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记事

2024-10-30 00:00:00安宁
躬耕 2024年10期

剥玉米

剥玉米当然是全家老小都要参与的大事。

秋天的傍晚有些凉意,月亮早早地升上了天空,挂在某棵梧桐树的树梢上,将皎洁的月光幽幽地投向整个村庄。如果我能爬到月亮上去,一定会看到全村男女老少,此刻都和我家一样,坐在院子高高的玉米堆前,埋头一心一意地剥着玉米。

有时候在玉米里隐藏了整个秋天的小虫子们,也会出来凑热闹,钻进你的鞋子里,袖筒里,或者脊背上。它们一个一个都吃得圆滚滚的,有时候因为太胖爬不动,就会直接从高高的玉米堆上骨碌下来。小孩子们也学它们,爬到高处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又滑下来。于是院子里便会响起大人们的叫骂声,让他们赶紧滚回床上睡觉去!只有像我这样的笨孩子,躲在角落里一个一个地剥着玉米,最后被大人们忘记了,自己坐着睡了过去。朦胧中听见母亲叫我,才一个激灵醒过来,看到父母已经剥完了大半,并将玉米编织在一起,准备明天挂到梧桐树或者平房上去。我有些愧疚,为自己偷了懒。于是无声无息地拍落身上的玉米须、小虫子和灰尘,啪嗒啪嗒地走去上了床。眼皮沉沉地合上的那一刻,我听到院子里疲惫不堪的父母,在絮叨争吵着什么,可是我已经顾不得了,一脚便踏入了梦乡。

剥玉米的盛事,要持续很多天。在绵绵的秋雨来临之前,家家户户都要赶着将玉米剥完了,挂到院子的角角落落里去。但凡能够砸进钉子的墙上,都会挂满了玉米。所有的梧桐树也全变成了金黄色,从上到下,里三层外三层的,犹如披了一件黄金铠甲。平房的四面墙上,当然更是挂得满满当当的,以至于我猴子一样爬上去,又猴子一样爬下来,因为实在是没有站的地方了。不过站在高处看四面八方,会觉得此时的村子,跟个披红挂绿的新郎官似的,很阔气,也很土豪。女人们就站在这片金黄里,边唠叨着自家的男人偷懒,边顺手操过棍子来,打某个将尿呲在“玉米树”上的熊孩子。

如果赶上阴雨绵绵的秋天,玉米一挂上树,就得立刻给它们披上塑料做的雨衣。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啪啪地打在塑料上,而后又顺着玉米滑落下去,在地上滴出一个一个的小坑。我有些发愁,想着玉米要是发霉了怎么办?所以天还是快快晴起来吧,等着晒干了,我们全家好进入下一个浩大工程——剥玉米粒。我这样想着,听见母亲也在身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于是整个下雨的秋天,一切便都是阴郁的,潮湿的,快要生了霉,腐烂了一样。

所以天一放晴,看着挂在外层的玉米差不多干了,父母便又带领我和姐姐摘下来,扔到大铁盆里去。一整个冬天,我们的任务就是剥玉米棒,不停歇地剥,好像我们生下来就只做这一件事一样。母亲负责用剪刀将玉米插出一两道“垄沟”,这样方便我们顺着垄沟剥。她还教我和姐姐,用一个剥完的玉米棒,代替手去剥另外一个玉米,这样可以更省劲,不至于让手很快地红肿疼痛。

夜晚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关起门来,一边拉着家常,一边剥着玉米棒。玉米粒噼里啪啦地落在大铁盆里,单调地附和着夜色中墙根下蛐蛐们的鸣叫。有时候我和姐姐偷懒,跑到床上去玩过家家。隔着蚊帐,看到父母的影子落在对面墙上,一高一低,忽而抬头,忽而弯腰,好像皮影戏一样好玩。于是我和姐姐也将手高高地举起来,模拟出羊、马、兔子或者小狗等动物。两个人玩着玩着,还会一言不合争吵起来。父亲听了心烦,让我们要么下来剥玉米,要么赶紧躺下睡觉。我和姐姐怕父亲脾气再大一些,将玉米棒砰一声砸过来,也便消了声,躺下乖乖进入梦乡。

梦里都在做什么呢,现在早已忘记。大约,也是在无休无止地剥着玉米吧。一直剥到冬天快要过去,挂在院子里的金灿灿的玉米,全都被装进麻袋,运进粮库,换成我们需要的烧饼、衣服、咸菜或者针头线脑。

打薄

“打薄”这纯粹属于大老爷们的工作,通常需要两个男人完成。女人们在冬天夜晚灯下纳鞋底做锅盖的时候,男人们在白天也没有闲着。“打薄”其实就是打秫秸薄棚的简称,跟打家具一样,都属于技术和体力兼而有之的乡村活,所以一般都要请同一家族里的男人帮忙。秫秸薄大致有两种用处,一种是日常用来晾晒地瓜干、棉花、玉米、白菜等东西的大垫子,一种是盖房子用到的房顶上的薄棚。

晾晒东西的秫秸薄对用料没有那么讲究,差不多的高粱秆都可以拿来使用,看起来这活有些像纺线,只不过工人都是大老爷们。他们在院子里搭起一个木头架子,再用绳子吊起几个砖头,用于固定秫秸薄,两根高粱秆之间,用麻绳连接起来。我猜测女人们织毛衣跟这一个原理。反正一个面积不太大的秫秸薄,一下午就打好了,请来的同族男人也不用吃饭,洗把手就回了家。秋天的时候,将秫秸薄摊开在田地里,用来晾晒棉花。棉花如果没有干,晚上也不用装起来,直接把秫秸薄卷起来扛回家,第二天展开继续晒。有时候,我很想躺在上面,变成一团棉花,或者一片豆角,被父母卷起扛回家去。可是,这样轻盈的梦想永远不会实现,一到秋天,每个无用的孩子都会被疲惫抢收的大人,抛弃在寂寥的大地上。

盖房子用的秫秸薄棚,就需要精挑细选最好的高粱杆,因为房顶的质量可大意不得。早在上梁之前,村里最好的师傅就给打好了秫秸薄。只等着垒平屋口,上了梁,屋脊上的木头也弄好了,然后开始披上秫秸薄。秫秸薄要铺得平整,密实,这才开始在上面抹上黄草泥,苫上麦秸草,再抹一层泥,最后铺上红瓦,一间房子便竣了工。如果做得马马虎虎,时间一长,便会从顶子上掉下秫秸叶或者土块之类的杂物。做饭时的水蒸气,也会让这些玩意儿不请自来,掉进饭碗或者铁锅里。吃饭的人免不了会想起当年盖房子请的谁给上梁,谁给打薄,并忍不住骂上一句,骂他们干活不认真,白白吃了自家的饭。北方呼啸的冬天夜晚,家里生起炉子,暖暖和和的,人的脸也红通通的,喝了好酒一样。同样会想起盖房子的那些人,说谁谁谁干活真实诚,从来不糊弄,瞧这顶棚糊得多密实,一点儿凉气也不进,明年开了春儿,咱家打薄还叫他。

大人们絮叨这些人情冷暖的时候,我们小孩子就在旁边,用高粱莛扎手表或者眼镜玩。眼镜是我最擅长扎的。将高粱莛的外皮剥下细细的四根来,再将里面的芯截取大小如指肚般的六块,而后把其中一个芯串进外皮中间,并用另外一个芯连接起两端。同样的方法做成另外一个圆框,并用小的尖利的皮连接起左右框,再将两根外皮插进中间的芯,做成眼镜腿,剩下的两块芯在腿上做挡头,便可以戴在鼻梁上,充当知识分子了。有心灵手巧的伙伴,还会用高粱莛做出气派的宫殿、房子、小汽车等等模型来。

有时候实在无聊,抬头看向天空。天空上什么也没有,连一朵云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像我的心。我觉得自己还不如做一株高粱,在秋天的地里,高高地随风飘摇,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关心,整个的秋天,都是属于我的。

养小鸡

在小鸡终于要离开纸箱,在院子里放养的时候,母亲会从货郎鼓男人那里,买来“洋红”,给小鸡一个一个地染上记号。

我早就观察过邻居胖婶家的鸡,都染在了屁股上,而附近其他人家,则染在脑袋上,脖子上,或者翅膀上。于是我向母亲提议将洋红染在肚子上,而且,母亲还专门买了黄色的颜料,跟胖婶家的红色区别开来。小鸡还不知道家的大致范围,所以散养的时候,需要将院门关紧了,防止它们跑出去再也回不了家。当然,看小鸡的任务,母亲全权交给了我。于是我时不时地就跑到院子各个角落里瞧上一眼,看看它们是不是都在。到了傍晚,太阳还没有下山呢,我就开始了捉小鸡回笼的大事。小鸡当然不喜欢回纸箱子里去,它们撒了欢,还没有玩够呢,有在猪圈里逗引猪玩的,有跑到柴火垛里扒拉小虫子的,还有跑到台子下学习老母鸡安心下蛋的,更有一两个,顺着院墙下排水的通道,试图逃出去自在逍遥。于是我一个人跑东跑西地对抗三十个小鸡仔,直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有些翅膀硬了的小鸡,我刚刚将它们放到箱子里,便嗖一下飞到了箱子沿上,然后不等我扑过去,就跳了下来。我只能强行给箱子盖上盖头,任由它们在里面摸黑碰来碰去,并因踩了各自的脚,吱吱歪歪地发出惨叫。

等到我将所有小鸡都收拢到纸箱里,天已经黑了下来。昏黄的电灯在院子里幽幽地亮着,梧桐树鬼魅的影子落在脱落了石灰的墙壁上。父母下地干活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守着这一群睡眼惺忪的小鸡仔,觉得春天的夜晚凉凉的,真是寂寞。

毛茸茸的小鸡仔一旦长大一些,就不那么好玩了,放在床上,它们再也不会温柔地啄人的手心,或者将你的脚噌得痒痒的,酥酥麻麻的。母亲就关上院门,将它们完全放养到院子里,只在黄昏的时候,在鸡网围起来的鸡窝里撒上一些谷子,而后唤引着它们过来吃食,然后顺势放下鸡网,将它们全部罩在里面。小鸡已经习惯了与老母鸡争抢地盘,有长得快的,还会飞到砖砌的鸡窝里去,学着老母鸡的样子,像模像样地在那里孵蛋。大多数老实巴交的小鸡,则乖乖地钻进落满了鸡粪的窝里,靠着老母鸡卧下来,眯眼开始夜晚的好梦。

此后院子里便热闹起来。为了让鸡长得更泼实一些,多多下蛋或者长肉,大部分女人都不会因为满地的鸡屎,而懒惰到将鸡全部圈养住。况且树根草丛里的小虫子,散落的玉米麦子谷子,都是免费的好鸡食。不过这也因此引发了村子里一波又一波的骂街大战,因为总有那么一些鸡,不知为何就走错了门,且再也不想回来,或者就成了谁家的盘中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