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青春扎根大地

2024-10-30 00:00刘西北
躬耕 2024年10期

白云之上,一艘太空船静静悬浮。几只小麻雀,追随妈妈,从下面掠过,叽叽喳喳喧闹着,消失于大山深处。阳光正好,山巅的一处平台,方青春和赵不凡盘腿而坐,半眯着眼,仰望苍穹。

老师,我真的能飞?

能,每个有梦想的人,都是带翅膀的天使。

那我飞遍所有的地方,看看这世界到底有啥不一样。赵不凡一脸憧憬。

方青春站起来,伸手拉着赵不凡,纵身一跳,两个人凌空跃起,光速般冲向云霄。身后蔚蓝色星球,越变越小,渐渐望不见。他们徜徉在广袤的银河系。

叮叮叮,一只卡通小闹钟响个不停。清晨六点,窗外传来公鸡的打鸣声。方青春拧亮台灯,关掉铃声,麻利地穿衣、下床,嘴里哼着: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早睡早起,咱们来做运动……

洗漱完毕,他走到厨房门口,问:妈,饭好了吧?厨房的白炽灯,瓦数低,有点儿暗。铁锅正熬着玉米糁,烟气腾腾。李焕英掀起木锅盖,瞄一眼,说:好了。

啪啪啪,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钱特多气势汹汹地喊:方青春,开门呐,开门呐方青春。

方青春一路小跑,穿过院子,打开大门。钱特多一把揪住他衣领,咚,将他按在石头墙上。李焕英赶紧过来,方刚身形更快,超越她,嘭,也拽紧钱特多的领子,剑拔弩张。晚一步的李焕英直愣愣站那儿,不晓得如何劝开他们三个。方刚脸色一沉,说:回屋,男人的事情,你少掺和。她只好退到院内,隔着大门观望事态发展。

钱特多嗓音沙哑,说:放开。你先松手,方刚寸步不让。

钱特多气急败坏。你儿子干的好事儿,猪狗不如。

方刚说:没有你这样的,欺负上门了。

方青春挣扎着问:我能插一句吗,多哥,你到底要干嘛?

钱特多愤怒地质问:对我儿子那么好,说,你和我老婆究竟啥关系?

方青春忙申明:没关系。方刚大声说:听见没有,清白。

怕是有瓜葛吧,你给小晴发短信,又是打电话,聊得火热,为嘛?越想越气,一夜没合下眼。他情绪激动,唾沫星子乱飞,方青春躲闪不及,溅得满脸都是。

方刚盯着方青春,问:真有这事儿?方青春爽快承认:有,但不是他想的那样。

那是啥样?钱特多火气冲天。方刚顿时没了底气,松开他衣领,说:多,听叔一句劝,先回去,给叔点时间,把事情理明白,到时,再带这不成器的,去你家请罪也不迟。

钱特多合计,真动手,这爷俩,自己也干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有台阶下,忍一时风平浪静,再说,上门一闹,颜面已经有了,扳回一局。他手一松,放了方青春。叔,给您这面子,反正绿帽子我戴上了,不在乎多等一天半晌,就为讨个是非公道。说罢,悻悻离去。

方刚背着手,往院里走。方青春后面紧紧跟着,想说明缘由。

大清早的,哪来的晦气。方刚猛回头,一指门外,说:滚,再往前一步,敲断你右腿,两步,后半辈子,你改坐轮椅。

李焕英抢步上前,卡两人中间。青春,你去学校。她扭脸又劝丈夫,你冷静冷静,我压根不信咱青春是那种人。方刚跺跺脚,说:我也不信,问题是其他人信,不让他回来,偏不听,狐狸没打住,惹一身骚不是。

李焕英推方青春出了院,小声开解:你爸,刀子嘴豆腐心,再对你不满,关键时刻还不是护着。天底下哪有不疼儿的老子,他相信你人品,气的是你应在邓城上班,不该回来代课。说罢,李焕英进院,关门,转身抚慰方刚。

门外,方青春叹口气,站有片刻,往学校走去。山路弯弯,青山叠翠,远处,晨晖中的玉龙庙小学,若隐若现。

玉龙庙小学。钢筋焊接的两扇大门,锈迹斑斑。西南边操场上,水泥板做的乒乓球台面,残缺不全。正北五间砖混结构的教室,窗户玻璃基本碎完,钉的塑料膜,上头有不少窟窿眼儿,呼呼漏风。东边四间平房,两间大的是学生宿舍,小点儿的,一间食堂,一间办公室。

教室里,零零散散坐着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他们衣着朴素,目光清澈,脸却没有洗干净,有的还淌鼻涕。

刘建军腋下夹本书,立在办公室门口,屋里的程正国问:你戳这儿干啥,不去上课?刘建军愁眉nB1T0WHANGW3sNUV0gELWv9xroGr4CYRag5cAXDjR3w=苦脸,说:六个年级的娃们,不知道该从哪个班教起。程正国稍作思考,说:你先去一年级,讲十位数的加减法,然后往三年级教语文,我到五年级,交代他们背英语单词,再上四年级,讲解古诗,二、六年级自习。

刘建军问:小张真不来了?程正国怅然说:可不,请病假是借口,实际在县城活动,想往镇里调。

就剩咱俩,撑不了几天,得招人呐。刘建军摇摇头,朝教室走去。程正国手扶门框,心里琢磨:招人?说得轻巧,深山窝子,学校无论硬件还是软件,都不行,没人愿意来。愿意来的,待不了几天,激情消磨光,拍拍屁股走了,想留个人,难。

灵光乍现。他拍下额头,自言自语:哟,我咋把他给忘了。

下午,镇上的邮递员来。他送的信件一般放学校,由学生捎回家,或者通知周边村民自取。程正国本打算放学后,去村部打电话,这下省事,借邮递员的手机一用。

学校没手机信号。邮递员举着摩托罗拉手机,程正国后面跟着,一前一后出校园,边走边找信号。程正国不停问:还是没有?西边有个山坡,俩人爬到最高处的一棵大树下,邮递员停住脚步,说:哦,有啦。

程正国赶忙展开半张作业本纸,上面写有一个号码。邮递员默念数字,拨号,拨完紧盯屏幕,祈祷:哎哎,信号,信号别丢。

话筒传来嘟嘟的回铃音,邮递员将手机递给程正国,示意他别固定一个地方,来回走动,连接到信号的概率更大。手机贴耳朵上,程正国围着树打转转。

一直没人接。程正国问:通了,还是没通?邮递员脑袋靠过去,听了听,说:通着,可能对方没听见,等会儿再试试,多打几遍。程正国心中立马忐忑起来,生怕联系不上。

邓城,街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派繁荣景象。临路一栋六层商品房,三楼开着一家实力雄厚的培训机构。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方青春正给一名女生上一对一的英文口语练习。腰间的手机一直振动,他假装不知道。女生停下英语对话,提醒他:老师,您先接。

方青春开门来到走廊,掏出掉漆的二手诺基亚黑白屏手机。那头的程正国问:青春吗?方青春说:是……您哪位?

程正国冲手机喊:我,老程,程校长……信号突然不好了。

方青春瞅瞅手机,又放耳朵边,说:大点声,听不清。

程正国把手机塞邮递员手里,双臂一伸,噌噌爬树上,重新接过手机,低头嘱咐邮递员:扶好我。邮递员双手托起程正国两条腿,生怕他失掉重心,摔下来。

程正国吼道:青春,能听清楚吧?方青春头一偏,和手机拉开点儿距离,说:嚯,中气十足,您哪位?

看,你这娃,咋一进城忘了咱山里人,我,老程……

程校长,您来县城了?

不年不节,不开表彰大会,去那儿干嘛,我在学校。

您还好吧?

不好,非常不好,想见你一面。

啊,您是病了?

对。行啦,通话贵,别浪费。程校长说,你妈让我给你带句话,北山坳方家姑娘不错,托李淯阳说的媒,赶紧回来相亲,顺带看看我,一举两得。

方青春迟疑着:那我……先请个假。

挂了电话,方青春望望楼下,天色已晚,街灯亮了。一旁房间里,传来电视声:神舟六号飞船是中国第二艘搭载航天员的飞船,也是中国第一艘执行“多人飞天”任务的载人飞船……

山坡上。邮递员仰着头,感叹:万万没想到,打电话居然是个力气活儿。程正国问:咋挂电话?通着都是钱。邮递员抱怨:您先下来,我胳膊麻。

程正国哧溜从树上滑下,邮递员打心眼里叫好:您哪像有病,爬树这个顺溜哇。程正国严肃地说:真有病,只是你看不出来,唯一能治好我的是方青春。

方青春,一定是位远近闻名的老中医吧?

哪儿呀,我学生,正年轻呢。程正国从衣兜中掏出一块钱,说,电话费。

邮递员辞让着说:别的忙也帮不上,打个电话力所能及,您回您的学校,我赶我的路,再不走,怕天黑也到不了镇上。

程正国一声叹息:老辈人说,咱玉龙庙的路,是上八里,下八里,还有一个尖顶山;羊肠道,悬崖多,一不小心见阎罗。邮递员说:的确交通不便。

程正国颇感无奈,说:上次镇上景书记来,李淯阳拿一把砍刀砍着杂草,前面开道,抄近路,才从隔壁的八里沟进来,全县,就属我们这两个村子的路差,生活水平在全县也是并列倒数第一。邮递员安慰他:赶明儿路修好,人员和物资流动起来,自然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景书记也说,路一通畅,好日子跟着来。程正国满怀期待。邮递员说:那以后信件,不放您这儿,摩托能开进来,我直接送到各家各户,放心,程校长,现今国家特别关注偏远山区的村村通。和乡村扶贫工作,玉龙庙会好起来。

方青春背个斜挎包,脚上的鞋做工极为粗劣,瞧上一眼,立马能识出是个假名牌。他下公交车,在街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瓶碳酸饮料,塞包里,快步走向车站售票窗。

高山镇,一张。他说。售票员收钱,打票,然后指着出站口说:看,最近一班,快去追,还能赶上,下一趟得再等俩小时。

中巴车拐上主干道,方青春边追边喊:师傅,等等。司机从后视镜看见他,慢慢靠边停车。方青春跳上去,跟司机客气:谢谢。司机摆摆手,对这种上车方式早已习惯了。

出城半小时,中巴车驶入山区。车身随崎岖的道路左右摇摆,车里的人也晃晃悠悠。方青春抱着挎包,不知不觉睡着,进站才醒。出了站,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镇外一处分岔的山道边,立有一个指示牌,显示距离玉龙庙20公里。

天完全黑了。方青春家堂屋,昏黄的灯光下,坐着李焕英和程正国。程正国脚边的地上,有一篮鸡蛋,盖块红布。

方青春一进门,首先和他俩打招呼:妈,程校长。程正国握住方青春的手,说:辛苦了。

方青春问:我爸呢?有事儿,去你哥家了。李焕英倒一杯热水递给他,说,程校长天擦黑就来了,一直等你,你俩先聊,我给你做饭。李焕英径直去了厨房。

校长,您……吃了吗?方青春问。程正国说:天黑前已经吃罢,趁亮做事,省电。青春,你出去多长时间,山里的节俭习惯忘啦。

方青春一脸窘相,又问:您不是生病了?

对,病了。程正国说。

看您气色还行。

夜不观色,再说这病从外表看不出来。

那您这是……啥病?

程正国说:心病,你能治。

我?……可我不是医生。方青春面面相觑。程正国说:青春,只说治不治,但凡摇下头,我立马走人。程正国抬起右腿,做出屋状。

方青春忙一把拦住:您倒是说怎么个治法,用得着我,义不容辞。程正国说:要的就是你这态度,青春呐,你师院毕业,邓城也待小半年,感觉咋样?

方青春实话实说:还行,县城繁华热闹,生活便利,工作机会也多。程正国问:做过事业规划没?没,目前就职一家教育机构,先踏踏实实干几年,攒住钱,然后想在县城安个家。

人向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见惯荣华富贵,自然难守初衷,理解,可当初你为上师院这事儿,和我商量,不是这般说的。方青春一愣,问:我咋说?

我记得很清楚,那会儿,你说考师院是为了回来教书,改变更多山里娃的人生命运,想不到,如今倒成了扭转你自个儿的运势。方青春搓着双手,半天嘟囔一句:校长,人又不是一成不变,石头还会风化呢。

人呐,不能只成全自己,像个光进不出的貔貅。其实还有一种更可贵的选择,做照亮别人的蜡烛,做用生命吐丝的春蚕,我老程,一直看好你,以为你是后者。

看这高帽子戴的,我没您说得那么高尚,咱别打哑谜了,校长,有话,您直说。

好,青春,我把话说敞亮了,咱学校时下急缺老师,娃们已然开不了课。

方青春问:啥情况?程正国愁眉不展,说:八月底,刚分来两名老师,你也清楚学校的现状,条件不好,环境又差,他们坚持不住,先后请假离开。目前仅剩我和你建军叔,老胳膊老腿的,难以支撑下去,学校怕是要散,百十号学生没书念,全成放羊娃。

方青春低着头,不应腔。程正国继续说:学校缺老师,娃们要停课,便是我的心病。青春,你土生土长,对咱这儿有感情,又科班出身,我没有让你留下的意思,想着新老师就位之前,你代课一段时间,娃们学业不中断,自然就除了我老程的病根。

方青春犹豫不决,说:校长,这太突然,容我想想,况且我才请一周假,辅导班还有许多事儿要做。

咱不急表态,晚上好好揣摩揣摩,明天再去学校看看。

李焕英端着一碗面条进来。程正国拍拍方青春肩膀,说:喝汤,吃完早点休息,我也得走了,你家离学校五里路呢。

李焕英放下碗,拿把手电筒递给方青春,默示他送程校长。到了院子,方青春转身又回屋,将那篮鸡蛋提出来,往程正国手中送。校长,没啥好东西,鸡蛋您带上。

程正国一怔,推让着说:家里有,家里有。李焕英碰碰方青春胳膊,说:你干啥,这是程校长拿的,专门送你。方青春当时愣在那儿。

院门口,站着个人,瘦小的身影。方青春认出是侄子方大东,问:大东,这么晚,还没睡?方大东说:校长好。叔,你回来啦。

走出百十米,程正国催叔侄二人回去。再送送,方青春说。程正国说:再送见外,虚啦。

方青春将手电筒递上,程正国不接,说:走惯夜路了。方青春照着亮,程正国沿光柱往前走,转个弯,不见了。

方青春和方大东往家走。方大东问:叔,县城好玩吗?

好玩。

我知道。

知道还问?

叔,我也想进城,听说城里的变形金刚、奥特曼,又高又大。

尽想着玩,不光有这些,好东西多了。

程校长说要想走出去,在城市落脚,读书是最佳路径,叔,我要读书。方大东扬起小脸说。方青春心中一动,停下脚步。方大东问:叔,咋了?方青春支吾一句:没事。

方大东突然伸长脖子,向一旁黑漆漆的山沟张望。咦,好像有声。他说。

手电光打过去,一位背牛仔旅行包的女孩,正躺沟底呻吟。两人赶紧下去,一瞧,是邻居姜晓云。

方青春惊奇地问:晓云,咋躺这儿,没事吧?姜晓云娇气地哼哼:我也不清楚有没有事,反正脚一滑,摔下来,蒙了,这不刚醒。

方青春帮提包,方大东扶起她。姜晓云伸伸胳膊,蹬蹬腿儿,好像没大碍。方大东说:云姑,你是吓晕了吧。

姜晓云一边往上爬,一边抱怨:我肯定摔着哪儿了,只是没发现。这破路,等有钱了,家门口修个停机坪,再返乡,直接坐直升机,我跟你们说,南方工厂的大老板,真有私人飞机。

山道上,姜晓云借助手电光,看自己伤哪儿了。实在检查不出毛病,这才从方青春手中夺过包,背自己身上。

方青春和方大东陪她往前走,姜晓云手一挥,说:哎,这不是你家吗,跟着我干嘛?方青春说:送你。

不必,从你家到我家,目测一千米,坡平路宽,闭眼也不会走错。方青春将手电筒搁她手心,说:拿着,照个亮。姜晓云断然谢绝。两个人看着她消失在夜色里,这才回了家。

进堂屋,方青春从挎包里掏出一瓶饮料,递给方大东,问:喝过没?方大东两眼放光,说:没,电视上见过。方青春说:睡觉前别喝,糖分多,会导致蛀牙。方大东答应着,冲一旁的奶奶李焕英笑笑,跑开了。

方青春问:我爸回来没?李焕英指指里屋,说:已经睡了……茶瓶有热水,你先泡泡脚,早点休息,明儿再说话。

方青春压低声音说:我爸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没有,他只是想让你留城里,教书这事儿不还没定。

就是,我压根没答应。

你爸怕你耳根子软,校长说啥都应承。李焕英说,程校长也教过你爸,你爸不好意思直接反驳,就跟自己较劲,还生你的气。

里屋的方刚起了高腔,说:你们别嘀咕,我耳朵不聋,听得见。青春,我只一句话,读书是能改变人的命运,但不是以牺牲你的前途为代价,娃们上不成学,长大了可以外出打工嘛,照样进城。方青春说:爸,您放心,这道理,我懂。

李焕英出去关院门。方青春正洗脚,瞅见一旁那篮子鸡蛋。程校长是位可敬的长者,本该自己带礼去看他,没承想他送礼给自己,哪有长辈看晚辈的道理。想到这儿,他心底一阵难受。

东边的山脊挡着初升的太阳,方青春家的小院还未曾沐浴晨光。

李焕英拉开院门,程正国站在外面,搓着手,跺着脚,身上挂了霜,等了有一段时间的模样。李焕英赶紧请他进屋。程正国谦和地辞让,说:不了,刚好路过,焕英,青春起床没?

方青春走过来,说:校长,好早。程正国指指东边,说:太阳过山尖了,青春,不是说今天去学校瞧瞧,走,刚好一道。

方青春清楚程正国特意从学校来,也不拆穿。他说:您等下。

方青春回屋提起那篮鸡蛋,要往外走。里屋的方刚问:去学校?

嗯,程校长院门口等我呢。

记住我昨天晚上的话,任他千条计,你抱定一根老弦弹到底,坚决不同意。

爸,您放心,我有主见。

程正国看见鸡蛋,当时脸色变了,问:你啥意思,这要是让乡邻知道,会说我老程串个亲戚,让人家把礼给退了,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程正国夺过篮子,搁李焕英手里,拉起方青春就走。

校园环境,一如往昔。方青春恍然如梦,犹如瞬间穿越到十几年前。

是不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程正国问。方青春说:也有一点儿改变,只是相对城里一天一个样儿,咱们这儿的发展着实缓慢。

程正国介绍学校基本情况:八十七名学生,四名教师,两名新分来的,一个调走,一个请长假,眼下我和你建军叔在岗,你上学那会儿的国有伯前年退休。

方青春动情追忆:国有伯教过我语文、体育,我跟建军叔学的是数学、品德,那会儿全校不到七十人。

你爸那时候人更少,他是咱小学建成后第一届学生,轮到你们还好,像你还读了大学。如今好多了,村里人有读书识字的意识,不用发动,一到年龄,全送来。你也了解,这里头有一半留守儿童,父母外出打工,爷爷奶奶耕地种田,娃们在学校,先不说能学多少东西,有人照看,光这点家长也放心。

最辛苦的是你们,除了教课,还兼职保姆。

照顾好娃,他们父母在外面安心工作,我老程也算有用之人,值了。

玉龙庙最受尊重的人就是您,哪家摆宴,您没到场,不算请过客……

程正国哈哈一笑,说:咱不提这虚头巴脑的,你学校里转转,教室里看看,我把课安排好,再来陪你。

刘建军正上课,旧书桌前,十几个孩子,因为冷,小脸发青。三年级,自习。窗外的方青春,透过塑料膜上的破洞,瞧见侄子方大东抱着瓶子,小心翼翼往桌子上的瓶盖里面倒饮料。除赵不凡外,其余同学围住他,满脸的期待。

方大东说:马跳,该你了。马跳伸出粗糙的小手,想拿起瓶盖。别的同学劝他:小心,别洒了。试几试,他没把握端平,干脆弯下腰,嘴对盖子,嗞一声,饮料全吸进去,然后直起身子,紧闭嘴巴,舍不得咽,尽可能口中多待一会儿,细细品味。

还没轮到的同学羡慕地问:有多甜?马跳不说话,只点头。方大东又倒满一盖,说:冯梅梅,喝。冯梅梅羞涩地笑笑,有点儿不好意思。

赵不凡孤单地坐在角落,瞅着教室西北角回收废纸的竹篓,双手无意识地反复交错,像掌心有一张透明的纸,正将它折叠成心目中的形状。

程正国过来,与方青春肩并肩,没有去干扰娃们享用饮料。马跳无意间瞥见他俩,神色慌张地提醒:校长在外面。大家作鸟兽散,回到各自座位,写作业或者看书,个别调皮点的,时不时偷瞄窗外。

程正国触景生情,说:记得有一年,去县城开会,每天上午发一瓶健力宝,我舍不得喝,三天会,攒三瓶,带回来给大家尝鲜,当时咱们喝得比他们还省,都是用舌头舔。

是呀,生怕一口嘬多了。方青春说,一共四瓶,全校师生品了四天。

对对,是四瓶。会开至第三天,邻座来晚了,我将他那瓶偷偷装包里……哈哈……他还问我见没见他的健力宝,我说你迟到,人家没发,他死死盯住我,一个劲怀疑,可他没证据……

时间真快,嗖一声,过了十几年。方青春感触良多。

是呀,转眼十几年,邓城每天有新建筑拔地而起,咱们这儿还老样子。程正国说,青春,玉龙庙的娃们,想感受社会的突飞猛进,要么跟你一样,靠知识的力量走出去,要么,像他们的父辈,纯靠力气,外出打工。有智吃智,无智吃力,书读得越多,人行得越远,境界越开阔,其实,走出去的人,最能体味教育带给大家的人生红利。

方青春说:校长,我特别认同您的话。程正国趁热打铁,说:那还犹豫啥,走,发挥你的专长,给娃们上一堂社会课。由不得方青春辞让,程正国推他进了教室。

方青春说:十六年前的九月一号,早上,我沿山路,走了五里,来到学校,坐在隔壁那个班,开启我人生第一课。来之前,我爸说,到学校你要尊敬师长,你要仔细听讲。如果骂老师,我一巴掌打折你一条腿,如果功课不好,我一巴掌打折你另外一条腿。他如此吓唬我,除了要我用心学习之外,还有一个小私心,他想弥补自己当年的遗憾,希望通过我来实现他年少时的读书梦。对我爸而言,读书,往小里说,可以转换身份,从大处讲,能改变门风。他没有抓住机会,失去了追悔莫及,所以将愿望投射到我身上,让我好好念书。

我深切体会到学习带来的好处,是去高山镇上初中那年。我在一个叫“上一档”的饭店,第一次品尝烩面,一口气吃两碗。我这才晓得,世间还有比我妈做得更好的佳肴。三年后,我又去邓城读高中,人生第一次坐在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其形式之美,影像的震撼力,使我产生了新奇的审美愉悦。我所经历的这人间的美好,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如果不是因为读书,可能会推迟好多年,或者压根感知不到。考进师院,开学典礼上,我们院长讲了这样一段话,人生最可怕的莫过于有眼睛,发现不了美,有耳朵,欣赏不了音律,有心,感受不到爱。我想,教育的最终意义,就是让我们识别美,根植爱与善良,对生活充满激情,对尘世万物心怀感动。

我说的你们现在不懂,没关系,记住就行。程校长曾说过,让你们背古诗,也许你们不明白句子的含义,领悟不到韵律之妙。不要紧,趁正处于记忆力的黄金期,多学多读,随着慢慢成长,某一天,你们突然察觉这些记忆中的文字,才是年少时光里最好的馈赠。以上是我想和在座的各位校友分享的掏心话。

学生听得很认真,但眼神迷惑空茫。程正国问:大家听懂没有?学生实话实说:没有。

方青春挠挠头,说:好吧,简单概括下,就是努力读书,好到外边见世面,在那里,你们喝饮料如同喝水,想什么时间喝,就什么时间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喝到像生气的青蛙一般,肚皮鼓鼓的……

哈哈,学生们乐不可支。方大东左手抱饮料,右手指向方青春,对同桌冯梅梅炫耀:他是我叔。

冯梅梅瞥他一眼,说:骗人,成天流鼻涕,你哪儿有这么好的叔。

程正国问同学们:大家喜欢方老师讲的吗?

喜欢。

喜欢,就让方老师留学校吧。

方老师留下来,方老师不要走。同学们一起喊。

方青春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内心有所松动,最终却没有表态。

程正国说:放心,方老师听见呼声了,他会做决定的。

整个过程,只有赵不凡一副置身于事外的表情,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他格格不入的做派,引得方青春不禁多看几眼。

下课,操场上,程正国赞不绝口:行啊,青春,口才了得。

方青春谦让说:重返母校,往事历历在目,有点儿小激动。

挺好,就是有点儿深,超纲了,和初中生讲差不多。方青春说:我也觉得,情不自禁嘛。

你手里像有根魔法棒,点燃娃们内心那团小火苗,都熊熊燃烧起来。我和你建军叔岁数大,教学理念陈旧,有些跟不上时代,青春,别走了,教一段时间的课,帮帮咱自己的娃,你忍心因为你的离开,再把他们心中燃着的火苗浇灭?

方青春说:邓城也有事,只请一周假。

城里有工作,没错,但城里不缺你一个,咱玉龙庙缺。城市的娃们不仅有课上,还有各种各样的补习班、辅导班、培训班、特长班、拔尖班,咱的娃呢?

这时,一旁玩耍的方大东跑过来,拽住方青春胳膊,说:叔,来一下。

当七八个同学面,方大东骄傲地说:看,他真是我叔。冯梅梅瞥他一眼。你说了不算,我要问方老师,方老师,你真是方大东的叔?

方青春嗯了一声。

还真是,那你愿意给我们上课吗?冯梅梅认真地问。

方青春心里游移不定,无法应对。

马跳不合时宜地打岔:大东说你见过超大的变形金刚和奥特曼,真的吗?方青春说:见过,电影院门口有好几米的大黄蜂,超市有和你一般高的迪迦奥特曼。

冯梅梅说:我喜欢天线宝宝小波。方青春说:我也喜欢,穿红色衣服,骑一辆滑板车。

方青春羽绒服敞开,夹棉衬衫塞在裤子里。马跳瞧见他皮带上串的手机包。咦,方老师,你还有电话。方青春掏出二手诺基亚,马跳说:我知道我知道,有贪吃蛇。

方青春半开玩笑说:小孩少玩电子游戏。马跳问:那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做游戏吗?方大东一旁央求:叔,来嘛。

程正国冲他们招下手,回办公室。方青春陪几个男生斗鸡,很开心。

赵不凡不合群,自己趴在破乒乓球台子上,叠纸飞机,然后,扔向空中。纸飞机滑出一道长长的轨迹,落到校外,他又跑出去捡回来。

方青春问:那个同学咋不随群?马跳说:赵不凡呀,他是个外星人。

外星人,啥意思?

上课铃响了,学生们往教室跑。一直关注方青春的冯梅梅怯生生过来,扯扯他衣角,说:这学期来了王老师和张老师,穿着好看的运动衣。王老师是白色的,张老师是蓝色的,我喜欢他俩,可是他们都走了,方老师,你能留下吗?

方青春不敢看冯梅梅期待的眼神。方梅梅说:方老师,你一定会留下,是吧?方青春下意识地点点头。方梅梅一蹦一跳跑向教室。

办公室,靠南墙放张单人床。西窗下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作业本,桌边立着两根黝黑发亮的扁担。东北墙角有一个盛粮食用的铁皮油桶,上头摞四个方形大竹筐。因为交通闭塞,至今学校的书本教材,柴米油盐,还是凭着扁担和竹筐挑进来。

程正国说:青春,泥巴砖头建个灶台,顶多能用个十年八载,咱教娃们认的每个字,他可是能用一辈子。

校长,我晓得。

程正国期待地望着他,问:那你的意思?

娃们喜欢的饮料我已经喝过,娃们想看的变形金刚、天线宝宝、奥特曼我已经见过,牺牲一点儿小我,换娃们去外面看世界,值得。

好,青春,开的工资比不了培训机构,委屈你了,新老师一到,立马放你走。程正国喜忧参半,心情纠结,他不敢肯定有教师愿意来。

方青春说:我担心过不了我爸那一关,他压根不想让我回来代课。

程正国说:你爸的思想工作我做,你没瞅出来,也只有我能降住他。

方青春摸摸腰间的手机包,转身朝外走。程正国拿上教科书跟出来,问他:干啥去?

找手机信号,打电话,请假。程正国指定西边的山坡,说:那棵树下有信号,要是信号还不好,爬上去。

方青春穿一身廉价双排扣西装,略显拘谨地坐在堂屋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嫂子魏书芳问:怵场不?他说:有点。

当初我跟你哥第一次见面,也是这屋,你哥紧张得泼我一身茶,我那件粉色的百褶裙偏偏是借的,你说我生气不。嫂子安抚他,方青春笑笑,依然未缓解紧张的情绪。他不安地问:咋没见咱爸?旁边的李焕英接过话,说:你爸说娃们相亲,他不瞎搅和,由我和你嫂子把关。

方青春问:嫂子,你们那天,咱爸在场没?魏书芳不敢肯定,说:在吧。

妈,我爸生我气,不想看见我。李焕英无奈地说:他心口堵块石头疙瘩,一时半会儿也搬不开。魏书芳拽下方青春的西装,岔开话题:哎,不对,扣子解开,手机包往外挪,对,露出来,让女方一眼瞅见。

县里派下来的扶贫干部李淯阳走进院子,后面跟着姜晓云和冯露露。冯露露染一头黄发,涂绿色眼影,大红袄,低腰牛仔裤,一副时髦前卫的打扮。

李焕英和魏书芳迎上去,热情招呼:外面冷,赶紧进屋。

李淯阳径直过来,冯露露立院当中东张西望,姜晓云后面催她走快。李焕英交代魏书芳:芳儿,去灶火打几个荷包蛋,要双数,十二个,起锅记得放冰糖,冰糖在橱柜最高层的罐头瓶里。

方青春摆正椅子,让座。他和李焕英坐东边,三位客人一并在西边,像谈判,气氛稍显尴尬。李淯阳控场能力强,见状立马破冰:尽管彼此晓得,还是要隆重介绍。方青春,大学毕业,现在村小学代课,他可是为玉龙庙的娃们,放弃了邓城优厚的待遇,奉献精神令人肃然起敬。冯露露,咱村走出去的有为青年,青春可能对她印象不深,露露初中毕业后,先是在家带妹妹,后到镇供销社织地毯,五年前去南方打工,如今是一家电子厂的工段长,管三四十号人。姜晓云,你们离得近,不用多说。

露露我们一个厂,我的直属领导。姜晓云补充一句。

都是年轻人,有共同话题,随便聊,百无禁忌。李淯阳给李焕英使个眼色。婶,出来下,和你说件事儿。

李焕英会意。姜晓云也想走开,被一直绷着脸不说话的冯露露强按椅子上。

李焕英和李淯阳进了厨房,看见魏书芳一边抹眼泪,一边往灶台里添柴。李焕英感慨:今儿你弟相亲,是喜事,我没哭,看把你激动的。

魏书芳抽搭得更厉害,双手抹泪,手背上的黑烟灰涂了半边脸。当年我第一次登门,吃的是俩荷包蛋,放的是白糖,凭啥她们吃四个,放冰糖?

李焕英和李淯阳又好气又好笑。李淯阳劝她:书芳,啥年月了,你在意这个,此一时彼一时,往常玉龙庙阴历年,四把粉条、三棵白菜、两勺猪油汇一锅汤,就是年夜饭,而今过年,天天有荤腥,时代在变,人心在变,越变越敞亮,你咋拗死礼。

如此一开导,魏书芳也感觉自己使性子,破涕为笑,说:我看这闺女太花哨,妆化得跟妖精似的,嫁过来,怕是青春降不住。

李淯阳说:这叫时尚,况且,你们已经分家另立门户,谁让你老母鸡抱鸭子瞎操心,兄弟媳妇也管。魏书芳不服气,说:我怕俺妈受欺负。李淯阳当即表扬她:这就对了,知道心疼你妈。

堂屋。姜晓云强行搬一把椅子,坐门外边,伸长脖子偷听里面的动静。

冯露露没正眼看方青春,从挎包里掏出一款诺基亚彩屏拍照手机,对准北墙正中挂的寿星图,啪啪,拍了几张,跟着说:这画有点儿意思,小时候,我家也挂。

方青春将自己的手机包悄悄挪腰间盖住,扣上西装纽扣。

冯露露问:超级女声你喜欢谁,何洁还是李宇春?方青春木讷地说:都喜欢。

我买了六张充值卡,面值五十,动员大家发短信投芙蓉姐姐。方青春附和:那我也支持她。

冯露露捂着嘴,还是憋不住,咯咯笑起来。露馅了吧,你压根不懂,超级女声哪儿有芙蓉姐姐,咱俩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周杰伦知道是谁吧。方青春笃定作答:我的地盘听我的,他是中国移动客服。

冯露露将脸埋双腿间,差点儿乐岔气。我的妈呀,你简直太搞笑。方青春一语不发,侧脸望着外面,一只芦花鸡正跑步穿过院子。

行了,我妈怕我外嫁,谁让她生了我和我妹俩闺女,一心想招个上门女婿持家。和你见面是任务,我听说了你的事儿,放弃城里高工资,在咱小学代课,挺令人佩服,我妹对你印象特别好,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要有张大学毕业证,能干到副经理。

方青春说:我信,文凭是一些高级职位的硬性指标。

第一次见,也谈不上有啥想法,当普通朋友先处,我和晓云过几天回广州,给你留个手机号,保持联系,最终还要看缘分。

李焕英和李淯阳端着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进来,姜晓云跟后面。李焕英说:趁热吃。

李焕英、方青春和擦干净脸蛋的魏书芳送相亲三人组刚到院门口,方青春想起一事儿,和姜晓云说:晓云,等下。

其他人在外面闲聊。方青春进屋,又出来,递给姜晓云一百块钱和一张字条,上面是他的手机号。方青春说:到镇上了,帮我充个话费,看清楚号码,千万别交错。姜晓云摆手不接,嗔怒:怕充错,我还不给你交呢。

不是那意思。那你啥意思?

代课,一个月发三百,外加五十斤粮食,你交不对,我损失十天工资,不是不信你,是钱不宽裕,得仔细花。

这么低?你以为呢。

那你确实伟大,这话是讽刺吧。

不,真心话。姜晓云说,字条不方便,丢了咋办,你号码多少,我打过去,别接,我手机漫游,话费贵。

好。方青春狡黠地说,刚才和露露开了个玩笑,超级女声我支持张靓颖,我喜欢周杰伦的七里香。姜晓云说:那你可真能装。方青春说:谁让她盛气凌人,我故意的。姜晓云说:她也故意的,平时不这样打扮,可淑女了。

客走主人安。方青春靠门框上翻手机,未接来电是姜晓云打的。他看清号码时,不禁一怔,霎时疑云密布心头。

玉龙庙小学。

四年级,讲桌上一台收录机,正播放英语磁带。方青春说:先跟着练习口语,我去三年级上数学,一会儿带大家学新单词。

三年级,讲桌上整齐摆放着方青春自制的教具:三角形、圆柱、立方体,上面写有换算公式。学生们饶有兴致地听讲,只有赵不凡关注那些手工模型。

讲完课,方青春问:大家喜欢这样的课堂氛围吗?

喜欢。同学们齐声回答。

方青春说:那你们以后不要随便请假,无故不来,我保证每节课都有新意。马跳大声说:我保证不请假不旷课,不去放羊。全班哄堂大笑。

铃声响,下课。方大东、马跳邀请方青春去操场玩。方青春一边答应,一边收拾教科书。

赵不凡来到讲桌旁,拿起一个立方体打量。方青春蹲下,和他平视。赵不凡不习惯和方青春离得这么近,躲避他的目光。

你认为我的手工咋样?方青春问。赵不凡看了看他,又瞅瞅教具,没吱声。

花了三天时间,我觉得还行。

说实话还是假话。赵不凡终于开口。

当然实话。

赵不凡撇撇嘴,说:一般。方青春不服气,说:哦,看样子你是高手,改天做个,咱俩比试比试。

赵不凡冷淡地回复一句:不会。抽身跑出教室。方青春在他身后说:你会,你纸飞机折得特别棒。

中午刚过,李淯阳陪同镇书记景胜走进校园,程正国和刘建军迎上去。景胜说:特意来看看方青春,年轻人能守住孤独耐得寂寞,扎根乡村教育,确实令人钦佩。

刘建军左右张望。青春呢,刚才还在这儿。程正国抬手一指,说:那儿呢。

西边山坡,方青春骑树上,正读手机短信。

冯露露:回广州了,我和晓云各出五十,给你多充一百话费,算是支持,加油,青春。

方青春:你到底是露露,还是晓云。

冯露露:露露。

方青春:为啥你的号码,和晓云的一模一样。

冯露露:嘻嘻,露馅儿啦,我给你留的是晓云的,这会儿拿她的手机和你聊,你俩挺般配呀。

原来,冯露露仅是佩服方青春,没有男女之间感情上的喜欢。她倒觉得姜晓云适合,也看出姜晓云对方青春有意思。冯露露当时将姜晓云的手机号给了方青春。事后,她对姜晓云说:咱俩一起去的,相谁不是相,你俩看对眼了。

心中的疑问解除,方青春又惊又喜。他和冯露露不是同道人,对姜晓云颇具好感。正庆幸天遂人愿,听见有人喊。刚到学校门口,景胜上前主动握住他手,说:方青春,玉龙庙有史以来出的第一位大学生,终于见到了。

李淯阳介绍:景镇长,来咱村调研,非要见你一面,刚还称赞你的奉献精神,值得大家学习。方青春说:本来很普通,淯阳哥一升华,我也感觉自己不平凡了。

年轻的大学生,能静下心,沉到最基层的山村小学,了不起。景胜说,这两年我走遍高山镇所有自然村,客观讲就属玉龙庙和八里沟的生存环境最差,至今依然穷困。利民之事,丝发必兴,方青春愿意留下,从教育入手,立志改变家乡面貌,政府是通盘考虑,殊途同归。所有人一起使劲,风风火火,努力一番,切实提高大伙的生活水平,一举摘掉咱们的贫困帽。

大家听得振奋不已,程正国提议不要站外面聊,到办公室,坐下展开细说。

刘建军右手捧碗,左手提壶,立门口,几个人侧身让出一小块地儿,他才挤进来。景胜不禁感慨办公条件之简陋。程正国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塑料袋子,从里面掏出晒干的连翘花,每只碗底放一些,倒上开水,说:自制连翘花茶,清热,解毒,好东西。

景胜端起,喝了一口,皱起眉头,着实忍不住,吐了出来,说:烫嘴。其他人都乐了。

咱们接着讲怎样改变玉龙庙的现状,要说种连翘、山茱萸这些中药材是个不错的方向,前提是你做的这些得有成本优势,把产品卖出去,变成钱,再回到百姓的兜里。我们人力资源有,为什么还是无法进行下去?路的原因,没有通往山外的道路。收获的药材,运不出去,最终所有努力还不是白白浪费。归根到底一句老话,要想富,先修路。一语不能践,万卷徒空虚。这次我来,就是决心打通咱玉龙庙致富路上的瓶颈难题。交通一解决,建筑材料和施工机械进得来,说到重点了,我们要着手重建咱小学,改善教学环境,把人留住。青春老师安心工作,我表个态,会向县里汇报,在恰当的时机,经过符合规定的程序,解决你的编制。

预备铃声响起。李淯阳插话:景镇长专门趁吃完晌午饭来,就是怕占用大家的上课时间。

景胜也不过多打扰,起身向外走,到了门口,扬手指着西边的山坡,说:要不多久,那儿会架起信号塔,青春老师再也不用爬树啦。大家哈哈大笑。景胜最后说:时下,不光镇里,县里、市里、省里到国家,都十分重视偏远乡村的发展。我们有信心,让老百姓的生活越过越幸福,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

再上课,方青春看见桌子上的教具里多出一个球体,他立即展示给大家看。

球体特别难做,我尝试三次都不成功。方青春问,这是哪位无名英雄的杰作,堪称完美。

方青春和同学们不约而同望向赵不凡。赵不凡涨红了脸,不说话,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马跳举起手,说:肯定是外星人干的。方青春说:不许提绰号。马跳狡辩说:我说是外星人,又没说赵不凡是外星人。赵不凡主动替他辩护:老师,没事,习惯了,再说……我也喜欢这个外号。

下课,操场上,方青春问马跳:为啥要给赵不凡起外号?

马跳解释:是他和别人吹牛,他爸妈成天在天上飞来飞去,谁信呐,说得多了,大家一烦,好吧,那你们全家都不是地球人,外星的,会飞。

人家有想象力,说自己爸妈是空中飞人,你们嫉妒吧。方青春揶揄马跳。一旁的方大东刚想开口,马跳抢了先:他尽胡扯,我问过我爸,赵不凡爸妈是擦玻璃的,很高很高的楼外墙,吊一块板子,他们坐上面,一块玻璃一块玻璃地擦呀擦。

没错,人家就是在天上飞来飞去。

马跳不服气说:要这样说,那我爸妈是蜘蛛侠。方青春不解,问:啥意思?马跳说:他们在城里做蚕丝被。方青春回答:准确讲,你爸妈是春蚕宝宝侠。马跳和方大东一听,笑弯了腰。

赵不凡爸妈是外星人差不多,赵不凡应该叫阿里巴巴。方大东插嘴。方青春问:又啥情况?马跳神秘地说:赵不凡常常和人吹嘘,他家后面的山上有个隐蔽的洞,里面藏有奇异宝贝。

你们见过没有。

没有,就因为他小气,不愿带大家去看,我们才孤立他。马跳说。

哦,有点儿意思。

叔,哪有宝贝,别听马跳瞎说,赵不凡经常趁人不注意,拿咱班竹篓里的废纸,还偷其他班的,他把它们全藏小山洞,传闻攒够一定数量,运到镇上卖钱,买饮料喝。

方青春哑然失笑。卖纸买饮料,你们也真敢想,弄出去得花多大的气力,能换几毛?豆腐盘成肉价钱。

方大东不服,又觉得方青春说得没错。方青春让他俩玩,自己去找赵不凡。他正趴在乒乓球台上折纸,方青春俯身,说:咱学校有个传闻,跟你有关,想证实下。赵不凡没吭气,但停住手工,明显等方青春继续说。

你有一个藏宝洞,是吗?方青春问。赵不凡站直身子,居高临下望着方青春,反问:老师,你认为是真,是假?

像是真的,嗯,肯定是真的。

赵不凡自信地说:那当然啰。

哪天见识见识,让我开开眼。赵不凡转身离去,远远地撂一句:不可能,谁也别想看。

晚上,住校的学生全睡了。方青春查完寝,关好门,回到办公室,借桌子一角,批改作业。程正国坐床边上,戴副老花镜,读过期的报纸。

手电筒的光划破夜空,李淯阳急匆匆走到校门口,用力摇动大门。铁门年久失修,对缝处空隙很大,他等不及来人,从中钻进去,冲着办公室喊:程校长程校长。

方青春先出来,见李淯阳已至眼前,他惊讶地说:哟,大门忘锁了,淯阳哥,啥事?

哪呀,门变形,挤进来的。李淯阳问,咋,你还没回去。

改完作业再走,家又不远。李淯阳问:钱升在学校没?二年级的钱升。

他没住校,放学就走了。

程正国过来,问:淯阳,有事?

钱升他爷爷从邻居那儿打电话到村部,说钱升还没回去,钱升爸酒喝多了,叫不醒,想着我离学校近,让来问问。李淯阳说,钱升妈一直外出打工,他爸成天烂醉如泥,指靠不住,主要是他爷爷照顾他。

方青春看下手机,八点半。五点放学,钱升早该到家。程正国安慰李淯阳:别急,我去宿舍看看,万一在呢。方青春摇摇头,说:不会,我刚查过寝。程正国进宿舍,马上又出来,摆摆手,说:没有。

方青春进办公室拿把手电筒,疾步往校外走。我知道他家住哪儿,沿路找找。程正国要跟上,被方青春劝住:校长,我腿脚快,您留下,学校的娃也需要照看。

李淯阳说:对对,我陪青春去。方青春建议他回村部,和钱升爷爷保持联系。先安抚住他,千万别让他心急,出来寻,黑灯瞎火,夜路危险。找钱升,交给我,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你们,如果手机有信号的话。

程正国嘱咐:青春,保证个人人身安全前提下,把娃找到。方青春说:校长,放心,咱学校的娃,一个也不能丢。

岔道口,方青春和李淯阳分开,一个往钱升家,一个回村部。四周暗黑无界,寂寥无声,手电筒的光柱,山间晃动。

走出三里,方青春听见路边有响动。手电光照过去,钱升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呼噜呼噜,鼻音很重。

方青春轻轻摇醒他。钱升睁开眼,迷迷糊糊问:方老师,我在哪儿?

荒山野岭,你咋睡这儿?钱升绵软无力地说:累,困,没劲。说完又闭上眼。察觉不对,方青春摸摸他额头。烫手,发烧了。方青春背起他,往村医家走。

钱升颠簸醒了,在方青春背上挣扎。方老师,书包,我书包忘那儿了。方青春说:走好远了,看完病,再来拿。

钱升踢腾得更厉害,方青春几乎无法保持身体平衡。钱升,老实点,发着烧,还不消停。钱升不再动弹,却低声抽泣起来。方青春问:你究竟咋回事?钱升嘟囔说:方老师,我想拿书包,回家,不看病,被子捂住出出汗就好了,往常发烧爷爷都这么治。

方青春以为他怕花销,说:放心,老师有钱,吃药好得快,学习不耽误,学校每天那么多趣事发生,你也不想错过,不是吗?钱升带哭腔说:我不看病。

你要过意不去,先记账,等你爸有了钱再还我。钱升更急了,闹着说:方老师,我要书包。

放宽心,书包搁那儿没人拿,看病要紧。钱升嚎啕大哭:我要书包,我要书包。

看样子他拿不到书包不罢休,方青春被折腾得没一点儿脾气,只好往回拐。快到大青石那儿,钱升从他身上滑下来,奔过去,拾起书包,紧紧抱怀中,一刻也不放手。

两个人重新上路。方青春背着钱升,钱升背着书包。方青春心底不舒服,又发泄不出来,顺着手电筒的光,默默无言地往前走。

书包,我妈买的。钱升小心翼翼地说,我妈出去打工,走时她一再交代,看见我爸喝酒,躲远点,以往,他喝多了打我妈,我妈说她走了,我爸打不着她,会拿我撒气。其实我妈走后我爸喝得更多,可是他舍不得打我。

我妈说南方暖和,过年穿单衣,我说我不信,除非你带我去瞅瞅,我妈说,好,等有了钱,一定接你,我不晓得我妈在外面过得好不好,反正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钱升昂起头,痴痴地望着漫天星光。我妈走之前给我买了这个书包,让我上学前班时用,她还答应以后每年送我一个新的,可她没有,书包烂了,也不见她再买给我……钱升趴在方青春身上渐渐睡着。

办公室里,方青春跟程正国商量说:扩建宿舍,让更多娃住进来,村村通,一时半会儿实现不了,通了再从外运基建材料咱等不及,自己筹备,一放寒假就启动,另外,学校大门也要修。

程正国犹豫说:这……这工程量太大,有心无力。

趁过年,打工的青壮劳力有返乡的,人多力量大,开学前扩建好,过完十五娃们回校,就有新宿舍。

程正国认为得慎重。是个好想法,咱找时间再议议。

不用议,要行动。我摸得门儿清,咱玉龙庙辖十一个自然村,零星分布方圆十五公里范围内,学校处于中心地带,住得远的娃到校,步行超过俩小时。全校八十七个娃,一半留守儿童,加上离家远的,起码五十名需要住校,目前宿舍满打满算,能住进三十人,其他娃们咋办。咱不能被动等路修好,坐靠政府帮忙,自己干,先解决燃眉之急。

程正国说:看来钱升的事儿,对你触动很大。

是,我怕了,怕娃们路上万一有啥闪失。

青春,我只强调客观条件,没考虑娃们的实际需求,觉悟太低,深刻反思,我老程全力支持你。

校长您言重了。方青春说,希望我走之前,把宿舍建好,这样我也放心。

程正国内心一惊,问:咋,不想留下?

说好的,只是代课,等过完年开学,新老师一到,我回邓城。

不对,青春,景书记还答应解决你待遇问题。你将我军呀,明年有老师来还好,没有,咋办,学校还开不开门,我看玉龙庙的老师,你最适合,娃们多喜欢你,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舍得丢下他们。

方青春手握桌旁的扁担,没吱声。

下午放学。钱升爸爸钱特多在校门外徘徊,见方青春端一篮青菜从食堂出来,他挥着手,大声喊:方青春,方青春。方青春将菜篮交给一名六年级的学生,往校门口走。

多哥,钱升不发烧了吧,好了让他上学,耽误的课我抽时间给他补。

钱特多没吭气,勾着头,一只脚尖在地面划圈。方青春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不由皱起鼻子,说:啥时候喝的,还这么重的味,多哥,酒得戒。

这话刺激了钱特多,最烦别人提他喝酒。他抬起头,烦躁地说:你管不着,欠个药费,至于这样埋汰我吗,放心,喝不死,还你。说完手一扬,将三十块钱甩方青春胸前。方青春不明白他态度为啥突然如此恶劣,诧异地问:你啥意思?

钱特多蛮横地说:没啥意思,钱升又不是你儿子,你操个啥心?我来还钱,另外告诉你,以后钱升不上学了。说完他转身离去,走得匆忙,脚底一滑,顺山路骨碌出好几米。方青春想上前扶,他已经迅速爬起,趔趄着走远了。

方青春捡起钱,进办公室,坐在床边,对刚才的一幕百思不解。饭菜凉了,他没动一口。程正国进来,关切地问:咋,有心事。

方青春从神游的状态恢复正常,苦笑一声,抓起凉馒头咬一口,拿起手边的蒜瓣,又咬一口,随即吐出来。吃错了,是块橡皮。

饭后,方青春出校园,到西边的山坡,骑树上和姜晓云短信聊天。

方青春:谢谢你一直帮我交话费,我全记本本上,找机会还你。

姜晓云:不用,算我为家乡教育做的一点儿小贡献。你好好干,争取成为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

方青春:过完年新老师来了,我还去邓城。你怎么回这么慢?

姜晓云:不好意思,今晚加班。干得好好的,你咋撂挑子,人活着除一日三餐,还要有追求和奉献精神。

方青春: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是道理大家都懂,可很多人依然过不好自己的生活。

姜晓云:道理不是生活本身,只是指导你过好生活。

方青春:不聊这些虚的,春节回来吗?

姜晓云:不回,除非路修好,我不想掉沟里。

方青春:快动工了,大美玉龙庙等着你。

姜晓云:是吗?

……

远处山巅,升出一轮大大的明月,山谷中,溢满月光。山坡上,孤零零一棵大树,上面坐着方青春。

钱升家的大门敞开,院子里空落落,几只麻雀在踱步。正房屋檐下一张椅子上,蜷缩着的钱升,拿一本书,心不在焉地读,表情孤独落寞。见方青春进院,他一跃站起,惊喜地叫着:方老师。

方青春接过他手中的语文课本,翻了翻,说:自习呢,病好了,还不去上学?钱升难过地说:我爸不让。

方青春说:你爸的做法不对。钱升左右张望,确定没人,说:别人说你比我爸还亲我,我爸嫌丢脸。

方青春说:不就给你看个病,多大个事儿,你爸呢,我是来找他的,他得允许你上学。钱升瞟一眼屋里,说:喝醉了,床上躺着呢。

钱升爷爷一手提一把椅子,从堂房出来,说:方老师,坐,晒会儿太阳,暖和……钱升,灶火没柴了,去东沟地里抱些苞谷秆。钱升犹豫着,他想和方青春多待会儿。爷爷催他:去呀。

钱升爷爷怕是有事情说,方青春示意钱升听话。钱升磨磨蹭蹭出了门。

升娃可怜,三年了,妈没回来过,怕是外面有人了。钱升爷爷语气中透出无尽的感伤。

从来不联系吗?

隔个小半年,会有电话打到邻居家,指明升娃接,每每答应回,也只是说说,哄劝升娃罢了。特多急了,主动给她打过去,升娃妈一听见是他的声音,当即挂了。

可怜了钱升,电话号码给我,我来试试,天下没有不心疼娃的妈。

午后的阳光很美。不远处,钱升抱一捆柴火,蹒跚着往家走。

钱升坐在路边,呆呆地出神。一名背旅行包的女子从他身边经过,走出一二十米,停住脚步,转身,端详着钱升。他觉察到,扭头盯着女子,一脸茫然。

高了,瘦了,变样了。女子迟疑地问,钱升?钱升惊讶,试探着问:妈?

他机械地站起身,上牙紧咬下唇,眼泪哗哗地涌到脏兮兮的脸蛋上。一对母子,深情凝望,深山幽谷,寂静无声。

钱升家,堂屋正中摆张方桌。正北上席,程正国和钱升爷爷笑容满面地坐着。正东,方刚侧身斜坐,黑着脸,不正眼瞧人。正西,方青春虚虚浅坐,表情矜持,像随时准备抽身离去。正南,钱特多和妻子小晴,钱特多垂着头,小晴时不时看他一眼。钱升倚在妈妈怀里,搂着一个奥特曼,不断拿眼神暗示方青春看东墙上挂着的印有擎天柱卡通图案的新书包。

钱特多拎起酒瓶,倒满面前的碟子,双手举过头顶,冲方刚和方青春分别一弯腰,说:叔,青春,对不起。他一饮而尽。

方青春想拦。小晴说:让他喝,这是最后一顿,明天开始,他去县医院戒酒。

特多,这就对嘛。程正国语重心长地说,你误会青春了,没有他三番五次打电话劝说调解,不是小晴心疼升娃,你说,你这家会团圆?你不感谢人家青春算了,还打到家里,这哪门子的道理?

钱特多俯首赔罪:我的错我的错。程正国端起一杯酒,说:以后,这玩意儿,戒了,老婆用心疼,长辈和娃尽心养,把日子过热乎啦,来,干。

酒过三巡,所有人红了脸。程正国感慨万千,说:上一次喝这般多,还是四年前,青春让我看他的师院录取通知书那天。

酒壮人胆,方刚嚷嚷:结果怎么样,还不让您给收编了。

程正国瞥他一眼,哧,笑出了声,指着自己胸口说:我内心跟明镜似的,刚子,你这儿堵得慌,气儿不顺,老程帮你捋捋。

方刚手按桌面,想开口。程正国冲他摇摇头。

你先别说,趁酒兴,让我多唠叨几句。人老喜欢怀旧,那年咱玉龙庙小学成立,我刚分来,没待几天,受不了。有天夜里,一时冲动,甩手不干,摸黑出山,没走几里,迷了路。心正慌,见远处有团亮光,走近看是一户人家,上前敲门。有个女的问,谁呀。我一开口,人家听出是个男的,就说你走吧,我男人修水库去了,屋里没劳力,不便留你。我说大姐,我是新来的老师,迷路了。大姐一听赶紧开门,不但让我进去,还给我打荷包蛋。正吃呢,她家娃醒了,看见仅剩个碗底,当时在床上打着滚,哭天抹泪,说鸡蛋是给他过生日留的,这下全没了。好歹一通哄,他才止住。见我吃罢,大姐说,没多余的地儿,你跟我娃挤一挤。当时我也累,倒头便睡。天快亮时,我听见外间有响声,嗡嗡,过去一看,大姐竟没合眼,纺了一夜线。我问大姐咋不睡?憋半天,她才说,家里就一床被子,给你和娃盖了。

正趴那儿醒酒的钱特多,一拍桌子,直起腰身,双拳一抱,说:好大姐。

程正国看看低头嚼花生米的方刚,说:接着,大姐给我讲了一段她的经历。早些年,她和她爹逃荒,路过一家学堂,太累,走不动,躺台阶上歇息。望见教书先生出来,她爹当场跪人家脚底下,说可怜可怜,赏口饭吃。先生说跟我来。他们走到学堂后面的一条水沟前,先生指着岸边生长的荆条,和她爹商量,瞅着你身体不好,也做不了重活,会编筐吧,先吃饭,吃完饭把它割了,给我编几个筐,没工钱,只管饭。第三天晌午,饭吃一半,大姐肚子疼,去外面解手,撞见先生和他老婆在那儿嘀咕事儿,大姐过去,他们忙打住不说。她爹编七天筐,他俩吃七天饱饭。第八天,先生给她爹一袋干粮,让他们回家了。走五天,两个人快到家时,大姐尿急,路边隐蔽处小解,突然想起那日先生和他老婆的对话来。她说,爹,前几天晌午,我听见先生老婆跟先生抱怨,不该留咱俩吃闲饭。她爹得意地说,哪是闲饭,你爹凭手艺挣的。大姐说,不对,先生老婆讲他们使的全是竹筐,又轻又耐用,荆条做的又笨又重,没一点儿用处,编好还不是晒干砸了当柴烧。先生说你懂啥,正要和他老婆讲缘由,看见大姐,就没再往下继续。爹听了她的话,脸色瞬间大变,抱住一棵楸树,流了泪。他问,妮儿,当时你咋没跟我讲呢?大姐说,我怕讲出来咱们是不是没饭吃了?她爹哭得更厉害,说,这一路逃荒,别人都是高高在上地施舍,我也把咱俩作践得不成人样,先生不同,他不光给咱饭吃,还给了你爹一样东西,颜面,他把咱当人待。大姐说,爹,等吃上饱饭了,咱专程再去一趟,登门拜谢。她爹叹气说,不知道我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妮儿,你记牢了,从今往后,要敬重遇见的每一位教书先生,但凡他开口,将家中最好的尽拿出来,给他吃给他用,这也是报恩……当时,我听了大姐的话,拔腿往外走,顺她指的道儿,回了咱学校,从此再也没有想过离开。

程正国意味深长地说:刚子,青春没给你丢脸,他就是咱们村里最受人尊重的教书先生,活这份上,值得。程正国缓缓伸出双臂,冲着方青春,竖起两个大拇指。

一桌人眼圈儿红了。方刚和方青春对望,无声地和解。钱特多失声痛哭!

寒假到了。李淯阳出面,组织十来名返乡的年轻人,利用石头和砖块,盖起两大一小三间简易宿舍,大的两间学生住,小的老师用,改善下办公条件。方青春干得最卖力,程正国也跑前跑后忙活。

有学生提前祝方青春新年快乐。送来粮食,山货,还有父母打工回来买的糖果。

冯梅梅提一袋板栗,进了院子,说:方老师, 秋天收的,怕生虫,一直房梁上吊着,我妈让给您送些。

方青春请她进屋。不了,冯梅梅将板栗放当院的石桌上,问,方老师,出来下,好吗?

方青春和她出了院落。穿一身新衣裳的赵不凡正往这边走,远远望见他俩,一闪身躲一边。

冯梅梅小脸通红,不知怎么开口。方青春鼓励她:有话直接说,要勇于表达。冯梅梅下着决心,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嗯,嗯……方老师,你做我姐夫吧,我喜欢你。

方青春忍俊不禁,说:这事儿?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冯梅梅认真地说:我觉得没问题,我姐她挺佩服你。

佩服和喜欢是两码事儿。

是递进关系,佩服是比喜欢更喜欢。

刚会写作文,开始捣鼓句子关系,佩服和喜欢是并列。

我才不信,反正我同意,你同意,我姐她得同意,少数服从多数。

人小鬼大,好,我明白你的心意了,快回家吧。冯梅梅走有几步,扭头问:方老师,你娶了我姐,你会听她的话吗?

方青春问:啥意思?冯梅梅说:我会告诉我姐,让你不要走,一直做我们老师。冯梅梅还在误解姐姐和方青春的关系,想方设法留住他。

谁说我要走?方青春问。冯梅梅说:他们都传你过完年要去邓城。

方青春说:哪儿有的事儿,放心,我不走。冯梅梅开心地问:真的?

方青春郑重点点头。冯梅梅伸出右手,说:拉钩,拉完钩,我才信……你的指头好大……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好,我信了。

院门口,冯梅梅和方青春告别,走不远,转个弯,突然驻足,对着一棵大树说:偷听别人讲话,小心烂耳朵。赵不凡从树后面探出脑袋,说:我没有。

你猜我信不?

真没有偷听。

哼,别以为你今天穿件新羽绒服我就相信你,小心,你要烂耳朵。冯梅梅扬长离去。赵不凡跟屁虫似的追着她,一个劲辩解:真没有,我说谎,烂嘴角行不行,耳朵不能烂,我妈说我耳朵有福相。冯梅梅偏不听,一溜烟跑掉。

方青春看见赵不凡,说:哟,新衣裳都换上了,你爸妈回来了?赵不凡神色沮丧,说:没有。

那你是一家之主,陪爷奶过新年。赵不凡说:我想他们。

方青春宽慰他说:没有不想回家的父母,可能是车票不好买,或者工作太忙走不开。

反正我也习惯了。赵不凡问,方老师,您忙不忙?要是没空就算了。

忙,我看算了。方青春故意逗他。赵不凡瞬时急了。这……这,没这样说话的。

你一定这么问,只好说我忙。赵不凡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方青春问:啥地方?赵不凡卖个关子,说:去了就知道了。

赵不凡前面带路,方青春后面跟上。蜿蜒的山路,连绵不绝的大山,渺小的两个身影。

一处靠山的柴火垛旁,他们停下。赵不凡扒开边上的苞谷秆,崖壁上露出一个洞口。方青春恍然大悟,说:你的藏宝洞。

嗯。

这般信任我,不怕得知地方,泄露你的机密?

赵不凡变得腼腆起来,说:不怕,也道不出个啥原因,反正我信你,你是第一个蹲下来和我说话的人。

相信一个人,如此简单。赵不凡眨眨眼,说:是,你蹲下那一刻,我以为咱俩是平等的。

一前一后,两个人钻进山洞。洞口小,里面倒宽敞。正中居然停着一个太空飞船,竹篾扎的龙骨,一张张废旧纸糊成的。挺大,容得下人。正面蒙一块塑料布,形成一个小小的窗口。看情形花费不少心思和时间,才制作完成。

方青春暗暗称奇,问:这是你的太空飞船?

赵不凡昂起小脸,神气至极。方青春真心赞叹:太有创意了,还不赶紧带我参观。两人绕到飞船后面,有舱门儿,能进去。赵不凡说:初级产品,设计一个位置,方老师,您请。

里头有个小板凳,方青春坐下,面前是一个有模有样的操作台,画有各种操作按钮。赵不凡还细心地做了一本书,封面描粗的仿宋体字:《太空飞船飞行操作手册》。

方青春望着外头既兴奋又紧张的赵不凡,冲他招招手,说:快来,太空人,我不会开,你带我一起飞。赵不凡摇摇头说:空间小,超重啦。方青春说:我看了,你的设计余量很大,完全可以坐俩人。

赵不凡挤进来,熟练地按着操作台上的虚拟旋钮,说:我想我爸妈了,就坐这儿,想象驾驶飞船去看他们。他们正在高楼外墙刷玻璃,飞船停他们跟前,我说,嗨,我是你们的儿子赵不凡。他们瞅着我,热情地打招呼,说,你好,小赵。然后……然后,他们擦擦头上的汗,冲地面上仰头看飞船的人们大声喊,快看,开飞船的太空人是我儿子,我们的儿子赵不凡。

方青春说:你也应该来看我。

嗯,我把飞船降落在操场上,紧挨着乒乓球台,邀请您一起遨游太空。

方青春直视着山洞口,说:赵宇航员,外面是星辰大海,让我们一起征服它。

幻想中,两个人乘飞船游览了祖国河山。赵不凡学到不少地理知识,见识了长江、黄河,最后,他们飞向遥远的太空,慢慢消失在银河系。

等我长大,一定当一名太空人。

那你要好好学习,还要锻炼身体。

正月初七,刘建军来找方青春,说:按老理儿,十五没过都是年,不兴聊工作。

建军叔,您说吧。

往常这个时候,我和程校长就该去镇里挑书,眼见他岁数大,加上这些天雨夹雪,路不好走,青春你……

建军叔,咱俩去。

好,三六九,往外走,后天早上六点半开拨,顺利的话,天黑前能回来,看这路够呛,也不用急,安全第一。

一切听建军叔的。

扁担、绳、筐,学校放着,等会儿我去挑,先搁你家,后天准时从这儿走。

东西家里有,不用专门去学校拿。

盛书的筐是程校长特制的,用自家竹篮,放不了那么多,怕是一趟咱俩挑不完。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建军叔说得对,我欠考虑。

也不是,主要是你第一次去,不太了解情况。

建军叔,您歇歇,我去把校长那套挑书利器弄回来,免得他得口风抢了先。

对,我就这个意思。

初九,清早六点,方青春和刘建军启程前往高山镇。

在新华书店,两个人将新书包好,整齐码放进方形竹筐,罩一层塑料膜,以防雨雪。时间到了下午一点,年没过完,镇上的饭店还未开张。他俩吃点儿自带的干粮,馒头配腊肉,一人挑一担书,返程。

经过一家商铺,方青春见门外丢着几条完好的蛇皮编织袋,他拾起来,往竹筐上盖。估计还有雪,课本别湿了,再裹一层,双保险。他说。刘建军觉得主意不错,萧规曹随,也拿袋子包书。

商铺门打开,走出一位女老板,左手叉腰,瞪着他俩,呵斥:干嘛,是你们的东西吗,乱动。放下。

方青春和刘建军不明白她因何发飙,当时懵了。女老板一把拽过袋子,说:树活一张皮,人要一张脸,这是偷东西,知道不。

方青春窘迫地解释:以为是垃圾。

女老板顿时来气,抖擞着袋子说:垃圾?我好好的编织袋,咋是垃圾,就算是,大过年,俩拾废品的上门,真霉气……咦,这啥玩意,弄得挺严实,不会偷谁家的羊吧?

书。

啥玩意?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方青春说:学生用的课本还有作业。女老板一愣,不信,问:至于盖那么严,赃物吧?

家远,路滑,怕淋湿,我们玉龙庙的。方青春实话实说。女老板惊讶,问:真是书?

两个人点点头。好吧,信你们,咋不早说,我还以为来俩贼呢……进来。女老板强势命令他们。一家百货日杂店,俩人像犯错的学生,拘谨地站那儿,猜不透女老板葫芦里卖的啥药。

女老板找出四块大塑料布,说:用这个,结实,耐造。然后从货架上取下两只保温杯,倒热水涮干净,再分别注满开水,递过去,又说:路还远,先喝点水。

俩人还没适应女老板的热情,不敢接。咋,杯子长牙,咬人呀。女老板将保温杯硬塞他们手心,说,不晓得是老师,刚才态度不好,两杯热水,算道歉。

方青春要给她行礼,女老板一把拦住。别,老娘最受不了这个,赶路去吧,再耽搁,怕是你们要隔外面,到不了家。

五点的时候,飘起雪花,天阴沉沉,周围雾茫茫一片。山道结冰,两个人一步一滑,摔了跟头。幸亏书多一层防护,完好无损。刘建军呼呼喘着粗气,说:青春,不敢走了,太危险,前面有个洞,进去歇歇,等明早天有亮儿,再动身。方青春也精疲力竭,说:行。

山洞中,方青春和刘建军背靠背坐下,吃凉馒头,喝热水。方青春半开玩笑说:咱既是老师,又是劳力。刘建军说:可不,一年两季,教材挑进来,平时出个山,捎带些东西,确实需要力气。

方青春说:就服你和校长。刘建军感叹说:不服又怎样,百十号学生,嗷嗷待哺,你能让他们解散回家,漫山遍野放牛羊。

建军叔,唠叨个闲话,你从一开始就安心教书,中间从没生过其他想法吗?

你要这么问,那我先和你聊聊程校长的事,他刚来咱学校那会儿,嫌苦,有天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扑哧,方青春笑了。

干嘛笑?

这故事我听过,校长亲口讲的,一位大姐的一席话最终将他留下。

刘建军说,对对,是这样。

你也让故事感动了?

刘建军慢慢嚼几口馒头,说:算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模棱两可,啥意思?

程校长那晚遇见的大姐,是我妈。对,我就是那个半夜醒了,哭着闹着要吃荷包蛋的娃。刘建军说,我妈自始至终一根筋,非让我当教书先生,老师这职业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他是娃们眼中的一抹光,心头的一盏灯。

办公室,方青春和姜晓云短信聊天:咱玉龙庙通往山外的主路已经全线贯通。程校长光荣退休,已返聘,继续任课。校外山坡上竖起手机信号塔,我再也不用爬树找信号了。

姜晓云:变化真大,最近学校咋样?

方青春:还好,正向上面申请翻新扩建教室。住校的娃们多,成天忙得晕头转向,急需一名会做饭的校工,物色中。对了,上周我买了辆摩托车,以后可以骑它进出驮教材,采购物品,校长的扁担终于退出历史舞台。

姜晓云:那我回去的话,你开摩托去镇里接我。

方青春:好,顺便还可以给学校食堂买点菜。

姜晓云:接我还惦记学生,算了,我不回啦,这样你可以多驮一袋土豆。

方青春瞅着手机屏幕喜忧参半,猜不透姜晓云开玩笑还是真生气。

姜晓云:逗你玩呢,我下月回,届时你接我。

……

高山镇,汽车站外,路边,坐在摩托车上的方青春,死死盯着进站口,等姜晓云乘坐的那趟班车。迎面过来好几辆,都不是,心里正焦急,期待中的客车终于出现,方青春跟后面,跑进站内。

他接过姜晓云的行李箱,拿弹力绑绳捆在车后架上,然后说:去给学校买袋土豆,再走。姜晓云嗔怪:你还来真的。

盘山道,有一处观景台,方青春将摩托车停好。两个人并肩而立,极目远眺。四周风光旖旎,令人心旷神怡。方青春双手拢到嘴边,冲奇峰异岭高声喊叫:啊啊……回音浩荡。

姜晓云说:给我唱首歌。方青春说:不会。

骗人,全能型教师,音乐咋教的。方青春说:原本会,你让唱,突然不会了。

你这,啥逻辑?说话间,两个人慢慢靠一起。姜晓云低声吟唱: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什么都愿意……青春,这次回来,我再也不走了。

水墨画般的远山翠谷。

玉龙庙小学。天蒙蒙亮,方青春和姜晓云起了床。去隔壁学生宿舍查寝,娃们睡得正香。两个人进厨房,方青春从缸里舀出米,淘洗干净,放进大锅,倒入清水。姜晓云将灶内的柴火点燃,慢慢熬煮。

宿舍,学生们开始起床,洗漱。厨房,一锅粥咕嘟咕嘟冒热气,方青春撇出小半勺,尝了尝,又送姜晓云嘴边。

新的一天开始了。

准备去讲课,走之前,方青春指着面条机,嘱咐姜晓云说:电动的,有一定危险性,先由我来,等你熟悉后再独立操作。姜晓云不以为意,说:放心,工厂里待过,啥机器没见过。

方青春抱摞书,往教室走。碰面的学生,一一向他问好。

姜晓云收拾干净厨房,坐门口择菜,为同学们准备中午的食材。

下午放学。她正揉面,方青春进来,说:这几天一直有雨,校门口下坡那段路滑,昨儿有个娃摔一身泥,我先把一年级的学生送过去,再帮你干活。

你忙你的。姜晓云说着,打开电动面条机,放揉好的面团。

面条机嗡嗡运行。

墙角处,一只老鼠鬼鬼祟祟钻出来,往厨房外跑,经过姜晓云脚下时,她本能地跳起来闪躲,右手意外触碰到面条机正快速旋转的齿轮,还没反应过来,巨大的惯性,将她指头吸进两个滚轮狭窄的缝隙间。

姜晓云惨叫一声。学生惊慌失措地喊:方老师,姜老师出事啦。方青春闯入厨房,刘建军也跟着进来。姜晓云面色苍白,靠在墙上,左手按住右手,指缝间不断涌出鲜血。

跑出个老鼠,吓一跳,手不知咋的卡面条机里了。姜晓云小声说。方青春一边给她包扎,一边安抚:晓云,别怕。伤势严重,纱布压根止不住,血依旧汩汩流。

刘建军找到了两根轧断的指头,小心包好,交给方青春,催他:赶快去医院。

方青春搀起姜晓云,出门,跨上摩托,姜晓云坐后面。山路崎岖,怕姜晓云颠下去,他拿一根绳子将她捆自己腰间。

晓云,千万别睡觉。姜晓云虚弱地说:青春,我不睡。

学生们送他俩到校门口。刘建军拨通114,询问高山镇医院的电话号码。

喂喂,镇医院吗,有个断指病人急需抢救。

镇医院门口,停一辆待命的救护车。方青春一到,护士立马扶姜晓云上去。医院技术条件有限,没有断指缝合能力,需送邓城。方青春挨着姜晓云坐下,不停安慰:别怕,我们这就到县医院。姜晓云说:青春,我不怕,只是晕血。

救护车呼叫着,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县医院,医生办公室。主治医师说:断指变形坏死,无法再植,只能清创,包扎,后期可以考虑装义肢,不影响美观,但影响使用。

姜晓云脸别一旁,不让方青春看见,用左手擦擦眼泪,这才说:青春,我以后干活不利索了。方青春懊悔不已:怨我,你在南方不会出这事。

看你说的,我男人在哪儿,我在哪儿。

手术通知单上签完字,方青春搀扶姜晓云到手术室门口,目送她进去。方青春站在外面等,有一会儿,他产生错觉,以为自己已经等了姜晓云一辈子。

推出来时,姜晓云脸上有了些许血色。瞅见方青春,她说:咱转院,去镇上。方青春说:刚才镇领导还有县教委都来过电话,一定要你安心养伤,说如果这儿条件不好,送咱去市里,你咋还吵吵着回去。

不管这儿,还是市里,你陪护,学校的课耽搁了,咱去镇医院,你白天教课,晚间守我,两不误。

方青春明白了姜晓云的用意,顿时百感交集。

所有收拾完毕,学生也都休息。方青春推上摩托,刘建军送他出校园。

镇医院病房,姜晓云睡了。方青春轻轻推门,进来,将一个千纸鹤放床头柜上。怕惊扰到姜晓云,他蹑手蹑脚铺好陪护床,躺下。姜晓云悄悄睁开眼,扭头看着方青春,发现他也正望着自己。

方青春晓得她假睡,拿手刮下她鼻子,说:作弊,坏学生。姜晓云说:怕你累,想让你早点儿歇息。

今天感觉咋样?

医生说愈合得挺好,昨天还有点儿疼,今天开始痒痒。

那是在恢复。

大后天拆线,这几天你两头跑,辛苦了。

今早儿冯梅梅送我千纸鹤,她亲手叠的,祝你早点康复。当初她知道咱俩好,哭得那个伤心呀,有段时间对你还有心结,这会儿又关心得不得了,前后判若两人。

露露也不时打电话问我情况,她要被外派去别的国家,作甲方代表。

后悔回来不,本来你也可以像她一样。

我说过了,我男人在哪儿,我在哪儿。

……

俩人有说不完的话。隔壁床的老太太实在忍不住,埋怨说:几点了,能不能好好睡觉,想恩爱回家去。

方青春和姜晓云默契地伸伸舌头,躺平,闭上眼。

早上,方青春安顿好姜晓云,骑上摩托,出医院,匆匆往学校赶。山道起雾,越来越浓。一辆三轮车突然从对面冲出,方青春慌忙闪躲,轰,摩托车失控,一头栽进山沟里。摩托倒地,车轮缓慢转动。方青春躺在旁边,额头冒血。

头上缠满纱布的方青春和姜晓云成了同室病友。刘建军坐在他俩中间的过道,说:娃们商量好了,周日来看你们。方青春说:不用了,晓云拆完线,就带她回去,我皮外伤,摩托车还好好的呢。刘建军说:车是钢铁,你肉身,咋能跟它比,安心静养。

三天后,两个人出院。方青春把摩托开得稳稳当当,不急,慢慢走。后面的姜晓云左手搂着他腰,车架上,拴了五棵大白菜和四只红公鸡。

盘山路边的观景台,俩人站在那儿,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遥望大山深处。姜晓云身子往方青春胸前靠了靠,不小心碰着他额头的纱布。方青春夸张地躲下,说:头疼。姜晓云打趣:给我唱首歌,就不疼了。

真疼,唱不了。

你装吧。

方青春一把揽过姜晓云。姜晓云说:别,手疼。相视片刻,方青春吻了她脸颊,两个人甜蜜地依偎一处。

快到学校,方青春和姜晓云望见校门口站满学生。他们一直在等他们回家。

方青春驻车,扶姜晓云下来,俩人迎着他们走去。学生齐刷刷弯下腰,深深鞠一躬,说:老师好。方青春和姜晓云深受感动,也弯下腰,给他们深深鞠一躬,说:同学们好。

2006年,程正国校长退休。

2007年,姜晓云成为玉龙庙小学校工。

2011年,方青春成为一名公办教师,第二年,任玉龙庙小学校长。

2015年,玉龙庙小学重建,实现多媒体教学。

2017年,刘建军老师退休。

……

一大早,中年方青春和姜晓云站在校门外,方大东和女友从远处走来。

郭梦,这是咱叔、咱婶。叔、婶,这是郭梦,我俩今天正式入职。

方青春竖起大拇指,看一眼姜晓云的右手,又本能收回,口头表扬:教委说你们是主动要求分来的。

必须啦,考师院本就是为回咱玉龙庙,叔,我来接你的班。

宽敞明亮的办公室,他们坐定,话闲。方大东问:冯梅梅一直没联系,这些年,她去哪儿了。方青春说:在香港大学读研究生。

赵不凡呢?方青春说:刚去的酒泉航天基地。

厉害,真当太空人了。叔,记得马跳吗?挺能折腾,去了海南,经营一处度假村。姜晓云开玩笑说:赶明儿你俩结婚,去他那儿度蜜月。

听说钱升也在海南?方大东问。方青春说:在南海,海军陆战队,保卫边疆呢。

这时,外面传来响亮的哨音。方青春和姜晓云站起身,说:大东、郭梦,走,咱们去参加升旗仪式。

金秋十月,清晨的薄雾中,广播里传来激动人心的国歌声。操场上,玉龙庙小学全体师生,庄严肃立。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仿佛一把燃烧的火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