衬衫,没穿几回就被叠放在柜子里,在哪个隔层,想不起来。努力去想,还是想不起。我在车里,车在车队里,车队在路上,我姨在地里。浓雾试图覆盖一切,压着我在人世间缓缓慢慢。怎就那么想哭,方向盘散发出浓重的胶皮味,趴在胶皮味里,哭就哭。
“萹蓄,嘟嘟。”指着一片植物告诉嘟嘟,它凑去闻了,咬了一口,萹蓄叶上细碎的冰凉贴上热舌头令它觉着新奇,又咬了一口,甩甩嘴,吐掉。
总是记错很多东西,一错就是二三十年。比如忍冬结出的红珠子,叶都落了,那些红珠子依旧黏在枝头,跳上一只两只麻雀,静谧而又灵动。红珠子与山茱萸的果形不一样,没有果柄,那层红色将不同遮严了,让我见到忍冬,便断成山茱萸。纠正过自己几次,烦了,山茱萸就山茱萸,有果红连着,山茱萸与忍冬纠缠着在认知里成长,也没什么不好。确定会丧失一些东西,如同没有雾的日子——清晰了,日子准定会少一层折叠,而你也不知道那些缺少了的折叠里究竟藏着些什么。
跟嘟嘟说过别地的雾。石板街两侧都是店铺,雾在石板街上闲走,撞一下这家的铺板,踢一脚那家的门。门把手够老,脱了镀层,一滴雾水顺着把手的弧缓慢下滑,尾痕浅浅长长浮雕在把手上。早起的店铺人家没开门,热气顺着门缝鼓荡而出,与雾对冲,翻卷混合,带着某种食物的香味。应当有个我吧,走上一座罗锅桥,等着桥下的雾被一艘早行的船破开,水声,咳嗽的人声,在合龙的雾气里越划越淡。
其实我更应当说说麦子地,雾气里的麦子地。最好看的是春雾,一层,盖在已经返青绿得机灵的麦子地上。遥远的村家,三两盏似有若无的灯,狗叫,望起来辽远的麦子地里,坟着三五个土丘,狗叫,风化得厉害的翁仲,半截断碑,以及断碑上腻满土泥的字痕,狗叫。
拐了个弯,水果赵带我去看他爹的坟,一片麦田的中央,隆得很高。麦子灌多半浆,芒芒扎扎绿得颓疲拥挤,将田中间的小路挤得歪斜。(麦子收了会不会好些?麦子收了,起点卷边云,宽敞宕远,路能扎进天边里。)
水果赵要给我带些新磨的面。洗麦,端着大笊篱从池子里往外捞。无知令我手足无措,不知道磨面还要洗。跟他多要了一些麸子。隔夜的剩菜折盆子里,加两碗麸子,颗粒手感,很好和,油手一抟一颠,码蒸屉上,水汽将麸子窝头淹了,如同晨雾淹我。
吃过麸子窝头的嘟嘟很安静。脸贴地板睁着俩眼与我对视。它的眼里,有奔跑,阳光下的奔跑,雾气里的奔跑,没有阳光也没有雾气的平明天的奔跑。
上上一年新年,大雪,雪后起雾。在一辆车的后玻璃上写了:“新年,你好。”说的是:“嘟嘟,你好。”
嘟嘟你好,嘟嘟你好,嘟嘟你好——如此这般嗫嚅而行,直至进家,掩好房门。
嘟嘟是我的狗。也可以是童年,是初恋,我们的孩子,逝去的亲人,或者是那些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但终究还会跑回来找我们的什么东西。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