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刚麻麻亮,陈背篓便开始磨刀。青色的磨刀石,在爷手里时,有一尺多厚,在爹手里时也有半尺厚,现在,被一把仇恨的刀子,啃成了一块瘦薄的月牙儿。
日头一竿子高了,雪亮的刀子,躺在阳光里养精蓄锐,似乎在等待一场屠杀。
陈背篓从口袋里拿出手镯,摩挲着。手镯是白银的,女人的陪嫁。女人刚进门时,手腕麻秆一样细,手镯常常滑落;生了两个孩子后,变得丰腴,肉乎乎的,手镯紧紧地箍在腕上。女人临死时,硬是将手镯捋了下来,搁在炕头上,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无法消失的瘀痕。
万福从墙头上伸过脑袋,问:“又磨刀了?”
陈背篓狠狠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都三十多年了。”
万福说:“三十多年都过了,不能再忍个三五年?”
万福十几岁时就在南山张网,北山下夹,肩扛一杆老枪,坏了无数鸟雀走兽的性命。跨过五十岁门槛时,万福突然幡然悔悟,为自己年轻时的罪孽惴惴不安,怕死后下油锅,被千刀万剐,从此不杀生不吃肉,自己掏钱修了一座小庙,吃斋念佛,劝人行善,凡事以和为贵。
陈背篓说:“杀父辱妻,不共戴天,我咽不下这口气。”
万福说:“背篓啊,天道轮回,善恶有报。行善的死了,下辈子能投个好胎;作孽的损了阴德,转不了世,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背篓啊,一念成魔,一念成佛,退一步海阔天空。”
陈背篓嘿嘿冷笑:“退一步?说得轻巧,我几十年睡不好觉,吃不香饭,铁身板被熬煎成了一根芦柴棒。”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陈背篓叫嚷着要杀掉刘墨斗,三十多年过去了,却连刘墨斗的一根毫毛都没伤着。
陈背篓的复仇成了高老庄的一个笑料。
高老庄有两座庙,东头的敬财神,西头的供关帝。村里人都想着赚钱发财,争着抢着给财神磕头上供,忠信仁义几个字早被踩到脚后跟了。执掌财神庙的四明,膀大腰圆,开着一辆几十万的丰田越野,常去城里喝酒蒸桑拿。经管关帝庙的万福,却寒酸寡瘦,像一株饱经风霜的老高粱。他整天在田地里忙碌,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才打开庙门,点上油灯,上三炷香,扫扫院子,拔拔杂草。偶尔有几个来庙里问事的,问过就走。大多数时候,庙里鸦雀无声,只有万福和他的影子。
陈背篓是关帝庙的常客,每月初一,雷打不动地去关帝庙,上三炷香,嘴里念叨几句,往功德箱里丢五块钱。
这天正是九月初一,晌午饭后,陈背篓去了关帝庙。他上了香,磕了头,嘴里念念有词。一向沉默的万福,突然问:“许的啥愿?”
陈背篓一抬头,碰上万福锐利的目光,吓了一跳,好像心里的秘密被撞破了,说:“求关帝爷保佑一家人平安。”
陈背篓其实是诅咒刘墨斗,咒他不得好死,咒他家破人亡。
陈背篓说:“万福,刘墨斗这个天杀的,每晚都折磨我,求关帝爷施个法术,把他撵走。”
万福说:“求神不如求己。”陈背篓不明白。
万福说:“日有所思,便夜有所梦,你不想他,他就不会缠着你。”
陈背篓说:“他是个恶魔,我不能让他活得逍遥痛快。”
万福说:“你不放过他,他就不放过你;你心里有恨,当然睡不好,吃不香了。你得把恨忘掉。”
陈背篓咬牙说:“血海深仇啊,这仇不报,死不瞑目。”
万福说:“千年的冰万年的雪,也能融化;你不恨他了,心里就干净了,心静神宁。”
万福继续开导:“陈年旧事,过去几十年了,土都掩到脖子了,放下仇恨,过几天轻松日子。说不定刘墨斗早死了,你天天恨着他,有个啥用?”
陈背篓倏然一惊,掐指一算,刘墨斗都七十五六了,他到底死了还是活着?他得去刘庄看看。
2
陈背篓醒来时,天光大亮,一只蚊子正趴在他胳膊上,卖力地吸血。他挥起巴掌,啪的一声,拍出了一朵灿烂的桃花。看着蚊子的尸体,他又懊悔了,说不定是今年的最后一只蚊子了,万福说过,杀生有罪,阿弥陀佛。
陈背篓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刀塞进枕头下。好多年没去刘庄了,刘墨斗啥情况,先看看再说。陈背篓双手背着,不急不缓,悠闲自在,像去赶集,像去庄稼地,像去走亲戚。
雾很大。走了一个多时辰,雾渐渐淡了,陈背篓身上热烘烘地出了汗。路上没人也没车,水沟边的野草探头探脑的,趁人不注意,咬一口,路便成了瘦巴巴的一根筋。这根筋缠来绕去,伸向一团混沌的刘庄。
四十年前的春天,陈背篓和刘墨斗在梁家堡给人修房。干到半路,刘墨斗有事要回家,陈背篓让他给家里捎点东西。刘墨斗到陈背篓家时,天已黑透了,陈背篓的父亲恰好不在。晚饭家里人早就吃过了,陈背篓的女人,执意要给刘墨斗做饭。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刘墨斗在堂屋喝茶抽烟,陈背篓女人在厨房忙活。
高老庄的惯偷陈小三,趴在墙头上,看到了这一幕。第二天,高老庄的人都知道了,刘墨斗和陈背篓女人睡了一夜。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干柴碰上烈火,哪有不烧起来的?要是别的女人,听到了,笑一笑,权当秋风过耳,但陈背篓的女人,一是较真,二是脸皮薄,这两样就要了她的命。
陈背篓女人的一张笨嘴,敌不过高老庄几百条兴风作浪的舌头,她只好去跳井。公公跑去拦,没拦住,也被带了下去,双双毙命。
高老庄闹翻了天。陈背篓和刘墨斗还埋头在梁家堡干活,高老庄来人报信,说天塌了。陈背篓赶回家里时,女人和父亲,一个躺在屋子里,一个躺在院子里,脸上都盖了一张白纸,几天前还活蹦乱跳的两个人,成了冷冰冰的两具尸体。
公安来了,将刘墨斗和陈小三盘问了几天。刘墨斗钢嘴铁牙,一口咬定,他没有碰陈背篓女人一根汗毛,是清白无辜的。陈小三见闯了大祸,吓坏了脑子,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满嘴胡说八道。
没有证据,公安只能结了案。高老庄人却一万个不服气,不管怎么说,陈背篓的女人和父亲,都是因刘墨斗而死的。刘墨斗剁下他左手的食指,赌咒发誓。高老庄人说:“该剁的是刘墨斗惹事的鸡巴,不是手指头。陈背篓啊,杀父之仇,辱妻之恨,这仇不报,枉为男人。”
陈背篓热血上头,挥舞着杀猪刀。“刘墨斗,我要杀了你!”
几十年了,这桩往事,刺一样扎在陈背篓的心头,一想起来就疼。
刘庄悄无声息,街巷里不见一个人,不见一只狗。刘墨斗家在村子东头,院子背靠山包,面临深沟,北面三口窑洞,西侧三间厢房。
这个院子,陈背篓在和刘墨斗反目成仇后,一共来过两次。第一次,陈背篓拎着杀猪刀,杀气腾腾地打上门来时,刘墨斗正蹲在树下,伸长脖颈等着他。那一年,刘冬十五岁,刘茵十二岁,两个孩子抱着陈背篓的腿,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孽是刘墨斗作的,与两个孩子无关,陈背篓要杀的是刘墨斗。刘墨斗女人几年前就去世了,他既当爹又当娘,忙完地里的,又忙灶台上的,砍了他的脑袋,这两个孩子怎么活?陈背篓攥着杀猪刀的手,又酸又软,不由得垂了下来,满腔的怒火,被两个孩子的泪水一点点浇灭了。
陈背篓拽起两个孩子,擦去他们脸上的泪水,跺跺脚,转身而去,心里念叨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刘墨斗,我让你再蹦跶十年。
刘墨斗冲着陈背篓喊:“兄弟,脑袋我给你留着,你啥时候想取就取,我眼睛不眨一下。”
第二次在夏天,一个月黑风高夜,陈背篓提着一壶汽油,要放一把火,将刘墨斗家烧成一团灰烬。当他走进刘庄时,却听见了爆竹声,刘墨斗家的院子里,人来人往的,一问,才知道今天刘冬结婚。陈背篓心里感慨,吊着鼻涕的刘冬终于长大成人了,他想起刘冬小时候,他问刘冬想不想媳妇,刘冬脸涨得通红,假装生气不理他。
陈背篓站在黑暗里,看着刘墨斗家的热闹场面。喜庆的好日子,说什么,他也不能丧心病狂地点燃一把复仇的大火。
一晃又二十年过去了,刘墨斗家面目全非:三间厢房已经坍塌,门前和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只有一条尺把宽的小路通向中间的一口窑洞,院子里没有一丝烟火气。陈背篓心里一沉,难道刘墨斗已经翘辫子了?
院墙豁牙咧嘴的,腿一抬,就能跨过去。大门也成了聋子的耳朵,敞开着,狗也进,猫也进。
陈背篓咳嗽了一声,窑洞里也咳嗽了一声,像两个接头的人在对暗号。
窑洞里光线昏暗,几分钟后,陈背篓才看见炕上躺着个人,身子弯得像一张弓,眼窝深陷,颧骨隆起,两只眼睛亮得吓人,三分人样,七分鬼样。幸好是白天,如果是晚上,陈背篓的心会蹦出来。
额头、眉毛、眼睛、嘴巴,陈背篓瞪大眼睛,一件件检验过了,没错,虽然变化不小,但老样子还在,的确是刘墨斗。
刘墨斗挣扎着起来,从褥子底下摸出半盒皱巴巴的烟,递给陈背篓。陈背篓抽出一根,点着了吸。刘墨斗也拿了一支,点火时,手抖得对不准烟头,陈背篓帮了他一下。两张嘴巴吞云吐雾,陈背篓不吭声地吸,刘墨斗却咳个不停。咳一声,烟灰掉下来,再咳一声,烟也掉了,他埋头去找,却喘成了一团。
炕头搁着一只碗,陈背篓转身从缸里舀了一碗水,送到他嘴边。刘墨斗喝了两口水,气息平缓下来,问:“你是公家人?”
“认不出我了?”陈背篓把脸伸到门口的光亮处,说,“你瞧瞧我是哪个?”刘墨斗看了看,揉着眼睛,说:“我这眼睛里满是黑蛾子飞。”
陈背篓说:“我是高老庄的。”
刘墨斗歪着头,竭力想从记忆里钓出高老庄这条鱼,但鱼脱钩了,在看不见的地方扑腾,弄得水花四溅,就是抓不到手。
也是,几十年了,陈背篓也大变样了,头发掉了,脸皮皱了,腰弯了,背驼了。
陈背篓在刘墨斗耳边吹一口气,说:“我是陈背篓。”他以为刘墨斗会跳起来,惊慌得像一只兔子。但刘墨斗却低着头,念叨着:“陈背篓,陈背篓。”他似乎对陈背篓没一点印象了。
陈背篓沉吟,怎么会呢?不应该啊,深仇大恨啊,他却忘了个一干二净,没心没肺,脸比牛皮还厚。装的吧?
陈背篓说:“三十年前,我就想一刀宰了你,可念你上有老父,下有幼子,不忍下手,我心软,让你多活了三十年。”
刘墨斗说:“活得越久,遭的罪越多。你要杀我?好!借你的贵手,给我一刀,早死早投胎。”
刘墨斗伸长脖颈,比画着,说:“就这来一刀,刀快不快?”从三十年前,刘墨斗就养成了伸长脖颈挨一刀的习惯。
陈背篓不甘心,问:“你知道高老庄的陈背篓吗?”
刘墨斗说:“不管高老庄李老庄,陈背篓李背篓,你就杀了我吧,就当杀一只狗。”
陈背篓气恼。“你想做个糊涂鬼,我却要你死得清楚明白,我是来复仇的,不是杀一只狗。”
陈背篓掉头出门,一路走,一路想,一路感慨。
晚饭时,万福趴在墙头上问:“咋样?”
陈背篓说:“脑子坏了,一听到个杀字,就把脑袋硬往我怀里塞,说不管谁,捅他一刀,就解脱了。”
万福问:“还杀他吗?”
陈背篓说:“他想痛快地死,我偏不让他死,我慢慢折磨他。”
3
陈背篓去了老陈皮的中药铺子。“开几服治咳嗽的药。”
老陈皮摇头晃脑说:“咳嗽分为寒咳和热咳,按时间长短,又分为慢性的和急性的,照虚实又有虚咳和实咳之分,应对症下药。”
陈背篓又问:“热咳吃啥药?寒咳怎么治?”
老陈皮说:“一般医生用药,热咳必用桑白皮、枇杷叶,寒咳少不了杏仁、桂枝,都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开方子,热咳必选桑叶和黄芩,陈皮和半夏专攻寒咳。嘿,用药之理,玄妙无穷、深不可测,失之毫厘则谬以千里。”
陈背篓细一琢磨,刘墨斗的咳嗽,肯定是风寒所致,便让老陈皮开了五服治寒咳的药。
吃过晚饭,太阳就落山了,西边天空抹了一层胭脂。朝起红霞晚落雨,晚起红霞晒死鱼,看来明天又是个大晴天。睡觉还早,陈背篓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刘墨斗这老贼,是怎么打发漫漫长夜的?念头一冒芽,两条腿就痒起来,闲着也是闲着,去一趟刘庄,权当消消食。
出了村,天就黑了,月亮从左边升起,又大又圆。两边的庄稼地里,潮起一层细雾,朦朦胧胧的;秋虫唧唧地唱着;风戏弄着草,草禁不起撩拨,波浪一样放肆地起伏。
再一次在夜里赶路,陈背篓想起了多年前一桩刻骨铭心的旧事。
那年腊月的一个下午,陈背篓和刘墨斗做完了活,收拾家什,要离开榆树湾。他们刚给东家盖完五间上房。陈背篓是瓦匠,刘墨斗是木匠,两人常年合作,像杨六郎手下的焦赞孟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走到哪,都是一双筷子不分开。两人手艺也杠杠的,做过的活,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个针尖大的毛病,高山上吹喇叭,声名远扬。
东家看着西天阴沉沉的乌云,挽留他们住一宿,明天再走。
四十多里路,如果赶快些,天黑前肯定到家,就能搂着女人的热身子撒欢儿打滚了。出门三个月了,憋得太久了,两人互相望一眼,被彼此眼里的火焰烤煳了。
两人捆绑好家什,告别了东家,就匆匆上路了。过了榆树湾不久,下雪了,开始是零散的雪花,轻盈地飘着,没一丝风。两人埋头赶路,兜里装着一沓崭新的钞票,心情大好。
翻过桃花岭,天骤然变了脸,起风了,雪花变雪粒了,雪粒在风的裹挟下,坚硬的石子一样,啪啪打得脸颊生疼,四周一团混沌,辨不清方向。两人奔波了大半夜,腿软得面条一样,估摸着该到家了,但看不见村庄,也听不见狗叫,显然是迷路了。
一丈见方的能见度,再远处,雾蒙蒙一片,天地相连,到底往哪走,两人摸不着头脑。狼就是这时跳出来的,两只,一前一后,屁股蹲在地上,亮出了獠牙。
早听说子午岭里有狼,有豹子,两人都当作笑话听,现在,狼就在眼前伫立着。刚才还冷得打哆嗦,一眨眼,身上就出了汗,抖得像筛糠。两人背靠背,都后悔没留在榆树湾,旺盛的肉欲,化作了冷汗,从脑门逃逸而去。
狼把嘴插进雪地里,呜呜地叫,是在招呼同伴吗?两只就已经让他们绝望了,要再来几只,恐怕连一根骨头都留不下,两人心里咚咚咚地擂起了鼓。
关键时刻,木匠比瓦匠硬气胆壮,刘墨斗将背上的家什往地上一摔,当啷一声,两只狼吓了一跳。锯子、斧头、凿子、锛子,他一件件亮给狼看,每一件家什,都闪着寒光,狼的眼睛闭上了。
狼的第一次进攻,瞄准了陈背篓,它们欺他只有一把瓦刀。一只狼骚扰刘墨斗,佯攻;一只狼掉头扑向陈背篓,奔着脖颈去的。陈背篓一慌,手里的瓦刀脱手了,狼的血盆大口近在眼前,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腥气,吓蒙了。
紧要关头,刘墨斗抡起了锛子,狼惨叫一声,打了个滚,又站了起来,狼没伤到要害,只擦破了皮,流了几滴血。刘墨斗的锛子是用精钢打制的,刃口有七八寸宽,锋利无比,要是扫上了,重则毙命,轻则伤筋断骨,可惜仓促之间,准头差了些。两只狼嘴巴凑在一起,呜呜呜,像在商议对策,然后,毫无征兆地,一齐扑向了刘墨斗。刘墨斗挥着锛子,左遮右挡,而陈背篓吓傻了,在刘墨斗的催促下,终于拿起了斧子。
狼没有得逞,又一前一后地坐着。狼很愤怒,将嘴巴插进雪堆里,呜呜叫着,转着圈子,在呼朋引伴。
陈背篓嘴唇哆嗦着,心里念了一千个观音菩萨,盼着天亮。刘墨斗左手凿子,右手斧子,当地敲了一下,溅起几粒火星。狼退后几步,狼是最怕火的。
刘墨斗又当当当地敲了几下,火星飞溅,狼不断地后退。刘墨斗说:“背篓,吼几嗓子。”陈背篓能唱戏,两人揽活时,路很长,走上半天不见个人影,陈背篓就信口唱几段,驱赶心中的寂寞。
陈背篓的魂回来了,问:“唱个啥?”
刘墨斗说:“唱个带劲的,《单通闯营》。”
陈背篓运足气,猛一张口,舌头上春雷暴绽:“呔!唐营儿郎们听着,单雄信闯营来也!”刘墨斗伴奏,陈背篓放开喉咙唱。生死存亡之际,两人都下了狠劲,刘墨斗把家什敲得密不透风,陈背篓唱得嗓子滴血。
天亮了,狼走了,刘墨斗的胳膊抬不起了,陈背篓的嗓子出不了声。那一夜,是刘墨斗和陈背篓合作最好的一场活。
一晃就四十多年了。
月亮当头时,刘庄也到了。陈背篓想试探一下,刘墨斗是真傻还是装傻。他拍拍门板,恶声恶气地吼:“刘墨斗,我来取你脖子上的人头。”窑里窸窸窣窣响,一会儿,灯亮了。“门开着,进来拿吧。”听口气,像是在等老朋友。
陈背篓从怀里抽出刀,顶了过去。刘墨斗不知是眼花,还是真傻,瞅着雪亮的杀猪刀,不惊不慌,说:“上炕。”
陈背篓把刀撇在炕头上,心里沮丧。刘墨斗眼都不眨一下,杀他还不如杀只鸡,鸡临死也会扑棱几下。
没意思,没意思透了。陈背篓蹲在地上,抽起了安神顺气的烟。
刘墨斗问:“你是过路的?”完全记不得陈背篓前两天刚刚来过。他拍拍炕头,说:“热着呢,上来暖暖脚。”
陈背篓不动。刘墨斗又问:“你喝水?”
陈背篓恶狠狠地说:“不喝!”
刘墨斗在炕上动着,像在找啥,一会儿,递过来一个酒瓶,说:“你喝两口。”
陈背篓说:“要喝你喝,我不喝!”
刘墨斗说:“我爱喝两口,一喝就咳个不停。”
陈背篓想起来了,从雪夜遇狼之后,刘墨斗就添了一个怪症,一喝酒就咳,咳急了就喘不过气来。两人出去揽活,东家每顿饭都有酒,陈背篓故意馋刘墨斗,一口一口,咂得吱吱响。刘墨斗瞅着瞅着,吧唧,一滴口水掉了下来。
刘墨斗真的喝酒就咳起来,咳得鼻涕横流。陈背篓担心他会上不来气,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给他捶捶吧。
陈背篓把手搭在刘墨斗的背上。刘墨斗背上没肉,骨头硌得手疼,陈背篓心里一颤,被岁月深处的刺扎着了。这背啊,当年雄壮厚实,干活时,肌肉老鼠一样滚动,透亮的汗珠子金豆般跳跃,吸引了多少小媳妇火辣辣的目光。
等刘墨斗喘过了一口气,陈背篓问:“你是热咳嗽还是冷咳嗽?”
刘墨斗说:“天一凉就咳,雪地里坐下的病,剜不了根。”陈背篓心里有数了,生了一把火,找来瓦罐,给刘墨斗煎药。
刘墨斗瞅着他,问:“你是郎中?”
陈背篓说:“我是屠户,杀猪宰羊的。”听到个杀字,刘墨斗把脖颈伸长,比画着说:“来一刀。”
刘墨斗的脖颈又黑又细,看不见血管。陈背篓有了主意,看在雪夜遇狼、生死患难的份上,我要把你养得胖胖的,然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结了这段几十年的孽缘。
4
喝了几天药,刘墨斗咳嗽的症状大大减轻,有时候说一大堆的话,也不咳不喘,人精神多了,只是对频繁造访的陈背篓这个不速之客,不疑惑不惊讶,也不刨根究底。看来,脑子真的有毛病。
刘墨斗在院子里走动,想拔掉疯长的杂草,想扫去满地的落叶,想挑破挂在屋檐下的蛛网,想把凌乱的家什归置整齐,但他的手脚已不听使唤,他在荒芜冷清的院子里,成了一截无用的枯木。
几十年前的刘墨斗,长手大脚,身板笔直,由于长年累月地使唤木匠的十八般兵器,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清晰、优美,两臂有几百斤的力气,不管做什么活,都不费吹灰之力。而现在,他已是力不从心了。
不行了,陈背篓感慨,灵丹妙药都不能让生龙活虎的刘墨斗回来了,和几十年前相比,眼前的刘墨斗就是一只不起眼的蚂蚁。
刘墨斗一儿一女,儿子刘冬,女儿刘茵,都上了大学,在城里端着旱涝保收的金饭碗。刘冬35岁的某一天,突然抛弃了令人羡慕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疯疯癫癫地四处流浪。刘茵的人生轨迹还算正常,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丈夫、一个乖巧的女儿,但刚过三十岁就病了,一种蹊跷的病,全身软瘫,没一丝力气。医生宣布,她的余生,只能在床上和轮椅上度过。
刘庄的大槐树下,一个瘪嘴的老婆婆,嘴里的牙都掉光了,猩红的舌头,快速地伸缩,喋喋不休地给陈背篓讲述刘墨斗一家的悲惨遭遇。
“冲撞了神鬼,飞来的横祸啊。”老婆婆凑近陈背篓,神秘地在他耳边说。
陈背篓听得心里隐隐作疼。刘冬内向腼腆,刘茵顽皮刁钻,两个孩子的性格长颠倒了。那时,他和刘墨斗外出回来,就是两家的盛大节日。陈背篓给刘冬刘茵买茯苓饼、软枣糕、牛肉干;刘墨斗给陈背篓的孩子做铁环、陀螺、火药枪,扎风筝。两人都把对方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宠着惯着。
现在,陈背篓只能从照片上看到刘冬和刘茵。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面装满了刘冬和刘茵从小到大的照片。最早的一张是黑白的,那时,刘冬九岁,刘茵六岁。这张照片,是陈背篓带着他们逛庙会时照的,照片中,刘茵刘冬的脸蛋和嘴唇用彩笔涂得红艳艳的。窑洞里黑乎乎、脏兮兮的,唯有这个相框,有没有太阳照进来,都闪闪发亮。
陈背篓指着照片里的刘冬,问刘墨斗:“这是谁?”
刘墨斗神秘兮兮地说:“讨债的,半夜里就来了,趴在窗子上,鬼哭狼嚎的。”刘墨斗说得一本正经,陈背篓脊梁上一凉,麻酥酥的。
刘冬和刘茵的遭遇,像一块石头压在了陈背篓的心上。一连几天,这块大石头压得他头昏脑涨、心如乱麻。多年来,他虽没有去找刘墨斗报仇,但仇恨的怒火,一直压在心里。每月的初一,他都准时到关帝庙烧香磕头,一不求平安健康,二不求升官发财,只诅咒刘墨斗吃饭噎死,喝水呛死,掉下悬崖摔死,诅咒刘墨斗一家多灾多难、疾病缠身。这一咒,就是几十年。
刘冬和刘茵的厄运,会不会和我的诅咒有关?陈背篓打个寒战,心里有了一万个愧疚和不安。猪狗不如啊,陈背篓心里狠狠地骂自己。多年前温馨的一幕浮现在眼前。李庄庙会,陈背篓牵着刘冬,抱着刘茵,半路上,他说口渴,刘茵把吃剩的半块糖,从嘴里抠出来,塞给他,刘冬则跑到小河边,捧来河水,喂到他嘴里。他走累了,坐在路边,刘冬给他捏肩,刘茵给他捶背,他幸福地呵呵笑。那时,刘冬刘茵都亲热地叫他干爹。
陈背篓鼻翼间萦绕着两个孩子的气息,肩膀和背上,似乎有两双娇嫩的手在蠕动,他鼻子一酸,掉下两滴泪来。
一夜无眠。天刚大亮,陈背篓急三火四地拽着万福去关帝庙。万福问:“啥事,火上房了?”
陈背篓说:“我给关帝爷烧炷香。”
万福慢悠悠地说:“不急,先喝口茶,顺顺气。”
万福给陈背篓倒了一杯茶,是用端午节当天采的地椒泡的,能驱寒、和胃、静心、安神。陈背篓喝了一口,又苦又涩,几乎难以下咽。万福说:“慢慢品,时间久了,才能尝出味道。”
两人去了关帝庙。不是初一十五,庙里一只鸟也没有,地上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
万福点着了油灯,上了三炷香。陈背篓跪了下来,望着威武凛然的关帝爷,心里想,他能把我那些恶毒的诅咒一笔勾销吗?如果行,我愿意像万福一样,每天给他烧香磕头。
万福说:“有啥心事,给关帝爷说说。”
陈背篓说:“我求一道平安符。”
万福问:“给谁?”
陈背篓说:“刘冬刘茵。”他想了想,又加上了刘墨斗。
万福紧皱的眉眼舒展开了,他认认真真地写了一道符,什么平安吉祥、菩萨保佑、鬼祟不侵、袪病消灾等等。写好后,万福将平安符朗朗地念了一遍,用火烧了,说:“报给关帝爷了,关帝爷会大施妙法。”
陈背篓问:“灵不灵?”
万福说:“心诚则灵。”
5
万福说了,心里装着啥,眼里就看到啥,就像照镜子,你哭他哭,你笑他笑。
这些年,陈背篓恨着刘墨斗,总想着怎么复仇,出一口恶气,以至于常常被噩梦惊醒,出一身冷汗,弄得自己神思疲惫,好好的日子过得一团糟。何必呢?善恶有报,天道轮回,随他去吧。
放下吧,让那些恩怨情仇,随风而去吧!搬去了压在心头几十年的巨石,陈背篓感觉遍体通透、神清气爽。
再次去刘庄时,陈背篓带了酒肉,像是去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来一场酩酊大醉。上路时,夜幕刚刚拉起,西边的天空,晚霞还没消失,村子已静悄悄的了。没了年轻人,村子也失去了活力,像一个老人,陷入昏睡状态。
四十年熊熊燃烧的仇恨的火焰,陡然间化为灰烬;四十年怒号咆哮的屠刀,换作了美酒佳肴。陈背篓为这神奇的一幕惊讶不已,原来,帮仇人一把,竟然比捅仇人一刀,更让他痛快舒畅。
陈背篓将一大盘猪头肉放在刘墨斗面前。刘墨斗闻着了香味,舔了舔嘴唇,一滴性急的口水,迫不及待地溜了出来。
刘墨斗说:“我有好几年没吃肉了。”
陈背篓递给他筷子,说:“吃吧,撑死你。”
刘墨斗先用筷子,然后就双手并用,风卷残云,眨眼就把一斤多猪头肉吃了个精光。刘墨斗抹抹嘴巴,直直地坐着,接连不断地打嗝,脖子伸得长长的,像只滑稽的鸡。
年轻时,刘墨斗无肉不欢,做百家活,吃百家饭,酒肉的口福断不了。那些年,收工结账时,东家总会准备了酒肉招待,刘墨斗和陈背篓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酒喝上头,就胡吹乱侃,直到鸡叫三遍,才倒头大睡,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刘墨斗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舒服啊,过瘾啊。”
吃了几顿像样的饭菜,刘墨斗长肉了,深陷的眼窝凸起来了,两腮饱满,脸上有了光泽。人其实就是一株禾苗,看着蔫蔫的、垂头丧气的,只要浇点水,施点肥,立马就精神了。
这一日,陈背篓背着蔬菜瓜果去刘庄。四明碰上他了,瞪着牛眼睛说:“哎哟,孝敬上了?”
白露已过,院子里的梨、枣、苹果、柿子,菜园子里的茄子、土豆、红薯,该熟的都熟了,陈背篓一个人哪吃得了?不是被鸟雀糟蹋,就是在土里烂掉,倒不如送给刘墨斗填填肚子。
陈背篓管不住自己的脚,三天两头总要往刘庄跑。人一老,就爱怀旧,那些陈年往事,就是安眠药,就是解忧的酒,就是饭菜里的调料,哪一天都少不了。回顾自己的大半生,陈背篓觉得,和刘墨斗友好相处的那段时光,是他最舒心、最快乐、最难忘的时光。
刘墨斗有点依恋陈背篓了,看见陈背篓来就眉开眼笑的,陈背篓要走时,他拽着陈背篓的衣襟,嘟着嘴,很不高兴,透着孩子气。他幼稚的举动,令陈背篓好笑又同情。
上了年纪后,陈背篓的瞌睡少了,晚上如果睡早点,半夜就醒了,醒了又无事可干,眼巴巴地等天亮,那滋味很不好受。长而无聊的夜,对每个老人而言,都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掉下去,就上不来了。陈背篓惧怕黑夜,有时会留下来,陪伴刘墨斗,也是打发自己的孤独。
以往,陈背篓一个人,吃饭没意思,有一顿没一顿地胡乱凑合。现在有了刘墨斗,怕饿着他,一日三餐,一点也不马虎。陈背篓不差钱,他三天赶一趟集,割肉打酒,变着花样烹制一日三餐。刘墨斗一上饭桌就两眼放光,狼吞虎咽。陈背篓看着,心里暗笑,真是一头猪。
受刘墨斗旺盛的食欲刺激,陈背篓也胃口大开。两个老头像两个顽皮的孩子,争着抢着吃,往往吃得盘光碗净,然后相视一笑。以前,陈背篓最怕的是晚饭后的寂寞冷清,太阳刚一落山,家家就关了门,村子里死一般地静。青壮年都去了城里,村里剩一些老胳膊老腿,吃过饭,看一会儿电视就睡觉。
以前,陈背篓不喜欢看电视,又没个能说话的人,在院子里、村子里没滋没味地转几圈,便上炕睡觉。但一躺到炕上,梦刚拉开序幕,刘墨斗就登台亮相了,他便整夜失眠。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看着月光映上窗户,想起许多的陈年旧事,越睡越清醒,翻过来倒过去,往往到鸡叫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现在有刘墨斗在,夜里就热闹多了。他吼秦腔:一马离了西凉界,赶回寒窑见宝钏。刘墨斗笑呵呵地敲着碗碟,给他伴奏。他唱完了,让刘墨斗讲个故事听听。刘墨斗七颠八倒,不是关公战秦琼,就是岳飞打张飞,陈背篓听得又气又笑,但又一想,不就是解个闷吗,何必较真?说乏了唱累了,人也困了,倒头呼呼大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6
最后一片叶子落了,冬天不知不觉来了。这天,陈背篓又去了刘庄。在高老庄,陈背篓架不住村里人殷勤地关照,他们一直撵着陈背篓的屁股问,刀子都快生锈了,这仇还报不报?还是刘庄清静,村子里好像只有他俩,耳朵边再没有麻雀一样的聒噪,陈背篓感觉舒服多了。
这天晌午,刘墨斗正吃着饭,看到外面纷飞的雪花,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停下了筷子,歪着头,脑子深处似乎有一把锄头,用力地在纷乱模糊的记忆里挖着什么。像有点希望了,他的脸上泛起一层奇异的光彩,但挖着挖着,什么也没挖到,便眼神黯淡、脸色灰暗。
晚饭时,刘墨斗心不在焉,喜欢的猪头肉,吃了两片,就不动筷子了,眼睛瞅着盘子,魂却飘到了不知何处。
很奇怪,自从和刘墨斗友好相处后,陈背篓很少做梦,能一觉睡到大天亮。这天夜里,陈背篓睡得正香,被刘墨斗捅醒了。他睁开眼,灯亮着,刘墨斗趴在他脸上,瞪着眼睛看。
陈背篓吓了一跳,说:“你还不睡啊?”
刘墨斗问:“你是哪个?”
陈背篓故意逗他,问:“你看看我是哪个?”
刘墨斗困惑地捏着脑袋,想了半天才说:“我记起了一件事。”
陈背篓问:“啥事?”
刘墨斗拍拍脑袋,懊悔万分,说:“又没影了,它跑得风一样快,又没尾巴,逮不住啊。”他显得沮丧无奈。
刘庄和高老庄一样,好多院子空荡荡的,没了人,野草就嚣张了,几天就蹿了一大截,长得比树还高。疏于修理的树木,长得潦草而随意,有的挺不过严寒和冰雪,死在了冬天。
晌午暖和的时候,陈背篓和刘墨斗,拉着车子,在村里捡柴火。车子装满了,就拉回到院子里,码成垛,用来做饭、烧炕、烤火。冬天的夜里,屋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屋内热气腾腾,小火炉上温着一壶酒,炉灰里埋着几个土豆,喝烧酒,吃土豆,谈鬼说狐,不觉间,天就亮了。
刘庄高老庄都有个习俗,冬至这天,要把各行各业的家什擦一擦、晒一晒,让它们透透气。冬至开始入九,一九生一芽,九九遍地春,要给家什们提个醒,别睡过了头。
刘墨斗家角落的窑洞里,木匠的家什,胡乱地堆着,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所有家什的刃口上,都生了红锈。
大清早,陈背篓把锯子、凿子、斧子、锛子、铲子、锉子、刨子,一件件摆放在院子里,搬出磨刀石,端来一盆水,他要将刘墨斗的十八般武器磨得锃亮。至于为什么要磨,他自己也说不清。
刘墨斗走过来,好奇地摸一下锛子,又摸一把大锯。陈背篓拿起凿子和斧子,对敲了一下,当的一声,刘墨斗浑身一颤,像被摁下了开关,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刘墨斗拿起铲子和锉子,也敲了起来,当当当,叮叮叮,叮叮当当。两个老头,像两个顽皮的孩子,较起了劲。
雪,就在这个时候下起来了,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飘着。陈背篓停下了,刘墨斗还敲着。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穿越而来,陈背篓触景生情,运足气,张开嘴,吼起来:“呔!唐营的儿郎们听着,单雄信闯营来也。”到底是老了,唱了几句,陈背篓有点接不上气了,但刘墨斗敲得更欢了,像有两只狼撵着,陈背篓就拼了命吼。
雪越下越大,陈背篓的嗓子又痒又疼,刘墨斗也累了,手里的家什有千万斤重,一下一下,沉重而缓慢地敲着。
此情此景,陈背篓感慨唏嘘,要是时光能够绕过那个晦气的夜晚,该有多好啊。
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起风了,风一把一把扯起雪,漫天飞扬。陈背篓说:“回屋吧。”刘墨斗却神情恍惚,他使劲歪着脑袋,像在想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