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汤成难及其小说的印象是从阅读她的《奔跑的稻田》开始的。耐人寻味的艺术留白、富有韵律感的讲述节奏、轻灵而又飞翔起来的小说姿态,以及涵容成长、苦难与寻找的多元主题模式,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过去几年间,这种印记似在一直潜移默化、先入为主地影响着我对汤成难其他文本的阅读或评介。事实上,我从《奔跑的稻田》中获得的这若干体悟,作为一种小说风格或元素,也一直是凸显或见证汤成难及其小说艺术特质的鲜明标志。待至阅读短篇小说集《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1月初版)中的十二个短篇,使我对这种风格、元素及其表现力的体悟愈发深入。而这些,也使汤成难成为当下青年小说家群体中风格独异、辨识度较高的一位。
关于藏区的空间想象、表现以及以此为依托所形成关于藏地风景、风俗与人情的描写,关于生命之源、存在之维和自然之谜的形而上的追问与表达,在《巴塘的礼物》《高原骑手》和《去梨花村》中再次得到较为鲜明的展现。首先,对真纯人性、自然及其关系的诗意礼赞。《高原骑手》主要讲了嘉措在噶玛坡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与众亲人的关系、与扎日(一头牦牛)的平等相处以及参加牦牛大赛的故事。在小说中,“高原骑手”嘉措的形象、品行及其生命内涵都显得与众不同:在人和生灵的关系上,不同于哥哥多吉用鞭子驯化、以胜利衡量,他主张自由、平等、默契,他扎根于噶玛坡,噶玛坡就是他的精神家园;他对胜者或荣誉的看法也不同于哥哥,比如,在一次高原比赛中,他听从灵魂召唤——“他看见熟悉的溪水永不停息地向前;看见草地上的牛羊都转过脑袋看向他;还看见阳光从噶玛坡后面照过来,给它镶上了一道金边”“右脚在扎日肚皮上一碰”,让扎日偏离跑道,一起奔向噶玛坡。在此,心中对于家园的敬奉与皈依,远胜对于比赛的激情和冠军头衔。作者通过对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及其故事的讲述,为纯美人性、生灵、自然及其之间的美好关系唱了一曲赞歌。其次,对存在之谜的表现与追问。《巴塘的礼物》讲述“他”开车赴拉萨送货路上所遭遇的艰险历程,以及在目的地拉萨寻找那个帮助过“他”的叫“吉尔”的男孩的故事。小说固然有对人与人之间互助、互信与共情的表达与宣扬,但是,那个“陪他经过通麦天险,经过米堆冰川,经过然乌湖,一直到拉萨才背着包离开”的叫“吉尔”的男孩到底是谁?他又在哪里?“拉萨、茶馆、吉尔……他庆幸还记得纸条上的字。他把毛衣往怀里掖了掖,继续往前走”,那么,“他”还会一直找下去吗?《去梨花村》讲述的是“我”乘火车到藏区并在桑吉的指引下去寻找信友达瓦的故事。“我”与达瓦通过书信所建立的笔友关系美好而纯真,然而,当到达信中所示的“梨花村”,却发现那里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连一间破房子也没有,连一个人都没有,连一只羊都没有,天地间空荡荡的”。询问骑摩托车的当地人,对方表示从未听说过有此村落。在此,从关于“吉尔是谁”的追问,到对于“梨花村在哪”的寻找,都是作者在小说中有意设下的待解之问。一切都已发生,但一切都似无迹可寻,即便到达或寻到,也多是一场空。这种谜一样的存在,在小说所营构的藏区时空中更显得奇诡无穷。总之,这三个短篇不仅对藏区特有的自然风景或地理风貌以及久在其中的种种人和生灵的单纯而明透的生命关系都有充分描写或揭示,同时,对存在与时空的幽玄之思也有独特表达。
作为叙述主题之一的“苦难”,在汤成难的小说中常被予以艺术化处理,即作者善于借助空白、跳跃、意象等表现手法,将之升华为一种关涉生存与生命本体的象征或寓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阡陌》就是延续《奔跑的稻田》一脉的生动书写。《阡陌》以老乡土及其子民为描写对象,以灵动之思和飘逸之笔呈现苦难以及超越苦难的生命景观。一方面,长年累月在田间劳作、与耕牛为伴的父亲无暇顾及除此之外的一切休闲,以致回家路上把在剃头铺边暂坐闲聊或分享来自远方的消息作为莫大的慰藉,这是作者对一个老乡土及其子民的形象作出的象征性呈示;另一方面,他对马戏团的期待和对看一场马戏表演的向往,以及和名为“河马”的陌生人结为朋友并一起坐牛车到外地看马戏的经历,也都将一个关涉“生命”“理想”或“超越苦难”的寓言生动地展现了出来。与之相似,《河水汤汤》以“我”为视点,一方面,主述父亲与一条河(通天河)从互为依伴到逃离它的故事;另一方面,又展开关于“母亲是谁”(“父亲的敦厚让她放心把孩子托付给他,当父亲发现我时,母亲已将自己投进了通天河”)、河流之殇(大自然的沧桑巨变)、精神之痛(两代人的互相审视)的追问与表达。这一切,连同文末父亲划着他的小船离开的背影及事后的种种传说,都更像是关于生命、河流、土地的寓言。父亲形象、苦难和超越苦难的主题、父与女两代人的互审、抒情品格、意象建构、寓言等等,这些不仅是《阡陌》和《河水汤汤》所共有的小说元素,也体现了汤成难此类写作一以贯之的主题向度和艺术风格。
作为小说基本要素的故事,常被汤成难编织成一种前后连贯、隐显互现的绵密情节,用以生成和表达某种深层主题。故事与情节是最容易激发读者阅读兴趣的基本元素,故事可以大胆虚构,情节可以大幅编织,但故事和情节体现在小说中,主要功能却是以自身为背景和骨架,探索某种事理、情理和哲理。一、揭示婚姻本相。《截止日》讲述何小鱼和陆非之间因前者要考研而引发的一系列事关家庭和婚姻之变的故事。女方的考研以及因之而引发的其对男方的再审视,男方对身份和家教的顾虑以及因之而引发的对于女方考研一事的抵制,彼此之间形成了一个颇耐人寻味的镜像关系。最终结果是,一切因女方考研报名错过日期而最终恢复常态。这个短篇让人深思之处就在于,为什么一件并不算大的事件能轻而易举地打破婚姻与家庭的平衡?如今的婚姻关系怎么如此脆弱?二、呈现恋情本质。《雾在夜晚升起》讲述一对男女因感情破裂、婚姻倦怠而不得不离婚的家庭变故。但是,在两人约定的最后一次出游中,他俩竟然忘了宾馆的名字,没带手机,没有任何关于宾馆的名片;他俩试了多次也没有找到回去的路。这次出游之谜,与过往婚姻之路,形成了很有意味的比衬。情感与婚姻的错位或迷失,作为现代男女的普遍遭遇,就在这一细节的艺术建构中得到了更为形象、深刻的展现。三、探寻人性本体。《追杀罗小四》讲述罗小四因欠债而被讹诈和因躲债而被追杀的逃亡故事。在这个故事中,罗小四向毛二强先是借钱(高利贷)赌博,继而躲债、逃亡、打工,这些都是较为常见的情节模式,但最后,作为贷方的毛二强与作为债方的罗小四在寺庙中突然相遇——躲在佛像中的罗小四看到了面佛祈祷的毛二强,而毛二强并不知对方就躲在佛像中——宛如小说的“内爆点”,瞬间迸射出耐人咀嚼的丰富意蕴。让双方在寺庙中突然相遇,且以此戛然作结,是传递一种觉悟与慈悲,还是渲染一种“无处可逃”的黑色幽默?人和人性的复杂,偶然与必然中的因缘,在此一并引发读者深思。
对于人与生活关系的观察与体悟,以及对于人性之美、信仰之美的寻找与表达,亦可见汤成难在面对生活、内察自我、瞩目未来时所秉承和施予的人文主义关怀视角或情结。这些在其小说创作中有三个具体表现。一是以写实方式表达公共经验。《硬卧包厢》以“声音”为描写对象,讲述“我”在一列开往北京的绿皮火车第144号车厢内某一卧铺中的遭遇。六人中,下铺老两口在拉家常,以及后来吃药、立于窗前发呆;上铺两个年轻人,一个戴着耳机玩手机游戏(“刀枪棍棒的声音还是泄了一点出来”),另一个“可能是在看网络小说或别的什么,间隔一会儿就神经质地笑几声”;中铺的男子则在通过视频给孩子讲解作业,不时有训斥声传来。处在这种环境中的“我”,被种种“声音”所包裹,一夜没睡好,感到精疲力竭、头晕目眩。“我”在火车包厢里不胜其扰的遭遇,现实中很多人都曾有过。二是以自身经验重铸理想主义。建筑专业出身的汤成难,将建筑学的知识及其想象引入小说,就生成了《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这篇小说。这个短篇以辞职设计院、专事写作以及学建筑设计的父亲与母亲的家庭纠纷为切入点,以三代人关于对房屋设计的理念及其诸多可能性的认知为线索,不仅表达了对冲破一切拘囿、具有不竭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建筑师们的敬仰之情,也展开了有关专业精神和未来建筑(比如建造悬浮于空中的房屋)的诸多想象。这是一篇以小说方式建构建筑师形象、探索建筑美学、预言种种可能性的代偿之作。三是揭示人性中的善意与美好。《追风筝的人》中的杨红霞就是一个这方面的典型形象。她和“我”有着长达八年的通信往来,表现出自己对纯粹同学情谊的执着追求;在合作成立的公司中,尽管她付出最多,但对分红中与付出不匹配的收入并没有表示出任何不满;“我”和根子瞒着她违法向老年人高价推销纪念币,她知道后用自己的钱到老人家一一兑回来;她和前夫离婚,在孩子归属问题上与对方打官司,对孩子寄予了浓厚的爱意;在生活和工作中,即使遭遇摔伤或丧子之痛,她也依然坚强、乐观。总之,她是一个重友情、重信誉、不欺骗、不计较、坚强乐观的女人。其人,其事,读来甚为感人。
空间位移、人物游走、播撒悲悯,作为一种小说结构、视点、主题向度,在这十二个短篇小说中,都有着较为一致的体现。对作者而言,他处和远方是一种想象或小说意象,总会昭示出无穷的意义及其可能;对小说中的人物而言,他处或远方多是某个直达的目的地、暂居地或虚拟的精神寄托之地。这就意味着,汤成难的小说创作,作者和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彼此间形成了两种“间性关系”:一种是存在较大重合处的关系。在此过程中,从文本之外作者的拥抱自然、时空建构、灵魂追问,到小说中主人翁的奔波、逃逸或皈依,都将人对“在路上”“为何在路上”“路在何方”的表现与追问提升至人文关怀或深度的存在之思层面。比如,《高原骑手》中的嘉措形象以及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诗意建构,《阡陌》中关于父亲陪伴朋友到外地观看马戏演出的经历,《河水汤汤》中关于父亲在通天河上的生命历程及其活动,等等,都是“作者声音”直接移植并作用于小说主要人物及其活动的结果。另一种是生成错位或有意味的反讽关系。这突出表现在,人物所往之处或暂居之地,往往是人物愿望落空、遭遇波折或窘境之地。比如,《去梨花村》中的“我”满腔热血地想要去“梨花村”,但没想到事与愿违,再怎么努力,似乎都是命定的徒劳;《追杀罗小四》中的罗小四与毛二强竟然在寺院相遇,岂不滑稽?《雾在夜晚升起》中的男女竟然鬼使神差地找不到回旅馆的路……这些都是作者特别在意并试图以此表达某种深层意蕴的独到构思。但是,不论哪一种,作者对人物及其关系所灌注的悲悯意识或情怀则是一以贯之的,并赋予了其文本浓郁的抒情品格。“在路上”是小说中大部分主要人物的行动状态,也是对其人生和精神状态的喻指。从外在的行动到内在的精神,他们的人生际遇都被一种超越性的悲悯意识所笼罩着。
对于任何一位小说家而言,所有的经验、想象、构思最终都要借助艺术手段而被物化为文本,才能最终彰显其价值和意义。具体到汤成难,因为要讲述种种人物游走他乡的故事,所以,这些短篇小说的情节模式并不复杂,整体上都是单线发展,局部施以复线,显得较为单纯、简洁。但是,单纯不等于简单,简洁不等于简化,而是单纯与丰富的辩证统一。这表征于宏观修辞实践,即对叙述与描写恰到好处的艺术把控:以叙述带动人物与情节向纵深发展,从而为种种人、事、物及其关系的关联、轮转、质变注入动能;以描写不断拖慢或停止情节发展速度,从而聚焦细节与细部,以便无穷接近并呈现种种真相或本相。这正好对应于人物游走中的行与止、动与静。对作者而言,如何处理好叙述与描写在文本中的交叉协同并进并实现有机统一,是事关文学性生成和艺术完整性的头等大事。《奔跑的稻田》《阡陌》和《高原骑手》都是将叙述与描写各自的功能及表现效果发挥至较为完美境地的代表作。除此之外,其独特而丰厚的意蕴生成,还主要依靠以下三种途径或方式实现。
其一,空白艺术。空白,作为一种艺术或修辞方式,在这部小说集中,也多有精彩运用。这突出表现在,在小说中,特别是结尾处,关于人物或故事结局作者大多预留了空白,或概而不表,或语焉不详,给读者以思考的空间。不妨以《追杀罗小四》的结尾为例,稍作说明。罗小四与毛二强在寺庙中相遇后,至少有以下三种结局:1.直接出来。因为他不想被“存封至死”于佛像莲花座内,所以被迫走出来;或者因为“他从洞口看向外面,人头攒动,竟有种俯瞰众生的错觉”,因此,在错觉指示下,他自己主动走出来。2.被捉。一旦出来,便被债主活抓。3.忏悔式。毛二强既然来佛寺祈祷,便预示了他可能会对自己昔日的敲诈行为有所悔改,因而会免去罗小四的债务。但不管哪一种,都是以文本情节和人物逻辑为基础推导出来的模式,都有其合理性。至于认可哪一种,全凭读者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定。其他比如:《阡陌》中那头黑牛拉着装有稻米的牛车到底去哪了?《河水汤汤》中划着小船离开通天河的父亲去哪了?母亲为什么跳河自杀,她有何故事或冤情?这些都是一个个巨大空白,需要读者予以补充或填空。空白艺术在戏曲、书法等中国传统艺术门类中被广泛运用,此种写作手法也可看作是对中国艺术传统的继承和创造。
其二,超强的细节想象与建构能力。关于细节在短篇小说中的重要性,文学界前辈多有论述。比如,林斤澜说:“搞写作的,要有你的仓库,一个储藏语言,一个储藏细节,这是真功夫,是老本。”(《谈短篇小说创作》);又说:“大作家要搞情节,但劲儿不要使在情节上。”(《小说构思随感之二》)。再比如,沙汀说:“编情节一般不难,就是零件难找。”(转引自《小说构思随感之二》)。按照林斤澜的观点,评判一篇短篇小说优秀与否的标准之一,就是要看有没有一两处卓越的或令人满意的细节。汤成难尤其注重“零件”(细节)的寻找与“安装”(建构)。她的短篇小说也因对种种细节的想象与建构能力,以及由此所昭示出的丰富的文学意蕴,而成为“独特的这一个”。比如,在《高原骑手》中,嘉措在比赛中脑海映现出的噶玛坡风景以及因之而做出的肢体动作,“双腿在这个时候轻轻一夹,右脚在扎日肚皮上一碰,以他们惯常的默契,这是向右转的意思”——作为细节描写,一下子就让人物形象及思想境界全出,其背后意蕴让人品咂不尽;在《雾在夜晚升起》中,通过设置“通过回忆来寻找来时的路”,即不断重复“从古镇出发,向城墙前进”的动作,以此构成对男女婚姻问题的隐喻——这个细节堪称绝妙,表情达意“一箭双雕”,让人过目难忘;在《飘浮于万有引力中的房屋》中,“父亲将我举过头顶,两腿伸向天空”的倒立动作,分别在小说开头和结尾重复出现,是对父亲形象和小说主题的双重强化;在《阡陌》中,“耕牛拉着装着几袋稻米的马车,逃向不知所终的远方”等细节建构,更是寓意深远,让人遐想无尽。
其三,别具一格的语言艺术。小说是一门语言艺术,阅读汤成难的小说,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语言是其中之一。或者说,她因在小说语言修辞或风格上的不俗表现而首先引人关注。
首先,她的小说语言是标准、规范、优雅的“普通话写作”。作为民族共同语的普通话,是任何一位汉语小说家所必须,也必然要依持的基本语源,但是,每位作家的语言体验与实践各不相同,将之转换为小说语言后,所呈现的质地及效果也就千差万别。具体到汤成难,从整体上看,她的小说语言很纯粹,很干净,洁净如幽蓝湖水;从比喻、象征、暗示等修辞实践,到摹物、写景等,都丰富多彩、意蕴丰满;语言的思辨力也好,尤以对事理、情理与理趣的表达见长。从细部来看,从句法到语法都很规范、严谨,逻辑清晰,并且很注意长句与短句的搭配,两种句式交替出现,非常富有节奏感。比如《阡陌》中:“稻田像海浪般滚滚而去,天地在视线的尽头交接,远处有一两个人,小小的,扁扁的,仿佛撑开天与地,父亲常常看着地平线发呆。我想,如果父亲走向远方的话,一定也走到那儿,走到天和地相连的地方。”
其次,她的小说语言很有诗意,从言情到说理都耐人咀嚼。比如:“天擦黑之前,母亲的叫唤,在村庄上空交错穿行,像一张看不见的网,朝我们头顶倾覆下来。有时,一两股声音挣脱而出,噼里啪啦落在石头上,树干上,沙土上……孩子们愣住了,身体僵在半空——每个人都认得自家的叫唤,于是极不情愿地捡起来,被叫唤声拖拽回去。”《阡陌》中的这些语言,延续了《奔跑的稻田》的风格,质地轻灵、飘逸,有飞翔感。这段话采用比喻、通感的修辞手法,主写母亲的“叫唤声”,写得很有个性,用词用语很新鲜,表现力很强。再比如:“在他看来,离婚是一项跳高运动,需要助跑,起跳,腾空,过杆,落地——‘嗵’的一声,轻飘飘的,或轰隆隆的。有人完成得行云流水,一次过杆;有人碰掉了横杆,那不算,得重新开始;也有人始终跳不过去,干脆就放弃了。”这是《雾在夜晚升起》开头的一段话,用体育项目中的“跳高”动作来言说“离婚”,从事理到情理的举证论析,都让人赏心悦目、心服口服。此类说理性的话语在其小说中有很多,此不赘述。
以上两方面的创造性营构,使汤成难的很多小说可以当作范文来阅读。这也是她的小说常被用作中学语文试题阅读材料的原因所在。
同样都是采用单一的普通话写作,我读很多青年作家的小说,时常感到其小说语言的单薄与干涩,但是,我读汤成难的小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而是倍感其鲜活、灵动、飘逸。这也说明,汤成难的写作依靠普通话,但又不断改造普通话的实践是扎实而有效的。实际上,无论普通话、方言,还是白话、文言文、外来语、译体语,在小说家的语言体验与实践中,都是平等的备用语源。它们在进入小说之前,必须经过一个审美加工和改造的过程。同理,作为“官话”、通用交际语或民族共同语的“普通话”,若成为小说语言,也须经过作家的审美转换和创造。反之,如若不作加工、转换,而是直接移植,那就难免无味、干涩或干瘪。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汤成难的小说语言延续了当代文学语言发展的正统之路,即她在标准、规范与优雅之间,努力探索现代汉语(普通话)与小说语言的结合方式、转化路径并维护和呈现着母语之美,其实践之功及意义,无论在今天还是在未来,都不应当被漠视或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