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座城市居住了十八年,我从未拥有过完整的夜色。我所拥有的仅仅是夜晚。夜晚,是一个度量时间的词。我将其切分为若干小段:吃饭、健身、阅读、写作、睡觉……所有人的夜晚大抵相同,在固定的区域内,相同的动作周而复始,单调而乏味。地球寂寞地旋转,城市湮没在灯光的海洋里,人们的鼾声消失在钟表的嘀嗒声里。
城市的夜色被各式各样的建筑物切割,成为方形、圆形、菱形、梯形、三角形、平行四边形,或者其他什么形。如果夜色是一个生命体,它一定很悲伤很无奈。它斗不过钢筋水泥,斗不过瓷砖玻璃,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一退再退。所以,我看见一张病恹恹的脸,听见它孱弱的呼吸,嗅到它遍体鳞伤之后散发出的腐朽气息。很多时候,它甚至被野蛮地撕扯成数不清的絮状物,飘飘悠悠,降落在灌木丛上,覆盖于夜游的野猫身上,钻进张大嘴巴的绿色垃圾桶里。
各式各样的建筑物是伤害城市夜色的凶手。我痛恨它们,但我的日常生活无法离开它们。我痛恨高耸的办公楼,可我每天都要拎着包进去上班;我痛恨喧闹的商场超市,可我必须进去购置生活所需;我痛恨纵横交错的街道和拥挤不堪的立交桥,可我要驾车穿行其间;我痛恨呆板的火柴盒般的居民楼,可我在按月支付房贷的同时要在里面吃喝拉撒。我只能一边痛恨,一边若无其事地享受它们带来的便利。当然,某些时候我甚至也痛恨自己,可是我也只能一边痛恨自己,一边驱使惯于安乐的躯体享用种种便利。
我们并未享受生活本身,只是在疯狂使用它的便利而已。空调让室内四季维持恒温,洗衣机、洗碗机、扫地机器人解放了双手,高档马桶终结了厕纸的使命,线上支付省略了点钞的动作,无人驾驶让司机成为乘客……这一切,把我们变成纯粹的不知疲倦的消费者。
当我们足不出户就可以购买所有,消费所有,城市夜色是否还存在就成了一个伪命题。城市非但不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便利,反而徒增不少烦恼——那么多奇形怪状、绵软无力的青灰色补丁,在五彩灯光的照射下,像一群摇摇晃晃的刚出院的病人。在人类智慧一轮又一轮的袭击下,夜空的伤口反复折磨着我的视神经,将我推向虚无的深渊。
二
乡村的夜色是静谧、完整、近乎和谐的。这绝非无病呻吟的怀旧,也不代表直白粗暴的城乡二元对立思维。
置身村庄边缘,你定会发现夜色的边界与远山、田野、道路如何合而为一。夜色在银白月光与稀疏星光的见证下,悄悄流动。它对模糊的远山诉说积攒了一个白天的秘密,与灰白的道路一起向前奔走。它怀抱绿意盎然的菜园,怀抱沉入梦乡的鸡舍,怀抱静默无语的树木,怀抱鼾声起伏的母亲父亲兄弟姐妹,最后,它怀抱一座村庄,一步一步走向黎明。
一位朋友讲述了他亲身经历的一桩奇事。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他在亲戚家吃完饭后骑摩托车回家。细雨绵密,草木静寂,摩托车在崎岖而泥泞的山道上行驶,白亮的灯光在夜的围困和春雨的侵袭下,渐渐萎缩成瘦弱的光柱。雨纷纷扬扬,光柱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跳跃。亲戚家距离朋友家大约二十公里,平常骑车只需四十分钟。奇怪的是,这个晚上,朋友的摩托车跑了一个小时还在山里转圈。冰凉的箭镞般的雨点将朋友和他的摩托车送入一个没有终点的黑洞。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心跳加速的朋友一脚刹车,熄火,然后在路边一棵树下小解。他一边小解一边大声祈求神灵给他指引回家的路。之后,这位朋友抖落一身春寒,继续赶路。仅仅拐了一个弯,朋友的村庄就赫然跃入眼帘——自家屋檐下的灯泡裹在一团春雨中,如一枚表皮起皱的橘子。
对于这桩怪事的结局,朋友的解释是,他的一泡尿成功地贿赂了夜神(如果有的话),后者网开一面,为他指了一条明路。
“神明喜欢捉弄人,让人迷路。要找到回家的路,人必须给一点礼物,也算是公平交易。”朋友说。
是不是匪夷所思?但我相信朋友没有虚构他的经历。如他所说,神明只需人的一点分泌物就可以指点迷津,这还不够慷慨?
月光和夜色是一对亲密伴侣。有月光相伴,夜色的纹理与质感才能清晰地呈现。那些躲藏在草木深处的虫子,才能披着月光的轻纱肆意鸣唱,并在夜色浆染的天宇上留下一串串闪亮的音节。
一个秋夜,我和妻子从村庄东头出发,头顶一片月光散步。由于干旱多日,路边的溪水几近于无,月光下仅隐约可见一条细小的银线,无声地伸向远方。晚稻已经收割完毕,队列整齐的稻茬仿佛是等待检阅的士兵,屏气敛息,只等一声令下。远山突兀,在天幕边缘绘出一道模糊的抛物线,与均匀播撒的月光默默对视。一位银发老人坐在门前的桂花树下乘凉,轻轻摇晃手中的蒲扇。
那一刻,时间和空间被压缩成一众微尘,飘在我周围。我分明看见,夜色在我的心底投下一道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影子。接着,这个边缘模糊的影子一点点地扩大,数次挑动我的泪腺,最后把我按倒在月光的怀抱里。
三
为了离火车的轰鸣与钢铁厂的烟尘远一些,我在城市的西北角安了家。这是一个比较安静的小区。窗台上歇脚的鸽子,草地上散落的黄叶,踩在滑板上尖叫的孩子,某个房间里飘出的琴声……纷纷提醒此时此刻我的存在。它们的清晰线条,为过去的我、现在的我,以及未来的我,已经并即将继续提供若干鲜活的物证。
不是没想过逃离这座城市,但事实证明,我无法实施这个设想。我不得不在小城日复一日的喧嚣中安营扎寨。我想,既然此地给不了我想要的夜色,我也只能妥协——人生总是这样,时时处处妥协,在妥协中觅得一点安稳与舒适。
每天晚饭后,我揣着一包香烟出门。我要借着夜色(被路灯切割后的形状不规则的夜色)的掩护,在小区内走几圈。我右手夹着纸烟,仰头望望线条粗硬的屋顶,步伐不紧不慢(这种步调和清洁工、园艺工的不同,专属于小区业主)。我准备顺道问候一下东门附近的草坪,问候一下北门旁边的灌木,问候一下西门一侧的罗汉松,再问候一下南门几株枝繁叶茂的桂花树。我将它们视为若即若离若有若无的朋友。
草坪、灌木、罗汉松、桂花树,还有球场、池塘、健身角……这些看起来真切存在的事物,当然也存在于我的住房月供里。还有,我在阳台上看见的长条形夜色、听见的鸟鸣、闻到的若有若无的花香,也在我的月供里。然而,这些支离破碎的事物何以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的生活,只能拥有这些,只配拥有这些吗?
我向前走了几步,朝有些虚缈的夜色吐几个烟圈,它们很快就消失在一片空无中。此刻,我以一个吸烟者、漫步者的形象停驻在这个划定的空间内。几分钟、数小时后,明天次月下一年的我又将在哪儿,以什么形象存在?我觉得,“现在”只是一个稍纵即逝、内涵模糊的词语,世上并无现在的我,每一个我都是过去的我。而我作为疾速流逝的以往,只留存在缥缈的记忆里。就如眼前的夜色,即便我打算留下点标记——用烟头在它上面灼上几个小孔,它还是能够迅速复原——我的恶作剧,甚至不能为夜晚的空气制造一丝极其微弱的恐慌。
一个人在夜色里最适合做的事就是回忆。唯有回忆,才让人不至于彻底陷入虚无。这果然是一个有趣的游戏:在虚无中回忆往事,然后借助或清晰或模糊的往事摆脱虚无的引诱与掩埋。这多么像我正在进行的写作——费尽心力搭建一架直入云端的天梯,用不断攀登的动作来证明个体的存在,摆脱时光的蚕食。
四
我偏爱晚归的人。
那些在夜色里骑行或步行的晚归者,想来对白天的劳动成果是满意的。他们的内心燃着一盏灯,和家里为他们而亮的灯一同照耀他们的前行之路。他们的生活,一定像个热水袋,饱满而温暖。
有一段日子,我住在钢铁厂附近,每天晚饭后第一件事,就是站在五楼阳台上俯瞰那些晚归的工人。蓝色工装与黄色安全帽在立交桥上缓缓流动,和太阳能路灯的光线交织成一张轻轻摆动的网。汽车喇叭声和桥头小贩的叫卖声让夜晚变得安详有序,水果、服装与面食的香气悄悄掀开了夜色一角。在晚归人的眼中,夜色稀松平常,它是饥饿肠胃对食物的呼唤,是车轮的缓慢转动,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生活惯性。
我是一枚运行平稳的陀螺,封闭的稳定的技艺娴熟的陀螺。时钟指针跳跃的弧度深深植入我的脑海,使我的大脑成为紧密咬合、匀速旋转的齿轮。这个齿轮已忠实地旋转了四十余年。我羡慕那些忽视时间,甚至忽视夜色的人。我经常遇见路灯下行走的学生。他们的步伐没有稳定的节奏,树丫上挂着的一只气球,电线杆上剥落的广告,垃圾桶边的易拉罐,都可能使他们驻足——先是扯了扯黑乎乎的书包肩带,接着吸一下鼻子,把气球或广告抓到手上,或者哐当一声,把易拉罐踢进路旁的水沟里。然后,他们用家门的钥匙敲了敲路灯杆,将耳朵贴在上面几秒,仰头看看天空,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赶路。而夜色,成了他们嬉戏的淡薄背景,随机的混沌的快乐,才是他们世界的主旋律。
好几次,我梦见自己在漆黑的夜里行走。我扶着小巷的墙,小心翼翼地迈腿。一阵晚风吹过,木门呀一声开了,我的心狂跳不已。又或者我站在空阔的田野间,瞪大双眼只能依稀看见蹲伏的山的影子,密林里传出猫头鹰的叫声,而我的双腿牢牢钉在地面,无法动弹。我不知道如何解释这样的梦境。是天生的对黑夜的恐惧?还是在潜意识里向往这种恐惧?缘于类似梦境的激励或者暗示,我经常练习闭起眼睛行走。我发现每次都不能超过十五步,超过十五步,我的眼睛就自动睁开,即使前面坦途一片。我的安全感限定在十五步以内,这是黑暗赋予我的界限。
现在,各种光线占据了乡村与城市(我的老家早已安装了太阳能路灯)。“漆黑的夜晚”已经成为一个书卷味浓郁或者有些矫情的词组,一个从日常生活中抽身离去的往昔场景。我们头顶的夜色日渐稀薄,仿佛一位焦虑的脱发者,绵密的黑,只作为一个意象,寄身在不太可靠的回忆里。
夜色,既是奉献给你的诗篇,也是为你而作的悼词。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