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湛蓝的猫眼。月牙白的眸仁滚动时,好像轮流瞪视屏息围观它的人。
阳光从城中村低矮的石板隔墙斜照下来,地上粉笔界线让众人聚精会神之际,将要遭到猫眼攻陷。那些围观的嘴角和眉梢几乎同时自得扬起──一只肥短小爪,却如阒静中的一声唢呐乍响,从现场交缠的网状视线里,大剌剌胡乱扑抓,擒住众目睽睽下的那颗玻璃珠猫眼。
“啊噢──肥肥,放手啦!”他哀号地大叫,同属一队的孩子们更是惊声呼喊:“又来了,每次都这样──喂!游以莉!你弟又来抢我们的弹珠!”
怎么每次都在关键时刻,要反败为胜时,这“肥肥”就正好会出现。每次不闹别人,专闹有他在的这一队。
“不算!这次不算,一定要重来!”
“不兴这样,输了就是输了。地上弹珠都是我们的啦!”
“把我的猫眼王还来啦,肥肥!”
几个小孩吵得城中村的房舍要掀翻了瓦片盖。他们逮住快要奔到小巷口的胖崽,那三四岁的胖崽乐得张嘴大叫:“外婆!外婆来了!”
丁字路上,一辆吐着黑烟,往城中村方向驶来的客运汽车,在上坡的精忠路那边噗噗喘气。
巷口孩子们的脸蛋再偏转过来,“肥肥”游以孝的外婆左手拎着草绳拴脚、头冠垂地,还在拉屎的大公鸡,右肘挽挂着一个大黄花布包裹,撑着一把快要和土地庙前面小凉亭盖一样硕大的黑伞,款步拖尘,朝学府村的巷子走来。
小孩展臂宽的窄巷,逼得那把大黑伞必须缩拢十二根铜柱,七八个同龄玩耍着弹珠的小男生,噤声注视游家外婆,自动让开一人可行的小道给她通行。稀疏斑白的小髻紧贴在脑后,驼弯的背脊还没靠近,薄荷脑气息混夹鸡粪的呛味,就在孩子们的鼻间流窜。
胖崽游以孝拉着外婆的衣角,握着抢来的弹珠,睨眼噘嘴,让外婆用那把收拢的黑伞尖,给他在孩子巷开道。
游以香白雪般的小脸出现在她家纱门内,两只黑蒙蒙的眼睛和他对看了一眼,便闪躲开去。
砂锅坐在烧柴、架铁圈的红砖炉灶上头,整个城中村全是幸福的鸡汤香味。
2
游以香的外婆包袱抖开,有两条晒干的丝瓜刷,一只洗净的麻油瓶装的丝瓜露,还有十多颗和棒球差不多大小的土鸡蛋。
她帮外婆先把这些吃食清洗或整理好,然后边做功课,边替游以莉看作业。自己的功课告一段落,紧接着给弟弟游以孝洗澡、穿衣、扑痱子粉。然后她再就着弟弟洗过的盆里白糊糊的肥皂水洗头、洗澡。水温转凉时,她穿好妈妈拼裁的灯罩似的上衣和内裤,再用剩水把自己和弟弟妹妹替换的衣裤涤洗拧干,一件一件整齐穿在竹竿上,晾在厨房后门狭窄的防火巷上。
她很爱看外婆一匙汤,吹两口气,把鸡汤喂进把玩着弹珠的游以孝嘴里。这个画面后来一直在她的脑海萦绕不去。
听妈妈与外婆用她们习惯的方言,细诉自身事情,以香虽然全听得懂,但以香在家、在校都说普通话。
外婆劝说妈妈,毕竟爸爸是北方人,来到这地儿就孤身一个,应再生个壮丁,多子多福气。以香看妈妈踩动着缝纫机,青血管曲张的两腿,往上再看看腰际松弛垂坠的小腹。
妈妈回应,两个孩子都要养不起了,有游以孝是意外,当年还担心着,要不要去拿掉比较好。幸亏是男孩,既生了子嗣,不烦恼游家无后,哪有再生下去的道理。
外婆拽了一只大鸡腿,自己吮了几口,不见汤汁滴涎,便递给游以孝。游以孝两手擎着鸡腿,胡乱撕咬啃嚼。那鸡腿还没啃干净,外婆伸手给拿下,放进以莉的碗里,又把仅余的另一只鸡腿,以同样步骤吮了吮,再递给弟弟。
小厅里能下脚的地方几乎堆满车布边的麻袋,外婆问了工钱。妈妈说动作虽利落,日夜得空便勤踩缝纫机,但这样劳作也只够贴补家用。
能贴补就不错了。外婆说阿妗勤吃懒做,连这样的贴补工钱都不肯赚呢!阿妗是游以香的舅妈,今年32岁。
游以孝的第二只鸡腿只吃一半就tHdGUPelLR+y6r4nK0nQag==瞌睡了,外婆拿抹布给他擦手和脸,吃力地把他抱到通铺上,一边叮咛妈妈:“喝鸡汤,趁热。”
妈妈把弟弟吃剩的鸡腿,搁进以香的碗里,自己就着菜汁,有滋有味张嘴喝去半碗饭。
只有外婆来时,妈妈才会说话说不停。平常以香总是看见沉默的妈妈,埋头勤奋做工。她喜欢听妈妈和外婆说话的腔调,以及说话时那脸上放松的神情。
外婆的这只土鸡,带来许多延续的美妙吃食:除了鸡头、鸡架壳、鸡爪和两只鸡腿炖干菇汤来补精神外,还有大片鸡胸肉切下涮烫后撕成丝,下一顿就有鸡油酱膏、鸡丝拌饭可吃。鸡翅切成小块,和鸡内脏、辣椒豆瓣酱腌着油炒,可给爸爸的盒饭加菜。鸡血浸濡着外婆带来的尖头糯,在菜橱里摆两天凝结成块,添入油豆腐、白萝卜的鸡血糕冬粉汤,是他们全家百吃不腻的美食。
外婆抚着游以孝的头发,听见隔两间屋子师专主任家传来的声响:“啥声啊?”
以莉回说:“是古典乐。”她本来很想说,是歌剧。但她也不知道歌剧是什么。爸爸每次听到这个,就说头痛。
外婆问:“啥声?古癫药?”她们全都笑起来。
妈妈对外婆说,这学府村全都是师专宿舍,校长、教授、老师都住这里。人家太太们也是有学问的喔!出门头发、衣衫都很整齐,穿裙子就一定着丝袜,连三四岁的小孩都能教育得礼貌规矩。家里时不时都会放着这种“古典乐”。虽然听久了容易瞌睡,也知道应该是有水平和气质的音乐。妈妈一边说,一边颇欣羡。
妈妈刚放下饭碗,以香连忙收碗持盘,清洗干净。连厨房锅灶也熄火,整理妥帖。
餐桌上的以莉还在订正今天放学的作业,以香写完作业做预习。妈妈匆匆进厕所沐浴后,又踩上缝纫机。
外婆头枕在自己肘弯里,“咕噜咕噜”又说了一些舅妈与她相处的事情,妈妈哼哼哦哦应着。灯泡在妈妈头顶上亮晃着一团热烘烘的黄光,几只小蛾在那里奔忙扇翅。
转好几趟客车的外婆困了,不知她问了什么,妈妈在踩动的缝纫机节奏里回答:“哦,孩他爸明仔下半夜就回来。”以香爸在一家公司当保安,每晚都回得晚。
外婆听见回答,困意消散,加大了嗓音量。她说刚刚是问,他们何时要搬到幸福村的新家。
妈妈说:“那还早呢!要等抽签分配。听隔壁老师太太们说,还要等什么装好水管电线一类的。”
外婆很高兴终于有大一点儿的新屋可住。搬新屋时,外婆说她会卤猪脚,带过来好好庆祝。游以香也很期待搬新家。
3
他其实蛮喜欢住学府村。这里阻隔着一条大沟,和墙垛高耸、铁丝网森严的市监狱相对。
两大高黑门总是深锁的监狱外头,有个比自己念书的学校还要平整宽敞的大道。他学骑自行车的那段时光,常常推着爸爸为他改了座椅高度的单车,沿路跟随一群学校友伴或邻居孩童小喽啰,拨着车把上的响铃,蹦跳奔跑过那石墩拱砌的桥。
桥面略隆起一个坡度,顺着坡度,两边石块拦着没有一个九岁小孩腰身高的桥翼。他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在那个桥面坡度最高点,一个弧度往下飞冲,滑向监狱门前铺展着沥青的大广场。
这块监狱的大广场天宽地大、自由自在,和自家住的学府村沙砾肠巷、低矮门檐,简直不能相比。
他最喜欢和同班友伴黄昏饭罢相约,跑到广场里野玩,看那比班上大头的头还要大两倍的探照灯。
这个广场是他们学府村的孩子先占地为王,过桥墩就是他们称呼的新天地。后来学府村里那些理完家务的大人们,偶尔也会过来这边散步闲聊:“你看,光这个桥面,都比我们前边那条马路还要宽哩!”
有大人“侵入”,当然就不会太好玩。每个毛头小孩大人都认得、都爱管,踏在桥栏上,他们便喊下来;自行车险险压过沟边,他们便叫危险、骑慢点。小嘴上涎黏着鼻涕没入学的孩子跌一跤,他们更要没完没了地大声惊呼:“哟呀,这是张老师家的老二!”“糟糕,那是老陆家的胖丫!”大人们这时像救火接水地传递,喊人来看谁摔跌了。等不及的人还就自己奔过去,赶紧抱起端详,没事的呵护两句,要是磕牙流血,便忙送回学府村家里去。
那些大人到他们孩子的地盘来,通常也不得闲,总是论起谁家孩子功课好、高矮胖瘦和什么黑白脸蛋。大一点儿的谁去补习,谁后来上了市一中;小一点儿的谁当班长,谁在学校又惹是生非,叫人头疼,消息传递迅速。
4
他和父母去幸福村看分配的房子时,游以香一家早已在那边登上跑下,兴高采烈。
幸福村抽签后,他将和她住门对门。
游以香的妈妈抱着游以孝,说要在后院圈养鸡鸭,以后就可省下买蛋钱。游师傅说,城中村哪里能养鸡鸭,吵闹别人家。游妈妈说,住前边的老陆不但养鸭养鹅,还养狗。游师傅说:“你不能同老陆比。”
游妈妈手酸,换做背上背着游以孝。他瞧见游以孝,对他吐舌扮鬼脸,手上抓一捆编结的橡皮筋,就是之前游以香在班上,午休不趴下睡觉编来的。
游妈妈说,前庭担来两担土,可以像娘家那样架个丝瓜棚,底下种点菜,以后可不用掏钱买菜了。
游师傅大檐帽摘下来,再戴上去,轻声说,庭院怎么能用来开菜园子!何不学人家主任太太,种几盆茉莉和玫瑰?
他听了直发笑,游以香涨红的脸颊,倒像花瓣盛开。
几个同伴吼叫着冲过来,扯着他的胳膊,吆喝着窜出去。
幸福村家家户户都有个小庭院。不像学府村家门一敞,一根肠子通到底,整个家里光站外头,就能全看遍。
那时在学府村,谁家不是入门客厅餐厅兼书房,同在一张桌上摆平?往里走,一张垫高的木板大通铺,底下偶尔还会钻着蛇鼠!他一家三口、游以香他们家五口,都睡在还要放五斗柜衣橱的唯一通铺上。
隔壁间就是厨房,后头顶上拉着铁丝,穿着布帘的,是蹲式厕所连洗澡间。房子后边小门外是耳贴耳的防火巷,挨家挨户刚刚好能够架着竹竿,各晒两排衣物。
这新修建的幸福村,可不同了。
森林路口转进来,种着好几棵老橘树,让小区先有个清幽的环境。
两排几十家门户相对,各自都有小前庭、后院的两层洋房,水泥抹得平整、白漆刷得崭亮。各家矮墙搭着有半截人高,附有信箱开口的红木门,各自钉挂同样“八十八巷”蓝色铁片门牌。
庭院右边要进屋里去,还有一扇单开绿纱门拦挡,不像以前那样直通通穿堂入室。楼下客厅餐厅虽小,但泾渭分明,外加浴室、厕所和厨房绝对井水不犯河水。
通过小楼梯他一人钻上去,看见是一大两小的卧室。每间都有亮晃晃的窗户,对着后面一望无际的田地、果园和风涌云动的天空,真像美术展览场上挂的画。
5
游以香是在三年级上学期,才和他同班,并被班主任指定为班长的。
她和不是双胞胎的妹妹游以莉同年级,并且从一年级到现在都同班。有次老师问她们为何同年级,游以香说,她9月21日生,必须等下学年开学才能上学;游以莉是来年8月底生,正好收在同学年里上课。
游以香只讲一次,他就记住了她的生日。但是后来他发现,游以香过生日都没有吹蜡烛、吃蛋糕。
游以香和游以莉相貌完全不同。游以香手脚细长、皮肤雪白,一双圆亮的眼睛像弹珠,闪着水光。游以莉是女版的游以孝,四肢粗短、身量厚重,头发和皮肤一般粗黄。冬天穿上校服,有时会分不清楚哪里是袖口、哪里是拳头。
几乎每个邻家妈妈只要没生女孩,或生男孩比较多的,都很喜欢游以香。但那些妈妈们从不说她是可爱或美丽,只是弹舌夸赞:生女当生游以香!
这种赞赏,当时的他当然不能领悟体会。
很少开口表达意见,每门功课都好,成绩从没拿过班上第一以外的名次,跑步、美术、语文竞赛从不缺席的是游以香。妹妹则是她的相反,每一样学科或活动都在全班最后死命追赶。只有一项本事她做起来脸不红、气不喘,那就是当游以香的传令兵,对他们男生指点叫骂。
下课爬窗户、整洁工作没做好、作业没交、指甲不剪兼爱讲脏话者,传令兵都会衔命去跟当事人告诫,要记名给老师。大家都会跟游以莉杀斤减两,讲借口、托理由,但就不敢开口和游以香讨价还价。
上下学同路队那些男生,至少要和游以香保持两三尺的敬畏距离,大家有什么意见看法,也都会请传令兵向她报告。比方说陆爱国刚刚手被课桌钉子划伤了、大头的作业簿不见了、豆粒仔想问她们要不要去他家玩耍之类的。传令兵都会圈手掌附在游以香的耳边悄悄说话,他就目不转睛,看着游以香脸上的表情。
有时她的眼睛会直直一瞪,眉毛变皱;有时她的唇角轻轻一掀,刘海儿“唰唰”飘动。不过,她大多还是不开口,只把结果或回答写在纸上,传令兵毫不迟疑猛点头,立刻就下来交办。
6
班主任教班上的数学课,一板一眼很严格。学期刚开始,老师介绍自己的名字叫吴启源后,隔天“乌鸡丸”的外号就在几个顽皮捣蛋的男同学间不胫而走。
上课时“乌鸡丸”最爱提问,问知道的举手,游以香从不举手。但只要先举手的人答错,“乌鸡丸”就会转头问她。
有时候“乌鸡丸”刚提问完,也不说知道的举手。很多同学题目听了一遍,都没能弄懂,害怕会叫到自己起立回答,便开始交头接耳,老师却含笑指定游以香回答。不管哪一种,她都像是跟“乌鸡丸”套招对谱似的,总是正确答案。
妈妈总会叮咛他,多跟游以香看齐。升上三年级就没拿过第一名,堂堂一个副班长,整天只知道带头和一些对功课不上心的同学,街头巷尾玩闹。
他埋头饭碗内,却眼巴巴痴望门外,想把饭碗快点弄空,好吆朋喝伴到新天地去骑闯。
爸爸的筷子尖按在他的碗口:“你吃这么急做什么?”
他稍稍放慢速度,把鱼肉、蔬菜统统塞入口,爸爸说:“你都和什么人玩?”
妈妈补上一句:“你怎么不去找游以香玩呢?”
“我找她玩丢沙包和迷宫寻宝吗?那我们这一群人就会笑我娘娘腔!”
“你都和陆……陆什么国的他们玩,是吧?”爸爸问。
“欸,老陆家那个老三叫陆爱国。你不晓得呀,皮得很!”妈妈插嘴,故意拿眼角瞧他,“那个陆爱国这学期开始就和他同班,每次看小考、月考成绩排名表,都是从后面数过来最先看到的那几个。你儿子现在好喜欢跟他去监狱那边疯着乱骑车,上回蔡老师他太太跟我说,还跌进沟里了。”
“我没跌进沟里!”他喊。
“你还真想跌进沟里才行?这样大声!”
他跟妈妈回嘴:“人家陆爱国的分数比游以香她妹妹好。”
“陆爱国就会跟游以莉比,你们怎么就不去比比游以香?”妈妈啐他。
那几天即使功课做完,也学完爸爸指定的温习复习,他还是不被允许出去骑自行车。
爸爸找来书法描字本b73a7dff8894f7aede5ccd991fae63203ce2dd9ae310a9abc215dd6ca2d8b133,要他开始磨墨,练写毛笔字。
陆爱国来“喵”了好几次暗号,后来他的伙伴都各自分散,三两个窝在巷口乏味地弹弹珠。
但那些故意粗声吸鼻涕的声音、那些特意在门口蹀踱的脚步声,在他写着一页四个描红虚线楷字框的书法练习簿时,如小耳勺子对他挠弄,常常写到天黑尽、满手墨,还是让爸爸挑剔。
“我已经写完啦!为什么不能出去玩?”他闷闷气恼,是爸爸在找他麻烦。
“你那个是‘点’吗?你连点横竖都弄不清楚,还写什么毛笔字!……这笔画是‘捺’,要头细尾粗。光想贪玩,你写成了正相反的‘撇’。这样乱涂,还能像个字吗?”
7
清早上学时,陆爱国在学府村巷口等他,走了一小段才问他:
“是不是你爸爸不要你跟我们玩?”他看着陆爱国,半天没回话。
陆爱国用食指擦了擦鼻头,咧口干笑:“哈哈,你看,被我爸猜中了吧!”
“不是!”他嚷嚷。
“什么?”
“你问我的答案是:不是。”
“什么是不是?”陆爱国一头雾水。
“不是就不是,”他朝前头跑去,“哈哈,你爸没猜中!”
陆爱国去追,他们一前一后超越游以香和游以莉,然后听见游以莉喊:“喔,在马路上用跑的,班长说要记名字。”
“记你家的游以孝啦!”陆爱国噘嘴大叫。
游以莉酱紫着脸回叫:“记你家的陆胖丫啦!”
他没有回头去看游以香,但是慢慢停止了跑跳,踱进一群上学的小学生群里,一同踩着晨光薄雾,在上坡路段的步伐里,观赏两旁浓密的柚子树绿荫隧道。
三层楼高的土柚子树,是他开始上小学后,和豆粒仔、大头、陆爱国等同伴最重要的季节记忆。
狭长翠绿、有黄棱线的叶间开始吐露花蕊,隔几天放学注意看,就会发现柚子花抽长。花穗渐渐从枝丫、树顶冒出头来,绵延几百米,往森林小学的路上看,就能看见柚树结果前那种全树花朵开放的盛况,连女生都会停下来惊呼赞叹!
男生们的呼叹,多在开始结果以后。一开始还没有自己拳头大小,才一两个礼拜之后,就会比最大颗的鹅卵石有过之而无不及。
累累青绿的柚子,一串一串像正在做着好梦般,垂挂在绿枝条上。就是那样自然的风吹露湿、日晒雨淋,就是那样自然的蜂蝶乱舞、虫鸟争鸣。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每当季节来到,每一株果树都是这样奇异丰满的收获。
打柚子去!他和陆爱国负责爬树,拽下果子给脱去衣服当包裹的豆粒仔和大头。偶尔在底下的他们也会迫不及待,从沟渠、草丛里寻到裂竹篙或断木棍,便在底下牛哞狗吠似的蹦跳怪叫:来单挑啦!是不敢喔!胡捣蛮搅一阵,落果自砸脑门也痛快欢乐。
硕大青绿的土柚子多放几天,会变成色泽金黄的成熟果。撕开皮囊,果肉微酸里带着清芬的香甜滋味。他们总吃得满下巴、衣襟沾着汁液,衣服洗过,还是寄存着季节的柚子黄渍。
那些遭乱棒击下的果子,也没有被糟蹋,妈妈和大姐们剥开外皮,拿白粗糖腌了好几罐,放冰箱里。当时蔡老师的太太正害喜,想要吃时,筷子夹出一小撮,便吃得眉眼弯弯、嘴巴尖耸,立即抚平了脾胃上的不爽快。
8
清明前,整个学府村都沉浸在迁搬新家的忙碌欢腾里。
原先学府村空间狭小,人们都等盼着迁到幸福村两层楼时,再依规划置办家电、家具。
那阵子搬家潮,巷道进不了大卡车,学校工友老陆家铁皮屋旁,就会轮流停歇着一些送货车。司机、搬运工们扯着嗓门呼喊:“四十八号送热水器来啰!谁家床垫到啦!梳妆台哪位来签收一下啊!”
各家孩童喜眉亮目奔跑穿梭,这位领送货员到自己或别人家门口去,那位帮忙传递一声高、一声低的兴奋吆喝。
幸福村家家户户门对门,巷子宽度其实跟学府村差不多大小,运送着电器货物的板车,只能单趟进入。
四下哄闹的嗡嗡忙乱里,突然山崩似的传来两声吼叫,整个屋舍霎时天摇地动,便肃静了一半。他和陆爱国手里还扯着橡皮筋,但人已被唬愣,工友叫喊:“游师傅他家的──游师傅他家的!”
游以香抬脸张望,妈妈在二楼临窗笑道:“老陆喔,我们没东西再送来啦!不是我们家的了。”
“你家儿子出事啦……”
9
游师傅闻讯赶回来。他爸爸挤开围观的肩头,上前递出车钥匙说:“我太太陪着嫂子,先坐上救护车去医院了。游师傅,骑我的摩托车去比较快,路上可不要心急,慢慢骑。两个女儿现在都在我家里,你请放心。”
游师傅离开后,先来后到的人再次听老陆第八遍描述:……那卡车司机没有看到游家小儿子就蹲在车后头玩弹珠,一个劲儿倒车啊!大轮子“喀嚓喀嚓”轧过去,那孩子的身子就那样埋到车底下去了。
一下子天昏地暗起来,欢欣喜庆的气氛转变成愁云惨雾笼罩。应该要开饭的厨房炉子都冷着,应该要热络发亮的客厅灯盏都变得黯淡。直到那越来越大的雨阵,连老柚树的大伞都遮不住,陆家的铁皮屋顶如鼓点般大响,群聚着的人们才慢慢散开去。
10
游以孝没了的头几个礼拜,幸福村里的妈妈、姊妹们眼睛没有干过。
游以香的妈妈自从搭救护车出了家门后,便一直没有回来。他听爸妈交谈时,才知游家妈妈在急诊室昏厥好几次,真清醒过来了,却变成失魂丧魄的人。游以香的外婆专程赶到医院,把她接回娘家。
游师傅独自把儿子的后事办好,销假回公司上班时,游妈妈也没有回到家里来。
整个学期,他就看见游师傅亲自接送游以香姊妹上下学,单车前横杠载着游以莉,游以香侧坐在后座,不让她俩再在马路上走动。
有时连中午游师傅也不放过,赶来亲自送饭来照看她俩,在奔波中,不安恓惶的神色大半年都没有消退。即使没空做好饭菜带过来,他也见过他父女三人在学校侧门路边树下,吃着粽子或啃咬馒头,一只锡壶轮流地咽着水。
每次游师傅要匆匆赶回公司时,游以香和游以莉就在那边不舍地摇手说再见。一直看到游师傅的后脑帽檐在下坡时完全隐去,她们才会进入学校侧门。
他看着姊妹俩手携手,无言无语走过学校边角的树下,在打铃前回到教室准备午休。
游以香本来就不大说话,但是现在连游以莉也不聒噪了,话量急剧锐减到只有过去的三分之一。连玩着她最爱的丢沙包和纸上迷宫寻宝时,也没有以往无所顾忌的尖笑声。
那段时间他常常漫不经心,上课听讲或下课和同伴玩耍嬉闹,一半晌的,就会不自觉去寻找游以香的身影或脸上表情。
他妈妈在游师傅出差时,常过门邀请游以香姊妹过来吃饭。但她们都执拗得很,妈妈强迫不了她们走出家门,只好使唤他端着食物过去。
有时一手一碗炸酱面,过一会儿又提来一小锅青菜豆腐汤。有时两手颤巍巍捧着一盘滑溜溜的绿韭水饺,转个头再补上酸辣汤。
游以香洗干净的盘碗,游以莉按电铃送过来,很长一段时间这样来来往往。到最后,家里只要吃着什么点心水果,妈妈都会叮嘱他留心着嘴,快给游以香也送一份去。
11
“你有听游师傅说,游太太什么时候回来吗?”妈妈在晚餐桌上问。
爸爸摇摇头,停了好一下子才答:“晚点回来也好,触景伤情,做妈的哪受得了。”
“这事我到现在都还受不了,何况他们……你不知道,那游太太就拼着这一个宝,我看她怀的、我看她生下又养得胖嘟嘟的。”妈说着话,鼻头红了,音调也酸了,“可是,这样放着游师傅家里和两个女儿,他一个男人怎么担待?我看还是赶紧去把游太太接回来才好。几个邻家太太安慰说解,说不定身体、精神才好得快呀!”
“在幸福村没人再提过这事,他也是苦撑的。到现在,大家还是懊悔,怎么没人注意小孩往马路上去了,怎么就让这种事情发生……这一辈子游师傅哪里过得去了……”
爸爸一抬眼,看到他饭也没吃,眼巴巴地在那发呆:“你怎么不吃饭啊?”
他赶快动了动筷子。
以前从不在意大人们说话,要在意也听不懂。但游以孝没了以后,只要是听到有关游以香家里的事,他的耳朵就会像脱壳的豆芽,自动竖举起来。
12
孩子们朝思暮想的夏天终于来了。
师专和小学陆续放起暑假,游师傅便立刻带着游以香姊妹回外婆家。隔两天后,带着游家妈妈一同回来了。
游妈妈剪了个极短的头发,脸色干枯,眼珠却发光。脖颈交叉绕着两个红绳香袋,手背上的青筋血管蜿蜒起伏,如老树干上的藤。
他爸爸要他喊人,他嗫嚅呆认了半天,不肯相信这是之前的那个游妈妈。
暑假里,巷道弄口又成了孩子们玩耍的乐园。除了大清早和闷热午后给大人们短暂耳根清净外,十几二十多个年纪落差三五岁的学龄前或小学孩子聚集一团,由他领头分队,从幸福村后头穿出去,沿着开往山里的铁路,往南朝北窜走。有时竹林探险,有时野地掷球,没全身汗臭味不会罢休。
大人们一开始担心危险,会阻拦。后来黄昏饭罢,也会拐到幸福村后头往山里的铁路上散步。
三五个年轻妈妈学孩子,沿着铁路枕木消化肚囊里的菜肴与嘴里的闲聊,看着孩子们并排趴在铁轨旁青苔绿藻蓬萍的沟边,指点着沟里的小鱼、蝌蚪和蜉蝣。
13
弟弟不在之后,游以香的外婆第一次到他们幸福村的新家来。
以香感觉到,外婆和妈妈两个人都拼了命地注意着,不要谈到有关游以孝的一字半事。
天才亮白,昨晚睡一个房间的外婆和妈妈刚刚有些许动静,以香便连忙起身下楼梳洗,帮忙弄早点。
她“啪啪”打开燃气灶,烧开水做稀饭,妈妈从菜橱拿出酱菜。以莉也下来了,还惺忪着睡眼,过去便攀外婆的手臂:
“外婆现在就要回去了吗?”
外婆回答她:“没有啦,午饭吃饱,外婆才会回去。”
以莉小声问说:“外婆昨天讲阿妗的坏话讲到半夜,我都有听到喔!”
妈妈示意外婆,以莉会学话,外婆拍了以莉头壳一下:“小娃娃有耳无嘴,别乱说啦!”
给游师傅带好盒饭,游师傅骑着单车,前后夹着姊妹俩上学、上班去。
老人家这才转过身来说:“咱阿香真乖,将来一定会让你倚靠。”
以香的妈妈没说话,把衣服送进双缸的洗衣机,放水,撒两匙洗衣粉。
老人家叨念着,家里后来也买了这种洗衣机,她嫌浪费电也洗不干净,总要在外头揉搓一遍,才丢进洗衣机搅拌。
以香的妈妈把洗衣缸洗净后的衣服,湿淋淋地一件件捞入洗衣机另一边的脱水缸内,掩好一块塑料板,再把外盖盖妥当,转了五分钟脱水。再拿大水桶把洗衣机排放的水统统收进桶子里,等着后面拖地、冲马桶使用。
老人家继续数说自己儿媳妇处理吃食如何邋遢,炒的蕹菜还有沙。煮完饭,整个灶脚还要她这个老人驼背弯腰刷。
衣服脱完水,全都绞缠成一条粗索团,得花点儿时间一件件分开。使劲甩平,穿上晾衣架子,吊挂到竹篙上头。老人家帮衬着把袖口、衣领翻得更顺当些,两个人看着那些以香、以莉的衣衫,忽然同时静默下来,身边空气紧闷锁拢在喉头。
以香妈妈清了两遍嗓子才能发声,要老人家回去时,莫为省钱东等西转客车,直接在火车站坐火车。
吃过中午饭后,便送老人家上车。以香的妈妈没有午休,继续拼命踩动缝纫机,“哗晃哗晃”车布边加工。
下午从冰箱拿出排骨退冰,先淘好米,剥了笋壳、浸好菜,又继续拼命踩动缝纫机,“哗晃哗晃”车布边加工。
四点钟,排骨在炉灶上蹲着。她捧着塑料编篮,在小庭院板凳上择菜,捏好一截一截的豆角装篮时,徐风送来邻家花开的香气,路口巷头隐约有放学的孩子嬉闹声。
她好像想起什么,抬眼看了看天空。那眼神当然不是欢乐的,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悲伤,只是很寻常普通地把天空看一眼,只是想确认,那边是不是有个尽头一类的东西。但那就是天空,有那种夜半雷雨、白昼丽日,潮气充沛的云絮缓慢地移动着的天空。
她打开大门,正好女儿们到了家门口。她同时也瞥见,对门主任家的儿子也要转进古典乐轻响的家门。她喊了那个男孩:要不要吃饼干?
以莉嚷:妈妈干嘛要请他吃外婆带来的麦芽糖饼干啊?
三个人洗了手,坐在游家小小客厅,看着游家妈妈从玻璃罐里拿出饼干。
以莉说她要圆形的那种,她便给三个人都拿了一块撒着细盐、上面有眼洞的圆形麦芽糖夹心饼干。男孩先吃完,她又再给他一块方形四边有邮票齿孔状的麦芽糖夹心饼干。
“哪一种比较好吃?”游家妈妈问他。
他说:“这种的。”
游以莉说:“才怪,是圆形的比较好吃。”
“听说这学期换你当班长了?”游家妈妈再问。
游以莉又嚷:“是啊,他还记我上课说话。明明说话的是动动果,他故意要害我被老师骂!”
“游以莉要是在学校里不守秩序,你回来跟我说也没关系。”
“我哪有!”
游家妈妈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玻璃罐,到后头柜子的小抽屉到处翻找:
“哎呀,真的有,在这里哩……”
湛蓝的、猫眼般晶亮的弹珠,交还到他的手心里时,游家妈妈忽然俯近他的耳畔,NRFSd8aHbiYawTyF1Con/OTkKvV3fnR1KYi3ujCZjXI=圈着手掌跟他悄声说话。
“妈,你跟他说什么?”游以莉问。
他的眼睛忍了忍,还是瞟向了游以香。她正低头吃着方形的麦芽饼干。
游以莉高声叫:“妈,你是跟他在说什么啦!”
14
那之后,游以莉每次要是遇见他,总会问他:“喂,我妈跟你说什么悄悄话?”
“我干嘛要告诉你?你不会回家去问你妈吗。”
“她就是不说啊!喂,我妈到底是跟你说什么啦?”
“你再说话,我就记你。”
“神经病,现在是下课!”
升上了五年级,游以莉还不时追问他和妈妈。她妈妈说早就忘记了,后来又改说哪有跟他说过什么悄悄话。
上了初中,他念幸福一中。游以香姊妹俩则上幸福二中。
念高三时,游以香和游以莉不同校了。游以香要上到很晚才放学,还增加许多模拟考试,她更用功,而且戴了近视眼镜。他的篮球打得和课业成绩一样好。
有次放学了,他会刻意在两排老柚树的森林路边上等着她。远远地,看见游以香走过来,跟小学时那样,双手一高一低紧紧抓着书包背带,像没有遇见他似的,脚步不停歇地继续往前走。
快到幸福村巷口老柚树下时,他追上来倾过肩膀,把手里的纸条硬着头皮递给她。
游以香愣了愣,捏着纸条看他一眼,才发现他又长高了一大截。她得微仰着脸,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纸条上写着当时妈妈对他说的话。游以香望着他倒退几步,涨红脸转身往前跑去的背影。
这个家伙以为这是什么秘密吗?
游以香把纸条慢慢地折回原先的模样。妈妈俯在他耳畔圈着手说的话,那时她就听见了,而且还听得很清楚。
当年的家,门对门,同样的檐廊下,都点亮着等待未归者的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