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车窗,望着对面站台上从绿皮车厢里出出进进的旅客,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个人”模糊的影子。最近,他老在我不经意间出现。他就是我即将见到的人。
细密的雨丝像情窦初开的少女,在空中扭动着腰肢,翩翩起舞。我正靠着车窗出神,突然,一股刺鼻的酒气袭来。我转身,看到一个年轻人坐在了身旁。他三十出头,一脸疲惫,眼圈黑黑的,像熊猫。
熊猫怀里揽着一只说不清什么颜色的帆布袋子。袋子鼓鼓囊囊,干干净净,只是陈旧了些。他一会儿低头瞅瞅袋子,一会儿又仰头看看行李架。其实,行李架上的行李并不多,他的行李完全可以放上去。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最终,还是继续把袋子揽在怀里。
遇上个酒鬼。我心生厌恶,这一路,不知该怎么度过。我侧过身,继续将目光投向窗外。此次出行原计划在两天前,可是,天公不作美,连续下了两天瓢泼大雨。一向不喜欢看电视的母亲,却天天守在电视机前准时收看天气预报。从她满脸的愁容和长吁短叹中,我知道,母亲在牵挂着那个人。从平安县城到岛城,虽然不过二百多公里,可是,火车要经过山区。下大雨时,那里经常发生泥石流。由于下雨,水果店生意惨淡,我索性把生意全部交给了丈夫打理,专心致志地照料母亲。那两天,我从母亲那里也更多地了解到了那个人的一些信息。
车厢里骚动起来。虽然发车时间已经过了,但是,火车倒沉得住气,依然不急不躁安安静静地趴在那里。旅客们有的站起来四处张望,有的使劲跺着脚,有的骂骂咧咧,有的大声呼叫乘务员……
这时,喇叭里传来乘务员致歉的声音:“各位旅客,非常抱歉地通知大家,因前方山体滑坡正在抢修,本次列车将延迟到达,请大家耐心等待。”
唉,这就是命啊!想躲的,躲不过;想甩的,又甩不掉。我想。
妈的!熊猫将袋子搁在腿上,腾出双手使劲地拍打前面的椅背。坐在前面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冲熊猫直瞪眼。我心里一紧,担心他俩打起来。没想到,刚才熊猫脖颈上的根根青筋还像蚯蚓似的蠕动着,瞬间,“蚯蚓”消失了。他脸上挤出了笑,冲着“络腮胡子”尴尬地咧了咧嘴,算是道了歉。
大姐,出来旅游,还是回家呀?大约过了四五分钟,刺鼻的酒气再次袭来。熊猫转过身,他的脸几乎贴在了我的脸上。
一股邪火从心底腾地升起。我刚要发作,却发现熊猫充满血丝的眼里,有丝真诚,有丝迫切。
面对陌生人的搭讪,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警惕地反问道,你是旅游还是回家呢?
熊猫轻轻地摇摇头,语气低沉地说,我没有家了。
没有家了?什么情况?还没等我缓过神来,熊猫的手机响了。
他歉意地冲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对着屏幕呆呆地看着,却丝毫没有接听的意思。我瞅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着“老婆”。
直到铃声停歇,他也没有接。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冲我尴尬地咧咧嘴。他刚把手机塞进口袋,铃声再次响起。屏幕上显示的还是“老婆”。这会儿,熊猫的脸拉长了。
接吧,别让家里人惦记着。我劝他。为避免尴尬,我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我刚把头转过去,就听见熊猫大声咆哮,钱钱钱,就知道钱,你他妈跟钱过吧!说完,他愤怒地合上手机,随即关机了。
怪不得说没有家了,两口子闹离婚了?我想。
大姐,哦,不,姨,我快憋死了!我心一惊,发现熊猫满脸通红,不是酒后那样的红,确切地说,像茄子皮那样,红得发紫。他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叫大姐,一眨眼的工夫,又给我长辈分了。
病了?我关心地问。
姨,我心里难受,快憋死了!熊猫带出了哭腔。
我赶快将母亲事先准备的速效救心丸和随身携带的水杯递给他,快,快把药吃了。
速效救心丸是母亲为那个人准备的。
熊猫冲我摆摆手。姨,你和我阿姨一样,也是个面善的人,我能给你说说话吗?
面善的人?我心笑,年纪不大,倒会恭维人了,不会是做生意的吧?刚才,他说没家了,跟老婆又说钱的事,是不是生意赔了?是不是把家也赔上了?我知道,喝了酒的人,往往话多。就算闷葫芦,灌上二两酒,话匣子也打开了。我丈夫就这样。平时,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一旦喝上一杯,你看吧,他兴奋地缠着你,把过去多少年的事都翻腾出来,藏在心里的“秘密”也“和盘托出”。醒酒后再问,他竟全然不知,我说了吗?
熊猫摊上事了!好奇心促使我也顾不得酒气了,冲他点点头,说说看。
人,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熊猫红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问。
这哪跟哪呀!一会儿家的事,一会儿钱的事,这会儿怎么又扯上长大长不大了呢?喝晕了吧。
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本来想在车上迷糊一会儿。可是,经熊猫这么一折腾,打会儿盹的欲望瞬间消失了。
不等我回答,熊猫自顾自地说起来,从小到大,我一直不确定王泽民是不是我父亲。他目光向下,似乎对怀里的袋子说。
我心里一沉,这是什么话,自己的父亲怎么还无法确定呢?我刚要开口,熊猫拿手一挡,示意我不要打断他。
熊猫对着袋子继续说道,从我记事起,都是母亲一个人带着我。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被父母宠着、惯着长大的——到了休息日,他们都会被父母带着去公园、电影院、饭店,或者去玩具店,这些,我从来没有过。小时候,我和小朋友在院子里玩,王泽民既不跟我说话,也不跟我打招呼,而是躲在树后或者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我。有时,被我发现了,想跟他撒撒娇,还没等跑过去,他却转身离开了。从幼儿园到小学,都是母亲接送我;从小学到高中,都是母亲给我开家长会。王泽民从来没有接送过我,也没有参加过我的家长会。老师曾多次悄悄地问我,你是单亲家庭吗?我也曾多次问母亲,王泽民是我爸爸吗?每次问,妈妈总是很警觉的样子,先是一怔,然后厉声问,谁让你这么说的?我说,他为什么不像别的小朋友的爸爸那样接送我?每到这时,母亲总是显得不耐烦,他忙!
怎么会这样?谁家的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孩子?从小到大,我都是父亲眼里的那个宝。我小的时候,我们生活在乡下。每到季节转换,父亲都会给我买新衣服。夏天来了,父亲背上一袋麦子,去集市卖了,给我买来花裙子;秋天到了,卖了玉米,给我买来花褂子。我始终是小朋友中穿得最好、最漂亮的那一个。
你父亲是干什么工作的?为什么不接送你?难道他工作很忙吗?我忍不住问。
熊猫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把目光收回去,两眼空空地说,他的时间都用在钓鱼上了。
钓鱼!为了钓鱼,对孩子竟然不管不问。哪里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
他和母亲都在毛巾厂工作,母亲是厂里的仓库保管员,长白班;他在车间当保全工,随挡车工倒三班。
从我记事起他就钓鱼。白天上班,晚上钓;早上下班,白天钓。下了班,直奔小河而去,根本不回家。说起来,那条小河就是条泄洪沟,河里没什么鱼,他经常空手而归。偶尔,钓上几条小鱼,也都喂了邻居家的猫。可不知为什么,即使这样,他仍然风雨无阻。人们都说,他的魂被那条河勾走了。
小时候,我什么时候需要父亲,他都会在第一时间出现。每当父亲从地里回来,他都会抱着我亲;每次,看到我被他的胡子扎得痒痒的,他都高兴地流下泪水。亲完,父亲再把我扛在肩上,在村街上玩耍。每当我被小朋友欺负了,他也不问青红皂白,摸起扫帚,追着小朋友满街跑。
我深深地陷入了他的倾诉中,以至于火车什么时候开动的,都没有觉察。
熊猫把我当成“垃圾桶”了。我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让他倾诉倾诉,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要不然,会憋出病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将搁在折叠桌上的水杯递给他,示意他喝点水。也许他真的渴了,接过杯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
熊猫不好意思地冲我咧咧嘴,眼神里充满了谢意。我不解地问,他这个样,你母亲难道不管吗?
管?熊猫又恢复了刚才的状态,怎么管?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年到头也不见他俩说上几句话。
他半夜三更才回家。回来时,我们已经睡了。偶尔白天在家,我们也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家里安静得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有一次,母亲不在家,他悄悄溜到我房间,静静地看我写作业。我发现了,叫他,他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似的,猛地一哆嗦,然后迅速钻进自己的房间。过后,我问母亲,爸爸怎么了?母亲生气地说,鬼缠身了!
与王泽民一起入厂的那批大学生,甚至比他入厂晚的,后来有的当了领导,有的调到了厂机关,最差的,也不再倒三班了。只有他一直倒三班。
对孩子不负责任,工作上难道也不负责任?我诧异了。熊猫似乎看出了我的疑问,他说,从邻居和同学的父母那里,我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传言,概括起来主要有两条:一是车间里舍不得放他,技术上,有他在,没人敢称第一,机器一转,他就知道哪个零部件出了问题;二是他情商低,不会巴结领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爬了上去,他心里憋屈,又无处诉说,天天拿钓鱼来排解。
说到这里,熊猫又说,后来发生的事,又让这些传言不攻自破了。
原来,厂里成立技术改造办公室,要把他调到“技改办”。这样一来,他就不用三班倒了。可是,厂里几次找他谈话,都被他断然拒绝了。他说他喜欢干保全工,愿意继续留在车间。厂里认为王泽民闹情绪,便找到母亲,让母亲做王泽民的工作。哪知母亲比他更坚决,说,让他待在车间,干到老,干到死!
“扑哧”一下,我笑出声来——一对犟种。
我父亲一向豁达,但是,有时也这样犟,这样轴。犟得吓人,轴得烦人。
那年秋天,我们家终于翻建了那两间风雨飘摇的土坯房。为翻建这两间屋,母亲几年都没有买新衣服了。快过年的时候,母亲跟父亲抱怨,父亲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安了好几天。一天,他听村里的一个儿子在岛城工作的爷爷说,岛城什么东西都贵,白菜都比县城贵一毛。父亲听后,兴冲冲地跟母亲商量,要将刚收的那二百斤白菜卖掉。母亲一口回绝,二百多公里路呢,怎么去?飞过去?
第二天早晨,我们等出去拾粪的父亲回来吃饭。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母亲出门去找,发现铁锨、粪筐还依偎在墙角,那辆平时拉东西的地排车却不见了。母亲一惊,像意识到了什么,她匆忙打开地窖,里面竖着的一排排白菜所剩无几了。这个犟种啊!母亲拍打着大腿既恨又气地骂道,二百多公里呀,他个瘸子得走几天呀?母亲拿手撕自己的嘴,她后悔不该给父亲提买衣服的事。父亲是个瘸子,小时候得小儿麻痹症留下了后遗症,左腿细如麻秆,脚还往里歪,走路时左摇右晃,像喝醉了酒。
整整八天!那八天,母亲过的是什么日子哟。她明明知道父亲不会回来得那么快,却天天支棱着耳朵,外面一有动静,她立马跑出去,一天不知道跑出去多少回。第八天傍晚,父亲回来了。他瘦了,眼珠深深地陷在眼窝里;头上、脸上、身上全是土,跟出土的兵马俑似的。父亲孩子似的咧着嘴冲母亲笑,母亲“哇”的一声扑过去,拳头雨点似的落在父亲身上……
父亲在床上躺了三天。他给母亲和我各买了一件花棉袄,还买了几斤猪肉。后来每当提起此事,父亲总是嘿嘿一乐,跑了几天腿,过了个好年,值!
熊猫还在讲。高二那年的一个晚上,对我一向不管不问的王泽民不知搭错了哪根筋,一反常态早早地回来了。这次,他没有直奔房间,而是在一旁怔怔地看着我。我正在写作业。被我发现的时候,他挠着头,忸怩得像个孩子。他低声问,上高中了吧?高二。我没好气地答。高二?他眼睛突然瞪得像电灯泡似的,似乎不明白我是怎么一下从小学升到高中的。他瞪着大眼继续问,是育英中学吗?我瞪他一眼,没再搭理他。他仍伫立在那里,像念经似的嘟囔,高二,高二,高……站了好一会儿,可能觉得没趣了,一边嘟囔着,一边踱进了自己的房间。
从那以后,他不再钓鱼了,却像钓鱼那样执着地每天跟着我上学、放学。
每天早晨,他都在小区大门外墙根下等着。见我骑自行车出来了,他再骑上车,从后面尾随,直到看着我进了校门。同样,下晚自习前,他又在学校大门外的阴暗处等着我,然后跟着我,直至我进了家门。起初,我并没有注意。一天,女朋友小雪晚自习后要开班会,我就等着她,想把她送回家。小雪是高一的,我们谈恋爱快一年了。那天晚上,我和小雪刚拐上回她家的路,王泽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把车横在路中央,大声斥责我。当时,我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回家后,王泽民继续跟我吵。起初,母亲还袒护我。可是,不知为什么,过了两天,她却坚定地跟王泽民站在了一起,并且,比他还决绝。她发疯似的一再表示:如果我再跟小雪交往,她就死。从那以后,王泽民变本加厉,他不再偷偷摸摸地尾随我了,而是光明正大地、理直气壮地盯着我,我的活动轨迹全部在他的监控之下。除了上学、放学,就连中午和课间休息的时间,我都无法和小雪见面,指不定什么时候,王泽民会冷不丁地冒出来。
我很想小雪。每天,我都是恍惚的,听不进课,学不进知识,满脑子都是她。一天中午,我也顾不上王泽民了,去班里找小雪。小雪的闺密说,她转学了,不知道转到哪个学校去了。我去小雪家里找,邻居说,搬家了,不知道搬哪里去了。那段时间,我不再上学,发了疯地到各个学校找。每个学校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小雪。
后来呢?我焦急地问。
熊猫眼里噙着泪说,哪里还有什么后来。
我能看出来,他对小雪还是一往情深。
我俩都沉默了。耳边只有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
熊猫两只手在胸前交错地揉搓着。为了让他平复一下情绪,我拿起水杯,去开水间给他打水。
虽然下了雨,车厢里依然有些闷热。旅客们有的东倒西歪地睡觉,有的呆呆地望着窗外像思考着什么。
我把水杯递过去示意他喝水。熊猫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我知道,他的故事并没有讲完,要不,怎么会“赔钱”,怎么会“没有家”了?
他脸上“酒精红”渐渐消退了,也有了笑模样。我对他说,接着讲。
还讲,你不烦吗?
不烦,讲一半多难受。
熊猫做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势。他双手插进头发,又迅速地把头发撩起来,说,后来我找了小雪很长时间,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一点音信也没有。我已无心学习,更不愿意待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一天,我席卷了母亲抽屉里的三百元钱,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岛城。
果然有故事!我的心揪了起来。
上学的时候,我从报纸、电视上看到过,说岛城处处是机会,遍地是黄金。我梦想着,有朝一日当了大老板,气死王泽民那个王八蛋!来了,却傻眼了。白天,我像淘金一样,满城里转——商场、市场、商业街,到处找机会。几天后,机会没找到,带来的钱花djVwu4e5Pm++EZKitw7zKWzVPBudXD/yXAPl+kJDERI=光了,骑来的自行车,也当废品卖了。那时候,我绝望了。几次想回家,心中的愤懑又几次将我留下。慢慢地,我想清楚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活下去。那些年,我在建筑工地当过小工,在烧饼铺打过烧饼,在陶瓷市场卖过洁具,在广告公司干过喷涂。老天有眼,在广告方面我竟然干出了名堂。
熊猫的脸上放出了光。
他继续说,我从小喜欢画画,来到岛城后,利用工作间隙,我经常跟在设计师屁股后面看他们设计广告。时间一长,那个留着小胡子的设计师喜欢上了我,留下我跟他当徒弟。一年后,小胡子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把我带了过去。小胡子的公司是小公司,规模小,人手也少,所有员工都揽业务,做搬运,上工地……哪里需要哪里去,一天到晚累个半死。员工们认为,老板不拿我们当人看,今天来了明天走,没有干长的。多少回,我觉得自己真的挺不住了,也产生了走的想法,可每次,我都咬着牙劝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
你为什么不走?我心痛地问。
熊猫狡黠地一笑,说,在这里,我能涉猎到公司所有的业务,接触到需要广告的各类人群——挣着钱,学着业务,积累着人脉,何乐而不为?
另立门户?我直视着熊猫的眼睛问。
熊猫得意地点头,说,不到三年,我注册了自己的公司。
我对熊猫刮目相看。我儿子大学毕业都已经两年了,累活不干,脏活不干,像个大娃娃似的,天天闷在家里玩游戏。而熊猫,那么小就学会谋生了。
我向他伸出了大拇指,挣大钱了?
熊猫点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又点头又摇头的?
唉!熊猫长长地叹息一声,交学费了。
出事了?我焦急地问。
熊猫似乎不愿意再回忆过去的往事。他冲着窗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钱来得容易,走得也快。为实现当大老板的梦想,我玩命地干。确实也挣了些钱。那时,公司办公场所是租的,我总想有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办公场所。两年前,经人介绍,我相中了一处城郊的院子,既能做厂房,又能办公。事情谈得异常顺利——房产证先押给我,再付钱,然后办过户手续。房产证拿到手了,七拼八凑把钱也付了,当大老板的梦想就在眼前了,谁知中间出了岔子。
出了岔子?我意识到出大事了。
熊猫好长时间才呼出一口气,办过户手续时,卖房子的人半路上跑了。
跑了,房产证呢?
熊猫双手一摊,假的。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我想劝劝他,又不知怎么说才好。其实我知道,无论说什么,无论怎么说,都难以抚平他的创伤。只有自己慢慢消化了。
阴云散去了,阳光在车窗上一跳一跳的。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搅扰着我的耳膜,村庄、庄稼、树木、河流一晃而过。
乘务员推着服务车过来了。我买了两瓶矿泉水,拧开盖,塞给熊猫一瓶。他一口气喝了下去。矿泉水瓶在他手里“咔吧咔吧”地被攥瘪了。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年轻轻狂,为年轻付出了代价。
恨那个骗子吗?我为熊猫感到难过。
恨。后来不恨了。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熊猫没有正面回答。他反问道,恨,能解决问题吗?我老师,哦,就是那个小胡子,不但不让我恨骗子,让我还得感谢他。他说,人这一辈子,指不定摊上什么事。有的人,摔个跟头,能把自己摔醒了;有的人,跟头一个跟着一个,一辈子也没弄明白问题出在哪儿。
熊猫这个跟头栽得太大了。我想起了他说的“没家了”的话。两口子离婚,是因为这事?
那段时间,我撂下手头所有的事情到处找骗子。熊猫说,有一天,在栈桥附近找骗子的时候,偶然遇见了发小高景阳。他怪我十年了也不给家里联系。这些年,母亲和王泽民一直在找我。高景阳还说,母亲病了,病得很厉害,叫我回去看看。
王泽民见到我很激动。熊猫继续说,回去后,他几次主动接近我,都被我冷峻的眼神逼退了。临终前,母亲拉住我的手说出了一个秘密:在我出生后不久,她发现王泽民背叛了她。我问她,为什么一辈子苦着自己也不离婚?母亲恨恨地说,我就是要拖死他,让他一辈子生不如死!
去世时,母亲像个得胜的将军,脸上流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那两口子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哟!我父母一辈子从来没红过脸。虽然父亲有残疾,但是,农活、重活从不让母亲沾手。母亲也不闲着,她养鸡、养鸭、养猪;院子里,春天种菠菜、小葱,夏天种黄瓜、茄子、西红柿,秋天种南瓜、豆角。每天,父亲从坡里回来,母亲都炒两个菜,让他喝两盅。夏天,在葡萄架下,冬天,在小火炉旁,母亲有时陪父亲喝上一盅。一年四季,母亲都会给父亲做新衣服。在村里,父亲的那茬人里,他穿得最周正。白天,母亲陪他晒太阳,晚上,给他捏腿捶背。
王泽民结婚了。母亲去世一周后,高景阳在电话里告诉我。结婚后,王泽民居然不再钓鱼了,天天跟那个女人成双入对地秀恩爱。对我来说,他再婚,完全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母亲去世时,他不但没有表现出一点悲伤,而且,还跟邻居们说说笑笑。大家也跟他开玩笑,劝他“梅开二度”。我注意到,王泽民眼睛里竟然放出了光。
一晃两年又过去了。两年来,我一边应付讨债的,一边谋划东山再起。半年前,王泽民去世了。他去世时,我没有回去。我不想再见到他,也不愿意回到那个伤心的地方。
一个月前,我得知家里的房子要拆迁了。老婆一直嚷嚷着催我回去。她说,总不能把房子留给那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吧?在老婆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下,三天前,我回去了。一进小区,我感到了凄凉。这里已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院落,到处是遗弃的旧家具、旧衣物,满地的垃圾、瓦砾。
我家楼前,一个老妇人正往三轮车上搬纸箱。老妇人长得有些面熟,但是,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她慈眉善目,头发虽然已经灰白,但是仍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正要上楼,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乳名。四下望望,空无一人,只有老妇人一边用手整理头发,一边冲我笑。她说,都搬走了,就剩咱们这一家了。见我一脸茫然,老妇人显得有些羞涩,我和你父亲在一个车间待了三十年,我也等了他三十年。
瞬间,我明白了,这是王泽民后娶的老伴。我脸一沉,刚要开口说房子的事,老妇人又开了口,说,我们对你和小雪的愧疚,一辈子也弥补不了。老妇人又说,作为补偿,你父亲把这套房产留给了你。我和他没有结婚,我俩是搭伙过日子。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时,一个怀里抱着衣物的少妇从楼道里出来。我们四目相对,她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整个人木桩似的钉在那里。我俩就这么呆呆地对望着,对望着……
哥……过了许久,她轻声地唤我。一声哥,把我的心揉碎了……
熊猫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拿出纸巾递给他,熊猫在脸上胡乱地抹着。一会儿,他又破涕为笑了,孩子似的用下巴往袋子上一磕。他说,回来前,阿姨特意给我买了家乡的特产。她叫我无论走到哪里也不要忘了家,不要忘了根。遵照她老人家的意思,我给王泽民上了坟。坟上,我俩一人一瓶酒,随喝随聊。我把这三十多年的话都给他说了——我出息了,挣了大钱,当了大老板,娶了媳妇。最后,我也没有忘了嘱咐他,下辈子别再窝窝囊囊地活了。
后来,我俩都喝多了。
还怪你父亲吗?我问。
熊猫摇摇头,淡淡地说,都已经过去了,总不能让逝去的人在地下再愧疚吧。
我一惊,这话很耳熟。前段时间,母亲天天给我唠叨那个人的事。她吞吞吐吐,老进不了正题。我累了一天,乏得要命,实在不愿意再听别人的事。常常是,故事一开头,我已经到“爪哇国”去了。
熊猫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好像心中所有的郁闷都随着这口气舒了出去。紧接着,他用手捂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说,姨,你没笑话我吧?开始,心里憋得难受,加上又喝了酒,就想找人说说话。后来,说着说着,刹不住车了。
我轻轻地摇摇头,朝他笑笑。
其实,我不仅没有笑话他,还得感谢他呢。最近,我心里像淤积了什么东西,堵得难受。熊猫的故事把“淤积物”消融了。我说,你不是问我回家还是来旅游的吗?我也讲个故事,你看我是回家呀还是旅游。
几天前,我还不知道生活中有“那个人”。前两天,母亲给我说,她上高中时,和同班的那个人恋爱了。高中毕业,他俩都没有考上大学。可是,那个人很想上大学。他家里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身体又不好,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为了让他安心复读,我母亲跟家里闹翻了,毅然决然地住进了那个人的家里。她学会了耕种庄稼,悉心照料那个人的母亲。母亲俨然成了那家的女主人。一年后,那个人如愿考上了岛城的一所大学。此后四年,母亲不但耕种庄稼,还喂鸡喂猪,供他上学。这期间,那个人不止一次指天为誓毕业后与母亲结婚。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春节,那个人再次信誓旦旦地表示,一毕业马上与母亲结婚。整个春天,母亲天天掰着指头数日子。她为自己缝制了嫁衣,也为那个人买来了结婚时穿的礼服。那是几年来母亲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最终,母亲等来的却是那个人与一个家在岛城的女同学结婚的消息。
那时,我与母亲相伴已经三个月了。
前段时间,村里一个在岛城工作的人捎信给母亲:两年前,那个人的妻子去世了。现在,他身体不好,想落叶归根。
我恼怒地问母亲,当年,他那么伤害你,不觉得愧疚吗?现在老了,有病了,需要照顾了,又想起你来了!
母亲坦然地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他本质上是好人,当初只是穷怕了。那个女孩能帮他,我一个乡下人能帮他什么?母亲又说,他的根还在,总不能让他把愧疚带进棺材里去吧?
其实,我的故事并没有讲。因为刚要开讲,熊猫已经头抵着帆布袋子睡着了,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车到站了。
不知怎的,正在熟睡中的熊猫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抱着袋子转身往外走,好像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转眼间,他被裹挟在了拥挤的人群里。
夜幕降临了。广场上,来来往往的旅客,潮水般地涌过来,荡过去。清风习习,让人顿感轻松,我大步朝母亲说的地方走去。
忽然,我发现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熊猫一手揽着袋子,一手举着手机兴奋地大喊,老婆,我回来了!一会儿,又淹没在了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