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草木书写

2024-10-30 00:00胡霞
躬耕 2024年9期

与何频先生的会面在东风渠畔,是渠北首过惠济与黄河相接壤的地方,这里草木葳蕤、杂花生树,绿色正浓。茶过三盏,书香环绕中,听他讲辨草识花的欢喜与牵绊,画草木写草木的专心和努力,以及故友知交的过往与思念……往事在滴答作响的分秒中快速回放,时间仿佛在言语中静止,在这不疾不徐、无刻意主题的闲聊中,先生的人生经历在他执着于生态、自然文学的书写中逐渐清晰、立体。

对于写作者和思想者来说,书房也好,书斋也罢,其实就是他栖居其中的精神处所。

穿过庭院深处枝干盘绕的粗壮紫藤与凌霄,先生的书斋隐在花枝花影中,隐在绿静春深下。南窗外的苦楝树、北窗边的夹竹桃,皆是有年头的开花树木,就着阳台和林荫,早晚可看日月星辰。

书斋名曰“甘草居”,甘草居处处透着古风,不是陈旧的、年代感的古,而是雅致、朴拙的古,这古在他的文中、画中、书房中。如此独特的环境,经过文化的浸润与打磨,很有几分古典的意蕴。

何频先生大学是学人文社科的,书架上的图书,除了史学经典和人文杂著外,突出的是美术史、美学读物,草木经典和自然文学,以及菜谱和谈吃食的书,还有就是他在各地游历时买的纪念小册。

“我买书是实用主义,如果不用便不买,弟弟这些年,给了很多书,我受益很大。”何频先生常常提起小他一轮的弟弟武平,兄弟俩都属猴,都爱写作。弟弟是学外语的,在《中华读书报》做过记者,2000年后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工作,曾帮助人民文学出版社引进了《哈利波特》。前些年,弟弟在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时,在那里的图书馆发现了《四世同堂》国内缺失的部分。此事,2016年11月23日的《北京青年报》曾有报道,轰动一时。

与名家的约稿,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跟着名师学习的一个极好的过程。

由于开新专栏的需要,在接触中逐渐明晰了何频先生读书、写书的理念和态度。先生忌讳高头讲章,说文章不分大小,言之有物便好。中学毕业,他尝试文学创作;大学毕业做地方史研究;再后来,写随笔、小品,写专栏,写风土和草木,他一直变换着姿态写作,而阅读和借鉴总是一路相伴。其习惯是保持深阅读,重要的书坚持从头读到尾,精彩的篇章,要反复读,温故而知新。

先生说,他是通过阅读当代大文人的好文章,登堂入室去理解并模仿更前面的好东西。例如,施蛰存的《云间语小录》,贾祖璋的《花与文学》,邓云乡的《鲁迅与北京风土》,等等,通过这些知道了古人笔记的好。诸如此类,反复揣摩,以此陶冶和陶铸自己。

这是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结合自己秉性气质,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先生转而写读书随笔和书话小品,这类文字清新轻快,兼跨治学和文学两界,热了较长时间。先是在报刊上发表,积少成多,陆续汇集出版了《羞人的藏书票》《鲜活的书话》《文人的闲话》《茶事一年间》等。然而,他仍没有停止探索,创作又一次转向,逐步开始了自然文学和地域草木的生态书写。这就有了《看草》《见花》《蒿香遍地》和《迷失的小蒜》,等等。

先生文风古朴,思想上、行动上却与时俱进。全媒体时代,他玩微博、发朋友圈,关注资讯,在大数据智能化的筛选中进行深阅法,利用科技手段阅读时代这本大书。

在先生的文风中,对文字的态度,对文字的热爱,其实也是对生活的态度。不经意间,先生会说到道家的出世入世,因祸得福,与花的结缘,与文的无心插柳。这种态度好像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哲学家庄子说的“逍遥”,但这不是颓废的、出世的逍遥。这种功成名就后的闲趣,其实是阅尽千帆后的练达,得与失也好,盈与亏也罢,终是对生活,对大自然的贪恋与喜爱。

先生说:“我不能自己潦草自己,人只有一辈子。”

几十年来,先生读书、读社会,看花草,在人间烟火中寻一份自在。这逍遥让他不仅仅从人的角度去看世界、看宇宙,更多是透过花草把自己的角度放大,去看更大的世界。

著名作家阿城在他《闲话闲说》中说,迷恋世俗的读书人,要想写成为一篇散文,也只有好性情的人才写得出来。当代的文学家汪曾祺常常将俗物写得很精彩,比如咸菜萝卜,马铃薯;古家具专家王世襄亦是将鹰狗鸽子蛐蛐儿写得很好……

这样的“好性情”,先生同样有,因为他的笔记体花草亦是写得精彩。在我看来,这好性情,不仅指的脾气好,更是要有一颗平常心。

汪曾祺先生写凡人琐事,雅俗共赏,但因所处时代的特殊性,简约的文风含蓄智慧;何频先生的文章在叙事上细腻闲定,有处中华盛世不吐不快的欢畅,文字行云流水,逶迤道来,在笔下渐渐滋润。他迷恋“世俗”,但更多的是托物言志,透过花草在自然界中的细微变化观照生活,在热闹的都市中寻求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大道。

“说真心话,那时候不安定,老辈们受了不少苦,而我们赶上了好时代。大学毕业后,我平心静气读了三十多年好书,寻访草木拜谒圣贤,去过不少地方,这都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我有条件继承老辈的事业。”何频先生说。

先生一边行走,一边读书,阅读量是可想而知的。通过写作《杂花生树:寻访古代草木圣贤》,他大体串联温习了历代草木典籍,着力弄清楚了与河南有关的重点。从嵇含到周王朱橚,再到李时珍和吴状元,这是一条旧的本草学到现代植物学的必由道路。与纯技术性的写作记录不同,先生的草木书写,既是时尚鲜活的,又兼顾古代笔记体文人写作的特色和趣味,还附着林林总总的手绘。于是,其《看草》《杂花生树:寻访古代草木圣贤》和《迷失的小蒜》,经过优秀书籍设计师刘运来的包装设计,相继三次获得“中国最美的书”称号。

四季轮回,年复一年。目前,先生还持续在京津沪老牌纸媒上面发表草木小品和散文,这样的写作,在沉淀与积累中逐渐被人们关注和赞扬。郑州市园林局和几大公园的专家,也是先生在朋友圈里与之互动最多的。

看花草,走天下,先生按节气、时令,选择最佳的观赏时机,十二月花名、二十四番花信,不仅藏于腹中乾坤,还在古典文化中汲取精髓,《诗经》中涉及花草的自不必说,《洛阳伽蓝记》《东京梦华录》《帝京景物略》《陶庵梦忆》《扬州画舫录》《清嘉录》中的佳句也是信手拈来。他有一整套新世纪以来整理出版的《竺可桢全集》,其中日记占了很大部分,从中获得了科学和写作的双重借鉴。每天忙于看花、写花、画花,“学习和素稔传统只是第一步,接着是要续写新篇章,将风习、时尚和景观变化描摹记录下来”。例如,在全球气候变暖的大背景下,他着意关注和留存黄河流域、郑州、南太行等地,与之相关的细节变化及其资料。

在《在牡丹花好赖近河》中,他写与《文汇报》“笔会”主编周毅的过往,记录了为赶一场花事,周毅却在他们分手后不久离世的遗憾,文中写道:“可是,我们不知道这时她已经犯病了。回到上海以后,她在朋友圈里发了不少赞扬牡丹花会,对于古都洛阳的美好感受,还接龙探讨关于白居易墓园的种种话题……然而她去了!到底没有实现旧地重游——在洛阳和北邙看黄河的愿景。而牡丹花、古迹古城、《洛阳伽蓝记》,等等,是要和滚滚黄河一并看的呀!”

在行走中,先生闲散的时间被有价值的事物填满,人便有了有趣的灵魂。正如严复所阐述的“逍遥”,在逍遥中积极进取——“好乐无荒”,自律、有度、平衡,“好乐”但有节制,在限度内,而未荒废了写作、画画,并平衡了两者之间的关系。

著名诗人,存客诗派开创者之一的郎毛就感佩先生的勤奋和韧性:“这些年,何频坚持自己的风格,还是很有些真东西的。”

我常感叹先生的写作速度、高度、深度。先生却说,如今还有二三百篇未出集子:“我一个月,热闹的时候写4篇,现在减了半,平时,多以读为主。”

先生引我为小友,说我们都是精神探索与交流者,这份情谊我是珍惜的。我尊先生为吾师,他那洗尽铅华宠辱不惊的淡定从容,始终用作品说话的严谨态度,对于后生晚辈的提携帮助,让我看到了老一辈文化学者的治学态度和专业素养,让我看到自己文学修行之路还很长。

初夏的早晨。

那日,先生画了一纸才开花的紫玉簪和金针,花上似带着露珠。先生说,本来要多画两笔的,雨下大了,就算了。这才明白,原来花上是带着雨露啊。

先生过去的画一团团一簇簇,生机勃勃,后来画风逐渐发生了转变,画面也由层次的变化,逐渐照顾到虚实的变化,中国画的留白中带着谦和自知的舒服,或许,这也是先生心态的一个转变过程,清朗舒俊,有风骨。

“我借鉴了中国画的白描手法,有意在硬笔草木画里增添写意趣味,这大体得到了社会认可。”最新出版的两本书《蒿香遍地》和《迷失的小蒜》,是他自己插图,著作权标明著并绘系先生一人。

为了画好,先生曾四处学习,最终在练习与磨合中逐渐摸索出硬笔写生画花草,坚持多年。他毫不吝啬地在珍贵的图书、画卷中随性涂鸦,随记随画,古风的韵味渐渐蔓延,禅意、禅理自在里边。这些,可是要意会不可言传的,要读了方知好,方可体会,只是那些被随意书写的水墨丹青宣纸是我惦记了许久的呀……

这样的读书爱书,这样的亦文亦画,自是颇费心思的,但这终是先生的欢喜与热爱,是辗转反侧后的柳暗花明。

在宇宙的生命中,人类是渺小的。人们往往因为想象力的有限,而把自己困在狭小的视野中。在我看来,先生的画是记录,是画的笔记体,同时,也是对想象力的一种延续,文与画相辅相成,互为依托。在他的作品中,美与丑、对与错、善与恶被弱化,没有呈现,而是在一个个花草中,在一个个故事里,在一杯一盏一年里慢慢铺展,让你自己去触摸答案。

我一直认为何频先生是一位被低估的宝藏作家,虽然他已在文坛享有盛名,但文学价值还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如今,先生仍带着“平常心”在探索着非虚构写作的不同式样,如《逍遥游》中那只化鱼为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在幻化、转化、演化、进化中创作,在时间的淘洗中沉淀,带我们去探索生命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