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
雨在屋顶的瓦上急促地响,像是一群细鬼在争斗和吵架。
瓦,就用这样的方式进入我最初的视野。在乡村的雨中,我眼前的每片瓦、瓦屋、墙壁都湿漉漉的。鱼鳞片似的瓦片,使南方乡村的瓦屋像是一尾尾寂静的鱼。只有雨敲打它们,它们才激动地摇头摆尾。然而雨终于停了,雨水在瓦缝间急溜溜地穿行,从屋的高处跌落,风与阳光很快吹干、晒干了它。
很快,我就知道了瓦的制作过程。我家附近新建了座砖瓦厂。窑匠们挖了个大大的泥巴坑,接着把旁边山上挖来的黄泥巴打碎,放进这坑里,然后再灌上水。他们先牵一头牛踩,再是集体跳下泥坑,踩。这样踩几个回合,泥巴滑溜溜的,却很有筋道。我也跳进去踩,在泥巴坑里蹦跶着。但我的脚太小,渺小得微不足道……窑匠们把踩好的泥巴取出来,放在地上一撮一撮地堆着,然后切成大块大块的,用于制作砖或者制作瓦。
砖有砖模子,制造瓦就相对复杂一点。窑匠们手里拿着一个木桶样子的瓦模,放在一个急速旋转的轴心上。然后猛然给它布满一坨泥,瓦模急速地旋转,然后,窑匠冷不丁地切下,上宽下稍窄的四块瓦坯,这样就制作成功了。
盖房子的,乡亲们不叫他建筑师,而叫他瓦匠师傅。烧瓦的,我们也就只能叫他窑匠师傅了。窑匠师傅烧窑很有讲究。他们把砖和瓦放在一起,整整齐齐地码在窑里,然后封了窑门。再吧嗒一口烟,郑重地选一个吉时点火。我不懂这些神秘的仪式感。因为窑匠不会让我接近。我只是在他们偶尔的疏忽里,看到窑里松枝熊熊燃烧的大火,与窑外被火光映红的他们古铜色的脸。
在我心里,屋顶上的瓦总有些神圣。我也不敢用脚踩它们。一踩就感觉有哗哗的碎裂声。但我的一位瓦匠大爹不是这样。他在瓦上悄无声息,不仅脚下是安静的,瓦在他手里也没有声音。瓦片们在他手里飞快地旋转、重叠,一片一片熨贴在屋顶。
有一个词叫作“检漏”。在乡间,检漏的意思其实就是检查瓦片。在每个梅雨季节到来之前,乡亲们都要检一次瓦。而检瓦的日子也必定选择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那时太阳很毒,屋顶被太阳烤得像是烧烤的铁板。我家检漏请的是瓦匠大爹。瓦匠大爹喜欢披着一件白色披风。披着披风的瓦匠大爹站在屋顶上像一位大侠。过一会儿,就会从屋顶跳下来,这时,妈妈会端一大碗茶或红糖水给他喝。
很多年里,一叠一叠,宛如排比句一般的瓦,在屋顶一片灿烂。直到水泥钢筋的楼房拔地而起,它才逐渐地退出乡村的历史舞台。其实,瓦片们在屋顶上灿烂亮丽时,屋里却是黑漆漆的,或黑或灰的瓦在为人家遮风挡雨时,也让屋里变得低矮、阴森、潮湿。这时,有一种叫“亮瓦”的玻璃瓦应运而生。乡亲们会在屋顶上安装一两块亮瓦。瓦屋一下子亮堂起来,给家里带来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这感觉就像是,一切都大白于天下。
炊烟
没有了炊烟,外婆一准是出门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年里,村庄里有许多事在等着外婆去做。比如,邻居家养的小鸡突然歪在了地上,邻居就会找上她。外婆拿着一个洗澡的木盆,将那只鸡放到里面,然后以盆叩地。三下两下地,那鸡就站了起来,元气恍然恢复。外婆说鸡被“土箭”打了。“土箭”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邻居知道是被外婆拔掉了。
外婆还有一个拿手的绝活是“打蛇门疮”,即治疗带状疱疹。她把灯芯草放在黄表纸上卷成一个折子,再放进一盏香油里,一蘸一浸,然后嘴里喃喃有词,拿着点燃的灯芯草朝那人的患处一点点地移动。外婆说,这叫“打杀蛇头”。一般患者在她的手上,治疗一两次就好了。
少年时,我后脑壳生了一种什么疮,外婆抓来一些草药煎熬。她用一个瓦罐,把这些草药倒进去,然后注入水,再用一张干净的白纸沾水蒙在罐口,同时在罐上放上一枚铜钱。再把瓦罐放在栗炭炉上煎煮。这样,既防止了药水外溢,又给我一种神秘之感。水咕嘟咕嘟地响着,瓦罐上冒着白汽,屋里充斥着一股药的清香。外婆离世后,梦里我还闻到过这种药香。
外婆会挖桔梗、锤桃仁、摘乌桕籽……做这些事她从不带我,带的是我三妹。三妹于是跟她后面学到了不少的知识,后来成了她的传承人。外婆去镇上把处理好的桔梗、桃仁、乌桕籽等,卖给药材公司,换了钱给我们兄妹们交学费。桃仁、乌桕籽的颜色白白的。桔梗剥了皮,身子也嫩嫩白白。但我更喜欢桔梗盛开的那五角星般的或蓝或紫的花。我和外婆路过一个山脚,外婆指着山上的花对我说,喏,那就是桔梗的花。那天我没带锄头,所以没有挖,但那蓝色的花瓣从此留在我的记忆里。
当然,外婆也可能去带孩子了。外婆还喜欢带孩子。乡间的习俗,小孩出生后三天,要用艾草烧水隆重地洗上一个澡,叫作“洗三朝”。外婆的村庄,很多孩子“洗三朝”都由外婆操持。特别到了繁忙的“双抢”季节,年轻的母亲下田干活,就匆匆忙忙把孩子放到外婆家的门前,说声“好娘,好娘,给我看着哈”,就去忙自己的事了。她们喊我外婆叫作“好娘”。外婆有个侄媳妇是轻微残障。但人残心不残,她与自己的婆妈,也即我的大外婆两人不和睦。两个孩子几乎都交给我外婆带。那时,她见到外婆就是:“大妈!大妈!你帮我看孩子!”外婆把她的两个孩子看大,她对外婆连一句客气话也没有,甚至欺负她。有一回,大外婆奚落我外婆说:“老鬼,这下你领教了,晓得了吧?”
“咕嘟,咕嘟,颠颠。颠到外婆门前。外婆出来赶狗,我骑花马就走。外婆问我咋个不下马?我说这里不是外婆家。外婆问我,说什么话?我说,你的屁股后面有条狼尾巴……”这是一首关于狼外婆的童谣。有人以前还编了“狼外婆”故事,说有只大灰狼某天在路上吃了可怜的外婆,然后装作外婆,拄着拐杖,提着竹篮,赶到家再吃她的外孙女。结果被机智的大外孙女发现并打死。这故事的几个版本都是叫人遇事不要慌张。但也让我们对外婆有了别样的心理阴影。
我觉得这故事可能是某个老祖母编的。
世间的外婆都有十二分的善良。外婆们因此也总是被歌颂被缅怀。她们赋予孩子的,总是一个让孩子无比留恋的童年。
铁锤
有的人一生能做很多事。有的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有的人一生一事无成。有的人做了很多事,结果仍然一事无成。这不是在说绕口令。我是试图通过父亲的嘴,说出一些真理。
父亲说真理是铁锤锤出来的。我的父亲是个铁匠,乡村里的手艺人。手艺人说是老天赏了一碗饭,不仅能够养家糊口,还使他们能获得一个巨大的、意外的荣誉。比如我父亲离世多年,但他打造的散落人间的诸如菜刀、镰刀、草刀、锅铲、斧头、锄头……很多家用或农用的铁器,乡亲们仍然还在使用。铁器比人的寿命要长。
但父亲的手艺也仅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地道的庄稼人离不开手艺人,但感情上却又怪怪的。都是庄稼人,凭什么你不面朝黄土背朝天,却学了一门吃百家饭的讨巧手艺?集体大生产年代,乡亲们对挣工分抱有极大的兴趣。他们起早摸黑,早出晚归,拔秧、犁田、插田、拔草……拼命地挣着工分。但父亲不,他一天到晚都喜欢在铁匠铺里。叮当叮当的铁匠铺,火星四溅,煤烟熏天。他打铁,他挥汗如雨,他在用心地赚钱交给生产队,然后折算工分——通常,他交给生产队一块一毛钱,记上一个工。遇到年成不好时,一块三四毛记一个工的情形也是常有的。但到年底决算时,这些钱却大大地贬值。一个工只能拿回五毛或者六毛,最多七毛五分,像是变戏法一般。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折算工分的方式叫“碰工”,在当年很普遍——“碰”,也就是碰巧、碰碰看。
我参加过几回生产队的所谓集体劳动。我参加的劳动,夏天一般都是下午的三四点左右出工,那时太阳已不是很强烈。但干了一会儿大家就昏昏欲睡,就有人央求队长: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吧!队长看看天,又看看人。哨子一吹,就歇一会儿。大家立即放下手中的锄头、粪箕、扁担什么的,欢呼雀跃……有小孩的女人急匆匆地跑回家,给孩子喂奶。还有女人要回家如厕,或者就地纳起鞋底……男人没有这些麻烦,就围在一起抽烟、闲聊、下棋、打扑克……没离开的人便变成围观者,这里一群,那里一堆,都在田头闹着。田野寂静。大地沉潜。围观的人比下棋打牌的往往多得多……估摸半小时过去,喂奶的女人回来了,如厕的女人也回来了,队长又是哨子一吹,纳鞋底的女人麻利地卷起针线。下棋打牌的人虽然在兴头上,但也不得不懒洋洋地抄起干活的家伙……
而父亲却要独自面对一盘火炉。火烤烟熏,一下一下地拉着风箱,一件一件地锤打着铁器。打铁,是一件多么枯燥和艰辛的事啊!但父亲只能打铁,他苦在其中,也乐在其中。当然,除了打铁,他也思考和做过别的一些什么,实际上也做了。比如他栽过泡桐,看过母猪,种过西瓜和黄烟叶……有一年,他还兴致勃勃地种了西瓜。他先是求人购西瓜种子,后来和弟弟平整土地,很快就栽上瓜苗。但就在快看到丰收的希望时,偏偏发生一场著名的洪水。洪水退去,他见西瓜田里被水浸泡的瓜,藤藤叶叶在阳光下慢慢地萎缩、枯死,西瓜像是一只只泄气的皮球,坏死的更是爆裂着红瓤,朝着他龇牙咧嘴……
父亲还种过茶。但种茶似乎也不是想增加收入,而是童心偶发,有些给家庭生活增添一点内容的意思。我喝过父亲的茶。一大碗绿茶,阳光晃在碗里,碗里也绿茵茵地晃动着阳光。
这些年来,我当然会时常地想到父亲,后悔在他生前没有问他,他打铁的技艺是否炉火纯青,他是否真的找到了真理?喜欢打铁的父亲,在这方面应该有着更大的才华与发展空间。不然,他怎么就那么自信地训斥我:生铁我都锤扁了,还锤扁不了你?……
但现在,除了一把铁锤,父亲所有的痕迹和证据,都让一种叫时间的东西销毁了。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