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字路口,每个村庄都有,那里往往是村里人烟最旺的地儿。我们村的十字路口是南北街的交叉口,因村小路窄,十字路口便也显得有些小气,好在这是村里人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东南角又有旺叔家的代销点,倒也平添了不少人气,算得村里的门面。年轻人都在外工作,落寞的村庄里剩下的老人最多,他们茶余饭后常常聚在此处,谈闲天拉闲呱,东家长西家短,乘着南风消暑,借着冬阳晒暖。
十字路口不算很正,南北街略错开。许是为了招揽人气顾客,也给乡邻们提供一个闲聚的消遣地儿,旺叔在代销点门口用青石板搭就了几方石凳,约莫能坐五六人。有了石凳,老人们不必自带马扎,来得更勤了,十字路口的老伙计们,倒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
金堂爷是十字路口的常客。他是中学退休的高级教师,月月有退休金,按他自己的话说:“睁眼二百。”意思是,只要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有二百块钱进了腰包,所以他现在每天要做的就是身体硬硬朗朗的,活得长长久久的。为此,退休后,他专门又去找学校的体育老师学了一套太极拳,没事就在十字路口练一把,修身养性,倒是越发和蔼可亲起来。
拉呱儿不能干拉,就像吃馍要就点咸菜一般,呱儿得就着烟拉,大伙儿才能说者侃侃而谈、听者津津有味。十字路口的老伙计们多抽纸卷烟,孙子孙女写完的本子裁成一块块方纸,捏一撮碎烟丝,轻轻卷起来,最后用唾沫一抿粘好。纸卷烟烟气大,点燃后云山雾罩的,自有一种滋味。只有金堂爷特别,他只抽盒烟,也正因这一点特别,金堂爷在十字路口这一方地界瞬间有了话语权。当中最宽大的一方石凳是他的专座。
金堂爷善谈,肚子里墨水又多,老伙计们喜欢听他拉呱。金堂爷练完太极拳,往石凳上一坐,亮开洪亮的嗓门就开始拉,拉他以前教书时怎么管学生,拉他教的学生有了大出息,拉以前学生家长为让自家孩子得些照顾偷偷给他送米送面。当然,拉得最多的,还是自己儿子儿媳如何孝顺体贴。似乎为了验证一般,隔三岔五,金堂爷不是穿件新衣裳,就是又带来蛋糕点心分给大伙儿吃,还炫耀般地说一句:“儿子(儿媳)给买的。”对十字路口的这些老伙计来说,活一辈子还不就是活个子孙福,儿孙孝顺,那可真是修来的福气。也正因此,金堂爷在十字路口是很有威望的,老伙计中间有点争吵都要让他来调解。
有人艳羡有人妒,便传出话来,金堂老爷子的退休金在村里可是独一份的,为着那俩退休金,儿子儿媳能不好茶好饭地伺候着吗?这话一出,老伙计中就有人反驳,有本事你也月月有退休金啊!传话者顿时哑口无言,满脸羞恼。
金堂爷的快活日子过了没几年,不想却出了变故。不过据大伙儿看,这是早晚的事儿。事情出在金堂爷的老婆子身上。老婆子虽一辈子相夫教子,但因为老爷子腰包鼓,老婆子也腰杆子硬起来,说话做事便格外强势。儿子儿媳虽不与他们同住,但老婆子仍时常去儿子家“视察”,对儿媳横加干涉,今儿嫌弃她人懒不收拾家务,明儿又指责她不会做饭光买着吃。一开始,儿媳还顾着丈夫的面子只听不接话,后来儿媳妇坐月子,她还整日叨叨,终于惹怒了产后抑郁的儿媳。儿媳妇扔下小孙子,决绝离去。
儿子工作忙,老婆子责无旁贷,只得担负起带孙子的活儿,本来滑润的脸上硬是被忧愁和操劳联合挤出一朵菊花来,看上去苦涩涩的。再加上小孙子长大了见别人都有妈妈,也天天想要找妈妈,金堂爷老两口开始犯愁,张罗着给儿子再寻个媳妇。只是,儿子再好,也成了二婚头,还拖着个一岁多的娃儿,高不成低不就的,就一直没再寻上媳妇。儿子离婚后,金堂爷照旧常在十字路口晒太阳拉闲呱儿,只是脸上多了几分落寞,说话再没有那么高的调门,至于太极拳,早就不打了。不知是因家丑生怯还是怎样,金堂爷再去十字路口总是不肯再坐最宽大的那方石凳。
二
金堂爷唱独角戏的时代,柳奶奶也是常在十字路口的。柳奶奶沉默寡言,但在十字路口的地位不低,人人都很尊重她,除了金堂爷,十字路口也就能数着她了。她虽已年逾花甲,但心态平和,所以尽管鬓发已白,脸上却没多少皱纹,反显出一种细润清透来,很有一种雍容的姿态。
如果说金堂爷的地位是自己挣来的,那柳奶奶的地位则是儿孙捧起来的。早年柳奶奶丧夫孀居,独自一人拉扯儿子长大,操碎了一颗慈母心。那时,虽说村里人心善,不会主动欺负她们母子,但遇着分地、抓阄类似的事,孤儿寡母总免不了吃些小亏。但她从不说什么,只一心一意拉拔儿子,督促他上进好学,不知是不是赌着一口志气,想要让儿子出人头地,在村人面前直起老李家的腰杆子。
严母出孝子。当自己从年纪轻轻熬到鬓发花白,从柳嫂子熬成柳婶子最后成了柳奶奶,儿子也不负寡母期望,一路从大学本科读到研究生,后又转为硕博连读,获得博士学位,一下成了我们村学历最高的人。博士毕业生相对来说很好就业,柳奶奶的儿子不费什么力气就拿下了一所高校的教师职位,成了一位大学老师。虽然只是一个三四线城市的高校,但在高看文化人一码的村人眼里,那就是文曲星下凡,更别提儿子找的媳妇是海关的公务员,那更是吃公家饭的。
儿子作为高校引进的高学历人才,学校给提供宽敞的住房,夫妻俩本要接母亲去一起照顾,可柳奶奶死活不去。她的理由是在城里找不到人说话得闷死,还是踩在家里的土地上心里踏实,平时还能去十字路口跟大伙儿拉拉呱儿。说是这么说,但据柳奶奶的邻居透露,距离产生美,因为生活习惯不同,老太太是怕住一起会有婆媳矛盾,这才不肯跟去城里住。儿子一听母亲如此说,便也不再坚持,只能是常回家看看,把各种米面粮油四季衣裳都给母亲置备齐全,另外每月给老太太两千元花销。博士儿子工资拿得高,也舍得孝敬母亲,没过两年,就给柳奶奶起了一幢新房,铺了实木地板,装了空调,置办了一色儿的红木家具,尤其是那大门楼,金碧辉煌,显得十分富贵。
正因儿子有出息且孝顺,柳奶奶在十字路口的地位才水涨船高。甭说别的,单就吃穿用度,柳奶奶从不比金堂爷差的,衣服都是儿媳在大商场里买的名牌,动辄几百上千。据说有一次,柳奶奶腕上戴了一个镯子,水色很好,说是和田玉老坑料,登时把十字路口的老太太们羡慕坏了,都争着围过来看。后来一段时间,曾在十字路口炫耀儿女给买了银镯子的老太太们,都悄悄把银手镯收起来了——毕竟银镯子戴了一段时间就已泛黑氧化,跟柳奶奶的玉手镯比起来,实在是拿不出手。
柳奶奶儿子出息,她自己也为人亲善,遇到大伙儿有点什么事,她总是热心帮忙,因而在十字路口甚至比金堂爷更受大家敬重,大伙儿都说她是有福之人。但也有人不这么认为,那就是金堂爷的老婆子。一次她带小孙子在十字路口玩,见大家都夸柳奶奶的儿子,撇了撇嘴悄悄对旁边的人说:“柳嫂子也是可怜,把孩子教育那么好干啥,最后还不是远走高飞了,啥光也借不上?万一有个伤病灾痛,能指望上啥?还不如没啥大出息,好歹能留在身边帮衬帮衬。”旁边的人听了本想反驳,可一想起十字路口散场时别人拖儿带孙回家,柳奶奶却一个人落寞地回到她那所堪称豪华的新房的情景,顿时哑口无言。
三
相比柳奶奶,也常在十字路口闲坐晒暖的秀婆婆就很没有底气了。虽然她在十字路口的老伙计中年纪最大,被大伙儿称作“嫂子”,却总是小心翼翼、胆小怯懦,似乎谁她都得巴结奉承着。
她的没有底气,是因为儿子儿媳不孝顺。在十字路口,尤其是在金堂爷、柳奶奶跟前,儿子儿媳的不孝顺成了秀婆婆心里的一根刺。每每看到金堂爷、柳奶奶又穿戴了儿子媳妇给买的新衣裳,那根刺就往她心上戳一下,看不见伤口,却痛得尖锐。但她每日除了十字路口,也没有别的什么去处,因此,只能任由那根羡慕之刺时不时地提醒一下自己:你真是命苦。
据年纪大的人们说,秀婆婆年轻时身体孱弱,谁知嫁了的男人干活比她还不如,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倒是生了三个儿子,只是在贫寒的家境里,三张男孩的嘴能把家里米面缸的最后一点缸底刮干净。因此,秀婆婆种地很卖力,却攒不下什么,只能将就着一把野菜一把地瓜面地把三个儿子养大。为此,年轻时的秀婆婆着实为家庭出了不少血汗。
本以为儿子长大了,家里劳力多了,生活总能改善了吧,谁知还是不能如愿。因实在穷困,三儿子心一横,跟人下了关东,后来杳无音讯;另外两个儿子结婚后分家另过,却又成了尾巴长的“花喜鹊”,娶了媳妇忘了娘。早些年,秀婆婆夫妻俩还有把子力气,就自己种地收粮食,也能过得去。没几年,老头子因病去世,就余下秀婆婆一人孤零零过活。此时,年过古稀的秀婆婆早就体力不济了,三儿子又杳无音讯,只能按照村里的旧俗,依附着两个儿子,由他们轮养,一家两个月。所谓轮养,也不过是白日的一日三餐以及晚上一个遮风避雨睡觉的地方。可即便是这点小小的要求,她的儿子媳妇们也不愿满足她。
一开始是在大儿子家,吃的据说每顿饭都是就着咸菜条啃干粮,顶多炖点白菜粉条或凉拌个黄瓜;住的呢,大儿媳嫌弃秀婆婆邋遢,居然让秀婆婆睡在地排车上,一天晚上下小雨,铺盖都给淋湿了。大儿子家的孙子已经娶了媳妇,孙媳妇是个心善的,看不过眼,多次劝说婆婆对奶奶好点,大儿媳才不甘不愿地拾掇出一间小西屋给秀婆婆,吃饭时也会盛上半碗菜送到西屋去。
苦夏时,轮到二儿子家,二儿子出去打工,只有儿媳在家。有次在十字路口,柳奶奶见秀婆婆胳膊、腿上有许多被蚊子叮咬的疙瘩,说:“嫂子,你睡觉不撑蚊帐吗?怎么给蚊子咬了这么多包?”秀婆婆讷讷起来,蚊子哼哼般地说:“贪凉快在屋外厦子底下睡觉来着,结果让蚊子咬得一夜没睡好。”柳奶奶说:“厦子底下倒是凉快,就是蚊子多。七月半、八月半,蚊子团成蛋,你得让媳妇给你支上蚊帐。”秀婆婆点点头,光笑不说话。
不知是秀婆婆没找二儿媳说支蚊帐的事还是说了不管用,后面的日子里,她还是常被咬得一身蚊子包,大约是被蚊子闹得,连精气神都减了几分。后来还是柳奶奶看不过眼,找出一顶旧蚊帐给秀婆婆支上,这才熬过半个夏天。
秀婆婆本就是怯懦的性子,受了委屈总是自己默默吞下,一句话不多说。秀婆婆觉得,大约自己在家晃来晃去更碍人眼,于是除了吃饭睡觉就在十字路口待着,与老爷子老太太们唠个嗑,疏解疏解心情。
四
秀婆婆是十字路口的可怜人,可她有儿有孙,虽然依附儿子过得并不熨帖,但她感觉自己比小宝姥姥更有底气。小宝姥姥是邻村人,本有两儿一女,是人人艳羡的最幸福的组合。儿子娶亲、女儿出嫁后,也都生了可爱的孙男娣女,孰料没几年,跟着老头子的脚步,两个儿子竟也都先后去世,一个是因疾病,一个是因夏天去河里游泳出了意外,只剩下两个儿媳带着孩子。
两个儿子结婚后早已分家另过,如今儿子死了,儿媳抚养孩子本就艰难,不肯养她,她只好去投奔女儿。乡俗里,若有兄弟在,小宝妈作为出嫁的姑娘不用承担养老责任,只需十天八天带点米面肉蛋水果之类去看看老人即可;可如今,两个弟弟接连走了,养老的压力落到自己身上,小宝妈觉着压力很大。她想着,虽然弟弟已去世,但两个弟媳也应该养母亲老,于是去找弟媳理论,结果三家纷争推诿,最后,小宝妈一纸诉状将两个弟媳告上法庭。结果呢,用脚尖想想也能知道,儿女才有赡养父母的义务,儿媳没有。人家愿意赡养,那是为了情分;不愿赡养,也不能牛不吃水强按头。更何况,两个儿媳还年轻,难保不会再向前走一步,带着儿女也就罢了,再养着婆婆那可就真没法找人家了。没法子,小宝妈这个做女儿的只能把母亲接来赡养。
因为不是本村人,在村里,除了自己一家,小宝姥姥没几个熟识的人;再者又因是跟着女儿过活,十分没有底气,她便不常去街上,这下,更是与世隔绝起来。可独自居家又实在难耐孤寂,幸好,小宝家就紧挨着十字路口,那些晒暖闲坐的老人们的欢声笑语越过院墙传进家里,她便时常凑到大门口去听一听,看一看,久而久之,也能与十字路口的老伙计们玩到一块去了。
中午时分,大家要回家吃饭,小宝姥姥也回家。但有一次,柳奶奶去给她送蒲扇,才发现她的午饭实在不像样,居然是就着白开水啃面包。原来小宝姥姥身体老迈衰弱,早已做不了饭。小宝妈要去做工补贴家用,常常一早出门至晚方回,也没时间给她做午饭,便买一兜面包、蛋糕之类的搁在那里,她饿了就自己去拿。柳奶奶看着难过,回头在十字路口说起来,大伙儿才知道这回事。后来,不管哪家中午炸了丸子、包了水饺或烙了饼盒子,都要给小宝姥姥送一些,心里才过得去。
小宝姥姥见不得白事,因为一见就想起她早逝的儿子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着实是令人心痛。这时的她会止不住地哭泣,哭得身子直歪到地上去,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起来。非但见不得,连听见也不行。有一次,不知谁说起来哪家的那个谁谁谁怎么怎么没了,大伙儿正感叹着,却见小宝姥姥在那里偷偷抹眼泪。十字路口的老伙计们知道她的心病,因此常在说话时有所注意,但十字路口家长里短满天飞,保不准谁什么时候嘴皮子一秃噜,就又提起生死之事。此时,小宝姥姥忙起身往家里疾走,如果稍晚一步,大伙儿就会看见她脸上悄悄滑落的泪。
眼见小宝姥姥进家后关上门,十字路口的老伙计们就开始议论感慨,有的感叹老太太命苦,怎地就摊上这样的事;有的夸柳奶奶好命,儿孙孝顺,日子顺心;还有的见秀婆婆没在,把小宝姥姥跟秀婆婆相比较说,论起来她还算强些,好歹闺女能照顾,不像秀婆婆,光杆两个儿子,儿媳妇给脸子瞧,也只能忍着……只是,人老了,命运这些事,儿孙这些事,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愁苦,怎么说得清呢。唠了一阵子,一时气氛有些压抑,大伙儿满怀心事地各自走开。
第二日上午,当朝阳温暖和煦的光洒满十字路口的石凳时,金堂爷、柳奶奶、秀婆婆也陆续聚来,家长里短的悲喜剧又开始在十字路口这一方小天地热闹上演。没多大工夫,小宝姥姥推开大门,颤颤巍巍地走到十字路口,大伙儿热情招呼她:“早啊,老嫂子。”“快坐下,今儿金堂爷又有好多新鲜故事讲哩!”此时,老伙计们特意给她留的那张洒满阳光的石凳,已经被阳光温柔的手抚摸得有些温热了,她一坐下,一股暖意就弥漫开来,一直暖到心里……
(责任编辑 朱贞明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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