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他

2024-10-30 00:00:00云鹤
躬耕 2024年10期

“着火了,着火了,八爷家着火了。”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把黑皮从睡梦中拽醒。黑皮一激灵,赶紧按亮电灯,穿衣穿鞋,火速跑下楼,打开大门跑进院子,就看见八爷家那边火光冲天。黑皮又一个激灵,快速冲到院门边,打开院门,跑向八爷家。

八爷家的院门大开着,在着火的厨房前边,挤挤挨挨地聚集着十几个附近的邻居,都是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还有小孩子们,他们都一声不吭地看着大火,好像被吓呆了,八爷家的堂屋和走廊里的灯都亮着,灯火辉煌的。

“你们都在这里发呆干嘛呀?怎么不救火啊?”黑皮刚冲进去就问。

“怎么救啊?有电又不敢用水浇。”

“那赶紧把电关了呀!你家的闸刀在哪?”

“在这,在这。”一语惊醒梦中人。八爷率先冲进屋里,黑皮跟着也冲了进去,拿了个小板凳站上去,关掉了闸刀。

“快啊,快点拿盆拿桶,放水浇火。”

一声喊,好像把沉睡中的人们惊醒了似的,开始纷纷行动起来,一个个快速跑回家,有水塔的就在水管下放水,没水塔的就在水压井里压水,然后端的端提的提地朝这边跑。黑皮一边在八爷家厨房南面,放了一盆水,把自己浇了个透湿,一边说:“八爷,你家烧液化气了吗?液化气罐放在什么地方,要先把液化气罐那个地方的火灭了,要不然烧得久了,液化气罐爆炸了,就麻烦了。”

“在土灶旁边。”八爷说。

“有手电筒的照一下,我先把液化气罐浇水降降温,然后再拖出来。”黑皮说。

有手电筒的人家赶紧拿来手电筒,齐刷刷地朝火光中照射着,一道一道的光刺破了火光,让液化气罐显露在手电筒的光下。

黑皮把人们弄来的一盆盆一桶桶的水奋力浇去,把那个地方的火势弄小了后,自己就一下子冲进去,一用力拽掉液化气罐上的连接管,提起液化气罐就冲了出来。接着又冲进八爷家的厨房,一盆盆一桶桶地奋力地向着火的地方泼去。八爷和几个邻居想冲进去,都被他喝退了,说里面烟味太大,你们年纪大会顶不住的。

人一旦着急了,力量是不容小觑的,虽然是一帮老头老太太,但是力量一旦被激发出来,还是强大的。虽然黑皮左一遍右一遍地不允许他们进屋,但是他们还是一个又一个地朝里面冲着,一盆又一盆地奋力地浇着。不能朝里冲的,黑皮泼不及的水,他们就朝墙上泼,用他们的话说是为房子降降温。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大家齐心协力的努力下,火终于被泼灭了。人们看见黑皮整个人像个水鬼,脸上被烟灰抹得灰里划啦的,只有两只眼睛在灯下一眨一眨晶莹透亮着,人好像比平时精神了100倍。那个萎靡不振像一挂鼻涕一样的黑皮,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人好像也瞬间高大伟岸了起来。

黑皮是陈家村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那时,陈家村人还是春麦秋稻,一年两季地种着庄稼,靠庄稼来养家糊口。还有就是在农闲的时候买一车又一车的芦苇回来,破苇,打打席子和囤席,再就是在家乡的花园湖里逮逮鱼捉捉虾,赚一点儿零花钱。黑皮的外出或许是应了那句话吧,人穷到一定程度也就什么都不怕了。黑皮是吃百家饭长大的。1990年那年黑皮18岁,18岁的他虽然早就可以独挑大梁了,但是一个人的日子依然过得不像个日子。一天黑皮说我要出去闯荡了,感谢村里面各位叔叔大爷姐姐妹妹的照顾。

人们说你到哪里去闯荡呀?闯荡个啥呢?黑皮说,去年办身份证的时候,办身份证的人不是说沿海城市遍地黄金嘛,我要到那边去看看。人们说,你怎么去呢?黑皮说,县城里面不是有火车吗?坐上火车哪里都可以到。我早就打听好了。人们又说,我们又不缺你一口吃的,你要出去干嘛呢?到那里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的,怎么个打工法啊。黑皮说,你们养育我这么多年的恩情,我是不会忘的。反正我到哪里都是一个人一张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与其在家里吃完饭就看天,不如到外面去碰一碰运气。就这样黑皮不顾人们的挽留,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陈家村。离开时村里人为黑皮凑了200多块钱,说穷家富路嘛,在外面万一不行的话就赶紧回来。记住你的家在这里,三间草房和陈家村永远是你的归宿。

黑皮成为孤儿是在9岁那年。那天黑皮的烂酒鬼和赌鬼父亲,喝得醉醺醺的,对黑皮母亲又打又骂。黑皮一看见父亲动手打母亲,就吓得浑身筛糠,没地方躲藏。他边骂边打,边打边骂,飞起一脚把黑皮母亲踹倒在地,没想到倒下去的女人刚好撞到了一块腌菜时放在缸里用来压菜的石头上(那块石头是昨天才拿出来的,一缸菜刚刚吃完),当场就气绝身亡了。黑皮的父亲还用脚去踢,说,你躺在那里装什么死狗呢?给老子爬起来,左一声右一声的,可女人还是一动也不动,他这才弯下腰,把手伸到女人的鼻子下摸了摸,连一点儿气息都没有了。这下彻底激怒了老丈人一家,人一死,新仇旧恨一起算,死死地咬住不放,一告,就把他告了个无期徒刑。黑皮被他们接过去几个月就独自回来了。村人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死死地闭着嘴,一句话不说。黑皮的父亲是四代单传,臭脾气是从小到大,宝贝一样惯下来的。父母一走黑皮在村里就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了,连一点儿近亲都没有。八爷看着一声不吭的黑皮,大手一挥说,没事,孩子,放心吧,就在陈家村了,只要我活着一天,陈家村人就少不了你一口吃的。陈家村人都知道八爷从不说过头话,也从不多说话,不管大事小事,能办到的就办,不能办到的就说不能办,从不开空头支票,吐口吐沫是个钉。黑皮就这样住在父母留下的三间草房里,靠着东家一口西家一顿的接济,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顽强长大了。

桃子奶家的鸡被偷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桃子奶是出了名的泼辣。狗在她家门口打架,她都可以骂上个三天三夜,不要说把她家的20多只鸡一下子都偷光了。桃子奶先是在自家门口骂,然后沿着村道从东头骂到西头,从西头又骂到东头,最后干脆就坐在离春耕家不远的路边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恶毒骂什么,什么煞恨骂什么。骂得吐沫横飞,天昏地暗;骂得鸡飞狗跳,鸟雀乱飞;骂得一顿多吃了两碗大米饭,骂得春耕不敢回家,抱头鼠窜。骂得陈家村人人拍手称快,大呼活该!说早就该这样骂了。说庄上的鸡被偷遍了,偷绝了,实在没得可偷了,竟然去偷桃子奶家的鸡了。一提到春耕,人们恨得牙根痒啊!这个泼皮无赖,光棍二流子。横横竖竖的像个人,就是不出去打工,在家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不说,还尽在自己的村庄上偷。他勾着外庄的人,一下子就把你家的鸡偷了个精光。这么多年,桃子奶和春耕两个人都相安无事的,桃子奶家的鸡春耕从来不偷。庄上的人因为年年养鸡,年年被偷,偷着偷着心就被偷寒了,养鸡的人一年比一年少。这是实实在在没得偷了,春耕才去偷桃子奶家的鸡的。不偷他就要挨饿。

黑皮就这样说走就走了。连一点儿音信都没有。大有一走不回头之势。上了年纪的人一到吃饭的时候就会叨咕,黑皮这孩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在外面到底会怎样啊?能吃得饱穿得暖吗?成家立业的人一到夏收秋收两季就会叨咕,黑皮这小子到底到哪里去了呢?你看我们还缺一个帮手呢。黑皮在家自己是不种地的,地都分给邻居们种了,一到秋收夏收的时候,他就这家帮帮忙,那家搭把手。大家也劝他还是自己种地吧。他说我还种什么地呢,我嘴都是插在你们锅里吃的,你叫我怎么去种地呢,也没有必要去种地。那点地分给你们种,就当我是报恩了。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伴们也会时不时地提起他,说黑皮这个胆小鬼怎么就敢出去呢?平时连个蚂蚁都不敢踩的,听了一声狗叫都会像兔子一样地跑,他怎么就敢独自一人又坐汽车又坐火车千里迢迢地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呢?黑皮人虽然离开了陈家村,但是好像始终没有离开陈家村似的,人们有事无事地就会提到他,一年两年三年,从离开的那一天起,黑皮好像就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连一点儿音信都没有。时间嚓啦一下,就过去了4年。人们也不再时时刻刻地说着黑皮了,好像都把黑皮忘了一样。而这时村里也开始有人三三两两地结伴外出去打工了,上海、广东、浙江的都有,年底回来的时候从来没有一个人说碰到过黑皮。而外面的世界也在三三两两出门打工的人回来的时候,被精彩地一遍一遍地陈述着。高楼啊,汽车啊,那些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东西,也开始由人们当面口述很具象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这些精彩的陈述就像在饥饿的人面前画了一个饼,时时刻刻诱惑着人们,村里面陆陆续续出门打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1995年的时候,陈家村出门打工的人至少有300多。他们分布在各个地方,大部分都是在工地上干活,像一只只候鸟一样,过完年出去,收麦子的时候回来,收完麦子再出去,秋收的时候再回来,秋收过后再出去,直到年底回来。1995年年底快到过年的时候,有孩子在外打工的人家,没事就聚在家后县级公路边陈飞家的小店门口,说着等着盼着,希望自家的孩子能早一点儿回来。那条用黄碎石子铺就的高高低低坑洼不平的通向远方的公路,承载了人们无数的牵挂和希望。只要有客运汽车停到陈飞家门口,人们就会停止谈话眼巴巴地瞅着一个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人,希望自己的孩子会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如果哪家的孩子刚好从那辆车上下来,哪家的大人就会赶紧走过去,把孩子手里的背包接过来,然后对自己的孩子说,快,把烟掏出来散给叔叔大爷们抽。

那天人们正在闲聊呢,一辆客运汽车又停到了路边,人们习惯性地停止谈话,齐刷刷地把眼睛望向车门KetUJC7eg4dZrWnYsmrBZfdpmSuPrA16H7lGKxa71+U=。一个、两个、三个……黑皮?一个上身穿一件黑色羽绒服,下身穿一条蓝色牛仔裤,足蹬一双白色运动鞋的人走到车门时,人们怎么看怎么像黑皮。还未等人们缓过神来,黑皮就欢快地叫了起来:“八爷,九叔,顺子哥……你们都在这。”

“真的是黑皮回来了。”人们的声音中透着兴奋。

“是啊,是我回来了。”黑皮说,“等一下,我车顶还有箱子,等把箱子拿下来再给叔叔大爷们敬礼上烟。”

“又长高了,这小子。比他爸……”虽然人们兴奋异常,但是还及时打住了话头。黑皮麻溜地爬上车顶,提了一个黑色的行李箱在手中,有人赶紧过去,说:“你放下来我来接,提着箱子不好下车。”

黑皮从车顶上下来后拍了拍手,然后就掏出烟散给大家。

“说说,快说说这些年都到哪里去了?”人们边接烟边问。

“浙江杭州,在一家特种灯泡厂里打工。”黑皮边散烟边说。

“不是在工地吗?”人们不相信似的问。

“不是工地就是工厂里。”黑皮说。

“你看你都白了,真不像在工地上干的。他们出去在工地上干的都晒得比在家里时还要黑呢。”有人说。

“哪里白了呀,就我这肤色,再怎么也白不了。”黑皮说。

“走吧,快回家休息去吧,你说你到哪家去呢?”

“我的三间草屋还在吧?”

“还在还在,怎么会不在呢?”

“那我就先回家把家里打扫打扫,中午……中午就到八爷家吃饭吧。其余的事明天再说。”黑皮说。

“好啊。”一直没吭声的八爷应着说,“老少爷们你们在这里吧,我和黑皮先回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着也要好好喝两盅。叫他八奶去多买两个菜。”

“哎哟,八爷啊,还叫八奶买什么菜呀?天也不早了,又不是外人。能有一口吃的就行了。我还有讲究吗?”黑皮说。

“话可不能这么说,怎么说你也是5年不在家了。”

“那叔叔大爷们,你们就先在这里吧,我和八爷先回去了,明天再到各家各户去登门叩谢。”黑皮说。说完又散了一圈烟,才提着箱子跟着八爷走了。

“这小子,没看出来啊,几年不见说话头头是道的。”

“可不是嘛!这个烟应该很贵吧,我们这还没有得卖。”

“可不是嘛!衣服还穿得干干净净的,跟走的时候简直是判若两人。看他那精神头,在外面混得肯定不错。”

“是啊是啊!人呐!怎么说呢,当初如果他不外出,现在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呢。”

“可不是嘛!你看庄里现在那么多出去打工的,也没有一个人出息得像黑皮这样的。”

望着黑皮和八爷远去的背影,人们边说边感慨着。

人几年没在家了,除了那个风雨飘摇的房子,里面啥都没有了。黑皮不得不暂时睡在还没有结婚的石头家,和石头睡在一起,吃饭还是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顿的,家家都很热情。走了5年,黑皮感觉村里人是拿他当亲戚看了。不过到谁家黑皮自己都买酒买菜的不说,还到小店里面买很多的糖,庄上的孩子人人有份。人们发现黑皮不是以前的黑皮了,出手阔绰不说,还礼貌周到。看样子像是发财了。黑皮也没有让人们瞎猜,到家一个多星期就打听着如何买砖,并找到了庄上盖房的瓦工头,说要盖两层的楼房。这一下差点儿把人们的下巴惊掉。盖两层楼房那得要多少钱啊?起码要上万块吧。那可是两层,可不是闹着玩的。人们都感觉黑皮是真发了。至于是怎么个发法,人们又说不出来。 黑皮只是笑笑,说也就那么回事吧,你想想打个工一个月能挣多少呢?有一点儿钱也只不过是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黑皮边说边联系工头估算需要的砖和水泥,还有钢筋等等盖房子需要杂七杂八的东西,还联系买砖买钢筋,买瓦买木料。一切都买好了,就交代八爷,等开春,天一暖,可以盖房子的时候,叫八爷帮忙照看着盖,等到要盖好齐工上梁时,朝我厂里去封信,我请假回来,到时我要宴请全村老少爷们吃三天席,以叩谢你们的养育之恩。听了这话,村里有人就心动了,问黑皮那厂里要不要招人?黑皮说不招,招了我肯定会招呼大家去的。我算是运气好的,赶上招最后一批合同工进去的。不过你们放心,只要招人,我就写信叫你们去。黑皮过完年就走了,说他回家这些天是这些年攒下来的假,把5年的假,在一年里过了。

两层小楼盖好的时候,黑皮没有食言,接到八爷写给他的信,就回来了。选好上梁的日期, 黑皮就开始宴请村民,说是流水席,可每天都是八凉八热的大席,从早到晚一天三顿。上梁那天,村里人都跑过来看热闹。说既然这么热闹,怎么不放两场电影,让我们也热闹热闹呢?黑皮一拍脑门说,哦,这点我还没想到,那就放吧。于是,就联系放电影的,当晚就把影片拉过来了,一放就是四部,从晚上一直看到深夜。连放三天。每个来看电影的都发糖发烟,每个接烟接糖的人都笑眯眯地说着恭维的话。黑皮前后在家待了10天,说只有10天的假,不过从今往后每年过年我都会回家了,亲不亲家乡人哪!只有孤身一人在外时才知道家乡的好。黑皮的两层小楼是按照黑皮自己的想法盖出来的,外面刷了白墙,那个漂亮就不用说了,鹤立鸡群的,说是陈家村的一景也不为过。黑皮临走时把木匠也叫了,安排了床和家具的打制。过年时黑皮回来了。村里的热心的叔叔婶婶们一算,哎哟,黑皮也不小了,都24了,也该找个媳妇了,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伴们都已经结婚成家,有的甚至都有两个孩子了。黑皮啥事都大方,只要提到找媳妇,就嘿嘿嘿地笑,百般推脱,油盐不进,任谁说都是不找不找。人们只好摇头叹息,说,这孩子肯定是因父母留给他的阴影太大了。可不找媳妇也不算个事啊。一年一年的那些不死心的婶婶们,还是轮流不断地到黑皮家去劝说,黑皮还是一如既往地嘿嘿嘿嘿地乐。一次又一次地终于松了口说等等吧,等等吧。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一转眼黑皮又几年没回家了,就像第一次走时一样。人们说他难道被说媳妇给吓着了?说归说,猜归猜,往他厂里去信也不回。叫在杭州打工的人去找黑皮,黑皮说他目前还不打算娶媳妇。就只能随他去了,又不是三岁两岁,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当家做主的好。

八爷赶着羊走过黑皮家门口时,总会习惯性地朝里面看一眼。年复一年,从没间断过。那时天刚蒙蒙亮。那天八爷走到黑皮家门口,又习惯性地朝黑皮家院子里看去,看见一个人站在院子的大铁门边往外看,头发蓬乱,脸色苍白。八爷吓了一跳,问:“谁?”

“是我,黑皮。八爷。”那个人回答,声音有气无力的。

“你真是黑皮?”八爷壮壮胆凑到院门跟前,仔细看了一下后,又问。

“我是黑皮,八爷。”黑皮凄惨一笑,说。“我不是黑皮,又是谁呢?”接着又小声地嘀咕了一声,“我倒希望我不是黑皮。”

“说什么混话呢?你是黑皮就是黑皮,什么你倒希望你不是黑皮,你是不是黑皮不是你希望不希望的事。”八爷说,“啥时候回来的?怎么没看你出过门呢?”

“回来有几天了。”黑皮说,“出门,出门干嘛呢?”

“好,中午回来再唠,羊都走远了,我要放羊去了。既然回家了就到处走走,别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八爷说,边说边向黑皮挥了挥手,然后迈开步,小跑着去追赶自己的羊群了。

适时是2003年,从上次离开至今,时间又过去了5年,黑皮再一次返回了家乡。家乡从以前的人丁兴旺,到今天几乎走成一个空村。能跑能蹦的都去外面打工去了,就留下一些老弱妇残和鸡鸭猫狗,守着村庄。

八爷中午回来后,就敲响了黑皮的院门,黑皮打开大门,极不情愿的样子。还好,八爷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似的,并没有声张他的回归。黑皮这才打开大门走到院门前,把院门打开。八爷啥也没说,一脚跨进院门,就径直向屋里走,黑皮随手把院门锁上,紧随着八爷走向屋里。屋里一片狼藉。各种各样的空酒瓶子和吃过的方便面盒,还有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袋,扔得到处都是,散发着轻微的难闻的味道。八爷看着眼前的景象,眉头越皱越深,黑皮在旁边,局促又尴尬。

“整天就吃这些?”八爷在开口说话的时候,转身直视着黑皮。

“是的。”黑皮被八爷看得低下了头,声音微弱地说。

“这些东西都是哪来的?”八爷问。

“都是我在晚上时,躲着你们到隔壁村的小卖部买的。”黑皮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糟践自己呢?”

黑皮没吭声。

“孩子,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在活着面前你才知道一切都不算什么。好好把屋里拾掇拾掇,拾掇好了到八爷那去吃饭,八爷回去烧饭。今天爷俩好好喝两盅。”

“八奶呢?”听八爷说完,黑皮不自觉地问。

“走了有三年了。你看八爷这不还是活得好好的。虽然你八奶走时,八爷也伤心欲绝,但你总不能因为另外一个人走了,你也跟着去吧。坚强一点,孩子。不管你经过什么,都要向前看。把家里拾掇好后,顺便也把自己拾掇拾掇,八爷可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八爷走后,黑皮找出镜子,被镜中的自己吓到了。他真的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是这副样子了。脸色惨白得几乎看不到一点儿血色,眼睛却血红,并深深地陷进眼眶,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举起胳膊一闻,竟被自己呛到了。黑皮凄然一笑,流下了两行泪来。

拾掇好,走进八爷家,八爷已经烧好了菜,正独自坐在桌子前抽烟,地上已经扔了很多烟头。黑皮知道八爷菜烧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黑皮也知道八爷是不会去叫他的。八爷的为人就是这样,这也是八爷让人敬佩的地方。话说过就说过了,点到为止,不管对谁都不会死缠烂打。黑皮走进去,八爷也没说什么,只用手指了指凳子,然后拿掉了嘴上的烟,放到地上踩灭,黑皮坐下。桌子上有4个小菜,一盘烧小杂鱼,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青椒炒土豆丝,还有一盘冬瓜烧肉。八爷的右手边还放了一瓶酒。黑皮坐下,刚想伸手去拿酒瓶,八爷摆了摆手,自己拿起酒瓶,拧开瓶盖,先给黑皮倒了一杯,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倒好后,拿起筷子就夹了一条小鱼,放到嘴里咀嚼起来,黑皮也照样画瓢,拿起筷子夹了条小鱼,放到嘴里,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直击黑皮的味蕾。好久没吃过这么正宗的小野鱼了。黑皮三下两下就把小鱼吃掉了,接着又去夹了一条。食物刺激着味蕾也刺激着胃。黑皮吃得津津有味。黑皮知道八爷以前是从来不烧饭的,八奶走了以后八爷肯定是被难为过,但是八爷今天能做出这么美味的菜来,说明八爷真的已经从八奶的离世中走了出来。一顿饭,两个人喝着吃着,吃着喝着,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酒喝光了,菜吃完了,饭也吃饱了,黑皮想起身收盘收碗,八爷摆摆手说 ,回去吧,晚上爷俩再唠。黑皮刚起身,感觉有点儿天旋地转,赶忙用手扶着桌子,停了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八爷家。晚上黑皮是被八爷叫醒的,黑皮是喝多了。一斤酒,两人对半分了。黑皮是能喝的,但是由于天天喝,喝伤了身。晚上八爷就熬了小米稀饭,爷俩闷头喝着稀饭,就着咸菜,自始至终爷俩还是一句话没说。八爷并没有像中午说的那样和黑皮唠唠。吃完饭摆摆手又叫黑皮回家了。

黑皮开始慢慢走出自己的院子,是在八爷家吃了三天饭后。三天,八爷几乎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但是黑皮知道八爷的苦心。八爷是要让他自己走出来。虽然走出了院子,但是黑皮从不走远,只到八爷家去,八爷去放羊了,黑皮就在家烧饭,吃完喝完了就又回到自己的家,买菜什么的,黑皮也不去,都是八爷买好了的。给八爷钱,八爷也不拿。虽然这样,但是村里人还是知道黑皮回来了。开始三三两两相约着一起来看黑皮。适时黑皮和八爷一起吃喝已经十多天了。可第一次看到黑皮的村人,还是被黑皮吓了一跳。黑皮的脸色苍白,头发太长了。叔叔婶婶爷爷奶奶们可不像八爷一样,他们有的旁敲侧击,有的就直接问黑皮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怎样问,黑皮只是笑,就是一声不吭。黑皮拜托八爷在家后面的小卖部买了烟和糖,来人抽烟就散烟,不抽烟的就给糖。来人就会叹叹气,说,唉,别想太多了,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这里永远是你的家,这里的人都是你的亲人。没事别一个人老是闷在家里,多到村庄里走动走动。你看现在村里也没什么人了,净剩下我们这些老不中用的,但是再不中用也还能自己烧一口饭吃,你到了也不会少你一口吃的。黑皮就说,谢谢叔叔大爷婶婶们的关心。来人就叹气的叹气,摇头的摇头,满脸失望地走出了黑皮的院子。看过黑皮的人们感觉黑皮回来是回来了,但是回来的只是一个躯壳。黑皮的魂丢了。虽然黑皮不声不响的,但是依然挡不住人们的热情,今天你一把菜,明天他一点米地送给他。黑皮说多谢叔叔大爷婶婶们的关心,我现在和八爷在一起,吃穿不愁的。你们这样做叫我如何回报呢?所有的人听黑皮这样说后就说,你早一点儿好起来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回报,黑皮只好凄然一笑。黑皮就像个影子一样活着,整天也不声也不响的,除了给八爷烧饭洗碗,就是一个人躲在家里把大门紧锁着,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和干些什么,但是由于吃饭正常了,黑皮的脸色比以前好看多了。八爷从来不主动问黑皮什么。八爷知道,有些事只能靠自己慢慢地走出来,别人说再多也没用。

八爷家的火扑灭了,人们发现满脸乌黑,只有眼睛还烁烁闪光的黑皮比以前精神多了,消散的精气神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黑皮的身上。人们说这回多亏黑皮了,如果不是黑皮,结果真不敢想象。我们知道你心里有苦,但是你要振作起来啊,村庄里没有年轻人是真的不行,我们这些老家伙是真的不中用了。

黑皮问:“一个年轻人都没有了。”

“有啊,泥鳅一家都在,可是住得远,远水解不了近渴。再说人家也忙,整天看店,离不了一步。还有就是狗不吃的春耕了,啥事不干,整天就是偷鸡摸狗,还勾结外庄的人来偷。”

“春耕?”黑皮不相信似的问,“他就一直没外出打过工?”

“有出去过,出去过两年不知怎么就回来了。在外打工累啊,哪有在家里好呢,啥事不干,吃饱了就睡,没钱了就偷。”

黑皮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村里人都没起床呢,黑皮就到乡街上了。到街上时,街上也没有几个人,他就坐在理发店门口,一直等到店主把店门打开。打开店门的店主被黑皮吓了一跳。黑皮不管不顾地走了进去,说理发,然后在镜子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理完发后,黑皮到菜市街买了菜,提着菜,大步流星地就往家里赶去。走到公路与村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时,开店的泥鳅看见了黑皮,仔细看了一会儿,说:“这不是黑皮吗?啥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两三个月了。”黑皮说。

“那好啊,欢迎常到小店来坐坐。”泥鳅说。

“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忙,我现在先回去了。有时间一定过来。”黑皮说。

走一路碰到的每个人都和黑皮热情地打招呼,黑皮满面笑容地回应着每一个人,他们发现以前的那个黑皮又回来了。

走进八爷家时,八爷先是一愣,接着笑眯眯地说:“这才是我想象中的黑皮嘛!”

理了发后的黑皮,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东家西家地蹭吃蹭喝,只不过到哪家去都不会空手,总会买个一样两样的小菜。哪家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啦,比如电跳闸啦,电视机不显像啦,提个重东西啦,爬高上低啦,等等,都会喊黑皮,黑皮是随叫随到。就像小时候一样,黑皮又过上了吃百家饭,帮百家忙的日子。寂静的村道上黑皮来来往往的影子,让村道上有了一丁点儿活力。

一转眼年就临近了,打工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回家,热情的婶婶奶奶们又闲不住了,开始给黑皮物色对象,可是任凭他们怎么说,黑皮就是微笑摇头,坚决拒绝,哪怕是把女方带到这,黑皮还是依然故我。人们就纷纷地摇头叹息。不知道黑皮到底是经历了什么。问打工回家的人,他们也不知道。虽然说他们和黑皮在一个城市打工,也到黑皮那里去玩过,但是黑皮的工厂管得太紧,从来都不许外人进去,去找黑皮,只能等黑皮下了班后。一次两次的人们就烦了,就不再去找他了,只有黑皮时不时地主动去找他们,但是对于自己的生活,黑皮从来都是只字不提,所以他们也不知道黑皮是怎么了。人们就纷纷猜测是感情方面出了什么问题。但是黑皮不开口,猜测也只能是猜测。久而久之也只能随他去了。

日落一天,日出又一天,乡村的生活说不变也变,说变也没啥变化。变化的是时不时就有一个老人离世和儿童出世,不变的是一天一天的生活,单调而枯燥。转眼又一个冬季来临。冬天是农村最讨厌的季节,荒凉而冷僻。喂了一年的鸡长大了,狗肉走俏了。偷鸡贼,偷狗贼,东村西村地跑。即使你听见什么动静,你还要穿衣穿裤,等你衣穿好裤穿好,外面的人已经跑远了。所以农村的老人们最烦冬天了。特别是有鸡有狗的人家,一到冬天就提心吊胆地睡不好觉,一个不留神鸡、狗还是会被偷走。防不胜防呐!鸡啊、狗啊的还好,八爷就不行了,八爷家可是羊啊,哪一只羊也卖个上千块。一开始八爷还是不担心的,因为八爷家有院子,羊就在院子里。可现在的贼胆子越来越大了,搬个梯子,拿个钢筋剪,爬到院子里就把院门的锁剪掉了,照样偷。惊动人了,撒腿就跑,反正都是一帮老头老太太,追不到撵不到的,没啥好怕的。所以一到冬季八爷几乎是夜夜睡不好的。把床搭放在羊圈旁吧,羊圈太骚不说,年纪大了,人也受不了冷。

那天早上,北风呼呼叫,把天刮得昏天黑地的。一直刮一直刮,到晚上还是不停,老人们说,明天有可能要下雪了。那天黑皮是在八爷家吃的饭,爷俩喝了一点儿酒暖身,黑皮一走,八爷早早就睡下了。人年纪大了,虽然不困,但是容易犯疲。是做了一个羊被偷走的梦,硬生生把八爷惊醒的。惊醒了的八爷边按亮电灯边大声嚎,谁?其实他是在吓人呢,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但是在他嚎的时候,外面就有了响动。八爷一想坏了。赶紧穿衣穿裤,边穿边骂:“鳖崽子们,你们想干嘛啊?”边骂边嚎:“抓小偷,有人偷羊喽,抓小偷啊,有人偷羊喽。”八爷提着个铁叉,打开房门,按亮羊圈的电灯,羊圈的门大开着,几只羊缩在一角。一眼过数,13只羊少了5只。“抓小偷啊,有人偷我家的羊了,抓小偷啊,有人偷我家的羊了。”夜风中,八爷打着手电,边往路边跑边嚎。夜漆黑漆黑的,风的呼啸声像哨子一样。在八爷的喊声中,一家两家三家,一家一家的电灯次第亮开。八爷刚跑到村道口,迎面跑过来了春耕,问:咋回事啊?八爷。春耕白天几乎不出来的,早上醒来就是喝酒,喝醉了就睡,睡到晚上醒来就开始东窜西窜,琢磨着能捞一点什么东西,好留作第二天的开销。八爷说,我家的羊被偷走5只,我按亮电灯时他们刚刚走,扛着羊,应该跑不远,快去追。八爷话音刚落,春耕就按亮手电筒,沿着村道追了出去。八爷也在后面跑着,这时三三两两的,也有人起床了。有手电筒的人家就拿手电筒,没手电筒的人手里也不空着,拿铁锨铁叉木棍的都有。人们边追边喊,喊声惊动了一家又一家,亮灯起床的人越来越多,手电筒晃动的光芒刺破黑夜,照向远方。小偷在这边,八爷,小偷在这边,八爷。是春耕的声音,顺着风刮了过来。人们盯准了方向,手电筒的光齐齐地朝声音传过来的地方照过去。看到偷羊贼和春耕了。春耕正和偷羊贼扭打着。晃动的手电筒光中能看见6个偷羊贼,5个人都扛着羊,一个人和春耕扭打在一起,发现追的人近了,他们随手丢下了扛在肩膀上的羊,齐齐向春耕扑过去,只那么一扑,人们看见春耕就倒在了地上。偷羊贼们丢下春耕,拼命地向前跑去。等到人们跑到春耕旁边时,发现春耕倒在地上,腿上鲜血直流,原来偷羊贼对春耕动了刀子。看着鲜血直流的春耕,八爷赶紧问,疼吗?春耕说不疼。奶奶的,敢在老子的地盘偷鸡摸狗,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村医也在,说赶紧地把春耕抬到我的卫生室去,我先回家拿钥匙。人们就赶羊的赶羊,抬春耕的抬春耕,把春耕抬到村医室的时候,村医已经拿来了钥匙,打开卫生室的门,对春耕的腿进行了清洗包扎后,又给春耕挂上了盐水。还好,扎得不算太深,或许是因为他们太慌了吧,也或许是因为他们有所畏惧,毕竟偷东西和扎伤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一切弄妥帖了,村医说该回家的回家吧,这里有我照顾就行,你们在这也帮不上忙。人们想想也是,就各自散去了,只有把羊赶回家的八爷又返回到了村医室。村医说,八爷你也回去吧,你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啊。八爷说,帮不上忙,我也要看着,这次多亏春耕了。好样的,明天八爷请你喝酒。村医说,喝什么酒?伤口长不好,一滴酒也不能沾,想喝酒至少要半个月以后。春耕说,没事的,八爷,您老就先回去休息吧,这一点儿小伤,对我来说就跟被蚊子叮了一样的。八爷说你看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蚊子能叮这么大的伤口,还流这么多的血。春耕说放心吧,八爷,你就回去吧,您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不是吗?大冬天您老再冻出个什么病来,我可担待不起。村医也说是啊,八爷你就回去吧,这里有我呢。

第二天黑皮很晚才起来,洗好弄好了,就到八爷家去,看八爷家的门紧锁着,羊也在羊圈里,转身想往回走,正疑惑着人去哪了呢?看见八爷正从村路往家走呢,就站在门口等。八爷也看见了他,但是八爷却把眼瞟向了别处。黑皮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点儿不对。这不像平时的八爷呀,平时八爷看见他老远就笑眯眯的了。今天八爷这是怎么了?

“八爷,您老这是上哪里去了?我在这里等你有一会了。”黑皮看见八爷快走近时,迎上前去,说。

“你管我上哪去了呢?”八爷脸一寒,说。

“嘿嘿嘿嘿,” 黑皮尴尬地笑了两声,说,“您老吃饭了吗?”

“我吃饭不吃饭也不要你管,干嘛?又要到我这里来蹭饭吃啊?你看你都多大的人了,天天啥事也不干就东家到西家地蹭饭吃。你怎么就不脸红呢?”八爷的脸还是寒着。

黑皮的脸,腾一下就红了,火烧火燎的。八爷走到他身边,脚步停都没停一下,就直接走了过去。黑皮想跟着过去,八爷回头说:“你哪里来还是到哪里去吧。”黑皮只好停住了脚步,莫名其妙地愣在当场。很久很久,虽然八爷进屋连头都没回一下,但是黑皮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了八爷的门口。喊了一声八爷,就尴尬得一动不动站在门口。好久好久在里屋的八爷才走到堂屋,开口说,你昨天晚上到哪去了?黑皮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昨天晚上喝醉了,这不才刚刚醒,让您老担心了。八爷说,你昨晚喝醉了,就和我喝的那么点儿酒?就喝醉了?我和你都几十年的交情了,不要说那么点酒,就是再来三个那么多的酒,你也不会喝醉。算了算了,不想和你说了,你还是回去吧。我,我,我回去……黑皮嗫嚅着正想说点什么,八爷把手一摆说,走吧走吧,不想和你说了,如果你再不走,我就关门了。黑皮愣愣地愣在当场好一会儿,只好转身往自己家走去。刚走到自家门口就又转身往外走。走到金花奶家门前看见金花奶和顺子爷都在,就走上前去问,八爷这是怎么了金花奶,怎么对我爱搭不理的?顺子爷说,对你爱搭不理就对了,你这样的人真的不值得人搭理。黑皮又是一愣,脸上又火烧火燎地红了起来。顺子爷,您老这是说啥话呢?顺子爷说,我说啥话你心里清楚,昨天晚上你到哪去了?黑皮说,昨天晚上我喝醉了。这不才刚刚醒嘛。顺子爷说,真的喝醉了?黑皮说我骗你干嘛呢?停了一下,似有所悟地问,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事了吗?顺子爷眼睛睁得大大地说,你真不知道?黑皮说我不都说了我喝醉了嘛。哦,顺子爷又哦了一声,然后说昨天晚上有小偷来偷八爷家的羊了,一共6个人,扛走了5只羊,一村的人都起来了,独独你没有起来。你说八爷能对你有好脸色吗?哦,黑皮也哦了一声,问,后来呢?顺子爷说,多亏春耕了,这个狗不吃的东西,没想到他还能干一件人事。人哪,真不能只看平时。黑皮问怎么多亏春耕了?顺子爷说,一村人虽然都起来了,但是都是一些老头老太太,哪里跑得快啊,是春耕追上了那几个贼和贼打了起来,喊我们,贼发现人多,赶忙把羊丢了,捅了春耕一刀,然后就跑了。要不然羊哪里会追得回来呢!哦,黑皮很是长长地哦了一声,顿时醍醐灌顶。那春耕现在人呢?顺子爷说在村卫生室挂水呢,你碰到八爷时,八爷应该是刚刚从那边回来,这么大的恩情,八爷怎么能不去看看呢?5只羊啊,最起码有六七千块钱。停一下又说,既然你昨天晚上是喝醉了,你应该跟八爷好好说说,把误会给消除了,要不然八爷肯定不会待见你的。黑皮说,我已经说过了,可八爷不听啊。顺子爷问那你昨晚是和谁喝的酒?八爷吗?黑皮说就是,所以我说了,八爷才不听。顺子爷说就是和八爷喝的,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好了好了,你哪里来哪里去吧,我也不想和你说什么了。顺子爷边说边对黑皮摆了摆手,金花奶一直都一声没吭。黑皮只好转身往回走,人蔫不拉叽的,筋骨好像被人抽掉了似的。走着走着又忽然转身,走过顺子爷家的门口,向村路走去。

黑皮走进村医室的时候,发现村医室里除了村医还有柱子叔,柱子叔一到冬天人就三天两头地不舒服。有事吗?黑皮走进去后,村医问。没事没事,黑皮尴尬地说,我就是想来看看春耕,春耕人呢?谁啊?黑皮吗?我在这里呢。还未待村医说话,在里间的春耕就叫了起来。小点儿声,小心伤口。春耕的话音刚落,村医就说。这时黑皮已走到了里间,看见春耕躺在床上用被子盖着。黑皮看着躺在床上的春耕说,听说你昨晚受苦了。春耕说,没啥事,一点小伤。这些狗日的胆大包天,没打我的招呼,竟敢在我的地盘上偷东西。要不是他们人多和我去得匆忙,我非把他们撂倒不可。嗯嗯,黑皮看着春耕一时找不到话。哦,对了,昨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全村老少爷们差不多都起来了,为什么没看见你呢?春耕问。黑皮尴尬地说,没到哪去,没到哪去,我喝多了,和八爷喝过后,自己到家又喝了一斤多。春耕说,哦,原来是喝醉了啊,我还以为你当了缩头乌龟呢。

一天两天的,黑皮到哪都有人问他那天晚上到哪去了?黑皮就会说那天晚上喝多了。问的人都会重复一句真喝多了?黑皮就尴尬地笑笑,说,真喝多了。十天半个月后,黑皮走到哪,人们连问都懒得问他了,见到他来都把头低下装作没看见,然后在他走后,又指指点点地说着,就像先前看见春耕一样。黑皮觉得他自己现在就是以前的春耕,成了过街的老鼠。而出了院的春耕,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英雄,走到哪里人们都笑脸相迎,比对以前的自己还要热情。春耕也是满面笑容,哪家留喝酒就在哪家喝。喝完酒就说以后哪家有事就喊我,这些狗日的竟敢偷到我的地盘上来了,也不打听打听马王爷有几只眼睛。人们就笑笑,说,那是那是。人们满脸笑容地看着喝得醉醺醺歪歪扭扭往自己小破屋走的春耕,边看边说,小心一点儿。春耕就会把手一挥,说,没事,这点儿酒算个啥呢,如果这时有小偷来,我还能把他们打跑。

黑皮彻底尝到了春耕以前的孤独。只有在晚上时才敢胆战心惊地走出房门,在空无一人的村庄里东游一下西荡一下。黑皮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刚回家的时候,再一次过上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这次和上次还不同,上次是自己心里的伤,这次是被人误解和不理解的伤,自己心里的伤,还有外界的关怀来慢慢融化,被人误解和不理解的伤,只能靠自己去硬扛。黑皮的心里五味杂陈。真有一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感觉。八爷还是那句话,和我喝那一点儿酒他就醉了?我难道还不知道他,就是再来三个那么多酒他也醉不了。好了,我不愿多说了,也不想再听什么解释,各自好自为之吧。

陆陆续续回家过年的人,打破了村庄的宁静,回家的人们发现了一件怪事,以前几乎碰不到的春耕,现在成了每家每户的红人。人们有点摸不着头脑,一问才知道,知道后都对春耕竖起了大拇指。不知谁恍然大悟似的问了一句黑皮呢?我回家这么多天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别提他了,他是麻绳拴豆腐——没法提,有人说。怎么了?问的人一脸困惑。有人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哦。”问的人哦了一声,“那这么说他已经很久没出门了。”

“是的,只偶尔出来买一点儿吃的。他出来干嘛呢?又没有人理他。不过你这么一说,我感觉好久也没有看到他出来买吃的了。”又有人说。

“那他不会出什么意外了吧?”

“不管他,那样的人出不出意外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也不对吧?他只不过做错了一件事情,这么对他有点儿不大妥当吧?”

“没有什么妥当不妥当的。他那样的人怎样对他都妥当。”

“不对,我们还是去看看吧,不管怎么样,总不能因为他犯了一次错就把他一棍子打死,春耕以前做了那么多坏事,就做了一次好事,你们就这样对春耕。况且他做的只是错事呢!”

一时间没一个人吭声了。

停了好一会儿,从外边回来的年轻人说我们还是去看看吧,这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你们难道就忍心让他一个人在家过年?在家的老人们没再说什么。几个年轻人就带头往黑皮家走,走到院门外就喊。可任凭他们怎么喊,屋子里就是没有一点动静,喊着喊着喊话的人们就有点慌了。有人就去找来梯子,架在院墙上,然后爬进院子。走到大门前,一边用手锤门,一边黑皮黑皮地喊着,还是没有动静。大家一商量。就开始用脚踹门,哐啷哐啷地踹了很久才把门踹开。门一踹开,一群人一下子涌进了屋里。从东屋到西屋,然后又到楼上,没有人,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人们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想想黑皮应该是又到外面去了,可他怎么出去的呢?门是在里面锁上的,人们边说边涌出门外,看见走廊下面的竹梯,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从里面插上门,然后用竹梯从2楼爬下来的。他这是不想让人知道他走了。

“走了好,免得在家让人看了心堵,过年过得都不舒心。”不知什么时候八爷也进来了。

年说到就到了。自从破门进入黑皮家后,就没人再提起黑皮了。年一过,该走的人就三三两两地走了,过了十五,又把村子走成了一座空心村。年轻人一走光,先前笑呵呵的春耕一下子就变了脸,东家吃西家吃的不说,还要人们给他钱去赌博,不给就吵吵。还一喝就醉,醉了就骂天骂地的。说八爷忘恩负义,说村里面的人忘恩负义,说要不是他,他们的东西早就被偷光了。现在吃你们喝你们两口还说三道四的,老人们开始紧皱眉头。到谁家谁都把他往八爷家推。八爷也想躲,但是躲不掉。给他吃给他喝了后,越想越糟心,越想越不是味。有人开始念叨黑皮了,说要是黑皮怎么也干不出这样的事。狗改不了吃屎,时间一久狗性就出来了。

“或许黑皮那天晚上真的是喝醉了吧,按道理说他不应该的呀。”

“抛开那天晚上的事情不说,这里哪个人没受过黑皮的照顾,小事就不说了,光救人命的事情都有几次。”

栓柱老汉说,是呀!那次我看你们下棋,看着看着就激动了,说你们又不听,还说我多嘴,我那个急啊,虚火上升就头晕眼花的,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大脑当时就一片空白了,幸亏黑皮及时把我背到了村医那里。村医说,你这种情况很危险的,你如果再晚来一会儿,人就可能出现危险了。

富平老汉说,去年秋收的时候我也不是吗?眼看着就要下雨了,我一着急就一个人把装好的粮食往家里抱,抱着抱着就感觉心口憋闷,喘不过气来,这时候黑皮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说富平叔,你还是先歇着吧,让我来。说完又说,你脸怎么那么红呀?我说不是看天快下雨了嘛,紧忙紧地扛了几口袋的稻子,感觉胸口憋闷得很。黑皮说那你就歇着,我来吧。我一屁股坐在自己扛进屋的稻子口袋上,慢慢地才一点一点地平复过来。柱子说,再说我吧……

话头一打开,每个人都有说道,都多多少少受过黑皮的帮助。说着说着就又说回了那天晚上,或许我们真是冤枉黑皮了。开始是小范围地说,后来说的人越来越多,就传到了八爷耳中,八爷静下心想想,说不定自己是真的冤枉黑皮了。一天,一群人正说着话呢,看见八爷来,就都停下来看着八爷,八爷走到人群前,吭吭咔咔两声后,说:“这几天你们说的话,我也知道了,我静下心来想一想,或许那天晚上我是真的冤枉黑皮了。话说回来,就算那天晚上我没有冤枉他,可和他以前对我们大家做的事比,那点事情又算什么呢,我是老糊涂了。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找不到也摸不到的。我感觉自己真的对不起他。”

“也没有人找过,怎么就知道找不到呢?现在也方便,如果真想找的话,就打个电话给在杭州的人,叫他们抽空去看看黑皮在不在原来那个厂不就行了。”八爷话一停,就有人接过话头说。

“他不会再在原来那个厂了吧,他回家一年多了,回去还会要他?”

“也只是去看看,又没说他一定还在那个厂里,村里在外面的人那么多,把在外面所有的人,不管在哪个城市的电话都打一遍,叫他们有空就四处找找看看,我就不相信他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再说好人有好报,我想我们会找到他的。”

“说得对。那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打电话。”那个人话音刚落,八爷说。

“好。”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