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死了。
姐姐安慰我说:“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难过。”
我呵呵一笑说:“我为啥要难过呢?”
姐姐在电话里沉默许久,说:“那你赶紧回来吧。”
我朗声一笑说:“为他奔丧吗?那……还是算了吧。”
“你说啥?”姐姐的语气突然强硬起来,“乔天赐,你敢不回来,往后再也别回皮家沟。”说罢这话,姐姐就把电话挂断了。这时候,窗外的夕阳咣当一下闭上了眼窝,天色霎时就暗淡下来了。
父亲死了,我可以无动于衷。但是姐姐发话了,我却不敢不从。我赶紧给姐姐发微信,说:姐你别生气,我回去不就行了。
微信发送以后,我站在阳台上点燃了一支香烟,默然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姐姐的回信,心里陡然有种失魂落魄的慌乱感觉。不瞒你说,我是跟着姐姐长大的。因为在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就死了。在我们皮家沟那一条沟川里,关于我母亲之死的说法,始终有不同版本。一种说法是,母亲不堪父亲的辱骂被迫离婚,改嫁以后却又被父亲纠缠不休,只好与父亲复婚,却又意外怀上了我,我出生后母亲寻短见自杀了;另一种说法是,母亲生我的时候让父亲去喊接生婆,父亲却贪杯如命地跑到别人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忘记喊接生婆了,导致母亲难产大出血死亡……我八岁那年,曾斗胆问过母亲的死因,却被父亲噼啪扇了耳光,只好哭着鼻子去问姐姐:“妈妈到底咋死的,我就不该问吗?”
“我弟弟都八岁了还哭鼻子,羞不羞人啊?”姐姐伸手将我揽入怀抱,一边擦拭着我的鼻涕,一边亲昵地笑着说,“你刚出生妈妈就殁了,我只好抱着你往村里寻正在奶娃的婶子们给你喂奶吃。那时候,皮家沟村里只有三个婆姨正在奶娃娃,一个是五喜的妈妈穆能菊,一个是李军的妈妈向珂琴,还有一个就是红霞的妈妈王德香。五喜和李军都是小子娃,两个婶子奶过他们自己的娃娃以后,奶水就不够你吃了;好在红霞是个女子娃,她妈王德香人胖奶水多,足够红霞和你两个碎娃吃的。这样一来,我整天就抱着你往红霞家里跑。德香婶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婶子,只要我抱着你跑进她家,她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计,扯开衣襟就喂你奶吃。有一天深夜,你饿了,哭闹得很凶,我就抱着你去叨扰德香婶。德香婶把你喂饱以后,说,天灵,要不往后晚上就把天赐留在我家过夜算了。这样的话,我随时都可以给他喂奶,也省得你半夜三更抱着天赐来回跑了。”
我欣喜地说:“我就说嘛,德香婶见我咋那么亲咧!”
姐姐淡淡一笑说:“从那以后每到晚上,我都把你抱到德香婶家去,陪你耍到你瞌睡了,我才恋恋不舍地返回家里。但是有一天,德香婶把你抱在怀里喂奶的时候说,天赐在我怀里奶着,我瞅着他一天一个模样儿,可是咋感觉这娃越长越不像你们家人咧?听到这话,我心里猛然一惊,慌忙把你从德香婶的怀里抱过来说,天赐是我亲弟弟,咋能不像我们家人咧?德香婶,这些日子我夜里总是睡不踏实,半夜醒来总是想我弟弟,今晚上我想把弟弟抱回家去。德香婶嘿嘿一笑说,天灵,你这女子鬼精咧……第二天一早醒来,我跟爸爸说,德香婶说天赐越长越不像咱们家人了。爸爸顿时就垮起了眉眼,说,德香还说啥话了?我说德香婶再没说别的啥话。爸爸说,那往后甭让你弟弟吃德香的奶了。当天晌午,爸爸就从寺hT3dZtvTn2c6yFRyqb0B0q8j51HUKEWfJWCR+SfGaTc=坡街上牵回来一只奶羊。自那以后,我就给你挤羊奶喝……天赐,你是吃羊奶长大的。”
我嘿嘿一笑说:“那,我是不是该喊奶羊一声妈啊?”
“叫一声妈也没啥。说到底,人与羊都是活一条命,也没有多大区别吧。”这时姐姐轻叹了一声,“然而不久,村里就传出那号瞎瞎话了,说你不是我的亲弟弟。听到有人传这号子瞎瞎话,爸爸就跑回家里骂我,说,死女子,谁让你把你弟弟抱给德香喂奶的?我说不抱给德香婶喂奶弟弟就要饿死了。爸爸赌气说,饿死也比别人说闲话强。我就跟爸爸争执说,天赐是我弟弟,我不能让弟弟饿死。爸爸气恼地扇我一耳光,就转身走了。”
我说:“爸爸抬手就打人,他是咱爸爸吗?”
“天赐,往后你再不准说这号话。”姐姐剜我一眼说,“几天以后,爸爸突然要给你过百日。我说,爸爸,弟弟的满月酒都没有做,为啥要过百日咧?爸爸睖我一眼说,没做满月酒,就不能过百日吗?要过,一定要过,而且要大过……此后,爸爸就像操办一桩大喜事那样,为你过百日忙活起来了。他四处下请帖,还把猪圈里的那头肥猪杀了,请厨子来家里做酒席待客。你过百日那天,一早起爸爸就喊我给你穿戴整齐,说要去麻子山‘请灵’。我一脸懵懂地望着爸爸,问,请谁的灵啊?爸爸说,当然是请你妈的灵啊。你妈为生儿子把命都搭上了,我给她儿子过百日,不把她请回来咋行咧?说罢这话,爸爸就提起装着四个小菜、一壶白酒、一沓烧纸、一把香火的篮子往麻子山走去。我赶紧抱着你,跟着爸爸爬上麻子山坡。爸爸将篮子里的酒菜摆放在妈妈的坟头,说,天灵,抱着你弟给你妈磕头。我就抱着你跪在坟前给妈妈磕了三个头。然后,爸爸点燃烧纸和香火,又把酒壶里的白酒洒在坟头说,好婆姨,今天你娃过百日咧,一早起,我和两个娃来把你的灵魂请回家去,等晌午亲戚朋友赶来吃百日酒的时候,我带着娃娃们祭奠你。你千万千万要显灵咧,你要向世人证明,乔天赐无疑就是我乔贵宝的儿子。”
我气愤地说:“我是不是他儿子,他不知道吗?”
姐姐沉默许久,说:“那天晌午,百日宴开席之前,爸爸将客人们招呼到堂屋。堂屋里供奉着妈妈的灵位,灵位前摆放着贡品和香火,一盏油灯在妈妈灵位前摇曳着。爸爸喊我抱着你,跪在妈妈灵位前祭拜磕头。他又点燃几张烧纸说,好婆姨,今天给咱娃过百日咧,亲戚朋友和村邻都来给咱贺喜了。今天,我要当着亲戚朋友和村邻们的面向你赔罪……说罢这话,爸爸扑通一声跪在妈妈灵位前哭诉着说,好婆姨,如果你原谅了我的罪过,你就当着大伙儿的面显一显灵吧。忽然这时,屋外刮起了一阵大风。大风卷起院子里的尘沙,横冲直撞地扑进了堂屋,妈妈灵位前那盏油灯的灯火,被风吹得摇摇曳曳像要熄灭似的,但是劲风过后,灯火却依然在妈妈的灵位前亮着。这时候,满屋子的人都欢呼了起来,说,乔贵宝,你婆姨显灵了,她原谅了你。从今往后,你就彻底把酒戒了,好好养你的儿子吧。要不然,你婆姨再次显灵的时候,不把你抓到阴间让小鬼捶死才怪咧……”
2
其实,父亲是个寡言少语的人。
在我的记忆当中,父亲的每一天似乎都是从挑水开始的。清晨醒来,他先挑着水桶去挑水。灶屋窑里的水缸灌满清水之后,他便默不作声地打扫院子。院子打扫干净以后,他泡一壶浓茶孤坐在堂屋的火炉旁,像哑巴似的喝茶水。一早上,父亲几乎都不说话,直到姐姐把早饭端上饭桌,他才不声不响地起身吃饭。其实,生性寡言的父亲不太敢沾酒,因为只要几杯小酒下肚,他就像穷嘴呱嗒舌的婆姨们那样,死扯着你的手喋喋不休。说实话,父亲酒后话多倒也并无大碍,我恼火的是他喝酒以后总是卖乖作妖出洋相——或扮装“老太婆”扭秧歌,或像公鸡打鸣似的扯着嗓子唱陕北“酸曲儿”信天游:
一个豆角两抽筋,
交回朋友两颗心。
青石板上栽葱扎不下个根,
玻璃上亲嘴急死个人。
哥哥我走过来,
妹妹你把怀解开。
走过来的那个怀解开,
哥哥我要揣奶奶。
…………
往往这时,就有人耍笑他说:“乔贵宝,你揣过谁家婆姨的‘奶奶’?”
父亲顿时恼起脸来,说:“我从不揣别人家婆姨的‘奶奶’。”
又有人耻笑他说:“那么,你婆姨的‘奶奶’被别人揣过以后,夜里你再揣你婆姨‘奶奶’的时候,感觉是啥气味咧?”听到这话,父亲顿时就跟人翻脸打起架来了。这时候,村里的小伙伴们便疯张着跑来喊叫我,说:“乔天赐,你爸爸又跟人打起架来了。”
我十岁以前,听说父亲跟别人打架,还心急火燎地跑去把他拽回家来。但是长大以后,我就懒得管他的死活了,还在心里诅咒着咋不被人家打死咧?被人家打死了,我也免得跟着你这样的爸爸丢人现眼,招人耻笑……然而,我所有的诅咒都是徒劳的。父亲依然喜欢喝酒,依然酒后与人发生口角。有一年夏天,邻居王动员家新箍的五眼石窑洞落成竣工,爸爸作为箍石窑的匠人师傅,被王动员捧为上宾。那天,爸爸坐在动员家新箍的石窑屋里跟一伙男人喝酒的时候,我和一群碎娃们在动员家新院子里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却不料这时,父亲突然黑眉赤眼地从屋里跑出来,像老鹰抓小鸡那样揪着我的衣领,将我拎进堂屋丢在脚地上说:“天赐,你大声告诉他们,说你就是我乔贵宝的儿子。”
霎时,围坐在堂屋饭桌旁喝酒的男人们癫狂着大笑起来。一个说:“乔贵宝,你就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那些年,你吵着闹着把你婆姨撵出了家门。你婆姨像自行车一样,借给别人骑了一圈,又物归原主还给你,不到一年你婆姨就生下了天赐这个娃娃。你为啥还嘴硬,硬说天赐是你的亲儿子咧?”又一个人盯着父亲坏笑,说:“就是啊,你女子天灵比天赐大十六岁,为啥十六年你婆姨不怀孕生子,跟你离婚再嫁,又跟你复婚刚回来就怀孕生子了……”父亲顿时气得脸色铁青,扑上去就与那人撕抓起来。这时候,村东头的刘绍龙慌忙起身拽住我父亲的胳膊,说:“乔贵宝,你真是个二货,大人们说笑话,你把娃扯拽进屋来干啥咧?”
父亲黑着眉眼说:“我就是要让我娃亲口告诉你们,乔天赐就是我乔贵宝的儿子。这样,就把你们的嘴巴堵上了。”
“乔贵宝,我不是你的儿子。”
这时我早已恼羞成怒,冲着父亲吼叫过后,便挣脱身子往村前沟底的葫芦河沟跑去,扑通一声就跳入了河水之中。这时候,温柔的葫芦河水拥抱着我的身躯,滋润着我的肌肤……在旷日持久的酷暑时节,河水是最善解人意的。我在善解人意的河水之中,与优哉游哉的鱼儿嬉戏,鱼儿贴着我的肌肤游走,挑逗似的在我嘴里吐出的气泡中穿行着。我猛一抬头挺身而起,从河水里钻了出来,换一口气又扎进清凉的葫芦河水里……其实这时,我是希望自己不会游泳的,如果这样,一头扎进葫芦河里我就会被淹死。但是,会游泳的人想被水淹死,实在不容易,我总是在心肺憋得将要爆炸的时候,被潜意识的求生欲望支配着身体,鱼儿似的跃出水面……此时,盛夏晌午的阳光照在葫芦河面上,河面波光粼粼泛着银白的光亮,我像鱼儿一样在银白的光亮中游来游去,直到姐姐撵到河畔喊叫,我才赤身裸体爬上河岸,匍匐在河岸野草上放声大哭着,说:“姐姐,凭啥要我证明我是他乔贵宝的儿子咧?”姐姐把我从野草地上扯拽起来,像小时候喊我起床那样,一件一件地往我身上套着衣服说:“你本来就是爸爸的儿子啊。”
我哭吼吼地说:“那他为啥还让我给旁人说我是他儿子?”
姐姐帮我穿好衣服说:“那你当个好儿子,爸爸就放心了。”
我望着姐姐说:“当好儿子是啥标准?”
姐姐愣了愣神说:“姐姐也不知道。”
那年秋天,姐姐就出嫁了。
姐姐出嫁以后,父亲虽然一如既往地挑水扫院子,但却不像往常那样孤坐在堂屋的火炉旁喝茶了。他把茶壶端回灶屋窑里,孤坐在灶屋火炉旁的矮凳上,一边慢慢地喝着茶水,一边漫无边际地骂我:“乔天赐,太阳都晒到尻子上了,还赖在炕上挺尸咧?我就奇怪了,同样是一个妈生的,你跟你姐咋就不一样?”
“那你跟我姐过去啊。”我扯起铺盖捂住脑壳呛他。
父亲说:“我有儿子,跟着你姐像啥话?”
我赌气说:“我不是你儿子。”
“你狗东西说啥?”父亲猛然掀开我的被窝,一把将我从炕上拎起来丢在脚地上,“谁说你不是我的儿子?”
这时候天已秋冷了,灶屋脚地的泥土已经冰凉。我光着脚板站在脚地上,寒气从脚底往上升腾着,父亲却揪着我的头发不丢。我扭头撞在父亲胸腔上,把父亲撞得趔趄着倒退了几步。父亲一脸惊恐地望着我说:“你……你敢顶老子?”
说罢这话,父亲就捂着胸腔,弓着腰身走出了灶屋。
太阳已经悄然升起来了。深秋的太阳照在院子里,有种秋高气爽的感觉。母鸡迎着清澈的阳光,带着一群秋季出生的鸡娃趾高气扬地走出鸡窝,圪蹴在灶屋窑门口晒太阳。一群鸡娃吵吵闹闹,有的围在墙角的母鸡身边觅食,有的钻进母鸡的翅膀里叽喳乱叫着。鸡娃们吵闹得人心烦,我穿上衣服把母鸡和鸡娃们撵跑了。
这时,姐姐黑着眉眼走进院子说:“天赐,你翅膀硬了?”
我望着姐姐漂亮的眼窝说:“如果有翅膀,我早飞了。”
“还想飞咧?”姐姐抠掉我脸上的鼻屎垢痂说,“想往哪儿飞?”
我拗着脑袋说:“往天上飞。问妈妈她是不是被爸爸气死的?”
“又说那话。”姐姐敲打着我的脑壳说,“往后再不许说这话了。”
我很不服气地说:“那……妈妈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姐姐继续敲打着我的脑壳说:“天赐,你用头撞爸爸胸口了?”
“他先揪我的头发。”
“算了,你还是别待在家里了,跟着姐姐一起住吧。”
3
跟随姐姐生活以后,我便转到王家庄小学读书了。
其实,王家庄距离我们皮家沟不远,大概只有三五里路。姐姐出嫁到王家庄以后,时常给我和父亲送粮送菜,还隔三岔五地跑回家来帮我和爸爸收拾屋子洗衣服。时间长了,她婆婆心里很不高兴,便将姐姐两口子撵出家门单立门户。姐夫常德是那种只知道埋头干活、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由姐姐掌管着。所以,我跟随着姐姐,姐夫常德是不敢说二话的。哪料想,姐夫的五弟常明却视我如仇敌。那年秋天,我从皮家沟转到王家庄小学以后,常明时常伙同村里的几个同学,悄悄躲藏在路旁的沙蒿丛中,等我放学回来的时候,一伙人冲出沙蒿林将我拦住,怪眉日眼地仰脸大笑着说:“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我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怯声说:“我没有钱。”
姐夫的五弟常明就戏谑我说:“人人都说你乔天赐的‘八字’硬,还说谁招惹你了谁就会死,可是我还就偏偏不怕……”常明举起柴火棍棍戳着我的裤裆,“我非得把你的小鸡鸡捣烂,看看你乔天赐的‘八字’到底有多硬,看你能把我克死吗?”
一听这话,我顿时恼了,一把抢过柴火棍棍就与他打斗。结果可想而知,我大败而归。
有一天傍晚,常明带着一伙玩伴又把我拦住。“乔天赐,你‘八字’硬把你妈克死了,听说你爸害怕被你克死,才把你送到我大哥家来的。我问你,这事情可是真的?”
我矢口否认说:“绝对没有,你们胡说。”
“没有才怪咧。”常明奓起双手挡住我的去路说,“我妈都说你狗东西的‘八字’硬,还说你在谁家住着,就得祸害谁。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把我大哥祸害了,我得替我大哥把你撵回皮家沟去。”说罢,常明冲着伙伴们一挥手,一伙人就蜂拥而上,将我摁倒在地上捶打,还嘻嘻哈哈地扒光我的衣裤……那天,我哭着回到家里说明缘由以后,姐姐就扯拽着我的胳膊,往她婆婆家讨公道去了。
姐姐婆婆的厉害,在王家庄村是出了名的。据说村里的婆姨们见她都得绕着走。平常,姐姐也是不敢招惹她婆婆的,然而这天傍晚,姐姐像吃了豹子胆似的,拽着我的胳膊气势汹汹地往她婆婆家里走去,一进屋就冲着常明吼叫说:“常明,你赶紧给我过来。”
常明知道闯下了祸,缩躲在他妈妈身后不敢露头。这时候,姐姐的婆婆正在灶台做饭,见姐姐挺着怀有身孕的大肚子气势如虹地站在门口吼叫,便举起铁勺咣咣当当地敲着铁锅说:“天灵,你这是弄啥咧?”
oS+DKllNd5oxOxN0c5eYOQ==姐姐说:“我就是想问问常明,凭啥打我弟弟?”
常明怯懦地扯着他妈的衣襟说:“我没有打。”
姐姐说:“你没打?那是我弟弟自己把自己打成这样了?”
常明犟嘴说:“反正,我没动手……”
不等常明把话说完,姐姐就冲过去将他扯拽到我跟前,厉声说:“你先给我弟弟道歉,然后当着咱妈的面保证,从今往后,再也不欺负我弟弟了。否则我今天不会轻饶你。”
常明顿时吓得哇叽一声大哭起来。他妈就像母老虎似的扑上来说:“乔天灵,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婆婆吗?”
姐姐扭脸与她婆婆对视着说:“妈,常明说的那些话都是你教的吧?”
她婆婆说:“常明说的啥话?”
姐姐说:“让常明自己说。”
常明瘪着嘴说:“我说他妈是‘自行车’,还说乔天赐的‘八字’硬……”
常明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妈扇了一耳光。“谁教你说的?”
常明望着他妈哭着说:“不是你说的吗?你说天赐他妈像自行车一样,被别人借着骑了一圈,还给他爸以后才生下乔天赐的;还说乔天赐‘八字’硬,他爸害怕被天赐克死,所以才把他送到大哥家来祸害人的……”
不待常明把话说完,他妈抬手又在他的脸上扇了个耳光。天黑以后,父亲听说我被人打了,就摸黑骑着自行车从皮家沟赶来。进屋以后,父亲扯起我的胳膊假惺惺地关心我,说:“鼻子流血了,脸也打肿了,伤着骨头没有?”
我使劲挣脱胳膊吼叫说:“不要你管,你赶紧走。”
父亲气得奓起胳膊骂说:“不争气的货。”
姐姐赶紧把我护在怀里说:“爸,你赶紧吃饭吧。”
父亲说:“我不吃,你们赶紧吃。吃罢饭了,天赐跟我回去。”
我梗着脖子说:“凭啥跟你回去?”
父亲说:“就凭你是我的儿子。”
我说:“是你的儿子有啥好处?”
姐姐拿筷子敲我的头说:“敲死你咧!看你往后还敢不敢说这号话了。”
我气恼地把饭碗丢在饭桌上,说:“姐,那你实话告诉我,妈妈是咋死的?难道真的是我‘八字’硬把妈妈克死的?”
姐姐愣怔了一会儿,说:“妈妈生你的时候殁的。”
我指着父亲说:“要不是他把妈妈逼死,我怎么会背上克死妈妈的骂名?”
说罢这话,我撂下饭碗便哭着跑出屋去了。这时候,寒风呼啸着。陕北的冬天很冷,葫芦河水已经结冰了。此时,我无法像夏天那样跳进河水里游泳,只好孤坐在葫芦河畔干枯的草地上哭泣,心想我所有的烦心与苦恼,都是因为妈妈生我而死造成的。如果妈妈活着,人们就不会说我“八字”硬把妈妈克死了。但是妈妈的死亡,却是爸爸造成的。人们说妈妈不堪父亲的辱骂,把我生下以后就自杀了……即便妈妈是因为生我的时候大出血死亡,那也怪父亲喝酒贪杯忘记了去请接生婆……这时我才突然发现,所有问题都能归结到父亲身上。所以,父亲才是问题的根源,他才是罪魁祸首……
4
一早起,妻子就连三赶四地喊我起床。
妻子说:“别睡了,咱还得赶路回陕北奔丧呢。再磨蹭一会儿,就该赶上早高峰了。”这时,我才刚刚入睡。父亲死了,突然就搅乱了我的心思,许多不愿意回忆的往事,也像狗拉羊肠子似的,一嘟噜一嘟噜地拉扯出来了。昨夜我难以入眠,直熬到天蒙蒙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却又被妻子吆五喝六地吵醒,就赌气说:“堵车总比堵心好。”
这时候,妻子轻轻撩开我的被子,说:“赶紧吧!无论以往跟你爸有多大的过节,但是现在他死了,咋说你也应该回去奔丧。况且昨晚上,你也答应姐姐了,说撵在晌午赶回家去,你总不至于对姐姐也食言吧?”
我当然不敢对姐姐食言。要不然,我真的就无家可归了。
多年以前,我被姐夫的五弟常明打得头破血流以后,姐姐说:“算了,你还是别在王家庄念书了吧。”我顿时哭闹起来,说打死也不回皮家沟。
姐姐说:“不回就不回吧,我再想想办法,把你转到寺坡街上去念书。”
寺坡街,是指我们寺坡乡政府所在地。那年秋天,我转到寺坡街读小学以后,姐夫常德不知从哪儿搞到一辆破摩托,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冻,都坚持早晚两次接送我读书上学。
姐夫常德是那种言语不多的“闷葫芦”。这个“闷葫芦”男人,心眼却像筛子那样多。听姐姐说,当年他偷偷瞄上她之后,啥话也不说,只是跑到我家责任田里闷着头帮忙干农活。干完地里的农活,他也不去我家吃饭,扭脸就回王家庄他家去了。就这样,他闷声闷气地给我家熬了两年多的“长工”,父亲实在不忍心了,才喊住他说:“常德,你小伙子老是闷头干活不说话,心里到底想啥咧?”这时候常德才大胆地望着我姐说:“贵宝叔,我老早就看上天灵了,但我不敢说,所以只好闷头干活……”姐姐说,就这样,爸爸让他寻媒婆提亲,自己就稀里糊涂嫁给他了,常德也就稀里糊涂成了我姐夫。我气愤地说:“爸爸让你嫁谁,你就得嫁谁吗?那他跟法西斯有啥不同?”姐姐听到这话,就笑着敲我脑门说:“你个碎娃家,脑子想得还怪复杂……”那年初冬,从王家庄转到寺坡街读小学以后,姐夫常德一早一晚突突着摩托车接送,让我感觉每天坐着风驰电掣的摩托车很拉风。这时父亲却像吃错了药似的,疯张着跑来说他想早晚接送我上学。
我恼着脸说:“你会骑摩托吗?”
父亲说:“我骑自行车送你。”
姐姐说:“往寺坡街上去出门就得爬坡,骑自行车没法送。”
父亲说:“要不然,我学着骑摩托。”
姐夫说:“骑摩托车不难,一学就会了。”
说罢这话,姐夫常德就把摩托车推到院子里,一边示范讲解,一边让父亲试摸。父亲试摸着骑上摩托车,按照姐夫说的那样挂挡加油门,摩托车呜一声冲出去,咣当一下就撞在院墙上摔倒了。这时候,父亲被摩托车甩出去八丈远,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嗷嗷着哀号。姐夫惊慌地跑去搀扶父亲,我却慌忙跑去抚摸着摩托车哭着说:“不会你逞啥能呢?摩托车摔坏了,我咋上学?”
跌过一跤之后,父亲对摩托心生恐惧,就再也不敢碰摩托车了。但是自那以后,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他总是推着自行车站在姐姐家院畔等我回来。“天赐,眼看你姐就要生娃坐月子了,说啥你也不能再住你姐家了,你得跟我回去。”我鄙夷地瞅着他说:“凭啥要跟你回去?”他说:“就凭你是我的儿子,儿子跟老子回家,还需要问凭啥吗?”我说:“乔贵宝,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你的儿子……”不等我把话说完,父亲就奓起手来吼声骂说:“狗东西,往后你再敢说这号话,看我不扇死你!”
我慌忙逃回灶屋扑在姐姐怀里号啕大哭起来,说:“姐,我不回皮家沟。”
姐姐擦抹着我的眼泪笑说:“天赐都十二岁了,还哭鼻子咧?”
我伤心地哭着说:“姐,说死我也不回去。”
姐姐摩挲着我的脑袋说:“姐又没说让你回去,你怕啥?”
自那以后,父亲虽然不再纠缠着要我回eeed0316ab2e5eb0443b758930a4282a家了,但依然站在姐姐家院畔等我放学。见我从学校回来,父亲就站在院畔上黑着眉眼骂我,说:“有家不回,你真不像我乔贵宝的种。”
我就故意嘿嘿地笑着气他说:“我本来就不是你的种。”
父亲顿时垂下头去,说:“可是,你就是我的儿子啊。”
我挑衅地盯着他说:“是你儿子有啥好处?”
父亲轻叹一声,便骑上自行车回皮家沟了。
5
妻子驾车在连霍高速公路上疾驰的时候,导航突然提醒她减速慢行,往北拐入郑济高速公路。这时候妻子大概有点走神,一脚刹车就把似睡非睡的我摇醒了。妻子歉意地说:“差点跑过路口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地望着车窗外面的冬景,但见豫西平原银装素裹。雪,是前几天刚刚落下的。尽管此时阳光灿烂,高速公路上的积雪早已清理融化,阡陌之上却依然是皑皑白雪。我望着车窗外面的冬景说:“没必要赶急,慢慢开就行了。”
妻子说:“行,我开慢点,你继续睡吧。”
我叹声说:“其实我也没有睡着。”
读初三那年,因为一个女娃我与同学曹小富“交恶”了。
刚上初中的时候,我和曹小富其实是好朋友。曹小富家住在寺坡街上,那时候我经常被他邀请到家里去玩耍,还曾经坐在他家饭桌旁吃过喷香的白面馍馍。寒冬腊月天里,学校宿舍的土炕睡着很冰冷,我曾经跟他回家挤过一个暖和的被窝……就是这样的一位铁杆兄弟,却因为一个名叫曹雯霞的女娃出现而跟我反目成仇了。
曹雯霞原本在北道德乡读初中。初二的下半学期,她爸从北道德乡调回寺坡乡政府工作,她便跟随父母搬迁回老家寺坡街上居住,也就转学到寺坡初中跟我成了同桌。曹雯霞性格开朗又活泼,走路轻飘如风,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儿……不瞒你说,我被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搞得五迷三道,寒冬腊月天也常做春梦。读初三的那年春天,我忍耐不住内心的冲动,给曹雯霞写了一首情诗。趁课间休息她不在座位上的时候,我偷偷将情诗塞进她的书包,便像做贼似的溜出教室,跑出校门,兴奋地躺在校园外面的麦地里打滚……但是冷静下来以后,心里却又突然害怕起来了,心想曹雯霞一旦把情诗交给老师,我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去年冬天,寺坡初中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一位男同学给女同学写情书,女同学一时恼羞成怒,就把情书交给了班主任老师,班主任老师便让那个男同学站在讲台上念情书。男同学当然没有念,但卷起铺盖悄悄辍学了……说实话,我是不想辍学的。姐姐说她十五岁那年刚考上鹿州县直高中的时候,妈妈突然怀上了我。妈妈怀上我以后,爸爸不情愿在家照顾妈妈,就凭借他的石匠手艺,整天走东串西帮人家箍石窑喝大酒。无奈之下,姐姐只好辍学回家伺候怀着身孕的妈妈……我读初中以后,姐姐时常念叨说:“天赐,姐姐没有念完的书,你要替代姐姐念完,无论咋说你也得考个大学,当个中学老师咧。”然而现在,我脑子一热就给曹雯霞写了情诗,还偷偷塞进她的书包里了。老天爷啊!如果曹雯霞把情诗交给班主任老师了,那我岂不只有辍学这一条路?
那天放学以前,我没敢回教室。第二天一早,却还是硬着头皮走进教室了。整整一上午,我都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厄运。但是熬到下午放学,一切却平静如常。晚自习的时候,我才借着灯光偷偷瞄了曹雯霞几眼,看她有没有讨厌我的感觉。却不料这时,曹雯霞忽然扭头冲着我嫣然一笑。霎时,我的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蹦跶出来了,心说原来我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晚自习下课以后,我和曹雯霞像约好了似的都没有离开教室,都像“三好学生”那样继续趴在课桌上做功课。直到班主任跑来催促之后,曹雯霞才收拾起书本悄声说:“乔天赐,平常我都是跟曹小富一路回家,今天我走晚了,你送我回家吧?”
我顿时高兴得想死,说:“你放心,我保证把你安全送回家。”
自那开始,时常在晚自习以后,我便充当“护花使者”送曹雯霞回家。一路上,我们踩着月光漫步。一晃便到盛夏时节了。这天晚上,我俩走出校门结伴而行,路旁街巷突然蹿出来一条黑影吼叫说:“乔天赐,你狗东西骚情啥咧?”
曹雯霞回过神来以后,发现是曹小富,就骂他说:“你是想死咧?”
曹小富说:“你先回去,我单独跟乔天赐说话。”
曹雯霞离开以后,曹小富就将我拖到街旁小巷里,把我顶在墙上,凶巴巴地吼叫说:“乔天赐,曹雯霞你也敢骚情?知不知道她是我姑。”这时我才知道,曹雯霞的父亲与曹小富的爷爷是同胞兄弟。从辈分上讲,曹雯霞与曹小富的父亲是同胞堂兄妹。按照辈分,曹小富就得把曹雯霞叫姑姑。但由于两人同岁,曹雯霞便明令禁止曹小富在学校喊她姑姑。我拼命挣脱身子说:“她又不是你亲姑。即使是你亲姑,你也管不着。”
“狗东西你还嘴硬咧!”
曹小富挥拳砸在我的脸上,顿时打得我脑袋嗡嗡响。
我当然不甘心坐以待毙,便与他扭作一团打起来了。怎奈何曹小富膀大腰圆气壮如牛,而我身材矮小瘦若野猴,不到三个回合,我就被曹小富揍得满嘴流血败下阵来,像野狗一样哀号着逃回学校,独自缩躲在墙角咒骂曹小富不得好死。然而,曹小富并没有因为我的诅咒而死掉。第二天他依然活着,第三天他还活着,而且越活越牛皮,只要鳖爪子痒痒想揍我了,他就找事把我胖揍一顿,还横眉竖眼地威胁我说:“乔天赐,你他妈的敢告状,我就向老师揭发你谈恋爱的事情,学生早恋,学校肯定要开除你……”
这天下午上自习课的时候,曹小富的鳖爪子又痒痒了,就又找事收拾我。却不料他刚刚抬手扇我一耳光,父亲突然冲进教室将他踹翻在地上,吼叫着说:“你娃邪乎咧,我趴在教室窗外看你好多天了,总是看见你揍我娃咧。今天老子警告你一句,从今往后,再敢动乔天赐的一根汗毛,我就把你拖出去撂水井里头淹死。”
说罢这话,父亲带着浑身酒气扭身走了。同学们从惊愕中醒过来以后,突然纷纷发出了野兽般嚯嚯的吼声。“哇,乔天赐,原来你爸这么厉害啊!”
不瞒你说,尽管父亲为我撑腰把曹小富揍了,但此时在我的心里,却有种受到奇耻大辱的感觉。我慌忙撵出教室,想跟父亲理论,质问他凭啥瞎掺和我与同学之间的矛盾。然而此时,父亲却像做贼似的早已逃之夭夭……当天下午,曹小富就瘪着嘴巴跑去找班主任老师告状,说我父亲酗酒滋事,闯进教室把他打了,还说我违反校规校纪,与曹雯霞“早恋”。这样一来,我被班主任老师喊去谈话,曹雯霞也被喊去谈话了。
曹雯霞被班主任喊去谈话回来,便给我写了个纸条,说从今往后跟我也不来往了。“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要认识我。”我赶紧给她回一张纸条,问她再也不来往是啥意思。却不料,曹雯霞随手抓起纸条揉成纸疙瘩,一扬手就扔出窗外去了。
6
此时,轿车已经驶在青兰高速上了。
妻子耻笑我说:“初恋如此短命,就没再发生点别的啥事吗?”
“其实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初恋短命更令人伤心。”我苦涩一笑,“此后不久,关于我妈是‘自行车’,被我爸借给别人骑一圈又还回来了……还有我的‘八字’硬克死了妈妈……这些闲言碎语就在同学们中间悄然传开了。后来这话越传越邪乎,说凡是接近我的人,或者与我有仇的人都会被我克死……唉!也许我还真是‘八字’硬吧,那年初冬的一个雪天,曹小富在塬上撵牛时摔入悬崖,把左腿摔断了。这样一来,同学们避我如瘟神,无形之中就把我孤立起来了。”
同学们避我如瘟神以后,就没人愿意跟我坐同桌了。
这样一来,班主任老师只好找来一张小课桌,搁在教室后排角落,让我单独坐。这时我内心满是屈辱的感觉,再也无心读书了,便卷起铺盖偷偷逃离寺坡初中,搭乘一辆拉煤的卡车跑到黄陵县的店头矿区打工。然而,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店头矿区,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容易挣钱。煤尘飞扬的街道上和布满雾霾的天空下,到处都是寻活挣钱的农民工……那年冬天,我像一条野狗在店头矿区流浪了一个多月,才被一位河南来的砖瓦匠师傅拾揽收容,跟着他躲在一条小山沟里“道砖头”。但是熬到春节前夕,我还是悄悄逃离了砖瓦厂。这是因为,我实在是无法忍受在寒冬腊月天里,穿着高腰雨鞋跳进刺骨的冷水里踩泥巴的那种辛苦……那天,我从店头矿区跑回来的时候,天色已黑,我没脸往姐姐家去,只好偷偷溜回了皮家沟。这时候,父亲正孤坐在火炉旁吃着纸烟烤火。见我突然摸黑回来,父亲惊愣地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我将随身扛回家来的铺盖卷丢下,懒得跟他解释便爬上暖烘烘的土炕闷头睡了。然而,父亲从惊愣中缓过神来以后,突然起身掀开我的棉被,气咻咻地将我拽下炕头吼叫说:“你还晓得回家啊?!”
我赤脚站在灶屋脚地上,横眉冷对地盯着他那副丑恶的嘴脸,心里隐忍着没有与他争吵,转身抱起土炕上的破棉被就去堂屋睡觉了。堂屋窑里没有生火,土炕也冰凉,我像寒号鸟那样蜷缩在寒冬冰冷的被窝里,心里漫无边际地诅咒着父亲,后来便迷迷瞪瞪地睡着了。夜深的时候,我被一泡尿憋醒,却发觉堂屋窑里很暖和。盘在土炕旁边的火炉里燃烧着火苗,土炕也被烧热了。父亲坐在炕头抓着我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往冻裂的伤口上抹油……嗅闻着满屋飘散着的凡士林香味儿,我心里猛然一阵酸楚,但却闭着双眼默然隐忍着,心说不能因为他往我手指伤口上抹点凡士林,就轻易原谅他了……父亲一边往我手指的伤口上涂抹着凡士林,一边无休无止地谩骂着,说:“狗东西,你还知道回家啊!你咋不在外面冻死饿死咧?冻死饿死了,老子这辈子也省心了……唉,我是上辈子作孽,这辈子才遇到你这个狗东西。要是没有你这个狗东西,我也许还能多活几年,你狗东西咋不死咧?死了干净,我也眼不见心不烦咧……”
“我现在去死。”我实在忍受不住父亲的谩骂,腾一下撩开棉被坐起身冲着他吼叫着,“我出生的时候,你为啥把我妈逼死,你咋不把我掐死咧?”
吼罢以后,我便跳下土炕抓起棉衣跑出屋去了。
屋外一片漆黑,寒风像刀子在脸上划拉着。我迎着凛冽的寒风跑到村前沟底的葫芦河畔,之前哗啦啦的葫芦河水已结了冰,宛若一条冰冷的蟒蛇在沟底里蜿蜒着。这时我才悲哀地发现,除了那个令我讨厌的家,我无处可去。但我确实不愿返回家去,便糊里糊涂地爬上麻子山坡,双膝酸软地跪倒在母亲的坟旁放声悲哭起来,说:“妈妈你为什么死咧?既然你都不想活了,为啥还要生我?”
此时,妻子驾驶着轿车驶过了壶口瀑布黄河大桥。
妻子说她有些累了,便将车开进服务区休息。车停稳以后,我买了两杯奶茶和妻子一起坐在搭着凉棚的连桌椅上歇息。这时候,坐在我们旁边铁椅上的一位中年妇女正呜呜地哭,一个男人将肥嘟嘟的左手搭在妇女肩膀头劝慰她说:“节哀顺变吧,别哭坏了身子。”
妇女愤懑地说:“如果你爸死了,你能不哭?”
我死眉死眼地盯着中年妇女,心说有啥好哭的。
妻子抬手在我的眼前晃着说:“嗨,看入迷了?”
我赶紧收回目光说:“有啥可哭的?”
妻子揶揄地说:“都像你似的没心没肺,人类就完了。”
我睖她一眼说:“难道我对你和女儿不好吗?”
妻子嘻嘻笑着说:“那倒没啥说的,只是对你爸有点像冷血动物。”
我说:“你懂个屁。”
那年春节过后,我就赖在家里不愿出门打工了。
父亲一如往常那样赶早起来挑水扫院子,一如往常那样孤坐在火炉旁泡茶喝。一壶浓茶喝寡淡了,他才黑着眉眼做早饭。做好早饭,他也不喊我,独自闷头吃罢便下地干活去了。我总是头天晚上熬夜看电视,第二天早晨挺在炕上睡懒觉。睡到半晌午,我才爬起身来扒拉几口冷饭,便往皮家沟小学去了。
那时候,农村小学还没有“撤点并校”,乡村还有朗朗的读书声飘荡在村庄上空。尽管皮家沟小学只有十几个学生娃娃念书,民办教师董百顺却教得很认真。一早起,他就站在校园门口那棵老枣树下敲铃铛,十几个学生娃娃便踩着清脆的铃声赶来上学了。我之所以喜欢往皮家沟小学跑,一来是与民办教师董百顺的关系不错,二来是学校有征订的报纸杂志,看书读报,可以打发我百无聊赖的时光……就这样,混过年后的寒冬,春天的脚步就悄悄走来了。这时,父亲却染上了早晨喝酒的不良嗜好。一早起,他像往常那样挑水扫院子,喝几口浓茶便拎着酒瓶坐在堂屋的炕头,盯着睡懒觉的我默然喝酒……二两白酒下肚以后,他就黑着眉眼开口骂人,说:“乔天赐,你狗东西整天睡懒觉,咋不把你睡死咧……”
一般来说,我都是拿铺盖捂着脑袋懒得搭理他,任凭他絮叨,任凭他谩骂,心想反正他也骂不掉我身上的一疙瘩肉。但是这天清晨,我被他吵醒以后心情不错,便仰躺在炕上跟他斗嘴,说:“我偏偏不死,非把你气死不可。”
父亲抿一口酒说:“你赶紧把我气死吧,也让我眼不见心不烦。”
我促狭一笑说:“那你还是活着吧,你若死了谁骂我咧?”
父亲不紧不慢地喝一口酒说:“我上辈子做啥亏心事了,这辈子才遇到你这个东西。”
我冷声一笑说:“你做啥亏心事你知道,别跑来问我。”
父亲又抿一口酒说:“上辈子的事情,我咋知道?”
我瞥他一眼说:“这辈子你做啥亏心事了,心里总该清楚吧?”
父亲把酒瓶放在炕沿上说:“我这一辈子从没做过亏心事。”
我猛然坐起身说:“我妈都被你害死了,还不算亏心事吗?”
父亲愣怔着说:“谁说你妈是我害死的?”
我蔑视着他说:“人人都说我妈是你害死的。”
父亲默然着连喝几口,便拎着酒瓶走出了堂屋。
时光就在我与父亲的吵闹声中悄然溜走了。那年冬天,姐姐说我整天这样闲逛,一辈子就毁了,便逼着我报名参军了。当兵三年,我退伍返乡时恰好是年关时节。这时候,刘绍龙带着一家老小回皮家沟探望他的父母来了。刘绍龙的父母,原本是河南新密人,早年间,河南遭遇水灾的时候,他们拖带着儿女逃荒到陕北,便在我们皮家沟村扎根落户了。上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社会刚刚“开放搞活”,刘绍龙便带着妻儿返回了河南老家。刚回到新密的时候,刘绍龙只是做点小生意,后来跟人合伙搞耐火材料,慢慢发达起来了,便想把他的父母接回新密老家去享福。却不料,他年迈的父母早已融入了陕北这片土地,说啥也舍不得离开皮家沟。这样一来,每年春节前夕,刘绍龙就带着一家人回皮家沟来陪父母过年,也顺便请村人喝酒,显摆他在河南混得不错。
父亲是个酒鬼,刘绍龙回皮家沟以后,他就整天跟着刘绍龙混酒喝。喝醉以后,父亲依然如故地出尽洋相,依然如故地拎着酒瓶子骂我。说从今以后再也不认我这个儿子了;说权当他乔贵宝这辈子只生养了一个女儿,权当老乔家已经“绝种”……这时候,我已经懒得跟他争嘴了。当兵三年,已经把我的性子盘得差不多了。我学会了忍耐,便不把父亲酒后的话当回事儿。一个醉酒之人,你跟他争究什么?却不料,正月初六那天晚上,刘绍龙突然把我喊到他家说:“天赐,听说你在部队给领导开车,愿不愿给我当司机?”
我猛然一愣说:“给你当司机?”
刘绍龙哈哈一笑说:“咋咧?给我当司机觉得屈才?”
我慌忙说:“不屈才,不屈才,谢谢绍龙叔。”
第二天一早,我便跟着刘绍龙离开皮家沟村庄,先给刘绍龙当司机,又跟着他跑耐火材料搞销售,然后便在郑州娶妻生子安家落户……
7
我和妻子赶回皮家沟的时候,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灵棚。
这时候,棺材还没有从寺坡街上买回来,父亲僵硬的尸首仰挺在灵棚脚地上。灵棚脚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草,麦秸草上铺着床单,一张轻薄的黄表纸(俗称“苫脸纸”)遮羞似的遮盖在父亲脸上——在我们陕北皮家沟这一道沟川里,人死以后在没有入殓之前,要把尸体停放在灵棚脚地的麦秸草上,脚下点一盏煤油灯,脸上盖一张“苫脸纸”。听老辈人说,人死以后,之所以要在脚下点一盏油灯,主要是为死者照亮阴间的道路;而在死者脸上盖“苫脸纸”,则有三种意图:一是观察死者是否真的死了。人若真死气断,“苫脸纸”自然不会抖动,但倘若是假死之人,气出纸动,便可随时抢救让死者复活。二是人死以后,脸色会变得难看,甚至面目狰狞可怖,亲人们看见未免伤感害怕,所以就用“苫脸纸”遮挡住。三是“苫脸纸”能遮挡尘土、防止噪音,可以让死者安息。
走进灵棚以后,妻子跪在地上叩头祭拜,我却木讷着站在父亲僵硬的尸体旁,心无旁骛地盯着父亲脚下那盏摇曳的油灯说:“你……就这样死了?”
姐夫常德说:“天赐,你赶紧回堂屋吧,就等你回来拿事咧。”
我转身往堂屋走去,姐姐和妻子也紧跟着走进屋里。堂屋土炕上坐着几个老人。一个是负责父亲丧礼“执事”的老支书麻梦德,一个是请来的阴阳先生蔡基普,还有皮家沟村里的几个老汉老婆……说实话,我都没有料到已经年迈的刘绍龙也会从河南新密赶回来为我父亲奔丧。见我走进屋里,刘绍龙拄着拐杖坐在炕沿上说:“天赐,你娃这是咋咧?脚腿还没有我快嘛。”
我说:“绍龙叔,你咋回来了?”
刘绍龙说:“我跟你爸一起耍着长大,我咋能不送他一程咧。”
负责“执事”的老支书麻梦德说:“旧事咱先不提,先说眼前急办的事情吧。按照咱们这儿的老规矩,老子殁了,咋样抬埋,得等儿子拿主意定夺。天赐,一屋子的人都在等你回来说话咧。”
我淡然地说:“随便吧。”
姐姐顿时吼叫起来,说:“随便?”
这时候,满屋子的人也都像不认识我似的,齐刷刷地盯着我默不作声。一时间,我被人们盯得有些心虚,慌忙掏出香烟散发一圈,才对老支书说:“梦德叔,你看着随便办吧。”
麻梦德说:“随便办是咋办?总不能随便挖个坑埋了吧。”
“当然不能。”姐姐抢过话说,“无论咋说,我爸也是个有名有姓的匠人啊。以往年,皮家沟这一条沟川箍石窑盖新屋,谁家不请我爸当‘大师傅’?我爸活着的时候常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主人家盖新房箍窑洞,为的是一张脸面,咱当匠人凭手艺吃饭,要的也是一张脸面……爸爸为脸面活了一辈子,如今他殁了,咋说也得体体面面把他老人家送走。”
我望着姐姐说:“那,咋样才算体面?”
姐姐说:“虽然没必要铺张浪费,但是至少得给爸爸订做一副柏木棺材,按照老规矩入殓,停灵三天吊孝,请吹鼓手吹几天唢呐吧。”
我说:“何必搞那些繁文缛节呢?”
姐姐冷眼盯着我说:“照你的意思咋办?”
“人死如灯灭,赶紧埋了算了。”我在心里拿捏着话,字斟句酌地说,“无论买柏木棺材,还是停灵三天吊孝……场面铺排得再大,还不是演戏给旁人看吗?孝顺也不在于抬埋的时候大操大办,关键在于平时……”
“你给我闭嘴!”不等我把话说完,姐姐抬手就扇了我一巴掌,“猪鼻子插葱,你装象啊!一屋子人等着你回来做主拿事儿咧,哪想到你乔天赐在外面混搭了几年长见识了。‘孝顺不在于抬埋时大操大办,关键在于平时’,今天我问你,这些年咱爸生病的时候,你引他去过一次医院吗?爸爸住院的时候,你伺候过他一晚上吗?爸爸病重的时候,想让你把女子引回家来,他想看几眼孙女,你却说你女子正在读高中,一点时间都耽搁不起……乔天赐,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孝道?”
我说:“我不是给他转钱了吗?”
“就你给的那点钱,也好意思说?”姐姐像仇人似的盯着我说,“你赶紧滚,现在就赶紧滚吧!爸爸再也没有你这个儿子,我也再没有你这个弟弟了。从今往后,我乔天灵与你乔天赐老死不相往来,你赶紧带着媳子滚。”
说罢这话,姐姐便哭着跑出屋去了。
这时刘绍龙从炕沿上跳下身来,突然抡起拐杖打在我的腿上,并吼声说:“才挣几个臭钱,你就不认娘老子了?我实话告诉你乔天赐,那年你退伍以后,如果不是你爸爸三番五次跑来求我,我怎么会把你带到河南去?怎么会扶持你栽培你,手把手教你做业务?实话告诉你,我本来答应过你爸,这些话一辈子也不跟你说透。你爸说他这辈子,只盼望你有个大好前程……可是今天,我老汉要不抡起拐棍捶你,不把这话说透,你狗东西还真是忘了,你是谁的儿子谁的种……”
“绍龙叔,您消消气儿。”妻子慌忙搀扶着刘绍龙的胳膊宽慰了几句,又将我拽出屋去抱怨,“看你吧,回来就闹腾得鸡飞狗跳,往后你还有脸见人吗?”
此时,天空阴沉着。院子里的泥土被寒风卷起,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有种生疼的感觉。姐姐悲痛欲绝的哭声从灵棚里传来,妻子将我拽进父亲的灵棚说:“乔天赐,还不赶紧给姐姐认错?”
我梗着脖子说:“我错在哪里?”
妻子吼声命令我说:“跪下。”
见妻子也冷眉冷眼地盯着我,我只好在父亲尸体旁跪下身来。许久以后,姐姐才哽咽着收起了哭声,说:“乔天赐,你不用跪。你说你没有错,那就没有错。如果真要问个对错,那也是爸爸错了,错在他不该把你养大成人。我也有错,错在你小时候,我不该把你当成亲弟弟抚养……人常说‘家丑不可外扬’,爸爸临终前还给我交代,说有些事情永世不要给你说透。他说他一辈子,只求死了抬埋的时候,有儿子给他顶烧纸盆,逢年过节有儿子给他上坟,让别人知道他不是‘绝户头’。但是看你今天这个架势,爸爸抬埋的时候,想指靠你顶烧纸盆也不可能;清明时节,指望你回来给爸爸上坟也是枉然。今天,咱们都跪在爸爸跟前,听我把话说完,你就带着你媳子走吧。”
姐夫说:“天灵,还是别说吧。”
姐姐说:“有啥不敢说的?”
姐夫说:“话说透了,就把爸爸的脸撕破了。”
“人都已经殁了,脸撕破了就撕破吧。”姐姐对着父亲的尸体磕了三个响头,“爸,你别怨我,反正他乔天赐已经这样了,有些话也应该给他说清楚,说清楚了就让他赶紧滚,从今往后,再也不要他回咱皮家沟。”
我说:“我就想搞明白,妈妈到底为啥死的。”
姐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妈妈是因为生你时大出血死的。有些事情,也是妈妈临咽气的时候才说给我听的。妈妈说,爸爸年轻的时候,被生产队派到上八寺隧道工地当民工。工地上的领导得知爸爸是个石匠以后,就让他去放炮炸石头。有一次,爸爸放炮的时候,一块飞石崩到他裆部了……爸爸住了半个月医院,回家以后就变成了半残废。从那以后,爸爸整天唉声叹气,说这辈子老乔家就要断子绝孙了,还说等他将来死了,抬埋的时候连个顶烧纸盆的儿子都没有……妈妈说,从那以后,爸爸就染上了酒瘾。在咱们皮家沟这一道沟川里,爸爸是有名的石匠师傅,所以,别人请他箍窑盖房干石匠活的时候总要请他喝酒,晚上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有一天晚上,爸爸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以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妈妈跟前哭着说,好婆姨,咱俩离婚吧。妈妈心里猛然一愣怔说,你喝醉了胡说啥咧?爸爸说,我不是胡说,我是想了许久,才做出这个决断的。妈妈气恼地说,为啥要跟我离婚,我哪样对不住你了?爸爸说,不是你对不住我,是我对不住你啊!你还年轻,但我却成半残废了,你何必守着我活守寡咧!听到这话,妈妈就将爸爸从脚地上搀扶起来,擦干爸爸的眼泪说,往后再也不说这话了,活守寡我也情愿守着你……却不料自那以后,爸爸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每次喝醉回来就摔碟子摔碗,吵着闹着逼迫妈妈离家出走。有一天晚上,妈妈实在是被爸爸逼得在家待不住了,就哭着跑回前柳村外婆家里。在外婆再三逼问下,妈妈只好把来龙去脉说给外婆听了。外婆听罢以后就劝妈妈,说既然是这,你就跟他离了吧。妈妈不情愿跟爸爸离婚,外婆就三番五次地跑来劝说。外婆说,你才刚刚三十岁,就跟着这样的一个守活寡,可就是一辈子的恓惶啊!妈妈说,恓惶我也不情愿离婚……这样僵持了半年多,爸爸突然跑到县法院起诉离婚,法院多次调解无效,就作出了离婚判决。
“离婚以后,妈妈只好回到娘家。外婆四处找媒婆说媒,妈妈后来就又嫁给寺坡街上的李树利了。妈妈改嫁给李树利的时候,我恰好在寺坡初中住校读书。妈妈时常把我喊回家里吃饭,时不时还给我零钱花。李树利那个人,很小气,嫌我吃了他家的粮食,还嫌妈妈偷偷给我钱花,就经常跟妈妈吵架,甚至有时还大打出手。有一天,妈妈无意中跟我说,李树利害怕她偷偷拿钱给我花,就把钱装在他的衣兜里,晚上睡觉时把钱数一遍,早上醒来又把钱数一遍……妈妈说她实在是跟李树利过不下去了。后来,我就把妈妈在李树利家受的委屈说给爸爸听了。当时,爸爸只是闷头吃烟没有说话,但是几天以后,爸爸却拎着一瓶白酒跑到李树利家里,吆喝着要跟李树利喝酒。李树利说他从来滴酒不沾,不能喝酒。爸爸就拽着李树利的衣领,气咻咻地把他拖出屋去,说不喝酒算啥男人。李树利说,乔贵宝,你是不是跑来找碴咧?爸爸打开酒瓶咕咕咚咚喝了半瓶说,不错,我今天就是来找碴咧。李树利,我告诉你,天灵她妈嫁给你了,你就要好好待她,往后我再听说你对她动手动脚大打出手,我就不是拎着酒瓶找你喝酒了,而是要卸掉你的一条狗腿。一听这话,李树利就恼了,说,她现在是我的婆姨,我想咋样就咋样,乔贵宝,你要是看不惯,心里也忍受不了,那你干脆把她领回去养着……
“听妈妈说,爸爸当时挥拳就把李树利打得满嘴流血。他发疯似的吼叫着说,天灵她妈跟着我多年,我从没舍得动过她一根指头。她跟着你就要挨打,你这样的男人就该当讨不下婆姨,就该当耍一辈子光棍。说罢这话,爸爸跑回屋里拽起妈妈的胳膊就走了。两人走到皮家沟对面阴坡的时候,妈妈突然感觉满心委屈,就坐在阴坡地里放声大哭。这时候,爸爸蹲下身来将妈妈背在脊背上,默然地往皮家沟走着。妈妈趴在爸爸的脊背上,一路哭着捶打他的肩膀说,既然不要我了,为啥又跑来找我?爸爸背着妈妈一边往村里走,一边嘀咕着说,天灵说他整天骂你打你,我心里忍受不了。妈妈依然捶打着爸爸的肩膀说,你不是说,跟着你活守寡吗?爸爸说,活守寡也比你跟着他挨打受气强,所以我想了几天,就想把你接回家来,即便是你活守寡,也比跟着别人挨打受气好得多……就这样,妈妈又被爸爸接回家来了。”
姐夫说:“天灵你别说了,爸爸的‘苫脸纸’都在抖动咧。”
姐姐说:“哪料想妈妈回来以后,却发现她怀上你了。爸爸知道妈妈怀孕以后,就想让妈妈把你打掉。妈妈却舍不得把你打掉,哭着说娃在我肚子里长几个月了,已经母子连心舍不得了,无论是猫是狗,孬好留他一条命吧……这样一来,爸爸心里窝着火气,就借酒消愁整天喝得东倒西歪。有一天,爸爸跟我说,天灵,你妈挺着大肚子却无人照顾,你干脆别上学了,回家伺候妈妈吧。我气恼地说,那你咋不把酒戒了,好好伺候妈妈咧?爸爸闷头吃着纸烟说,天灵,我给你说实话吧,我只要看见你妈妈挺着大肚子,就会想到李树利那个狗东西,就想冲着你妈妈发火。但是转念一想,你妈怀孕又不是你妈的错啊!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作孽造成的……唉,一切都是我作的孽啊,我哪还有资格冲着你妈发火?就这样,我只好辍学回家伺候妈妈了。
“你出生的那天晌午,爸爸正在前柳村跟人喝酒。我心里着急忙慌着要去把爸爸喊回来,妈妈却不让我喊爸爸回来,说爸爸曾经跟她说过,娃出生的时候千万别让他在跟前,万一他迈不过去那个心坎坎儿,一把扭住娃的脖子把娃掐死了咋办咧……所以,我只好守在妈妈身旁,却不料妈妈把你生下以后流血不止……妈妈临终前说,天灵啊,无论咋说,生下来就是你弟弟,如果你爸爸对他不好,你也得想办法把弟弟养大咧。妈妈还说,天灵,你千万不要责怪你爸啊!他毕竟是个男人,婆姨怀的是别人的野种,生的是别人的娃娃,无论啥时候想起来,他心里都不好受,说出去脸上也挂不住咧……就这样,妈妈死了。妈妈死了以后,爸爸搂抱着妈妈的尸体哭了一晚上,说他是罪人,一切都是他的错,还向妈妈保证说,一定要把你当亲儿子养大成人,供你读书上学将来有出息……你刚出生的时候,夜里哭闹得很凶,爸爸就把你抱在怀里转悠着,说天赐,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儿子,你妈殁了,还有爸爸活着咧,我娃别怕,我娃别哭……但是后来我发现,爸爸害怕别人说你跟他长得不像,一旦听见有人说这话了,他就慌慌着爬上麻子山坡,跪在妈妈的坟前烧纸磕头作揖,说,好婆姨,你娃长得不像我可以,可你要保佑你娃长得像你啊,要不然,我这张老脸一辈子就没处搁……”
妻子叹声说:“真没想到,爸爸对妈妈爱得如此深。”
“爸爸对你们也一样。”姐姐擦抹着眼泪说,“天赐,你第一次带着媳子回皮家沟的时候,你媳子给爸爸送了一枚白金戒指,爸爸白天就戴在他平常夹纸烟的手指上。在村里跟人吃纸烟的时候,他就奓着手指跟村人炫耀说,这戒指是我儿媳子送给我的咧,戒指是白金打的,花老鼻子钱了。夜里睡觉的时候,他就把戒指取下来压在枕头下面,第二天醒来洗完脸了,就又把戒指戴上。但是有一天,我发现爸爸手指戴着的戒指颜色不对劲儿,就问爸爸说戒指的颜色怎么不像以往那样亮了。爸爸说,咋不亮了?我看着很亮啊……我硬让爸爸把戒指取下,说让我仔细瞧瞧。爸爸先是不愿意给我瞧看,实在拗不过我,才从手指上把戒指褪下来递给我,一脸歉意地说,他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不知咋就把你媳子送给他的那枚戒指弄丢了。他害怕你们再回皮家沟时知道戒指丢了,会抱怨他不珍惜,就买了一枚款式一模一样的银戒指戴在手上……爸爸去世的时候,一直咽不下最后一口气,我就趴在爸爸的嘴边说,爸爸,你是不是等天赐回来咧?爸爸流着眼泪说不出话来,但却抖动着他戴着那枚银戒指的右手。我哭着抓起爸爸的右手说,爸爸,你是不是要把戒指取下来?爸爸就努力扯着嘴角微笑着。我说,爸,你要把戒指留给天赐吗?爸爸瞪着眼睛瞅着我。我说,爸,那你是要把戒指留给天赐的媳子吗?爸爸依然瞪着眼睛瞅着我。我说,爸,你是想把戒指留给你孙女吗?这时,爸爸才又扯着嘴角笑了,随后就咽气了。但是乔天赐,你却没有把你女子带回来,爸爸临终前就这么点心愿,也实现不了,留着这枚银戒指还有啥用?”
说罢这话,姐姐就从衣兜里掏出戒指,一扬手扔出了灵棚。
这时,一阵寒风从灵棚外面吹进来,吹灭了父亲脚下摇曳着的油灯,盖在父亲脸上的“苫脸纸”也被寒风吹得飘飞而起,噼啪一声拍打在了我的脸蛋上。我心里猛然一惊,温热的眼泪悄然从眼角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