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时常感觉自己像那黄昏的太阳一样,不甘地挣扎着,缓慢地一点点坠落下去。最后无奈地停靠在黑暗里。
我所在的镇子普通至极,实在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它像大多数北方的镇子一样,孤立与周边的村子,并与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周边大多数是一些村民的耕田,小麦、大豆、番薯、玉米等农作物,它们在每个不同的季节轮番上阵。一条条并不宽敞的道路从四面八方通往这个叫做玛吉的镇子。这可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我所在的商店也叫玛吉。更奇怪的是镇子上住的人们,好像都不过多地来往,平时人们都安静地开着店门,坐在店门口的一角,眯着眼睛打盹。也只有在每周末开集的时候,镇子上才会突然热闹起来,就像是一贯风平浪静的海面上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使得海面变得喧嚣起来。
来到玛吉镇已经一年多了,我内心高傲且怯懦,很少跟人说话。我的外表则一直带着淡淡的不屑和漠然。这里的人们对我还算客气,他们通过叔父老威的介绍知道了我。
但我为什么要来这里,说来话长。我自认为自己是个一无所成且胸无大志的人,并且还有一些糟糕透顶的经历:我在一家不大的公司上班,业余爱好写作。前年的某个寒夜,我从一座大厦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个装满各种物件的纸箱,我刚刚失业,被那个整天板着扑克脸苛刻到极致的老板炒了鱿鱼,他嘲笑说我连个计划书都写不好,说我的心思都用在写自己的小说上了,想当小说家名利双收,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真想对着他那张肥腻的胖脸一拳砸过去,但我克制住了自己,真打起来,我未必是他的对手,虽然个子够高,但我太瘦弱了。我只能悻悻地搬走办公桌上自己的私人物品。几个同事远远地看着我,没有人过来同我告别。
就在我的心情正处于冰点的时刻,我接到一个电话,在那样一个夜晚,街上行人稀少,路边的灌木丛都仿佛被冻得一动不动了,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在寂寥的夜里,让我的心禁不住猛跳了一下。
会是谁在这个时候给我来电话呢,像我这么孤僻的人朋友自然不多——是的,他们都认为我阴郁且不可捉摸,经常独来独往,对于公司的聚会和同事的邀约我一概拒绝,久而久之,谁也不愿意接近我。
但会是Q48T9d7q2fIwMZc9btxaSqiWZqp1ukI6PvlDxRupbss=谁?我在大脑里迅速地过滤了一遍几种可能:是大学恋爱两年又分手的前女友?是我那个大学毕业后唯一联系过两次油腔滑调机灵捣蛋的舍友?但都被我坚决地否定掉了,前者已经和一个富商成家,后者出国后就一直没有音讯。
可电话一直颇有耐心地响个不停,好像我不接就会一直响下去。
我犹疑着,将怀抱着的纸箱放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掏出电话来,一个显示是异地的电话号码跳跃着在屏幕上闪动个不停。我伸出冻得发麻的手指点开那个号码。
对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高腔地连声问,你是威?紧接着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叫我的小名。这使我更加吃惊,一阵令人惊悚的寒流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的小名除了过世的母亲和消失了多年生死未卜的父亲能叫出,几乎无人知晓。因为父母曾郑重其事地告诉我,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我的小名。
你是?我抖动着身子哈了口气问对方。可令人诡异的是电话里传来了一句,哎呀不说了,便猛然挂断。我独自默默地在台阶上坐了许久,大脑一片空白。
此后,那个神秘的电话让我困惑了一段时间,但我逐渐淡忘了它。
就在我的某一篇小说获得了一个重量级奖项,上了电视被采访之后,一个自称老威的男人就找上门来了。他一见到我就说了两个重要的讯息,我那几乎无人知晓的身世,还有我那偏远的西部出生地。
我是你的叔父老威,和你父亲是亲兄弟,比你父亲小一岁。这是个矮了我一头,身材瘦小、褐色皮肤六十岁上下的男人,一脸讨好中带着点不安,那双不大的眼睛热切地看着我,又迅速地转移视线,然后再看我。他满脸堆笑,褶皱都挤在一起,花白的胡须略长,长长的双臂垂在身子两边,看起来无比滑稽。
我努力地从他的模样搜寻生父的影子。不过,那些年代久远的事情,久远的光阴,都将我的大部分记忆生生地擦去,像一块橡皮擦掉的那样,我很难拼凑清晰,我实在回忆不起来父亲还有个弟弟。但这并不影响他将我从这个出租房带走,带到他那个所谓的玛吉镇上。用老威的话说,我是他们家唯一的后代,而整个家族也只剩下他和我了,一定要聚在一起,这么多年挣得的产业——玛吉商店和一笔丰厚的存款都需要我来继承。这听起来实在好笑,但我不是说非得跟他走,必须听从这个仅仅初次见面的叔父。实在是这段时间我百无聊赖空虚至极,除了那些阶段性能给我制造些快乐的文字,再没有其他东西能引起我的兴趣了,何况我喜欢观察,观察和记录所有看到的人或物,来为下一段文字带来新鲜血液,更何况我手里的资金并不多,不允许我潇洒地到处游玩观赏,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我连吃饭和并不高昂的租金都囊中羞涩了。有时候,靠那些文字并不能提供优质的生活,在还没能成为全国炙手可热的名家之前,仅靠写作根本无法长时间维持生活,喜欢和步入这个行当的人都懂。所以,不用权衡再三,我跟着老威离开了热闹的城市,回到了他的玛吉镇。
二
我亲侄子,小威。老威喜滋滋地对每一个经过他店门口的熟人说,失散多年了,才找到。
谁说我光棍老威没有后代呢,这不摆着呢。
小威还是名牌大学毕业,还会写文章嘞。
人们饶有兴致地听着,一边上下打量着我,并纷纷表示祝贺,孤寡的老威有了亲人。坐在玛吉商店不远处香樟树下,卖烤饼的胖大妈大着嗓门,一脸好奇地打听老威是如何找到我的,老威转身在柜台后面的大酒坛子里舀出一些白酒,倒进手中握着的玻璃杯里,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痛快地畅饮下去,扭过头又看了一眼身边的我,眼睛闪着一种我不太熟悉的光,故作高深又无不自豪地晃着脑袋:反正就是找到了。
她叫瑞安,老威转过头跟我小声说道:瑞安大妈早些年就因失火死了丈夫和唯一的女儿,是个可怜的人呐。
我盯着她那张有些多肉却光洁的脸庞陷入沉思,说实在的,在她脸上或者身上,你看不到一点儿哀伤或者忧愁,她那依旧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挺直的鼻梁,又圆又大的眼睛带着少女般的好奇,身材有些胖,但穿着合体的碎花裙衫,虽然头发花白,但梳着一条粗大的辫子,并巧妙地将辫子像一朵花一般盘在头顶,看起来充满活力且颇有姿色,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
瑞安大妈也在认真地打量着我,并热情地依旧大声说,过来吃烤饼啊,小威,大妈做的牛肉烤饼可香了。说着掀开旁边桌子上银色容器上的白色纱布,那里盖着的烤饼一块一块整齐地码着,还冒着热气。她拿起一个便送了过来。
我搓了搓手接过来。老威取钱给瑞安大妈的时候,她使劲摆手,哎呀,见到这孩子高兴,要什么钱呢。
我发誓那是我吃过所有食物当中最美味的。弹性十足的牛肉粒里浸满黑胡椒的辛辣和芳香,整个味蕾都在瞬间跳起舞来,让人在心底不由得发出满足的叹息。
你们看,老威得意得连下巴上的胡须都翘了起来,小威跟年轻时的我长得还很像呢。都一样帅。他伸手拍着我瘦削的肩膀,仰起脸看着我。
老威说话时而结巴时而正常,后来我发现,也就是在我刚刚到来的那一天,他的话语出奇地变得利索起来。但没过两天,他说话就又开始结结巴巴不连贯起来了。他陶醉在亲人失而复得的快乐当中,每天都哼着小曲,总在傍晚的时候,无论刮风下雨都会从对面的熟食店买来一些卤肉和辣椒拌洋葱,做下酒菜。他的酒量大得惊人,能一个人喝一斤烈酒,还不时地催促我也喝一些。
小威,他抖动着花白的胡须说,你是个男人,怎么扭扭捏捏呢,你的酒半天都没有喝上一滴,大城市待过的,怎么这么拘谨呢。
你吃些卤肉,这家卤肉味道不错,多吃点,你太瘦了。
你找女朋友没有?年纪也不小了。
我定定地看着小方桌对面的老威,并不想回应,语言的梗阻和迟钝再次呈现出来。连老威都发现我的木讷。
算啦,看你一点儿都不像你的父亲,他可是个话痨呢。
不要提我的父亲,我没这个父亲。我憋着一股气回应老威,那股气流顶得我的喉咙火辣辣的疼痛。
其实你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老威缓缓地吐出这句话。
听到这样的结果,不知怎的,我反而轻松一些。
我继续打量着他。这个瘦小却结实的老头看起来精悍而风趣,他即使面部保持平静、那些褶皱的部分纹丝不动,但那双镶嵌在巴掌大脸上的眼睛总不自觉地带着笑意,薄薄的嘴唇深陷进脸颊,两边的嘴角也是自然向上挑起来,好像总有什么好事情发生,在他那干瘦的身躯里充满并且膨胀,使得他的表情无法控制。这给人的感觉显然比较好笑,且带有感染力。
但我无法和他亲近,长期养成的与人惯有的隔膜,使我无法和近在咫尺的叔父老威亲近。可血缘是个奇妙的东西,我还是愿意在他身边待下去。再者,我真的感觉有些疲倦。这种疲倦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般漫长,而不是以时间为单位,况且时间也不能够来衡量这种漫长。带有压抑和悲怆的漫长。
老威的话很多,尤其喝了酒水之后。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精气味,混合着老威吃过洋葱和卤肉后打嗝的味道,呛得我有些作呕。我看着他蠕动的嘴唇反反复复地讲述一些无聊的话题,看着月光一点点漫上来,洒满整个玛吉镇。
老威说的话题也不完全无聊,可以记下来。我从柜台旁的抽屉里拿起笔和本子,拣重点快速地写了一部分。前面说过的,我有记录的习惯,平时一些看到听到的和自己思考的都会记下来,这样就不会遗忘或者漏掉一些有用的,对写作有帮助。
你在写什么?小威?老威有些好奇地问我。看你没事就在本子上写一些文字,对了,忘记你还是个作家,最近又出新的作品没有?
我没有回应他,继续听他说着镇上的一些奇闻趣事。看起来老威有很强的表达欲,是不是一个人生活得久了,好不容易有个倾听对象,就一发不可收拾呢?
我何尝不是这样呢,但我的千言万语是不是被一个巨大的石块压住了?就连上次颁奖大会上的发言,我也仅说了短短的五句话,就卡顿了三次,并磕磕巴巴的。
三
我不否认老威有经商头脑,玛吉商店的货品总是独特而新鲜,吃的喝的以及姑娘们用的化妆用品等等,应有尽有,总能吸引络绎不绝的买者。每次到了开集的时候,玛吉商店一打开门,人们便蜂拥而至。远处近处赶集的,老的少的,男人或者女人。他们毫不掩饰对那些商品的喜爱,激动地掏钱买着各自看上的物品。
买风干腊肉的村妇,兴冲冲地提着腊肉,往外掏钱。
回家在清水里煮一会儿捞出切片,锅里放油,用青辣椒爆炒,再放一点儿生抽,配米饭特别美味下饭。老威站在门口说,这里的腊肉可是纯正南方产出的,新鲜,干净,略带甜味。喔,说起这个味道,不是一般的独特,你要是以为那只是南方腊肉简单的甜味,那就错啦。反正味道迷人极了,可是其他商店所没有的。
老威夸张地皱起鼻子,并探头看向镇子另外一家商店的方向说,只我玛吉商店一家,别人卖的都没我这个好。
好的好的。村妇欢喜地应着,提着腊肉离开。
快给我取最上层那个水红色闪着金星儿的纱巾,富有活力的少女清脆地说。她在颀长的脖颈上比画后开心地问多少钱,当我示意她看价钱时,她吐了吐舌头嘟哝了一句,太贵啦。老威马上认真地说,一分价钱一分货。你可以到别家再瞅瞅,看看有比这更低的吗?
可是别家没有啊。少女说,我还想省下点钱买些吃的用的呢。
真不能少,不然我会亏本的。老威坚持。
少女无奈,又舍不得那漂亮的纱巾,只得掏钱买下。
系上纱巾的少女,脸蛋被映衬得红扑扑的,又站在柜台前盯着那些诱人的奶油甜点,我不忍心看着她眼巴巴的眼神,捡了最小的一块想要递给她,却被老威挡住了手臂,他毫不掩饰那道吝啬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我,直到我不情愿地放回原位。
镇上另外一家同样开杂货商店的中年妇人,很是羡慕老威爆棚的人流量,看着老威脸上挂着得意哼着小曲的样子,不止一次地过来打听。
玛吉商店货品销量大火的秘诀是什么呢?
老威总一脸神秘莫测地笑道:这个不好说。各自卖各自的,互不打听罢。他咬紧了牙关,不流露任何一点儿宝贵的生意经,任凭妇人磨破了嘴皮也无济于事。
空手套白狼啊,门都没有。老威看着妇人离开的背影,撇着薄薄的唇一脸不屑,瞧她小气的模样,门口种那么大片的葡萄,也不说带一些过来吃。
瑞安大妈是个热心而善良的人,我在开集的时候,看到她把几块香喷喷的牛肉烤饼硬塞到一个流浪汉怀里。流浪汉感激地弯腰鞠躬,瑞安大妈连忙摆手。另外一个在集市上坐了一上午卖鸡的老人,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临近中午即将散去,却并没有人停留在他面前,他无奈且沮丧地垂着头起身,抱着他那两只系在一起还在相互啄斗的公鸡,准备离开集镇,不远处的瑞安大妈看到这一幕,就很干脆地买走了公鸡,还递给老人一块牛肉烤饼。老人可能过于感动,嘴唇哆嗦着连声道谢,并往外掏钱,被瑞安大妈推了回去。不要钱,我卖不完也是剩下,没人吃多可惜。
后来,我喝到了香喷喷的鸡汤。瑞安大妈一趟一趟地端过来,老威小威地大声喊道,赶紧出来喝鸡汤嘞,多得喝不完啦。
但我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我清楚地看到老威趁无人之际,那只不安分的手,在瑞安大妈的乳房上轻轻地揉了一下,瑞安大妈低声嗔怪:死鬼吆,小心被孩子看到嘞。
看来他们关系非同寻常,自称孤寡的老威居然和丧偶的瑞安大妈偷偷地相好。
一个上午过去,集镇上的人都散去,玛吉商店也安静下来。我甩了甩酸困的胳膊,看着老威沾着唾沫,陶醉地数着厚厚的一叠钞票。这个时候,他好像徜徉在天堂里,整张脸都笼罩在一片祥和而幸福的光泽里。
明天,老威说,明天我再进一趟货,店里的很多东西都缺货了。
哎,干什么都不容易啊,人们都看我挣钱好像挺容易的,他们不知道我跑了多远的路去进货,那一路的跋山涉水啊。我可怜的敞篷车,都累得提前老旧了。
你想知道我从哪里进货吗小威?
老威的絮叨令人烦躁。我不予理睬,我将那本封面光滑的笔记本拿了出来。
玛吉镇的热闹总像一阵风吹过海面一样,引起一阵波澜,过后便风平浪静。我对这样静寂的环境开始适应并且暗自琢磨。我很好奇镇上那几排几乎都是木质结构的两层房屋,它们看起来颇有些年代,陈旧且沧桑,那些窗户统一都是各色镂空的形状,里面套着模糊的玻璃,大门是暗红色的,从斑驳处能看到木门还结实耐用。有的门外会放几盆红色的鹅掌花,大部分门口种着茉莉、米兰和香樟或者四季青,青色的石板路平整地顺着几条街道延伸。我曾经串过几个店铺,那些卖鲜艳布匹的、甜点饮品的、工艺品的实在引不起我的兴趣。店主看到有人过来并不热情,只是看一眼便转移了视线,做自己的事情。还有一个不大的酒吧,是在斜对面,紧挨着瑞安大妈的烤饼店,也是门可罗雀,但每晚总会按时亮起米黄色圆球状的灯,我能看到吧台里坐着一个颇有姿色的慵懒年轻女孩。玛吉商店也是如此,但它是“凸”型两层的,跟其他一字排开的商店有所区别。只不过它在镇子的最东边,距离百米左右,就是周边村庄的田地,靠近玛吉镇最边缘的地方。
我没事的时候便趴在商店的柜台上,漫不经心地望着路边来往经过的人,或是望着田地里茂盛的卷心菜和通菜,那地边还有金灿灿的太阳花,映衬着绿汪汪的蔬菜。附近村庄的村民总是把自己的菜地伺弄得活色生香。他们将骨子里的那点浪漫都施展在土地上了。这么想着,我的脑海开始想象一幅抽象而离奇的图画,但有点扫兴的是,总想到那个曾经神秘的电话,它一度像个幽灵一样缠上了我,屡次在梦里响起,每次接通都会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叫着我的小名,我在梦里控制着自己,不回应,但那边却一直叫我的名字。直到我从梦中恐慌地醒来,然后再久久地失去睡眠。
而那段时间我正在构思和创作一篇酝酿已久的小说,却因梦境的纠缠使我整日处于昏沉不清醒的状态,更找不到合适的结尾,因为我想在结尾处震撼一下自己,为自己即将到来的三十岁而庆祝,但这个想法似乎过于奢侈,现在还有多少文字能够真正触动大众的内心呢。
我并不迷信一些东西,但那个时断时续的梦一直反复出现,一年之久了,加之以前我诸多心酸的经历,感觉大脑像被抽去许多精髓的部分,变得更加迟钝和沉闷。我拿起抹布,将柜台内外擦拭得一尘不染,又将窗棂的灰尘一点儿一点儿从那带着花纹或者格子的缝隙里擦干净。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其实每天不忙的时候,我都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又做梦了?黄昏时分,进货回来后的老威关切地看着我,你的脸色可不好。
是的,就在昨晚两点钟,在梦里的电话又打了过来,我接通后,一个男人叫了我的小名。那些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下传过来。他为什么这样,我得罪谁了,要这么吓唬我。
目前我大脑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能力。我咬牙切齿地说。
老威斟满面前的酒杯,便盯着我的脸庞,那双小小的眼睛带着审视,嘴角向上弯起的弧度似笑非笑。他这个表情令我说不出的反感,他的很多地方在我看来,都带有商人特有的世故和吝啬。所以他现在这副表情看起来特别奸诈。
他拉着我坐下来。就一个电话,叫你的名字就这样?老威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嘲弄,隔着桌子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说看,你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你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带着询问和窥探。
一丝说不出的怪异在燥热的空气里窜动,我本能地闭紧了嘴巴,老威可能不知道,我那些拿不出手的经历,令我非常懊恼和自卑,总是在关键时刻不合时宜地丧失了语言功能。虽然我对这个所谓的叔父比较了解,对镇上的大部分人也逐渐熟悉,但也只停留在见面点个头而已,并不想过多地同他们说话,仅此而已。
大家都认为你性格孤僻呢,老威抿一口酒,嘴里嚼着一片熟牛肉含混不清地说。都说很少看到你有个笑脸,很少说话。
我不置可否地摇头,将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着不远处菜地边随风摇曳的黄色花朵。
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老威继续说道,他的口才很棒,见人都热情地打招呼呢。
不要提他。我大口喝了一口啤酒,闷声说。发现老威嗜酒后,我从不跟他拼着喝白酒,那种烈性的液体会令我更加神志不清,更加难过。所以老威每次喝酒的时候,坐在对面的我就把啤酒满上。
和老威朝夕相处后,并没有使我对他的好感更多一些,说真的。
我用文字悄悄地记下这一切。
四
这依然是个看起来相同的黄昏。
瑞安大妈也扭动着粗壮的腰肢走过来,她大而圆的眼睛带着心疼扫过我,挨着我坐下来,用手揽住我的肩膀。
可怜的孩子。她说,越来越瘦了啊,不能再瘦了。
老威抬起眼睛看我,喷着酒气,又隔着桌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孩子,你是不是爱上哪个女孩了?思春了?让你夜不能寐,茶饭不进的。
还有你的小说写得怎样呢?有没有进展?不然就放弃吧,整天愁眉苦脸的哪有什么乐子呢。
你怎么整天吃饭都没有胃口?那么瘦弱,来一阵风就会把你刮走。
面对面坐着,虽然有一张桌子的距离,我还能清晰地嗅到他浑浊的口气,是反复咀嚼牛肉和洋葱以及混杂白酒的味道。我头有些发晕。我坚决地摇头,以此否认他自以为是的说法。
我们小威长得多英俊啊,怎么没有姑娘青睐呢。老威仰起头又咕咚一口,咂了咂嘴,一抹狡黠的笑容浮在脸上,他看了看瑞安大妈,又看着斜对面的酒吧,最后将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我瞥见酒吧里的女孩低着俏脸,正专注地看一本书,看得入迷,她穿着白色连衣裙,饱满的胸一起一伏的。
那个姑娘怎样?模样俊美,温柔可人得很呢。瑞安大妈热情地撮合,她的父母都在南方做生意,她一个人守着这个酒吧哪也不去。
她这个年纪应该谈婚论嫁啦,小威,去试试。老威兴奋地提议。
他们都齐齐地看着我,一双大眼,一双贼亮的小眼睛。像探照灯照得我无处遁形。
我垂下眼睛,准备沉默下去。
我端起那一大杯橙黄的液体,一口气倒进焦灼的喉咙,再流入胃里后,能感觉脸在慢慢地发烫变红,皮肤的每个毛孔都张开了,那些压在心底的一些隐秘的东西,正要不受控制地通过我的嘴巴往外喷涌。
不,这不是我的性格,我明明可以让这些难以启齿的往事永远沉陷,不被人发现的。
但老威的一句话将我彻底激活,或者在那么一瞬间,将长期沉默寡言的我激怒。我发誓,就在那一刻,我的语言功能恢复了。
小威,你不要认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整天不说话故作深沉。不要以为大家都欠你的,对人都怀着敌意,你整天像根木头一样,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啊,不要这么说。老威,瑞安大妈站起来打着圆场,孩子心里肯定有什么苦楚。
有多苦啊,再苦有我们这些大人苦吗?老威越说越激动,他貌似习惯对我的话夸夸其谈地加以纠正,总能挑出我言语里他认为错误的东西。是竭力显示他头脑的聪明还是展示家长式的权威?这令我不悦。我看着他又猛灌一口白酒,灌得有些猛被呛到,咳嗽了好一阵,瘦小的肩膀不停地晃动。
难不成我不该领你回来?还认错你了?不然我不要你得了,我老威家可没有这样的人。
天!我想我是被老威最后一句话激怒了,这句话把我体内那些潜藏已久的积怨和哀伤统统揪了出来。一股强大的力量被突如其来的火焰怂恿和推动着,从脚底一直旋到脑门,我想我的头发都该竖起来了,然后那些火焰再旋至口腔:好吧,你也不想要我了吧,这个该死的世界,统统该死,你们都要抛弃我。
这句声嘶力竭的喊叫,把老威吓到了,他嘴里有没嚼完的牛肉,薄薄的唇陷在脸颊里滑稽地半张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
瑞安大妈紧张地颤动了一下胸前那两个硕大的水袋子。我似乎听到水袋晃动的声音。
空气凝固了,对面酒吧的女孩好像也听到了我的喊叫声,站在门口盯着我看。
孩子,你怎么了?片刻之后,瑞安大妈靠近我,她身上仍然有牛肉烤饼的味道,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在他们充满疑虑和关切的注视下,我开始了痛苦且艰难的回忆和诉说。
你们以为我真的沉默寡言或者对人怀有敌意?以为我不想找个美丽的姑娘相爱?其实不是这样的。
对面那个女孩叫温亚,她那么俏丽迷人啊。她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直悄悄地暗中观察她,她的作息以及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我都知道,呵,她爱晚睡,有人了就招呼一下,没人时就听着循环多次的萨克斯乐曲,静静地靠在吧台看书。
就在去年的秋天,一个深夜,我睡不着坐在店门旁边的石凳上,不由自主地看往温亚酒吧的方向,谁知,我的神啊,就在我看过去的那一刻,她仿佛和我有了感应一般,也在看我,她面前的书本就那么摊开,她没有看上面的字,她在看我。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静止了,感觉爱情之神降临了,门口那些茉莉和米兰的味道不断地侵入我的鼻孔,也熏染着俏丽的温亚,她的肉体也指定有这清澈的香味。我很想冲她打个招呼什么的,可是我那颗怯懦自卑的心又退缩了,我慢慢地把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举起半截的手也缩了回去。即使这样,她还用那双水润的大眼睛对我眨动了两下。
我几乎每天都朝着酒吧看去,我的目光追寻着她的身影,她应该知道我在看她,也一次次地看向我,我们就这么四目相望,用目光探寻,交流爱意安抚彼此,我深深地爱上了她。她应该也是爱我的,她总会看着我轻轻地挑起嘴角,那些笑容明亮而甜美,她在鼓励我。
这样过了大概有两个月,我发现她好像不再对我笑了,我明明冲着她将笑容展开了好一会儿。而她的目光却带着幽怨和失望移开。是的,一定是失望。她对我失望极了。她等不到我主动过去表白,我想是这样,不然,后来的日子我再看她时,她总是躲开我,或者假装看不见。我恨自己的怯懦。我在睡不着的夜晚,狠命地想她,想抱住她柔弱而纤细的身子,亲吻她,我还想睡了她,让她为我生个儿子,永远在我身边,那多幸福。
那些个漫长的夜晚,除了那可恶的梦魇令我无法入睡,再就是温亚,他们一起缠上了我。我不止一次地流下了眼泪,为自己可怜的身世,以及温亚,我无望的爱情。
可怜的小威,老威闭上了眼睛闷声说,又睁开凑近了看我,好像要再看清我一些。瑞安大妈的眼睛蓄满了泪水,不住地撩起淡紫色裙衫的袖口,来擦拭那些涌出来的泪滴。
你为什么不能大胆一些,走过去呢?老威不解,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我一直怕被人抛弃,所以不敢尝试。我卑微地活着,行尸走肉一般,甚至找不到活着的意义。我用力喊出这句矛盾交织的话语。
然后我似乎要脱开从前沉重的枷锁,饱含着悲壮和心酸,继续说下去。
五
那个悲惨的冬天,天色晦暗,我父母所在的矿山塌陷,母亲当场身亡,而作为矿山头目的父亲也不知去向。没有人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他丢下我,消失了。
五岁的我被镇上孤苦无依的姨妈收养。姨妈的一条左腿有问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一点儿都不影响她爱我。她开了一个点心铺子,没有人的时候,就将我搂在怀里,给我讲故事,给我做好吃的饭菜。然而好景不长,在我五岁的时候,一个开着一辆破旧越野车、长满络腮胡的家伙闯进了姨妈家,要带姨妈一起走。
带上小威,我保证他很听话。我听见姨妈苦苦地哀求:他是我姐姐唯一的孩子。
他不还有爸爸呢,让他爸爸带他。络腮胡不满地说,我可不想带个累赘,多一口人吃饭。
姨妈小声地啜泣,不再说话。
我好不容易出来,一出来就找你,络腮胡振振有词地说,我还不是为了你才坐牢?你想想清楚。
那个黝黑的夜里,一路颠簸,我在姨妈怀里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带进矿区几百里之外的一所儿童福利院。
姨妈呢?我问一个身材矮胖、头发全白,剪着短发的老妇人。
你姨妈?她摇头,谁是?她皱起眉头,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只看到你躺在福利院的大门边睡着了,没有别人。
我是小威,我姨妈不要我了。我伤心地哭了起来,姨妈去哪里了?我怎么在这里?
我恐惧而又伤心地意识到,姨妈不要我了。她把我丢在福利院的门口,和络腮胡一起走了,他们离我而去。
不要哭,孩子,老妇人说着,将我的泪水擦掉,张开厚厚的唇,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牙齿,声音清脆:我是这里的院长,跟我来。
于是我成为那里的一员。
福利院有两栋两层高的红色的楼房,面对面而立,楼顶有几根铁丝,上面悬挂着花花绿绿的被单和衣物。院子里有四季常绿的乔木和一个偌大的草坪,草坪上还开着些星星一样的淡蓝色和白色的小花。有一群和我一样年纪大小的孩子,他们看起来都挺快乐,一起上课,一起做游戏,还拿玩具给我玩。院长总脆生生地叫我的名字:小威,和大家一起玩啊。
开心些,威。她伸出手揉揉我毛茸茸的脑袋,你像棵小树一样,很快就长大了。
可我总一个人伤心地呆坐在角落。
流着鼻涕、鼻头红红的小女孩跟在我身后,拿她的毛毛熊给我,我都狠狠地甩开。
那些孩子见状,都开始疏远我,他们不再理我,见到我走过来,像躲避怪兽一样,飞快地跑掉。我变得更加孤僻和沉默。
我没办法开心,我一直在思索着我的爸爸去了哪里,为什么丢下我不管,姨妈为什么也丢下我。太多的疑问,让我在吃饭时总放慢速度,那些水煮土豆也太难以下咽,以至于我总会偷偷地吐掉它们。
威,院长压低了嗓门,晃动着满头白发的脑袋,嘴唇因为说出的话语严肃,而皱起了更多的纹路:不可以这样,浪费食物是不对的。
我不得不伸长了脖子,费力地咽下剩余的土豆。
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我被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反复地丢在又长又黑的隧道,而我一个人在隧道里奔跑,大哭。我是在无数个夜里哭醒的。
直到有一天,一对慈眉善目的夫妇站在我面前。威,院长满面笑容地拉着我,你的好日子来了,以后他们就是你的爸爸妈妈。
就他了,女的轻声对男的说,这孩子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长得好看。
嗯,不错。男的凑近了我,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那年我十岁。我以儿童特有的清澈目光,打量着我所谓的父母,站在我面前的男人中等身材,细目薄唇,下巴宽大而肥厚,但看起来很温和的样子,女人白皙清秀,满头乌发,显得柔美极了。我努力地将嘴角扬起来,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我甚至还主动跑上前,和院长拥抱告别。
听爸爸妈妈的话,威。院长嘴唇哆嗦着,不舍地伸手摸了摸我的脸。
我被他们带出福利院的大门时,正值夏天,新家院子里粉色的蔷薇花浓烈地开着,一只正蹲在窗沿的胖猫,惊讶地看着我弓了弓背。
我冲胖猫也微笑了一下,表示友好。我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活泼一些。因为我知道,我的孤僻在福利院就不招人待见,而我多么渴望有自己的父母在身边。
养父母对我还不错,至少把我送进一所不错的贵族学校,并且还保留了我的名字威,养父姓林,我的新名字叫林威。在那里,我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衣食无忧,也能和同学们打成一片了。
班里一个叫做成森的男孩跟我特别要好。他是班长。
我进班里的第一天,老师点名,他就扭过头冲我友好地眨眼睛。我当然也冲他报以友好的微笑。友谊是个奇妙的东西,也许就是四目相对时所产生的化学反应,让彼此一下子就拉近,并得以心灵契合。
我们自然而然地形影不离。成森虎头虎脑憨态可掬,在班里也颇得同学们的青睐,他跟人处处表现出热情的样子,说话的语速很快,好像表达什么都游刃有余,让我很是羡慕。
成森一到课间就找到我,拉着我在校园里到处跑,介绍校园的每一处。他对这里的环境熟悉得很,闭着眼睛都知道是哪里,成森总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一袋牛肉干,打开后,并四下张望了一下,快点吃,别让老师或者其他同学发现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解地问他。
你是林威,我是成森。他调皮地晃着脑袋说,森林啊。
我为这份纯粹的友谊开心和激动着,变得开朗了许多,跟老师和其他同学之间的互动也多了起来。但随着我的成绩越来越好,我发现成森对我有些疏远,并变得沉默起来。我每次想叫住他,他总是低着脑袋匆匆离去。直到老师在期末考试后,点名批评了他,又表扬我,就在那一次,成森彻底不理我了。任凭我怎样跟他说话,怎样跟在他身后,他都不理我。
我失去了这份友谊。
这还不算,上高二的那一年,夏天的一个周末,阳光炙热地洒在院子里,葡萄架上的葡萄沉甸甸地悬挂着,蔷薇花烂漫地到处绽放攀爬,胖猫躲在阴凉下面,瞪着眼睛看着斑驳的光影,这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我那面容慈祥的养父微笑着跟我谈话:好好下些功夫,考上一所好学校,以后成为有用之才。
他抬起宽大而肥厚的下巴,细细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学习比较满意。是的,我没有令他失望,我的成绩出奇的好,在那一堆日夜勤奋的学生里面,我总能轻而易举地名列前茅。
来,吃东西啦,身体养得壮壮的,威。温柔可亲的养母给我做八分熟、撒着薄荷末的牛排,还端给我热气腾腾的乳鸽汤。我拿着刀叉细细地品味着牛肉,喝着鲜美的汤汁,我的养母就站在旁边微笑着看着我吃完。
但下一刻,在我吃完美食,拿餐布擦拭着油乎乎的嘴巴,打着饱嗝的时候,事情发生了急剧的反转。我的养父母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他们要移民出国了,这看起来毫无征兆。我愣住了,诧异地看着养父将房子的一大串钥匙,交到了一个满脸堆笑的老头手里。他们卖了房子,留给我一笔钱,拥抱了我后,我们分别了。
威,你大了,今后的路要自己走,养父说着,拖起笨重的行李箱。养母的表情悲戚,乌黑的头发将皮肤衬托得格外白皙,她那小而精致的脸庞,轻微又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停顿了片刻,没有再说话。之后他们匆匆地上了一辆前来接送的黑色轿车,在我张大了嘴巴,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溜烟地离去了。
我木然地站在家门口,不,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欲哭无泪,浑身无力。虽然,那刻的阳光一再提示我,正值夏日,正值午后。这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太不好了。我简单梳理了一下这几年的生活,我和他们聚少散多,大部分是寄宿在学校,好像我对于养父母来讲只是短暂的过客,只是用来暂时排遣一下他们的孤独和无趣。我这样猜测。充其量我只是他们一段时间内的调和剂,给他们做父母的机会和体验,也只是养父母人生游戏的一部分,到了该分开的时候,曲终人散,游戏结束。
那只胖猫也似乎明白了什么,瞪大了眼睛站在那里看我,它能体会我排山倒海般的绝望吗?
我无限伤感地承认这一事实:我再次被抛弃。
我为什么总被抛弃,为什么这么倒霉,连我的亲生父亲都不要我。
我的声音有些嘶哑起来,这段长长的叙述,令我疲倦。我倾斜着背,靠在石凳旁的木质门框,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夜像一张无边的网撒了过来,门前的灯光下,老威像是沉浸在某种意境之中,看不出悲喜,闭着眼睛不说话。而瑞安大妈则抱紧双臂,睁圆了眼睛看我,脸颊上带着点点泪痕。
六
后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老威和瑞安大妈都似乎屏住了呼吸,想听到事态是否发生了令他们满意的变化。
也许情绪受到了影响,本来性格好转的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又变得寡言,整日郁郁寡欢。我不再理会同学们的热情包围,经常一个人坐在教室后面发呆。结果不出意料,因为外语一直不错,但其他科目相对平庸,所以高考只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的外语系。与曾经梦想的名牌大学失之交臂。
但事实上,我所谓的失落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在那里度过了几年轻松惬意的生活。那个年龄的我,正是荷尔蒙旺盛的时刻,彼时的我英俊潇洒,瘦瘦高高的,篮球打得一级棒,自然很受女孩们的青睐。而我发现,那所学校漂亮的女孩特别多,风情万种,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而我不知何时学会了绅士风度和花言巧语,更令女孩们趋之若鹜。
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只要我在哪里,女孩们就像约定好了似的都聚在那里。
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裙,像开在春天的花朵,妩媚而动人。譬如,我在球场的时候,她们就很默契地在球场边围成一圈,在我娴熟而优美地投进篮筐的刹那,往往会引起一阵嘹亮而开心的喝彩。
林威,好棒!
加油!林威!
我的天,她们一个个振臂高呼扭动着腰肢,那表情极其兴奋,好像被我温柔而狂热地触摸了一般。
我热爱那些漂亮得像花朵一样的女孩。我经常跟她们出去约会。去任何一个可能去的地方。当然,去最多的地方,是学校后面的上岛咖啡厅。
我每天约会之前,都细致地打扮自己。穿上笔挺的西装,在头发上喷发胶,梳理出满意的造型。然后在咖啡厅迷离的灯光下,和女孩们说着情话。我为她们摆好椅子,椅子和桌子的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使得她们柔软的身体恰到好处地和桌子保持着距离,也让我更好地和她们的视线保持在近且绝妙的距离,隔空触碰,电光石火,深情款款。我亲自为她们铺好餐布,并将女孩们脱掉的外套殷勤而贴心地挂在身后的衣架上。我像一个受过专业训练过的侍者那样,动作娴熟地做着一切,像一个情场老手那样和她们周旋。
你想喝点什么?
随便吧。
怎么能随便呢,像你这么可人的女孩,我可是认真的。
吃点什么?
随便吧。
更不能随便啦,女孩们都比较注意保持身材,不希望变胖,那就来点高蛋白低脂肪的牛排或者鸡排?
再来点餐后水果,让你更加动人。
大学四年,我和不同的女孩周旋,却不会走得太近。但真正恋爱的只谈了一个。
说说我的初恋也是正牌女友未未吧,我伸展了一下僵硬的双腿,换了一下姿势,看着老威和瑞安大妈聚精会神的表情道。
未未是我的同班同学。我知道每一场篮球赛她都会到场,未未高挑丰满的身材吸引着我,她在人群中最为抢眼,总穿着红色的紧身衣和黑色的弹力裤,在喧哗的啦啦队里,跳得最高,声音最响亮,时不时夹杂着流利且我能够听懂的外语。好吧,她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下场休息时,特意绕开一大堆人,走到她身边。
嗨!我尽量放低了音量,但能保证这声音只有她一个听得到。她心领神会而又激动万分,看了我一眼。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笺纸,上面有一些漂亮的钢笔字。
你写的?
是的。她同样压低了嗓门,乌黑的大眼睛灼灼地望向我。
我看着她娇俏的面孔,微微张开的红润饱满的唇,看着便笺纸上那些火辣的写得像诗一般优美的语言,禁不住心潮澎湃。我承认我心动了,那样的年纪,那样精力十足的年纪,对鲜嫩美好的女孩根本毫无抵抗力。
我抿一下嘴角,给她递了个眼色,她便心领神会,跟在我身后,悄悄地溜出拥挤的球场。
我们走出了一段路,发现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不知不觉走出古老的校园。一条不太大的河流在秋风的吹动下,正卷起一些落叶起伏着流过去。几个行人匆匆地走过去,像是在追赶时间一般。
我也喜欢打球。她说,只不过以前两条腿的膝盖半月板都严重损伤,后面就慢慢地放弃了。
我的左侧大腿也在曾经比赛时骨裂过,用钢板固定了半年,痊愈之后,接着打。我说。
嘶——她扭过头看了我一眼,嘴巴发出疼痛的声音。你厉害。
她动辄笑容嫣然,好像知道自己笑起来很迷人。除了容貌之外,她还有温顺娴静的气质,总在我开始表达的时候,安静地注视着我,似乎要把我说过的每一个字都咀嚼一遍。她说话时有着咬字模糊的南方口音,她习惯性地嘬起湿润的唇,将耷在脑门偏向右侧的刘海吹得飞起来,扎在脑后又粗又长的马尾辫搭在胸前微微地晃荡着。这一切都显得她那么可爱,那么妩媚动人。
你不是本地人?
南方人。
南方人有这么高,这么美的?
哪里都有啊。未未抿了抿嘴,将刘海吹起来:我有幸福优渥的家境,有爱我的爸爸妈妈。
不错啊,幸福。我吸了一口气,脑海里呈现出未未家幸福的画面来。
她停下脚步,歪着脑袋,又吹了一下刘海,看着我的脸。你的家乡在哪?你的家人?我很想知道呢。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对你的身世发生了兴趣,那他一定是关心你或者爱你的人。
我没有掩饰自己的过往,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轻描淡写地描述了一遍。
对于一个一直以来严重缺乏爱、极其孤独的人来讲,将不堪的往事重提,意味着将本就没有完全愈合的伤疤再次打开,呈现出血肉模糊的残酷面目。
哎。未未心疼地低哼了一声,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可怜的威。
一股电流涌了上来,毕竟第一次和女孩这么亲近,我紧张而欣喜,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未未,这与喜欢其他漂亮的女孩们不同,不需要太多理由,就这么快而真切。
老威和瑞安大妈听到这里,相互对视了一下,又以探寻的目光看着我。是的,我还在继续。
七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未未把那座城市所有的景点都看了个遍。学校旁边的上岛咖啡厅,更是印满了我和她的足迹。除了上课,我们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都泡在一起。那些疯狂追逐我脚步的女生们,一个个都像泄了气的皮球,每次在我比赛的时候,她们一看到未未跳起来欢呼的样子,都默契地闭上了嘴巴。整个篮球场上,除了未未的声音,再就是我方队友的呐喊声,其他女生都安静地坐在那里。
与所有相爱的恋人一样,我和未未之间爱得如火如荼,但也会有争吵。每一次都是因为有别的男生献殷勤,引起我强烈的不满和危机感。看到未未一脸享受的样子,我忍不住会愤怒。
天呐!林威。未未看着我因生气而扭曲的面孔,夸张地惊呼:你还真的生气,我爱的可是你。她毫不介意地吹了吹脑门的刘海,扬起嘴角笑起来。
在我们大学期间的第一个假期即将到来时,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未未来到我的宿舍门外,轻声地叫我的名字,同宿舍的小黑冲我坏笑着眨眼睛,随后走了出去。我知道他什么意思,这个长着一副黝黑老成面孔、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不止一次地提议我拿下未未。
对于这样的事情,我不是没有考虑,但我内心还是胆怯和自卑,骄傲和自尊,让我一次次地,在花朵一样的未未面前,除了吻她的柔软的唇,吻她乌亮水汪汪的大眼睛,什么都不敢做。
门外脸颊红扑扑的未未一脸娇羞,她乌亮的眼睛情意绵绵地看着我。
没想到我宿舍另外三个同伴都提前走了,未未拉着我的手说,我绕开正在打盹的宿管阿姨,过来找你。
未未的脸更加通红,像熟透了的苹果,她靠近我时,一股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我禁不住心神荡漾起来,忘乎所以地伸手抱住了她。那天晚上,两具滚烫而年轻的身体很快便燃烧起来。我们发生了年轻情侣们都会发生的事情。
我们是一体的了,她说。我是你的了。
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我有些踏实地抚摸着她湿润光滑的后背说。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月亮从树梢透出半边脸,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叠缠在一起的我们。有人在弹着吉他,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那一刻,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爱情是神圣的,是地久天长的。但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虽然我们此后的日子如胶似漆,每一天都那么美妙,这看似平静无澜的幸福下面,也暗藏着激流或者暗涌。我还是看不惯未未和别的男生暧昧,实际上暧昧不断是我们感情中的暗伤,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改不了,而我也时常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未未都是我的人了,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成?
可是,就在临近毕业之际,一次我眼睁睁地看着在校园内的大花池旁边,一个看起来相貌普通却口才一流的男生,将并排走路的未未逗得开怀大笑,她笑得花枝乱颤的样子,让我很是恼火。我狠狠地扔掉手里的篮球,篮球火力十足地弹起来老高,被另外一边的球友接住,他不解地看着我。我仰起头向他们走去,并向未未提出分手,她难过地哭泣着挽留,但丝毫不起作用。
天知道我是怎么做出这个决定的,反正我就那么利索、不拖泥带水地,将我和未未之间相爱两年多的关系终止了。我不允许我爱的人有一丝一毫的背叛,哪怕是假象也不行。
后来,毕业后的未未嫁给了一个很有钱的经商者。
分手带来的痛感到了极致,大约便是快感。我很享受这种自己掌控的诀别。
自我五岁被生父抛弃,后面就一直连续被别人抛弃,终于,我要开始尝试这种黑暗的做法了:抛弃距离我最近的人,让他们也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这变态且龌龊的想法,大约也只有我了。
老威和瑞安大妈听得面面相觑。
我的天啊,老威说,你现在讲述的是你以前写过的小说,是那里面的内容,我之前看过一本杂志,上面这些情节大部分都有的。我就是根据这个小说和多方打听才确认并找到你。
你的小说一直是写实吗?你要收回这该死的抛弃一说。
老威又开始夸夸其谈地批驳我。
当然,我补充了一句,我的小说基本是写实,大部分是自己的经历。我那段让人无法忍受的经历,怎么可能写出幸福的花朵来?
据我所知,无论写什么,无论你的经历多么悲惨,你也要给人以希望的结局,让读者感觉到光亮,不能一团黑,太悲和太低沉了其实并不好,放下过去的执念,不要纠缠,你得用心感受一下,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再说,现在也不流行伤痕文学了。
那是你自己想当然吧,我不自觉地反驳他。这个老家伙总是自以为是。
是的是的,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等你体验呢,不要那么悲观。瑞安大妈附和着老威。并用她那双胖手轻轻地捏了我一下。
我看着渐渐升起的月亮,看着面前的他们,忽然迷蒙起来,觉得一切都好像在梦中,那么不真实。
以后再也没有人抛弃你,老威猛地喝下最后一滴酒,用发红的眼睛盯着我说。便摇摇晃晃地进了侧门,踩着重重的步伐上楼睡觉去了。
瑞安大妈也打着呵欠站起来要走,还不忘弯下腰拥抱了我一下:睡吧,小威,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瑞安大妈回到对面关上门,熄灭了灯,又将目光投向一边紧挨着的酒吧,温亚的门窗已经关闭,但卧室还亮着灯,她还在看书?是不是已经忘了我?
我舔了舔嘴唇,慢吞吞地进门,将有些凉意的风关在门外。
这个夜晚,我出奇地睡得踏实,一夜无梦。
八
天气越来冷了,玛吉镇好像提前步入了冬天,但实际上冬天已经到来。天空整天灰蒙蒙的,那些开花的树木已经开不出花了吧,它们也冷得缩成一团,老威一大早又开着他的敞篷车出远门进货了。我听到他发动车的声音,但他又跳下车走到我的窗子下面喊了一声:记得吃饭啊,小威。不要太懒惰了,一天三顿饭按时吃。
我闭着眼睛应了一声。脑海里盘算着他离开的这几天里,我如何打发时间。在玛吉商店的这些日子里,除了帮老威整理货品和清理柜台的灰尘,其实我没干些什么,每天记录下一些观察到的和听到的等等,差不多也有几万字了。我一直将笔记本放在柜台旁的抽屉里,并买了新锁,锁起来。老威挺好奇我都记些什么东西,他曾装作漫不经心地凑过来看,被我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吃饭这件事对我来讲,好像可有可无吧。我很奇怪,我的胃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饿,所以我就那么让它闲置着,不给食物。所以我越来越瘦是有道理的。老威在家的时候,他会熬粥或者焖咸米饭给我吃,虽然这些食物的味道差强人意,但我还会在老威紧密的注视下,吃完每一顿饭,他嫌我太瘦了。
老威从不邀请我进他居住的房间,虽然我和他面对面地住着,但他从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偶尔站在门口跟我说一两句话,仅仅如此而已。我能瞟见里面浅黄色的地板,以及靠窗一个顶着天花板带穿衣镜的柜子。那扇门内有什么秘密吗?我不得而知,因为老威总是在外面上锁,除非他在屋内。这同样勾起我巨大的好奇心。
早上起床后,我边扣上衣的扣子,边站在老威落了锁的门口,望着那把老式生了锈的锁。但很快我的心跳就因突如其来的发现而兴奋加速,我发现那上面的铁锁,看起来装模作样地挂着,其实并没有真正的落位,那就意味着这道门可以打开。
我屏住呼吸,有种做贼的感觉,将锁去掉,将门打开。
屋内宽敞,有些陈旧阴暗,我拉开窗口厚厚的窗帘,房间一下子明亮起来,初升的太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柜子和地板上。一个不大的书架在床尾默不作声地立着,上面摆放着一些厚厚的书本,小说、杂文以及其他文本。那些书各具特色,互不相容,大部分具有老威那个年代感的影子。另外还有一摞我发表过文章的杂志,这令我诧异,我有些诧异这个看起来世故、吝啬且嗜酒的干瘪老头居然还有这么多书,还收藏了我这么些文章。房间里充斥着干燥的淡淡木制家具的味道,还有那个窄窄的床上老威被褥的味道。我翻着一本书的同时,一张黑白照片从里面滑落到地板,我弯下腰将它捡了起来。
可能时间久了或者受潮的缘故,照片中坐着的男女面目模糊,但我一眼认出坐在他们中间的是我,那是我刚满五岁时父母带我去城里的照相馆照的,我穿着一件棕色的绣着小鸭的平绒上衣。记得刚取完相片回来,我那漂亮的母亲还将它镶嵌在一个小玻璃镜框里,摆放在房间显眼的位置。她几乎天天都用洁净的布擦拭它。
看着这张突然冒出来的照片,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妈妈。我喃喃地叫,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我想起小时候每天晚上都被母亲搂在怀里,听她温柔的声音给我讲故事,讲了一个又一个,我听得津津有味,父亲却屡次催促我睡觉,说母亲明天还要上班,不要耽误了休息。我想起了父亲的大致轮廓,但也许是我的大脑有意无意地屏蔽他,排斥他,以至于彻底忘记了他五官的样子,这让人难以置信。我能想起母亲的容貌,却实在想不起父亲长什么样。
他们的照片被老威收藏在这里,怎么没有听老威提起过?但可能也并不奇怪,那是他哥哥的遗物罢了,收藏哥哥的遗物多正常。又顿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很无趣,于是走到窗前,准备拉上窗帘下楼,却看到瑞安大妈刚打开门,并朝这边的窗子看过来。我的心脏再度猛烈地跳动,真怕被她看到,她要是告诉老威可不妙。想到这里,我迅速地拉上窗帘下楼。
白天是平淡的一天,整个玛吉镇静悄悄的,我坐在柜台的一角,翻看着自己的笔记,看到有些精彩的部分,不禁暗自高兴,并佩服自己长期的坚持,这么多年来,大约唯一能让我乐此不疲并一直爱上的也只有文字了,我喜欢它们,它们按照我的情绪排列,带给我无限的希望和可能,也是唯一不会丢弃我的,只要我愿意,它们一直都在。这也许是我茫然而虚妄的人生中最闪光的部分了吧。
瑞安大妈的大嗓门打破了我专注,小威哎,她喊道,且晃动着胸前那对硕大的奶子走了过来。很奇怪,看到瑞安大妈,我居然有了亲切的感觉,这种感觉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得而知。在玛吉镇这么久了,对镇上的每个人都已经熟悉,但熟悉归熟悉,我那颗冷漠的心对谁都不会亲近的,包括叔父老威,感觉有一定隔膜。对瑞安大妈却感觉不同,我来不及再思索为什么这样,瑞安大妈就已经端着两个牛肉烤饼走到我面前。
我喝过粥了,我走到门外说,叔父早上煮的虾皮粥有点多,喝了三顿到晚上才喝完。
老威就怕你吃饭凑合,果然啊。她说着坐在石凳上,放在小方桌上的烤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她递给我两个烤饼,我毫不客气地将两个烤饼全部吃光。没错,我的胃口正在不可思议地变好,知道饿了。
正在亮起灯光的玛吉镇空气清冷,有些尘土混着庄稼的味道,应该是麦苗淡淡的甜味随着风裹了过来。白天我看到那些菜地已经被大片的麦苗所占据,麦苗地边又种些肥嫩的大葱和香菜之类的。
温亚的酒吧响起悠扬缠绵的萨克斯乐曲,是《归家》。瑞安大妈看着我,胖胖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脸上浮起来的笑容告诉我,她要打开话匣子和我聊聊。
我进屋倒了两杯热水,递给她。瑞安大妈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水,缓缓地说:小威,你好像对你的叔父不怎么喜欢呢。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将目光投向了酒吧的方向。酒吧的门虚掩着,晚上的风有些大了,温亚穿着厚厚的白色毛衣,坐在吧台边发呆,像只可爱的白熊。我示意瑞安大妈进店内,然后端起水杯走了进去。
感觉空气温暖了许多,我带着自嘲的微笑说,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怎么可能喜欢别人?
他不是别人。瑞安大妈的脸有些涨红,细碎整洁的牙齿轻轻咬了咬丰润的嘴唇,吸了口气道,他是你的叔父,你唯一的亲人。
嗤——我冷笑了一声。
我不妨告诉你一些事情。其实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也许都会经历一些苦痛,但不能因此就心灰意冷,怨恨一切,开心过好每一天才是。她的情绪有些激动,两只手交叉着来回握动。
十年前的某一天,你的叔父来到了玛吉镇,他以一个有些钱财的外地人身份,在这里盘下玛吉商店和两层楼房,自此长住下来。没有人知道他以前的经历,只知道他从遥远的西部过来,做生意很在行,总能赚得盆满钵满的,你可能还不够了解他,他实际上心地善良极了。他帮了我不少。他过来的第三年,我家的房屋着火了,是电线老旧引起的失火。
瑞安大妈的眼睛闪过一丝痛楚和惊惧,好像又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
我家以前是开饭店的,生意也不错,方圆几十里的人们,有个什么红白喜事都过来,我男人做菜特别好吃,所以自然就顾客盈门。记得那是个冬天的晚上,忙碌了一天的我们,以及上大学放寒假在家的女儿,都很快沉沉地睡去。女儿睡在二楼的东侧,我和她爸爸睡在西侧,半夜突然听到噼噼啪啪着火的声音,紧接着煤气罐爆炸,我们都吓懵了,木质的楼房很快火光冲天,听到女儿大声哭喊,我男人跑去找女儿,我这边已经无法走动,周围都是火,我站在窗边往外看,楼下镇子上的人都提了水往房子上浇,但根本无济于事。你的叔父老威在窗下放一个垫子,叫我往下跳。我顾不上那么多,踩着滚烫的窗子跳下去。
瑞安大妈低着头看自己的那双脚,好像那些灼烧的疼痛又蔓延了过来。
可是,我的男人和唯一的女儿却在大火中丧生了。她说着,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到嘴边上。
那段时间我过得生不如死,整个人都仿佛没有了灵魂。你的叔父收留了我一段时间,他还拿出钱重新又给我盖了现在的房子。
你看,她伸出手指向对面,下面是店铺,上面是住房。跟原来的构造一模一样。你叔父还又给了我一笔钱资助我做个小本生意,我不会做其他的,就做个自己拿手的牛肉烤饼,这样也能糊口,日子也能过。
老威也爱看书呢,他虽然没事的时候爱喝两口,但他挺喜欢读书的,那段时间为了安慰我,调剂我的情绪,总给我读一些励志的故事,和一些有趣的文章,慢慢地,我终于从灰暗的日子里走了出来,并且我还喜欢上了他。
灯光下,瑞安大妈光洁的脸如同少女一般浮上两片红晕。
你看,我现在不活得挺好吗?你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你经历的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忘掉吧。
活着过好每一天,不需要那么多意义。她接着又总结了一句。
听了瑞安大妈讲述的这些,我一方面为自己的颓废想法惭愧了一会儿,另一方面让我对老威有了新的认识。有一点可以确定,单身的老威帮助她固然有本身善良的成分,但不可能忽视瑞安大妈有风韵犹存的姿色。我个人认为。
九
差不多过了一个礼拜,老威开着敞篷车满载而归。他满脸疲惫的样子,跟以往的精神模样大相径庭。本来就瘦小的身材因为弯腰缩背而显得更加猥琐。老威坐在商店门口的石凳上看着我卸货,他大口地喘气,脸色很不好,还不时地咳嗽两声。
小威,你没吃饭吗?他声音沙哑,搬个货物慢慢吞吞的。
就那么小一箱甜点,费得着你脸都憋红了?
其实我动作并不慢,只是老威不知怎么回事,这次回来特别急躁和不耐烦。也许他真的累坏了。按照他以前给我描绘的,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去进货,真的要跑那么远的地方进货?我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反正老威总爱故作神秘。
天空暗下来,铅灰色的云块低垂,起了很大的风,空气越来越凛冽。我加快了动作,眼看一场大雪就要降临。瑞安大妈也跑过来帮忙卸货。老威坐着一动不动地看着,就在我们将货物全部放在商店后面的仓库时,老威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我吓了一跳,赶紧抱起他,瑞安大妈带着哭腔喊:老威,老威,你怎么啦?你别吓唬我们啊。
外面这么冷,我说着把老威放在背上。
赶紧回房间吧,叔叔也许累生病了。
哎呀,滚烫滚烫的,瑞安大妈摸了摸老威的额头,依旧大着嗓门说,老威发烧了。
我因为瘦而力量太弱,步履艰难地背着老威上楼,有瑞安大妈在后面用手推着,也感觉非常沉重,等我摇摇晃晃地将老威放在他那张床上,已经是双腿发软了。
我找来体温计给他量了体温,足足四十度。而躺在那里的老威除了呼吸粗重,似乎没有别的意识,他紧闭着双眼,对于我和瑞安大妈的反复呼唤,没有一点儿反应。
退烧药,瑞安大妈说赶紧得吃退烧药,我家里有,回去拿。她急匆匆地下楼出去。我在脸盆里倒了热水,将洗脸毛巾在热水里泡了泡,敷在老威额头上。瑞安大妈拿了一粒布洛芬端着水杯准备给他喂了下去。但情况很不妙,老威连张嘴都困难,他的嘴巴是被瑞安大妈两个胖胖的手指强行给掰开的,药物好不容易才进嗓子里艰难地下去。我听到老威微弱地呻吟了一声,但随后再叫他,他还是不能发音。
是感冒发烧了吧,怎么连话都说不了了?瑞安大妈皱着眉头。
拉开窗帘,外面的大雪已经纷纷扬扬下着,地面也迅速变白铺厚,夜的幕布正在拉开。
也许等会儿就退烧了,我喃喃地说,同时也在安慰着瑞安大妈,她看起来忐忑不安,那双圆圆的眼睛一直含着深深的担忧,不时地摸一下老威的额头,再弯下身子将耳朵凑近老威的胸口,然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望着床上的老威,他紧闭着眼睛的样子使那张脸有点可怖,稀疏的头发有点凌乱,灯光照射下的老威看起来更加衰老,也更加瘦小。我的心莫名地紧张起来,突然有些害怕他就这么闭着眼睛不再醒来。
我坐在他床边的凳子上,看了他一会儿,顶不住袭来的困意,合上了眼皮将头抵在墙上。依稀还能听到瑞安大妈脚步走动的声音。
不知睡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小威,接着叫出我的小名。这声音听起来似曾熟悉,可恶!我是不是又在做那个梦了,我闭着眼睛仍然睡意未消,但清楚的一点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让我失眠的梦了,有多久?大概就是我给老威和瑞安大妈讲述了我之前的经历之后,就没再重复这个梦。说真的,我既有点厌倦又有点盼望它,我总好像在期待和回避什么,但我真的无法说清。
正在这时,又听到一声“威喂”。这是我的小名。
天啊!如此清晰,是有人在叫我的小名。我猛然一惊,睁开了眼睛。
老威大汗淋漓地半躺着,眼睛发亮地看着我,嘴角挑起。瑞安大妈正拿毛巾给他擦去不断冒出来的汗水,如释重负地说:谢天谢地,出了这么多汗,终于退烧了。
我看着老威,和他四目相对。他瘦小干瘪的样子,睡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处于时间之外,我有些吃不准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刹那间的迷离和恍惚,令我有些慌乱。
我很久没有如此慌乱了。
叔叔,我说,你在叫我?
当然。他的眼睛和嘴巴都汪着甜蜜的笑意。
但是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名字?要知道“威喂”这个称呼,除了我的父母,没有人知道的。
我口干舌燥地咽了口唾沫,对我来讲,一个比较可怕的谜底正在从深潭浮出水面。
因为我是你的父亲啊。他说着得意地开怀大笑起来,看起来精神矍铄的样子,与刚才的奄奄一息大相径庭。他花白的胡须颤动着,笑得整个身子都抖动起来:我隐瞒了这么久,是担心你恨我,不肯相认。
我猜到了。我拼命地掩饰着自己呼啸而来的恨意和怒火,故作平淡地说。我竭力保持着平静的心绪,从遥远的记忆开始又搜索一遍。
我从来就没有叔叔。我说着,声音变了调,虽然那时候我才五岁,我就知道父亲没有兄弟或者姐妹,只是我不愿意相信,我宁愿认为那个不负责任的父亲早已经死了。
你可不要恨我啊,老威有些不安。
他絮絮叨叨地说当时出了事情之后,既难过又害怕,情非得已,决定丢下五岁的儿子外出逃亡。逃亡的那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干过建筑工,跑过运输,遇到劫匪抢钱反抗被打。后来还是被警局抓住关了几年。出来后从头干起,一边挣钱做生意一边到处打听,到处寻找儿子。
现在,你终于在身边了。
看着老威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幸福,说话依然那么自以为是,我更加来气,更加鄙视。我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原谅他。
喔?我扬起眉毛冷笑,这是你抛弃我的理由?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说这些年一再被抛弃,首先是作为父亲的你丢弃我不管,后来我的道路坎坷极了,总一再被人抛弃。我的心受到重创,你无法体会我的心情。不是你找几个理由就可以为自己开脱得了的。一直以来,我浑浑噩噩地生活,令我的孤独感和对这世界的厌恶感如此强烈和可怕,可怕得我讨厌自己,讨厌一切。
我愤怒的火苗越蹿越高,声音越来越高,且我已经把这些年糟糕的经历全部归咎于老威。
对了,那个电话是你打的?我说。
他点头。并扭过头看着瑞安大妈:我让她拨通了电话,但我没有勇气和你说……说话。
然后又带着祈求和哀伤的腔调说,威喂,你不要……不要恨我好不好?
老威开始紧张,眼睛里的光也黯淡了下来,说话又结结巴巴起来。
他警惕地扶着床沿下来,看着我的行动。我要离开他,我进了自己的房间快速地收拾好东西,老威下床站在我旁边,拉住我的胳膊,着急地叫:威喂,好孩子,别这样啊。
哈,现在知道求我啦?当初呢。我的快感漫过来,冲他眉飞色舞但声调残忍。
我还有一笔丰厚的资金留给你呢,你……别走,在这里……好好写你热爱的文字。他结结巴巴的话语低声下气。
谁稀罕!我冷冷地回应他。
你是要老威的老命啊,瑞安大妈也阻拦。她可能一直没睡,蓝色棉衣下的脸色有点憔悴,盘在头顶的辫子也有些毛糙。
我不想听他们再说任何话。飞快地下楼,还不忘将抽屉里的笔记装进背包,拉开门冲了出去。
外面的雪依然很大片地飘落着,地面厚墩墩的,我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麦田旁的路往前走,风呼呼地吹在脸上,像刀片划在上面般疼痛,鼻子被寒流灌得有些呼吸不畅。我听到老威和瑞安大妈在后面跟着叫我的声音。
他摔倒在雪地上三次,每摔一次都“哟啊”一声。见鬼,这些声音居然刺激着我的耳膜和心脏,我能感知到心脏因这声音而抽搐了几下。听到瑞安大妈说,你重感冒才退烧啊,老威,太虚弱了。
不能再丢掉威喂了,老威带着哭腔,我要一直跟着他。
威喂啊,威喂。老威放开喉咙大哭着喊我的名字,猛烈的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像着了魔似的,一直缠着我的脚步,牵绊着我。
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而老威令人厌倦地啰嗦个不停,感觉像唐僧念经一般,在没完没了地感化或者说服我。怎么可能呢?这么多年的怨恨,凭你这些不疼不痒的说辞就想一笔勾销?我在心里低哼并冷笑了一声。
威喂,你今天生日,30岁生日了。我出门进货没日没夜地往家赶,就是为了给你过生日啊。老威哭诉的声音传了过来,你知道吗,你每个生日我都记得,我离开后的那些年里,每年到你生日的时候,我都会买来蛋糕偷偷地到你妈妈的坟前,告诉她,儿子又大了一岁了,我一定要找到他。我找了许多条与你有关的线索,直到我被关进监狱那几年线索中断,但后来却在无意中,翻看报刊亭的杂志,看到你文章里写到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在电视上看到你接受采访的那段话,才确认找到了你。
威喂,煤矿事故是个意外,你的妈妈被砸死我也很难过,甚至都不想活下去了,但想到还有你,我不得不逃离那个地方,因为那时候似乎所有的人都想把我撕碎了喂狗,他们都认为是我害死了你的妈妈。其实真的不是,煤矿那个该死的调节风门莫名其妙地故障了,突然就引起瓦斯爆炸了。威喂,这些事情提起来我的心都在滴血啊。
老威像某种不知名的野兽一样呜咽中夹杂着话语,还使劲清了清嗓子。
你没有了妈妈,但你不能再没有我,为了这个,我也得逃开,活下去。
这么多年,你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我内疚又痛苦,没有哪一天不在煎熬中度过。
我没有抛弃你,我一直都在找你。我进货的地方其实是西部地区,你妈妈埋葬在那里,最近几次我进货的时候告诉她,我找到威喂了。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威喂,你有在听吗?老威大声地喊了一句,继而刺骨的寒风让他猛烈地咳了一阵。
我依然倔强着,不想理会,慢吞吞地往前走,此刻的茫茫白雪,正在掩埋一些苦痛和阴暗,刺骨的寒冷也让人清醒了不少。我的眼前出现了老威在寻找我的路上的画面,那些焦灼和悲戚,被人抢走东西挨打时的狼狈和凄惨,以及他见到我后热切而幸福的表情,等等一些镜头,这一切如蜂拥而至的热流,包围了我,一股湿润且强劲的感觉使我的心柔软并疼痛了起来。
然而我发现,他的声音仿佛在咳嗽之后戛然而止,世界如此安静。连呼啸的风都静了下来。我清楚地听到瑞安大妈惊慌地喊道:老威,你怎么啦?起来啊!
老威怎么了?我胆战心惊地停下了脚步,并回过头看。虽然在许多个仇恨叠加的日子里,我曾天真地认为生父老威死掉了,但现实和他交织纠缠过的点点滴滴,实则都已打上了烙印,我无法不正视他的存在。而被打动也许不是瞬间的事情,因为我才明白多么不希望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爸爸,我失控地流着泪狂奔过去。
老威从雪地上慢慢地坐起来:我没事啦,只是太累了。他小小的眼睛迫切而感激地看着我,并紧紧地抱住我。
回望玛吉镇,第一次发现,它看起来如此美丽,如同一个连在一起的白色城堡,蜿蜒起伏。
我发现我的怨恨不知何时已经消退,并改变了自己所有龌龊的想法:我要好好地和老威生活下去,不需要任何意义,我还要一一造访玛吉镇上的每一户人,同他们没有目的地闲聊,来消磨漫长的时光,包括酒吧里的温亚,我要勇敢地主动出击,我对她的兴趣不减丝毫。
我轻而易举地想到了正在进行的那篇小说的结尾:世界是一座巨大未知的、其中可能包含着凶险的迷宫,需要我们有勇气去探索,不到最后一刻,你永远不知道谜底是什么。
而真相就是你正看到的。就这么神奇。
于是,我长吁了一口气,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和老威以及瑞安大妈一起,在仍然漫天飞舞的白雪中,走回玛吉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