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短篇小说)

2024-10-31 00:00毛奎忠
当代小说 2024年10期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宋·苏轼

听说夏立明教授得了精神病,我很诧异。一向豁达开朗、凡事不往心里搁的夏教授怎么可能得这种病?但他就是得了。

消息是夏教授的儿子夏文轩告诉我的,千真万确。闻听此讯,我深深自责,心像被一只大手揪住一样难受。事情的起因在我这儿,夏教授的病一定与那件事有关。

夏教授是我的导师。还没进入院校的时候,我就仰慕他的大名,那时最大的愿望是此生能成为夏教授的学生。

走进夏教授家里,夏文轩用手指了一下书房,小声说:“我爸在书房呢。”我点点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向书房。刚想敲门,里面就传出了夏教授的声音:“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随之,从屋里传出“啪”的一声响,我赶紧推门进去。夏教授显然是被我吓到了,手里的镇尺举在空中,和脸上的表情一起僵在那里。

“夏教授。”

听见我喊他,他略迟疑,放下镇尺说:“快来,你的衣服淋湿了吧?”我看了看窗外的阳光说:“没有下雨,外面晴得很呢。”“胡说,你看黄庭坚的衣服都淋湿了,你的怎会没湿呢?”他一脸严肃,就像以前在课堂上一样。稍停一会儿,他拍了一下脑门,说:“你就是黄庭坚,来,鲁直快坐。”

我不知道夏教授接下来会做什么。我极其配合地在书桌前的沙发上坐下,一脸尴尬,满心刺痛。

这个书房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两面墙上书柜里的很多书留有我的指纹。对于一个未见过世面的穷学生来说,这里就是中国古代文学的瀚海。在夏教授的引领下,我无数次遨游其中,穿越到历代文学巨匠身边。这些历代文学家的经典名著和不同时期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论著,蕴藏着夏教授的全部精神世界。夏教授除了教学,就是与这些先贤对话,尤其热衷于研究苏轼。他说苏轼的诗文书画无不让人叹为观止,他那豪放坚韧的精神世界更是让人仰慕而又难以企及。夏教授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深邃,直视前方,好像灵魂早已脱离躯体,飞越到了千年前的宋朝。

坐下之后,夏教授并不搭理我,而是用低沉的声音吟诵道:“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这应该是苏轼的暮年之作,也是他对人生的禅悟。过去从未听夏教授吟诵这首诗,只知道他最喜欢《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他也一直用它激励我们无畏困难,勇于探索。吟诵完,夏教授半卧在躺椅里呼呼睡去。

我和妻子黄慧雯都是夏教授的学生。听完夏教授的情况,她反复只有一句话:“怎么可能?”问完以后,又转过脸对我说:“这事我们有责任。”

我满心委屈。

夏文轩来见我的时候,表情故作轻松,一看就是装出来的那种。这段时间,我也不胜其烦,打电话的、登门拜访的每天都有。刚开始的那几天,我还耐心婉拒,后来我的耐心被消磨殆尽,干脆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非必要谁的电话也不接。但夏文轩属于例外。我问他今天怎么这么闲?他吞吞吐吐不想说。不说正好,每年夏季,对于我来说都是多事之夏,我的神经高度敏感,害怕有人找我,害怕找我的人提出请求。

既然不想说,又何必来找我?我在心里暗笑,还多少有一点儿庆幸。我猜想,夏文轩一定有求于我,我能读出他轻松表情下的焦虑与不安。要说夏文轩还真不容易,一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父亲,一边是荤素不忌的媳妇。这一次一定是迫于左右压力不敢明说,才露出这一副苦闷的样子。其实,我的权力就那么一点点,找我的人几乎都是同一件事,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不想说的意思,就是让我主动上钩。但我对这件事过于敏感,躲还来不及呢,更不会顺杆子往上爬,哪怕你是夏文轩。

我给夏文轩泡上一杯茶,拿起喷壶,开始侍弄阳台上的花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这不是慢待,我和夏文轩不仅是大学同学,更像兄弟,素日往来随意,从不拘礼。在这个城市里,夏教授一家算是我最亲近的人。一个从没离开过家的农村孩子在城里,就像一棵浮萍被激流冲进大海,大学校园只是港湾,而夏教授的家让我有了依附的根。很多个节假日,我和夏文轩一起回家,吃着他家的美食,遨游在夏教授的书海里。除了学习成绩以外,我回报夏教授的只有临毕业的那个学期开学时我从家里给他捎来的一袋红薯。

那天,阳光正浓,室内中央空调显示恒温27度。阳台上摆放着一些多肉植物;一红一黄两盆月季开得正旺,在阳光下泛着亮光;刚修剪过的爬墙虎,在阳台一端郁郁葱葱地编织自己的半壁“江山”。阳台朝南,采光好,这些植物长得很快,每年都要修剪好几次。这些是黄慧雯种的,她喜欢这一片绿色。

喝了几口茶,夏文轩走到阳台上,和我聊这些植物。他蹲在那盆黄色的月季花前,看着顶着水珠的花朵和叶片,说:“这些花草生长在你们家也是幸福的,你们对待它们像伺候自己的孩子一样。”我问他夏教授和阿姨的身体情况,他说都挺好,始终没有说找我干吗。

那时的夏教授的确挺好,我们谁都没想到,所有的事情从这一刻起悄悄发生了变化。

夏文轩走后,黄慧雯埋怨我不近人情,说也不看看是谁,明摆着的事情非要人家说出来。她后来主动去找夏文轩的媳妇,把这件不该发生的事向前推了一步。

这是一桩小事,在外人看来不算什么,但在当事人那里就成了天大的事,是毁了他儿子前程的事,不,是毁了他们家族命运的事。这是李双贵的媳妇王二花说的。这俩人也是农村人进城,在菜市场卖水产。无论我买鱼还是买虾,他们都会以最低价格卖给我,再少收两块三块的。我说:“这样不好。”王二花说:“没啥,我知道您当校长也是拿固定工资,不容易。别说便宜一点儿,就是免费供应也不值几个钱。”那语气,温暖得就像不分里外的亲戚,如今怎么一变脸就成了势不两立的仇家?

那是开学的第一天。一大早,老师和同学们陆陆续续走进学校。休整了一个暑假,大家精气神十足,像重返舞台的主角、踏上战场的英雄,没想到刚到学校门口,就被这两个人整成了泄气的皮球、汤锅边的蚂蚁。王二花看见我,像饿鹰看见了兔子,斜刺里冲出,伸手揪住我的衣领子,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说:“姓胡的,你说说,我的孩子怎么就上不了红星中学了?”

我想掰开她的手,谁知那双杀鱼的手比我这拿教鞭的手力气大得多。她两只手抓住我的衣领子,我双手握住她的手,既像掰手腕又像作揖。我赶紧说:“王姐,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不要跟我说按分排序,名额已满。”

前两天李双贵到学校找过我,我急着去教育局开会,把他交给了秦副校长。开完会回来,秦副校长说已经给他做过解释,我们是按分排序,名额已满,并做了思想工作。我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他们在这儿等着,开学第一天就在学校门口,和我上演“关公战秦琼”。

“你这个死人,你忘记干吗来了?”看见李双贵木讷地站在一旁,半天没说一句话,王二花双手抓住我不放,斜身踢了李双贵一脚。

学校门口的人越围越多,提前进入教室的学生也被吵闹声吸引出来了。有几个老师上前解围,王二花的手却像是焊死在了我的衣领上。背后有人咳嗽一声,是秦副校长。他让王二花松开手,说:“你是来打架还是来解决问题的?要想解决问题就先松开手。”

王二花松开手,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鼻涕横流,哭声飞扬,简直就是新时代的窦娥。

秦副校长的话还真好使。他让我赶紧去办公室。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收拾好残局。

听秦副校长说,这两口子还真不容易,这么多年,在菜市场起早贪黑地经营水产品,去年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又跟亲戚们借了一些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在附近高价买了一套学区房,紧接着把户口也迁进了辖区,目的就是让孩子能进入红星中学读书。

秦副校长说:“这孩子学习成绩一般,但很努力。他们两口子没有文化,就把全部希望压在孩子身上,指望着买了学区房能进红星中学,上了红星中学能考上大学,毕业找到好工作,成为真正的城里人。”说完,秦副校长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这不是来红星中学读书,而是指望红星中学帮助他们改变家族命运呢。”

我哭笑不得,心里又有几分同情,想起自己一路拼搏的经历,感同身受。怪不得我平时买鱼买虾时,这两口子总是给我优惠一些,原来是在做前期感情投资。我突然感觉自己不是媳妇说的不近人情,简直就是不地道。想到这儿,我胃里像有一股东西往上涌,似乎要把过去吃进去的鱼呀虾呀全吐出来。

我捋捋胸口,问:“你是怎么把他们弄走的?”

“我跟他们说,不就是孩子想来读书吗?现在进不来不代表以后进不来,这学期进不来不代表下学期进不来,你们这样不是来为孩子解决问题,而是来堵你家孩子后路的。”秦副校长笑笑说,“您猜怎么着,那个女人立马不哭了,还要来给您道歉呢。我怕她再给您生事,就让他们回去了。我告诉这两口子,不管早晚,我们会把他们孩子的事放在心上,找机会想办法解决问题。”

我冲秦副校长竖起大拇指。他摆摆手:“打发回去了再说。”

红星中学连续五年被评为全市“明星中学”,高考升学率稳居全市第一,每一年都能出多个名牌大学生。辖区的房价这几年飞涨,比其他地段高出不少,即便如此,许多家长还是拼尽全力往这儿挤。毫不夸张地说,一所学校带火了一个区。我理解李双贵两口子的不易。

我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如果他们两口子愿意,下学期再想办法把孩子转过来。没想到,风暴这才刚刚开始。

一个星期后,我正在全校教职工例会上侃侃而谈,手机不停地振动起来。是黄慧雯打来的,我挂断。再响,再挂断。如此反复。一定有急事。我向老师们致歉,起身到一旁接电话。我说:“正在开会呢。”黄慧雯劈头盖脸地说:“开个屁会,赶紧上网看看吧。”黄慧雯从来没有这样过。当时的我并不紧张,但我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打开手机,我蒙了。网上出现了一篇文章,《利用公共资源获取个人利益,谁给你的权力?》,下面的副标题是“请黎阳市红星中学校长胡古月回答”。往下翻,已经有很多网站转载这篇文章。我随便点开一个,内容大致是校长胡古月利用红星中学教育优势,把招生指标当作敛财和人情工具。比如,学生某某某,非本辖区学生,就因为是其恩师夏立明教授的孙子,堂而皇之地入学红星中学,而本辖区的学生却被拒之门外。这种把公共资源变成个人资源,把公办学校当成私立学校的校长,如何能教好学生,担起教育重任?我不敢细看,往下翻一翻留言,都是一边倒的责骂。很多网友留言要求彻查,还有网友提出人肉搜索,看看夏立明和胡古月这一对师生是什么嘴脸。

我的脑袋炸了。

晚上回到家,我和黄慧雯吵了一架。如果不是她主动去找夏文轩媳妇,也许就不会有这事。黄慧雯很委屈,她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不过,夫妻之间吵架,彼此受点委屈也就过去了。可怕的事还在后面。

我和夏教授都被人肉搜索了,还有人网暴夏教授学术造假。

夏教授学术造假?这简直是毁三观的谣言。怎么可能?夏教授是著名教授,是让很多老师学生仰慕的专家学者。他的很多研究著作被作为经典参考文献,怎么说都不可能与造假扯上关系。如若是真,中国古代文学史研究的部分内容是不是要重新考究?与夏教授的遭遇相比,我这个中学校长就不足挂齿了。

我一心想平息网上的风波,奈何束手无策。黄慧雯却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就凭李双贵两口子,是做不来的。她详细询问最近几天发生的事,然后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脑门,说:“你就是个呆傻加二缺,你忘记当年和你竞争红星中学校长的对手是谁了吗?你个人的麻烦事怎么能让他处理呢?这下好了,越处理越麻烦。”我将信将疑,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秦副校长隐藏得也太深了。不管是或不是,这个事情交给秦副校长处理确实欠妥。

后悔没用,事情还是变成了事件。我和夏教授双双被停职,接受调查。

其实,我最担心的是夏教授——一个著作等身、蜚声学术圈的老教授,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学院的名誉院长,一生清正,满身荣光,却因我而备受诟病。我深深自责。见到夏教授的时候,我语无伦次,竟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他摆摆手,让我和他一起朗诵苏东坡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诵完第一段,我实在背不下去了。夏教授拍拍我的肩膀说:“小胡啊,这件事你不应该做。”然后又摆摆手,没再说什么,表情有些凝重,不知道是为我还是为他自己。

听夏文轩说,这段时间,他们家过得不太平。其一,老爷子被取消名誉院长事小,他也能接受,不胜其烦的是几乎天天有小报记者和所谓的自媒体达人上门采访,老爷子快崩溃了;其二,为这事他和媳妇已经干过好几架了,他媳妇回了娘家。我说:“你消停点儿吧,为了老爷子。”

夏文轩说:“我就是看见我爸那样才闹心,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辈子的清白啊!”

又过了几天,夏文轩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感觉他爸不对劲儿,好像精神上出了问题。我说:“赶紧去医院看呀。”夏文轩说:“老爷子坚决不去,谁劝吼谁。”然后又说:“虽然行为异常,但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这些天,我最感兴趣的事就是看网上的舆论走向,我怀疑可能是秦副校长搞的鬼,但没有真凭实据。我去菜市场找李双贵两口子问究竟,却发现已经人去摊空。夏文轩也怀疑背后有人操纵,他说自己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不怕,就是挖地三尺,我也要把这两个人找出来。”

为了不被网友认出,我重新注册了一个账号。网上依然热闹,指责谩骂居多,几个理性发表意见的网友也都遭到了围攻。我本来试图匿名发表一下正面意见,看这阵势只好作罢。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红星中学和我成了冤大头。这个事件其实是个导火索,引发了人们对高价学区房的愤怒和进不了红星中学的不满。留言很多,我尽可能从中找出不同的说法和观点。有一个名叫“资深老A”的网友的留言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从工作角度看,胡校长的做法确实不妥;从生活角度看,这其实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人情世故问题,应理性权衡。至于胡校长利用学校优势招生敛财的传言,如若是真,则该校师生何以有如此凝聚力,年年升学率第一,成为明星学校?出水才看两腿泥,谨言慎评!下面居然有一部分人为他点赞。透过屏幕,我简直想跪拜,这个留言既不得罪网友又能道出我的心声。我毫不犹豫地申请添加他为好友。

此后几天,只要看见彼此都在论坛上,我们就会私聊几句。他说像这些事情,当事人最好的做法就是选择沉默,解释越多,网暴者就越多,炒作得就越厉害,要相信政府和管理机构。我啧啧称赞。在接下来的交流中,我发现他对中国古代文学了解颇多,尤其是唐诗宋词。他说,李白的诗、苏轼的词,还有毛泽东的诗词都是他的最爱。他喜欢“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洒脱,喜欢“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豪迈,喜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旷达,还喜欢毛泽东诗词里随处可见的高远之情。我想起了夏教授,他们二人对这些文学作品的理解与感悟如此相似。只可惜夏教授已不能再与我探讨交流,怕以后也再难有机会了。

我问“资深老A”的尊姓大名,他给我发了一个表情包,不再理我。

夏文轩终于找到了李双贵两口子。他们待在另外一个区的农贸市场里,仍然经营水产品。

如果能够重来,我希望夏文轩找不到李双贵和王二花。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找到人,知道真相又能如何?如果当时找不到这两个人,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夏文轩和夏教授也不会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用夏文轩自己的话说,他就像在寻找失散多年的兄弟,地毯式地寻找。他断定这两个人不会改行,一定还在经营水产品。农贸市场是他圈定的主要搜寻范围,大小市场都不放过,见到卖水产的先问老板姓名再问价钱,如果碰见的恰好是一男一女,就兴奋得不行。

夏文轩说:“我不认识他们,只能一个市场接着一个市场地找,看见卖水产的人就问。我还害怕有人认识他们,走漏风声,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扯闲篇,只要男的不姓李,女的不姓王,我就打住不聊了。”夏文轩还问我:“你知道那段时间我们家天天吃什么吗?”没待我回答,他苦笑了一下说:“吃鱼。”

“你知道找到这两个人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吗?”夏文轩接着说,“我掐死他们的心都有。”

夏文轩继续给我讲那天的情形。当他确定眼前的人就是李双贵两口子的时候,把手里的鱼又扔回了水池。水花溅了王二花一脸。“这个女人吓了一跳,问想干吗。我没有回答她,反过来问她为什么搬到这个市场。这个女人就是犟,怒问我,你是干什么的,管得着吗?我本来一肚子气,总算找到出气的地方了,我随手抄起她的网兜,捞起一网兜鱼,一条一条地往地上摔。王二花像被火烧到屁股一样跳过来。我顺势揪住她问,你告诉我网上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人终于明白我是谁了。那个女人就是犟,说那事跟他们没关系。你想想,他们天天忙着卖鱼卖虾,真要跟他们没关系,怎么会把水产摊搬到那儿去?怎么对网上的事如此清楚?我的语气缓和下来,说我知道这事不是你们两口子干的,你只要跟我说谁指使的就行,以后再也不找你们麻烦了。她老公到底是老实人,也可能是怕出事,跑到我面前说,同志,你也理解一下我们,孩子上不了红星中学,人家帮我们出气不说,还给我们找了一个好学校,我们怎么能再出卖人家?做人得讲良心。你听听这话,他叫我同志,现在还用这样的称呼,一听就是个土老帽。任凭我怎么说,他们就是不告诉我,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最后我也急了,你不告诉我,我就摔你的鱼。谁知道水泥地上恁滑,他上来拦我,我用手一推,他一个趔趄滑倒了,脑袋磕在水泥墩上。”讲完以后,夏文轩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对我说:“现在想想,那段时间不是我爸精神有问题,而是我他妈的精神有问题,总想找出事情的真相。要不,怎么会出这档子事,真他妈不值当的。”

我说:“没想到夏教授处于那种状态,对你的事还反应这么强烈。”

他低着头苦笑了一下,说:“其实,我爸对事件的本身和结果根本就不在乎,让他不胜其烦的是天天有人上门骚扰,还不是同一拨人。自从外界知道他的精神有问题以后,他才得以安宁。”说到这儿,夏文轩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如果我当时没有冲动,我爸现在一定会好好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一阵发堵,从未有过的自责之情让我浑身颤抖。如果说夏文轩是冲动了,那我就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想把话题从夏教授身上转移开,不知怎么的就问了一句:“你媳妇现在怎么样了?”夏文轩告诉我,他媳妇前几天来监狱看过他,至于以后,他不愿意多想,她爱怎样就怎样。

末了,夏文轩问我:“李双贵现在怎么样了?”我告诉他,李双贵早已出院,却因脑部受损,人变得呆傻了。王二花又搬回了原来的市场,继续做水产生意,不过只有她一个人忙活,还要照顾李双贵,水产摊位比以前小了很多。

夏文轩不再说话,低头沉默。我没话找话,装作兴奋的样子告诉他:“文轩,组织对我和夏教授的调查早已结束,除了那个招生指标以外,其他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我知道。”他仍然低着头。

“对了,还有一件事告诉你,我和秦副校长都调离了红星中学。你放心,调走前,我已经跟教育局做了汇报,并安排别的老师落实,下学期把李双贵和王二花的孩子转回红星中学,学习费用由我资助。”

听了这话,夏文轩抬起头,眼里有了亮光,嘴里一个劲地说:“这样好,这样好!”

停了一会儿,夏文轩又说:“这次事件给我上了一课,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我会以此为戒,但愿往后能沉着理性,人生再无风波。”

我点点头说:“两年时间,你好好表现,早日回家。”

离开监狱,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夏教授临终时的样子在我眼前清晰可见。夏教授到底有没有精神失常?如果不是听说夏文轩出手伤人被刑拘,夏教授是不是就不会因为情绪激动突发心肌梗死,早早结束生命?自从夏教授离世以后,那个叫“资深老A”的网友再没有出现过。他到底是谁?这次网暴事件的背后黑手究竟是谁?目的何在?我的脑袋像炸裂了一样疼。我揉揉眼睛,努力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疑问统统赶走。事件已经过去了,这些问题已无任何意义。我开着车,在人流和车流中穿行。

今天的人和车似乎特别多,我没注意到平时是不是也这样。我需要做到的是谨慎驾驶,一直向前,没有必要知道两边的人和车都要去哪里。我只需知道,我的目标在前方,是那所新的学校,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