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24-10-30 00:00诸葛玉儿
躬耕 2024年9期

一缕阳光温暖锦瑟华年,一丝熏风吹过陌上花海,一抹绿意漫过千山万水,在姹紫嫣红的四月天,我用指尖蘸一抹思念,写一阙草木扶疏的诗行,浅浅而行,走向母亲的月季花,走向有母亲的那些时光……

今天。

恰逢雨后初晴,碧空纤尘不染。忽然记起,已经很久没回老宅子了。车子一拐,十多分钟就到了。小院,一如既往的安静,一排青砖红瓦房,凝结着岁月沧桑的印迹。矮窗前,赫然挺立着一棵高大的月季树,都齐着房檐了。上百朵月季花,灼灼其华,恣意泼辣,摇曳在清风里。一股扑鼻的清香沁怀,幽幽的,像刚开坛的新醅,迷人、诱惑。我不知道,她们曾熏染了多少个清朗的早晨,又点缀了多少个枯瘦的黄昏。

小院一共住了五户人家,邻居夸赞:这棵月季开得真好!想想也是:忙完一天的工作,夕阳慵懒地倾泻下橘色的光芒,就在小院空地上,放一把藤椅,在黄昏疏淡的光影里,在晚风轻拂的馨香里,看书、喝茶、下棋、聊天。是这棵月季,孤独又冷艳地装扮了邻里们平淡的日子。因为我和家人已经不在小院居住,邻居们顺理成章地享用了她,享用了这一片诗情画意的浓郁芳香。

我深吸一口气,开门进屋,推开窗,那甜丝丝的香味,荡漾而至,像婴儿酥软的小手,抚弄着我凌乱的思绪。想必月季是善解人意的,在这个平凡的日子里,在我毫无预兆到来的时刻,奉上这百十朵火红的花和花苞,在时令的节点,晕染、淡化了我的惆怅、烦躁、不安;试想若在暑夏,她会诗意地为我遮荫蔽日;在浅秋,她会装扮我寂寞的诗行;即便在冬季,她依然会顶着些许绿叶,酝酿着下一次生命的勃发吧。

这棵月季,柔软而执着地依着她脚下的土地,花开花落……我不禁惭愧:这么久以来,对她太冷淡了。

那天。

是个温暖的春日,我和弟弟看望母亲时,她欣喜地告诉我们:解放广场有活动——十万盆月季免费送,每人凭着身份证可领两盆。

“快走,去晚了,就没啦!”面对母亲的急切,我们很不屑:“切,就爱占小便宜!”母亲当时就急赤白脸地争辩:“这是政府的举措,让月季走向社会,融入家庭,增强市民绿化、美化意识,提升社会各界携手共建大美南阳的素养……”当过教师的母亲,每次说出的话就像在教育学生。

母亲的觉悟让我和弟弟很不耐烦,敷衍说:想种的话得空去花鸟市场买。母亲不肯,再三央求我们骑车带她去解放广场,我们坚决不去,态度很强硬。

母亲拗不过我们,愤愤然甩门而去。我们也不去追,断定她会知难而归——母亲视力极差,这里没有直达广场的交通工具,打车她又舍不得花钱。

中午,我们做好饭,等到一点了,仍然没见母亲的影子。正在我急得团团转时,忽然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正是我的老母亲啊!她汗流浃背,满脸淌着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蹒跚欲倒的样子,怀里紧紧抱着两小盆植株,一拃来高,瘦小单薄的几片小叶子颤巍巍地随着母亲的呼吸抖动着。

我一把夺过花盆,重重地扔在地上,生气地嚷着:“您可真行啊!那么远!还真跑去了!还步行!您的眼睛都快瞎了,看得见吗?您还有哮喘……”母亲不接话,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喘息着:“快给我倒杯水。”

半小时后,她恢复得差不多了,就一边吃饭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去解放广场的经过:这一来一回步行至少十来里地,广场上人山人海,我本来排着队,但总是被挤到后面,眼看花快赠送完了,我又急又累就晕倒了,不知是哪个好心人给我掐了人中,醒来后我就念叨:“花,月季花……”派送花的工作人员赶紧端给我两盆。我抱在怀里,走一阵儿歇一会儿,总算走到家了。

我和弟弟瞠目结舌,对视了一眼:“妈,您还晕倒了?”

“是呀,不过今天还挣了十来块钱!”母亲不无得意地说,“今天没有花钱打车,省钱就是挣钱!这可是我用命换来的月季花啊!”我们听得眉头紧皱,却也不好再埋怨她。

母亲住在教师新村,两盆花柔弱地长在高楼的花盆里是不行的。母亲决定把它们种到老宅子里——土产公司家属院,让它接触到土壤茁壮成长。母亲移种月季的念头,像春季枝头开得正艳的花儿一样,越发明艳迫切了。于是,我便带母亲回了老宅子。

母亲仔仔细细收拾着那个不足两平米的小花池,拔去杂草,用铁锨翻松了地,把每一个土块都用手细细捏碎,她脸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滚落下来,眼镜不住下滑,她就一推再推,最后把鼻翼两侧都磨破了。

过去的岁月里,母亲在这片土地上种过枇杷树、凤仙花、小茴香、十香菜……如今仅剩下一棵葡萄树了。母亲把两棵月季小心翼翼种进土里,然后浇上水,站起身来,在僵硬的腰上捶了几下,冲我说了句:“你看,咱家又种上月季花了!”

我眼眶一热,赶紧捏了捏酸溜溜的鼻子……

四十年前。

那时住在乡村,离家不远的张家,种着一大蓬月季,占了院子的一半,那月季长得相当茂盛。那个年代,乡下人家几乎不种月季之类的欣赏型花卉,就是种也是指甲花这样能包指甲的花草,或者是桃树、杏树、梨树之类能结果的。所以张家的月季花就格外引人注目。一到春天,便毫不吝啬地开出满树红艳艳的花来,站老远都闻得到浓郁的香味。

这满树的花自然吸引了村里不少爱美的小女孩儿,她们总是偷摸钻过稀疏的篱笆,兔子般冲向花丛,伸手便折,哪怕被尖刺扎得龇牙咧嘴,也不舍得撒手。采到花急忙忙往家里跑,找出一个空瓶子,或者其他破烂的器皿,只要能装水就行。在小河沟里灌满水,把花枝插在里面,便得意洋洋地欣赏花儿的美丽了。

盛开的花插在花瓶里,并不持久,几天就枯萎了。次数多了便总结出:折下来的这枝花上,必须要带几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这样泡在瓶里养几天,便能亲眼目睹花蕾绽放的曼妙过程,那实在是难得的激动和享受。

当瓶里的花谢了,偷折花的念头便又噌噌冒出来。几个小伙伴互相叮嘱要格外小心,张家那个傻儿子,是个哑巴,偷花时千万不能被逮到,否则……

偏偏我就遇到一次,当我折到花转身欲跑时,那人高马大的哑巴一把揪住我衣领,提溜起来,其他孩子吓得一哄而散。他紧紧抓着我“呜哩哇啦”乱叫,满脸通红,很生气的样子,一副要吃掉我的驾势。因为害怕加无助,我拼命哭叫着、扑腾着,哑巴愣住了,气势明显弱了,跑过去折了一大把月季花给我。我透过指缝看到这一切,知道没危险了,一把夺过月季花,撒腿就跑……

身为教师的母亲,对于我的“偷窃”行为,自然是声色俱厉地打骂,打过之后还要拉我去道歉。但我的条件是:道歉可以,必须咱家也种月季花。

母亲答应了,毕竟她也有根深蒂固的恋花情结。母亲去那家剪了几枝准备扦插。母亲说养花先养根,她选择刚开过花的枝条,说这种枝条活性较高,成活率也高,她剪掉花朵,只留上面两个芽点,顶上的叶子也留了两片,增强光合作用,最后在根部剪成斜口,可以更好地吸收土壤里的养分。准备妥当后,就带我到屋后向阳处,松一片土地,掺和上鸡鸭粪,把剪好的枝条插进土里,用几根带刺的槐树枝条圈成篱笆状,加以保护……之后就嘱咐我按时浇水,大约一个月后,根部就长出新根了。

从种上月季那天起,我的心中就种下了一片灿烂,时光在美好憧憬中越发旖旎轻快。母亲说:“种下了希望,就会有收获,但要开花,那是需要汗水浇灌的。”

母亲的话我牢记在心,一次次顶着烈日,让头上的汗水滴在花上,直到被母亲发现,哭笑不得地点着我的脑门:“哈哈哈,此汗水非彼汗水也……傻妮子,都晒成黑锅贴了,本来就是个瘦猴,这下成黑猴了!”我当时并没听懂“此汗水彼汗水”,但以后也不再干“汗水浇花”的蠢事了。

母亲说的“心存美好,花就盛开”,让我未来的日子有了更多的期盼。我依然盼星星、盼月亮,掐着手指头等待花开。因为不断地等待翘望,心中盛满阳光雨露,所以才能走过生命中的沟沟坎坎,抵达斑斓的彼岸。

期待的日子里,母亲带我捉虫、浇水、施肥、剪枝、观察。终于几棵月季迎来了新生,她们擎着嫩红色的嫩芽,像孜孜不倦的学者,诵读风霜雷电,翻阅日月星辰,采集雨水的欣喜、露珠的懵懂,在四季的晨昏里滋养人生。

终于,花儿喜滋滋地盛开了。我只顾贪婪地吮吸花香,向小伙伴们炫耀,一天能看八百遍。接下来的日子,繁花似锦,母亲采摘下月季花的花瓣,将它们洗净、晾干。我好奇地问母亲做何用?她神秘地说:“这月季花可宝贝着呢,很有用。”

我小时候特别调皮,每天上蹿下跳,难免磕着、碰着、摔倒,膝盖破皮,胳膊肘流血,那都是常有的事。母亲也不急,总是揪几片月季花瓣,捣碎后敷在我的伤口上。神奇的是,不几天伤口就渐渐愈合了,也没那么疼了。

母亲说月季花不仅能止血,还能调经、消肿。村里一些妇女有月经不调的毛病,母亲也会热心地送上一些月季花干品,教她们如何泡茶饮用。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母亲常在蒸窝头、花卷时,加进月季花瓣,让我家的馒头与众不同,惹得小伙伴们垂涎欲滴。最难忘的是母亲做的月季饼干和月季糕,这么多年,没有任何美味能超越。

我从月季缤纷的花朵里悟到了很多,她们装点了我童年的生活。

三十多年前。

那个春天,我们回到了城市里居住,母亲看到院里废弃的大水缸,就在里面装上土,扦插了一大丛瘦骨伶仃的月季花杆儿,是否会开花,我并没有太多期待。因为早出晚归地上学,也就忽略了她们的成长。

那一年桃花盛开的三月,父亲突发脑溢血离开了我们,养育五个孩子的重担压在母亲一人肩上,要强的母亲辞了教师的工作(当时那工资养活不了五个学生),她骑上三轮车,起早贪黑,走街串巷,卖些袜子、童装之类的,生活的重压使母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我们姊妹几个每天谨小慎微,却总会一不小心“犯规”,免不了挨打和责罚。

种在水缸里的那丛月季花,在那些苦涩的日子里,悄然绽放,五颜六色。它娇艳的花儿在枝头不屈地怒放着,每一种颜色都是那么浓、那么纯,没有一点儿杂色。粉色的,晶莹玉润,花瓣硕大,像骄傲的公主;玫瑰色的,重重叠叠,灿若云霞,奔放热情;淡黄色的,一串串,一簇簇,淡雅秀丽;深红色的,高贵端庄,温柔持重……她们不管人间疾苦,竞相展露芳华。

我常常面对月季花,将满腹的委屈哭诉给她们听……于黄昏中,惆怅的我,只能跟花儿相遇相知;于晨雾中,迷惘的我,只能跟花儿握手言和。与其说我在照顾月季,不如说月季带我走进了一条清幽而没有归期的旅行之路:一阵阵若即若离,隐隐约约的清芳扑面而来,便忘了一切烦恼……

记得有一次,挨打后母亲让我面对月季花思过。天色已晚,蓦然扭头,看到母亲正隔着窗户,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着实颤抖了一下:母亲也许听到了我的怨恨和哭诉吧!我不得而知,也许,一切都会过去。淡淡的忧伤,淡淡的回忆……

时光悄然溜走,却未将青春留下,多少情感,错肩而过。多少回夕阳西下,多少回月季花开,就有多少回重情的女子在月季花前带着思念把月季剪下,插在花瓶里,置于案几上。

没有父爱的日子,母亲依然会收集月季花的花瓣,晾干后制成花茶。每当我们没有茶叶时,或者夏季纳凉,冬天取暖时,母亲就会泡上几杯香气扑鼻的月季花茶,让我们瞬间感到身心舒畅。

月季花承载着母亲对家人的关爱。在母亲的眼中,月季花仿佛是一位万能的守护者,总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在我弟弟妹妹生病的时候,母亲会用月季花瓣煮水给他们洗澡,说这样可以促进血液循环,有助康复。每当有亲朋好友来访,母亲总会剪下几枝月季花送给他们,让这份美丽和温馨传递到更多的家庭。

在母亲的影响下,我也逐渐懂得了欣赏美、珍惜美,学会了用一颗充满爱的心去对待身边的人和事。

二十年前。

我已为人母,儿子聪明乖巧,纯真的微笑治愈了我的疲惫和烦躁。周末或是节假日,我就带着儿子,带着母亲,奔向月季花海。

南阳城北郊,有大片大片的月季园。暮春时节,那里便成了花的海洋:数不清的月季,花枝招展地开着色彩斑斓的花儿,在风中摇曳,站在花海里,满世界的花香啊!好幸福!

嫩嫩的朵儿,俏俏的花苞,粉粉的笑靥,羞羞的姿容;那绽放的,就像泼辣的妹子,露着花蕊,展着腰肢;那半开的,就是成熟丰盈的少妇,泼辣地展示着风韵和魅力。

我们被这无边的香阵包围着,渐渐沦陷……母亲看着月季,惊喜得手舞足蹈,仿佛已然变作凤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她即兴吟诵起来:

冰姿艳骨露华浓,青帝遣其妆乱丛。

素面遮藏惟状绿,淡妆清洗不消红。

高情已伴深花住,酣梦难随碧柳同。

秀色万千诗兴壮,悠然沐浴快哉风。

我不及母亲的才学,只能吟诵曾经读过的诗句:

万千红紫总成尘,惟有斯花月月新。

嫩蕊繁英观不厌,美名堪赞号长春。

这次赏花的经历仿佛嵌进了母亲的血脉里。回来后,母亲逢友便赞——这辈子没白活,看过最美的月季!并绘声绘色地描述:“它们肆意烂漫,一丛丛一簇簇,斑斓地绽放着一树一树的诗韵。看!橘黄的、雪白的、粉红的、绛紫的、金黄的花儿,媲美似的,都展开重重叠叠的花瓣,淡淡的芬芳,氤氲而来……”母亲向别人描述时出口成章,仿佛在读一篇优美的散文,这得益于她良好的文学功底。听者的心,也被攫住了,她们叫嚷着要去亲眼目睹,但总是不能成行,母亲再问时,他们便说:“看景不如听景!”母亲就表现出无比的遗憾,慨叹着:“这世间唯有美景不可辜负,再不看就没有机会咯!”

母亲一直对月季花情有独钟。不仅因为它们的美丽,还因为月季花具有美容养颜的功效。在我小时候,母亲就会用新鲜的月季花瓣制成面膜,为自己的肌肤补充水分和养分。

我年轻时爱臭美。经常去美容院保养脸,竟把皮肤弄得过敏了,红肿不堪,不敢触及任何化妆品。母亲一边唏嘘着,一边说她自有办法……她每天都会采摘一些带着晨露的月季花,将花瓣捣碎,加入蜂蜜或牛00bbd9bd080330cee1b80d14e9e41b50奶,自制出一款天然的美容面膜。做好后,母亲在镜子前仔细地敷着面膜,亲自试用……确定无不良反应后,就给我用了,这种自然的面膜膏柔和、味雅、不刺激皮肤,让人焕发出水润瓷滑的光彩。

自此我就沿用母亲的“美容秘诀”,虽不施粉黛,但至今皮肤仍紧致有弹性。母亲说:“月季花不仅能让我们的外在美丽,更能让我们的内心充满芬芳。”随着岁月的流逝,母亲的脸上逐渐留下了时光的痕迹,但她的脸比起同龄人,还是光滑细腻得多,她对月季花的热爱从未改变。

我希冀着,这芬芳的繁花,月月红在母亲心房,愿那鲜艳的色泽化尽她路途中的黯淡,愿那清雅的芬芳荡尽她脸上的愁容……

十年前。

母亲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最恼人的是她的眼睛,高度近视不说,还伴随着青光眼、飞蚊症,导致左眼视网膜脱落失明,最后带她给右眼做了白内障手术,但效果不佳——对母亲而言,只是通点儿光而已。

我在学校的工作相当繁忙,也很少有时间带她出去散心了。因为眼睛不好,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想去哪里说走就走。她不愿拖累儿女们,就自己住在教师新村的六楼,每天顶多出来在街口坐一会儿,跟几个老年人聊聊天儿,但她说并不喜欢这样,因为聊的话题她不感兴趣。母亲喜欢文学、喜欢历史……他们的谈话不在一个频道,我能想象到她的郁闷和无聊。

一日,雨后天霁,我带母亲在滨河路散步,隐隐约约闻到一股香:原来是路旁角落的一丛小月季开花了,在绿叶的怀抱里,开得肆无忌惮,粉红和浅白相互交织在一起,花瓣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小水珠,显得清纯无邪。

母亲在月季花前伫立良久,感叹道:一花一世界!母亲解释道:初春,桃之夭夭,梨花白白,杏花菲菲,已经让人们大饱了眼福,此时月季才粉墨登场,并没有多少蜂蝶光顾,她们依偎在碧叶丛中,漫不经心,轻摇曼舞,随性洒脱。也许,她来自一只飞鸟脚下的泥团,也许来自大风里一粒不起眼的种子,在这方寸之地,选择倔强绽放。这境界,傲然不群!

一丛小花开在没有太多观众、掌声、笑脸的环境里,不气馁、不自卑、依然故我,任凭雨打风吹,荏苒葳蕤,光华恣意,恰如清静无为的凡人,在岁月的轮回里,点燃一盏照亮生命前行的灯,为美好生活指引航向。

我知道,对于年迈的母亲来说,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但我竭尽全力仍不能给她太多的陪伴。之后的日子,母亲相继做了几次手术,体重骤降五十斤。我心目中,这个坚强的女人,这个如女皇般杀伐果断的女人,竟然也会轰然坍塌……

为了母亲不留遗憾,我们姊妹几人带着母亲自驾去了新疆。临行前母亲特意嘱咐我们:去城北月季苗圃选几株月季花苗,快递给小姨,说新疆姨家有的是地方栽种,我们一一照办。

出发后,一路上她总是恶心,每次停车呕吐都是她极难忍受的时候。我们劝她打道回府,她却连连摇头,坚持说没事没事(后来我们才知那也是一种高原反应)。一路颠簸,一路辛苦,一路病痛的折磨,瘦弱的母亲终于看到了几十年没见面的几个兄弟姐妹,他们拥抱在一起,哭啊笑啊,彻夜长谈,喝酒喝茶吃烧烤,畅谈着一生的酸甜苦辣……

告别的场面让人泪目,母亲、三姨、小姨、大舅,他们都知道:这一别此生再无相见之日。母亲让我把她在南阳月季花丛里照的相片留给他们几张,无限眷恋地握着她们的手,哽咽着说:“大哥、三妹、小妹,留个念想吧!我争取明年还来看你们,到时候你们的月季花就开了……”

六年前。

天有不测风云,我鹏弟心梗去世了。我们怕母亲承受不住,就没告诉她。出殡当天,我和小弟考虑再三,还是向母亲说了实情,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悲怆地说了一句:“鹏啊,你算是解脱了……”

我们安葬鹏弟的那个上午,听邻居说我妈在屋里哭了很久。我们到家后,母亲却装得若无其事,问葬在哪里,鹏弟临走时的状况,碑文刻的什么……我们流着泪回答着,母亲很平静,她说:“下次你们去,一定在他墓碑旁种一棵月季花,就像家人们在陪着他……”也许在母亲的心里,她早就是一株月季,月月开放,就能日日陪伴在儿女身边。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表面依旧很平静,见了我们还是谈笑风生,但内心巨大的悲痛还是击垮了她,她和病魔的搏斗最终没有成功。尿毒症晚期,母亲住院透析。那段日子,我拎着教案在病床边备课,抱着卷子在医院的走廊上批改,毫不嫌弃地擦屎端尿……透析几次后,母亲能下床走动了,她坚持要回老宅子。我一向不敢忤逆母亲,就勉强同意了,反正医院离家近。

小院里,母亲种的月季已经半米高了,开出的花碗口那么大,红艳艳的。我经常看到母亲俯下身子去闻一闻,喃喃地夸着“好香!这香气和熟透的甜杏同一个味道儿。”我每次回来看望母亲,她都坐在月季树旁,那时,青砖红瓦房前,一边是饱经风霜的老母亲坐着小方凳,悠闲地摇着扇子,一边是一群孩子在院子里嬉戏玩耍,呈现出恬静和平的氛围。这幅画面也定格在我的记忆深处了。

我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但每次她听到我叫她,总会很夸张地大声应和一声,然后起来去给我泡月季花茶。仿佛她刚刚只是在回忆一段美好的往事,或者是看一幅美好的画卷,又或者是在酝酿一部自传体小说。

我们坐在月季花旁闲聊,母亲就讲她一生的经历,讲我们姊妹几个小时候的趣事,讲人情世故,最后会感慨:生命如斯艰难,但要如这月季一般灿烂!她说月季在人们的眼中属于娇嫩的植物,却有着不屈的性格。正开着的花,经受了风雨的洗礼,仍能昂首挺胸;已开败的花儿,努力地作最后的华丽展示,低诉着什么,是落花飘零的忧伤,还是繁华落尽的坦然呢?

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母亲的一生就像月季的一生!

四季都苍绿,四季都开花,既可与梅花傲霜斗雪,又能与桃李争春夺艳,在平凡中美化着残缺。从春到冬,美丽四季,芳香一生。长久的花期让我们的生活温馨富于诗意,它顽强、茂盛、雅俗共赏。

母亲开玩笑地说:“如果我去世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在这棵月季花下,那花一定开得最美!”接着又叹口气说,“那也不行,这房子迟早要拆,这院子也保不住的。”之后便是遗憾地叹气。

母亲还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在我鹏弟去世不到两个月,在一个平静的下午,在我从讲台飞奔到医院的时候,她的生命开始流逝,我看着她的心电图化为一道直线,心里无比悲戚——从此后,我没有妈妈了……

我把她种的月季花剪了一大把,放在她的墓碑前,然后长跪不起——这是母亲的月季花!留给我长久的念想……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南阳世界月季大观园建成了。几年间,月季花已经遍布南阳的大街小巷。原来在这滚滚凡尘里,竟有那么多月季爱好者,月季花作为市花,品种更多,花色更丰,花型更美……

可惜的是,母亲再也看不到月季花繁荣的盛况了!人世间最无奈的风景,便是阴阳两隔,相对守望。眼前生机盎然的绿叶红花里,我分明听到了母亲的絮语,在我婆娑的泪光中,交错回响……几十载相守、相伴的时光,突然就中断了,只剩音容笑貌幻化的影子,日夜不停地占据,每一个短暂的空缺。

今年。

我呆呆地望着平时疏于照管,而今却依然开得热烈奔放的月季花……

这个小院子,是我生活了十多年,盛满了欢笑和眼泪的地方。这个小花池里,有我母亲的遗物——一棵葡萄树,一棵月季花。母亲去世后,老宅子租出去了。

我始终无法走出失去母亲的疼痛,我的确是在躲避,在懊悔……我无法言说内心的痛楚:苦酒折柳已永别,从此无风无月也无您!但我,很想给予母亲那片她期待的明艳花开。于是,不管老宅子如何改造,我坚持不动母亲的月季,我想要留住些母亲期冀的美好,那是苦难生活里激励人活下去的一丝希望。

在这个最美的四月天,母亲的月季树上,花儿姿态万千,在清风中,袅袅婷婷,每一下颤动,都送出一波浓香,让人心驰神往:生活中的美好与价值,往往就藏在那些看似平凡的事物中……

母亲啊,您的月季开了,您的女儿,想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