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青铜大立人像的艺术造型研究及美学意义

2024-10-29 00:00叶子琪聂诚训
美与时代·上 2024年9期

摘 要:被誉为我国现存最高且最完整的青铜大立人像,于20世纪80年代在四川广汉惊艳出土。器物主要由青铜人像和青铜方座两部分组成,其造型精妙绝伦,既表现出庄严肃穆的艺术形态,又反映了蜀地的历史文化信仰。尽管众多学者已从考古学和历史学的视角对青铜大立人像进行了考察,但关于其艺术造型和美学意义的研究寥寥无几。鉴于此,文章以目前已有的讨论商代晚期的艺术特征及美学思想的研究为基础,从艺术视觉的角度对大立人像的造型特征进行考察,探究古蜀地区特定的经济、政治、宗教文化等因素对其造型的影响,尝试解读图像纹饰作为符号的精神意涵,揭示大立人像的美学意义。

关键词:三星堆;青铜大立人像;艺术造型;艺术审美;美学

三星堆青铜大立人像因其形制巨大、造型精美自现世以来就广受关注、引发热议。其丰富的审美价值、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甚至可与河南安阳殷墟遗址颉颃。众多学者对青铜大立人像作出了考古学和历史学的解析,对其身份的讨论是将大立人像放置于商代古蜀国的思想文化大系统之中进行,鲜有对大立人像艺术造型与美学意义的探讨。青铜大立人像作为商代祭祀代表性的艺术品,器物本身具有地域特色与时代的特殊性,蕴含着极大的研究意义与价值。本文试图从青铜大立人像琳琅满目的艺术造型呈现、丰富充实的纹饰和图像出发,结合商代晚期的社会主流思想以及蜀文化的地域性,探析三星堆青铜大立人的艺术造型与美学价值,挖掘蜀地文化内涵以及古蜀先民思想的重要特征。

一、青铜大立人像艺术造型之影响因素

在我国近几十年出土的商朝及商朝前后时期的雕像类文物群中,三星堆出土的青铜人像群以其数量众多、造型精美、体积巨大,以及所凸显的文明社会初期神权崇拜色彩而闻名于世,并且具有极其重要的文化历史价值。青铜人像群的艺术风格和价值,向全世界展示了中国商朝晚期青铜艺术的超凡成就。以艺术审美的视角来看,青铜大立人像造型艺术的形成动因是多方面的,比如经济、政治、文化与宗教等因素的影响。

(一)经济:稻作农业与蚕丝养殖业兴盛

四川盆地自然条件优越,纬度低、气候温暖,降水量较多,加之盆地地形,故资源丰富,此处可从四川省地理志和历史学查证。据《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巴蜀亦沃野,地饶卮、姜、丹沙、石、铜、铁、竹、木之器……栈道千里,无所不通,惟褒斜绾毂其口,以所多易所鲜。”[1]巴蜀地区本为肥沃的田野,土地富饶,并且盛产栀子、生姜、朱砂(又称辰砂)、岩石、铜制品、铁制的武器、竹制的乐器和木材之类的用具。南边抵御滇国僰人和僰族的奴隶。西边靠近邛都和笮都,笮地出产名马和牦牛。但巴蜀四面交通蔽塞,于是沿悬崖峭壁修建千里栈道,与关中各处皆贯通,唯有褒斜通道控制着交通枢纽,连接四面八方的道路,用多余的东西来换取珍稀的东西。毋庸置疑,只有农业发展到一定程度,才能形成大型的聚落与城市,所以古蜀时期形成了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为代表的王城。

至战国时期,秦在灭蜀后拥有了丰富的粮食储备。《华阳国志·蜀志》中记载:“司马错率巴蜀众十万,大舶船万艘,米六百万斛,浮游伐楚。”[2]194可见蜀地稻米产量可观,这亦是秦能一统六国之重要原因。古蜀国稻米种植有其悠久的历史且技法成熟。李冰被任命为太守,建造了举世闻名的都江堰工程,极大地促进了巴蜀地区的农业生产,故巴蜀被称为天府之国。秦汉交替之际,刘邦与项羽称霸天下,而刘邦能胜项羽在于蜀地所生产的丰富粮食,为刘邦的胜利提供了重要的大后方物资保障,与项羽逐鹿中原并在汉初稳定政局。《汉书·高帝纪》有言:“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令民就食蜀汉。”[3]巴蜀之粮食保障使汉初天下稳定。综上所述,从经济角度看,正是因为蜀地本身就有适宜农业生产的优良自然条件,才令三星堆文明能以农业为主,且农业生产力水平较高,并对中国历史的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并且,青铜大立人像的铸造需要大量的青铜原料和精湛的铸造技术,这些都与经济和生产力水平密不可分。

农业的发达,随之引起了人们对自然界的观察。人们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社祭土而主阴气也……社所以神地之道也。”①当农业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人们开始祭祀社稷之神,社神是对土地神之崇拜,稷神是对五谷之神之崇拜,于是关乎农业生产的因素都进入了祭祀序列,譬如太阳、大地、生殖崇拜等。至今,我国广大西南地区仍存在着形形色色的祭祀活动。

此外,商代的古蜀国蚕丝生产和制作技术也已达到了较高水平。张启成先生认同古蜀先民祖神与“蚕”相关,包括蚕丛氏和更早的蜀山氏、西陵氏在内,这一氏族脉络君擅长于“植桑养蚕”,丝蚕业可谓古蜀人的国计民生之主业。于是在蚕身加之纵目,演变成今天的“蜀”字。因此,我们得以看见青铜大立人像繁多的图案花纹,如此精美,与蜀地养蚕与纺织难以脱离。

(二)政治:神权政治成为统治思想

从时间维度上看,三星堆的古蜀国隶属商代晚期,商朝实行内外服制度②,重鬼神,神权与王权紧密相连,其政治观念与商人的天命观融汇贯通,即商人行事前需用甲骨进行占卜。追根溯源,早在殷商时期就存在自然崇拜,神权源于氏族的原始宗教,王权源于部落和部落联合。关于祭祀的考古挖掘和历史记载表明,无论神权、王权都将祭祀作为统治具有正统地位的象征。商朝处于中国早期国家的产生时期,专制王权尚未完全确立,统治者依附于神权维护统治。

但商朝统治者对神权的信仰,不仅有明显的自然神崇拜,还交叉着祖先崇拜。夏商先人信奉“万物有灵”。尊崇天上诸神(日、月、风、雨),膜拜地上神明(山、河、地),祭拜祖宗先人(部落首领、族长)。据《礼记·表记》中记载:“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③这不仅证实了商朝是个弥漫着浓厚神权色彩的王朝,还深刻反映出神权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通过神权,信仰鬼神来强化王权,统治百姓,表明了殷商时期的祖先崇拜是一个以商朝祖先神为核心、各部族祖先神共存的系统。”[4]毫无疑问,三星堆文明亦是一种神权政体,伴随着青铜大立人像的出土,还伴随着大大小小五十多座类似真人雕像的出土,他们姿态各异,衣饰不同,这庞大的祭祀队伍恰好说明了三星堆作为宗教文化的中心,一个圣城,吸引着西南诸夷来到此地祭拜。并且三星堆祭祀坑也曾出土大量的青铜制品、贝币、象牙,这些物品有的来自西南,有的来自东南亚,可见古蜀国正是凭借其强大的神权政体控制西南诸国,甚至影响着其他地区。

(三)文化:宗教巫礼文化盛行

从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的文物精美程度来看,古蜀人民拥有精湛的青铜铸造技艺。三星堆出土文物基本上都是为祭祀、象征而作,生活器物并不常见。祭祀器物被当做文物乃至艺术品,从侧面亦反映了古蜀国的祭祀文化盛行且已然渗入百姓生活。《左传》中记载:“‘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人认为国家大事在于祭祀和战争。”[5]祭祀是古蜀国频繁且重要的社会事件,那么青铜大立人像作为祭祀象征,不能脱离古蜀宗教。据学者考证,青铜大立人像手握巨大的礼器是在主持祭祀活动,从戴冠、赤足、双手环握等视觉形式加以推测其通天使者的身份。“戴冠,更好地接收天上的旨意;赤足,更好地与地沟通。”[6]青铜大立人像在祭祀中起到了沟通人与神的桥梁作用。

此时的古蜀国正处商代晚期,这一时期的青铜艺术带有浓厚的巫术色彩。神权和巫术如同坚实的夯土,写进蜀地的文化基因,所以我们研究古蜀宗教必须联系其独特的巫术文化。这又必须谈及“巫”,因为“巫”不仅是巫术的表演者,还是巫术的传承人,二者紧密相关、不可分割。“巫”字最早见于甲骨文,其后从西周至秦汉,有关巫的记载史不绝书。

国内外艺术人类学家也从不同的角度对巫和巫术进行了研究。英国人类学之父泰勒认为:“巫术是建立在联想之上而以人类的智慧为基础的一种能力,但是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同样也是以人类的愚蠢为基础的一种能力。”[7]泰勒既描述了神话也谈及巫术,他先将巫术的思维属性理解为联想,人通过事物联想到与之相关的东西,同时他将其概括为古代文化的遗留,批评巫术是一种愚蠢的能力。进而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拜读了泰勒《原始文化》后,在巫术的抽象理解上提出了系统理论,并出版了《金枝》,综合性地研究了巫术与宗教。“巫”,甲骨文常作“壬”,即两玉交错之形态。《说文解字》解释:“巫部‘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衰舞形’。”④“事无形即事神,译为女巫能侍奉无形奥秘的事物,能够用魅力的歌舞使神灵降临现场。”[8]李泽厚谈到“巫与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的分离相适应,出现了最初的一批思想家,他们就是巫师,是原始社会的精神领袖”[9]34。这是古蜀国祭祀活动的主导者,同时也是古蜀国乃至整个商代祭祀活动庄严神圣、阶级分明的表现。从三星堆出土大批量的象牙、玉琮、牙璋、金杖等祭祀物来看,祭祀活动已然发展成熟。古蜀国的祭祀并非原始的蒙昧时期的祭祀活动,而是已经进人了文明时代的宗教祭祀阶段。这样看来青铜大立人像,与其说是三星堆方国的巫,还不如说是蜀国的大祭司,但也不能完全称作大祭司,应是集神权与王权一体的蜀王。

三星堆宗教文化必须提到自然崇拜,而自然崇拜必须谈到太阳崇拜。据人类学、民族学资料表明,人类早期且共有的原始崇拜就是太阳崇拜。因为天神太阳与人类的生产生活劳动息息相关。所以,古蜀人和中原人一样,尊称太阳为神,通过原始、虔诚的祭祀表达对太阳的尊崇。学者考证“立人冠面是一轮带有芒线的太阳形象,也有人认为立人冠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也是太阳的象征”[10]13。高诱注:“若木上有十日,状如莲花。”⑤史前美术考古资料也表明,在与自然的共处与抗争中,上古先民们逐渐掌握了对自然的主观认识。同样蜀地先民的祭祀对象、崇拜物未完全转型。不仅存在盲目的太阳崇拜,还存在祖先崇拜、神灵崇拜。表现这一信仰的最代表性的器物是祭祀坑曾出土过直观且形象的太阳形器和青铜神树,并且其中青铜大立人像上刻画着丰富多样的太阳纹、眼睛纹、龙纹、鸟纹等都表达了同样的内容。

当然也有学者论述三星堆不是太阳崇拜,而是月亮崇拜。其论据在于“月亮崇拜是古老传统,四川盆地常年阴雨绵绵,只有“蜀犬吠日”的现象,鲜少见到太阳。而三星堆本叫做“三星伴月堆”,所在地叫做“月亮湾”,三星堆的纵目所看的不是太阳,而是月亮,因为炙热的阳光会灼烧眼睛,而月亮有阴晴圆缺的变化,并在夜晚可以观察星象,而三星堆文明出土的太阳形盘并不是太阳,而是月亮五更形盘,中间为月亮,周围圆内五根线表示五更”[11],因此认定其是祭月主持人。总之,无论是太阳崇拜还是月亮崇拜,都可看出古蜀国的自然崇拜深刻影响着大立人像的艺术造型。

眼睛崇拜是古蜀先民信仰观念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蜀王本纪》中提到蚕丛纵目,表现出蜀人对始祖“蚕丛”的瞻仰和膜拜,因此有了纵目特征。早在东晋时期,《华阳图志·蜀志》中对蚕丛的姓氏描述道:“在蜀国,他的侯爷为蚕丛人氏,改为官僚眼睛为向外突出的,他便成了蜀国的王,在他死后,人们为他做了石制的棺材。国人从之……”[2]181无论是青铜大立人像还是三星堆其他的青铜雕像在塑造的过程中都有纵目的图案,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古蜀人民独特的审美心理和艺术构思。

“蜀”字,甲骨文中就有较多写法,其演变也流露出共同的特征——离不开目。蜀为象形字,甲骨文中视之似蚕蠢蠢蠕动,上面是头部,目明显突出,下面是卷曲的身体。金文的书写已经背离了蚕的形象,便另加“虫”表意。隶变后楷书写作“蜀”。《说文解字·虫部》:“蜀,葵中蚕也。从虫,上目象蜀头形,中象其身蜎蜎。”⑥《诗经》曰:“蜎蜎者蠋,烝在桑野。”[12]蜀,桑木中形状像蚕一样的害虫。由虫会意,上面的“目”像蜀虫的头,中间部分像它的体形蜎蜎屈曲的样子。蠕动的山蚕,长久栖息在野外的桑树上。由此看出,三星堆文明无法和蚕丛的纵目传说、眼睛崇拜割裂开。

由上述内容可见,三星堆青铜大立人像的造型并非随心所欲,而是受到稻作农业与养蚕业、神权政治以及宗教祭祀文化各种因素的综合影响。复杂多变的因素造就了青铜大立人像丰富的图像和精美的纹饰,并在几千年后的今天大立人像被誉为国宝级文物,仍具有深刻的艺术价值和审美意义。

二、青铜大立人像的造型特征和艺术意蕴

三星堆祭祀坑距今已有3000至5000年历史,隶属商代晚期古蜀文明,亦是与中原商文明共时共存的文化遗址。其中器形高大恢弘的大立人像属于祭祀坑中风格独特、极为罕见的一件艺术品,是青铜文化的重要代表且具有丰富的艺术价值。试从西方现代符号学这一综合性与跨学科性的理论出发来重新审视三星堆青铜文化,以青铜大立人像艺术的研究作为切入点,着重研究古蜀国青铜雕塑造型、纹饰和图像的符号意义与传达。

(一)造型:神秘威严

青铜大立人像的整体造型是人像立于方座之上,铜像通高262厘米,重约180公斤,分段浇铸法浇铸而成。整体上“青铜人像身高172厘米,冠高10厘米,共计182厘米。身躯细长,着左衽长袍,前裾过膝,后裾及地,长袍上以云雷纹为装饰”[13]。铜方座高80厘米,呈梯形,在底基和座子间有四条相连的龙,张嘴露齿,龙身微微上卷,装束华丽庄重,给人营造出一种写实而又不失神秘的艺术氛围。大立人头上戴冠,面部方颐,粗眉、大眼、蒜鼻、洞口、大耳,赤足配脚镯。大眼运用了“块面”的表现方法,眼睛和眼睑肌肉富有立体感,视觉上加大了眼睛的空间感,造型给人以充实感和稳定性。大耳按比例关系和空间位置安置,耳朵明显地大了许多。据考证,大立人像是三星堆人铸造的标准人面像之一,其夸张的五官与其它青铜人像没有明显的差异,但铸造成环状的大手让人匪夷所思,谜团重重。

大立人左臂屈于胸前,右臂上举齐额,与身体极不协调的双手各握成环状,似持物献祭。颈部修长,躯干挺直,双腿呈站姿,原应持物,今尚未发现。众多学者们经过反复探讨后纷纷提出了自己的大胆假设,分别有以下几种学说:玉琮说⑦、神筒说⑧、金杖说⑨、象牙说⑩、龙蛇说(11)。无论大立人像所持何物都影响了整体的艺术造型和风格,甚而都与三星堆遗址存在承接关系。笔者对青铜大立人像的手势进行了剖析,是为了进一步揭示其形象所反映的思想内涵和社会意识,其夸张、神秘的造型不是出于纯艺术目的,而是体现通过偶像崇拜而实现政治、宗教功能。

大立人像衣饰图案以兽形和龙形为主,这是由于商周青铜礼器的铸造和使用受政治因素影响较大。青铜礼器作为祭祀的主要用具,政治意味浓厚,就连天子所铸VfYGQZkAdUx7i+psFETEacrOR/CDVl4JaRuj6b3fgus=青铜礼器“九鼎”都象征着最高政治权力。

青铜大立人像身着华服,所穿之衣共有三层,均为V领,从外到内分别是单臂式短衣、半袖式短衣、窄臂式长衣,视觉上拉长了大立人像的脖颈。最内层的长衣一直垂到人像脚踝处,类似于十八世纪初英国骑兵的燕尾服,图案丰富精丽,主要有龙纹,辅之有鸟纹、虫纹、目纹等被纵横交错的布置显得别具一格,这是古蜀地区文化特色的的艺术再现。有学者指出,蜀文化强大的生命力表现在青铜大立人像的各个方面,从造型到图像,从图像到纹饰。

青铜大立人像和其他的青铜人像以及青铜面具上的眼形样式均为杏仁式眼,且未表现眼球特征。青铜立人像“周身也布满了眼形装饰,除了双眼兽面冠——天目冠,长袍下摆前后都有成组兽面装饰,均以环眼作主要构图。在半臂罩衣前后都有直行排列的眼目纹和成组横排的简化兽面纹,眼睛纹样成了立人外衣的主要装饰。”[10]15这可证明三星堆文化眼睛崇拜盛行,且自然崇拜内容纷繁复杂。

(二)纹饰:繁复精丽

纹饰即纹样,“原指赋予器物表面的图纹,此处指青铜器本身的物质层面所承载的修饰与添饰”[14]。“纹样的本质是审美意义、功能意义和象征意义的有机结合,纹样与人类文字的诞生前的许多刻画的符号有某种联系。”[15]郭沫若先生作为中国早期探索与研究青铜器纹饰风格的学者之一,他“指出殷周青铜器可分为四期,第一期为‘滥觞期’,第二期为‘勃古期’,第三期为‘开放期’,第四期为‘新式期’”[9]45-46。郭沫若对青铜器所分的四个风格特征发展期的说法奠定了青铜器纹饰分期研究的基础。

大立人像属于商代后期的工艺,是最具审美价值的勃古期,亦是青铜艺术成熟期。大立人像上镌刻着各种纹饰,其中不乏有不同于珍贵奇特的几何抽象纹样-动物形象,但不能以偏概全称之为饕餮纹。中原地区出土的商代青铜器多采用具象的动物纹,比如“饕餮纹(12)、夔纹(13)、龙纹(14)等,几何纹则多为云雷纹(15)”[16]25-26。三星堆青铜器与其不同的是采用了具有符号型、宗教意味的饕餮纹居多。

“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16)由《中国纹样史》书中内容考证得知“商周至六朝纹样的符号型是属于宗教性质,即表现人与天、人与神的关系”[17]。饕餮纹作为兽面纹的一种变形,亦是青铜纹饰的核心,其形象的演变体现了艺术特征特有的表现性。饕餮的主体部分为正面的兽形头部形象,两眼异常突出,口裂巨大,有角亦有耳。有的饕餮头部两侧连着爪子与尾巴,也有的饕餮头部两侧作长身卷尾之形,它们属于“真实地想象”、也被称作远为具体的形象——贪财贪食的凶兽,但在现实世界里却无法找到对应的动物,所以应该称作兽面纹。

纹样的特征绝大部分都是庄严肃穆、纷繁复杂的,尤其是兽面纹给人以一种威严狰狞的感觉。像饕餮纹这样的纹饰,世间的诡秘威吓的动物形象,通常就是最高统治者(君王)为了巩固统治从而夸大想象,编造或者虚构的符号或标记。所以君主倾向于用龙、象、虎等面目狰狞且极其逼真的动物形态,这也意味着王权的威严和不可侵犯。

夔龙纹和鸟纹在大立人像的艺术造型上也有明确的体现。据史料记载,“夔纹在商代青铜器中非常普遍,并且占有重要的地位”[18]。这里的青铜器应该强调的是商代中原地区青铜器的造型。龙是中国的图腾,是中原文化的典型代表,商人选择夔龙并将其当做祖先神来崇拜,是原始崇拜中的一种。青铜大立人像所着之衣最为明显的是有成组的夔龙纹,“左侧纹龙纹饰样,每组身相背,尾相对,长耳吻上卷,背部及腹部均有鳍,有球状前后爪,联珠纹饰于龙身,在衣右侧前后”[19]。学者猜想:龙纹装饰似乎有呼唤神灵、引神附体的意蕴。不仅青铜大立人像身上有夔龙纹装饰,还有三星堆一号、二号祭祀坑亦出土了大量龙形器物和装饰品,以上器物都可以见到众多夔龙的图案。三星堆作为中原文明之外的文明,夔龙纹饰器物如此之多,让人费解。而夔龙作为商朝时期中原地区鲜明所尊崇的信仰对象,那么进一步可以推测古蜀文化曾对中原文化有所吸收、借鉴。鸟纹通常起辅配作用,代表了古蜀人对神鸟的崇拜,大立人像所表现的自然崇拜是多元且复杂的,它体现了古蜀人对多种自然元素和神灵的敬畏与崇拜。“青铜大立人像的纹样从题材上来看主要有宗教元素、组合图式的抽象异化——宗教寓意的象征性,都反映出人与神共生、人与自然共存、太阳崇拜等某种具体的祭祀场景。”[20]例如大立人像头戴莲花,与青铜神树底座的纹样和祭山图玉璋上的神山纹饰均相似。因此大立人像的造型不仅能体现古蜀文化强大的生命力,身上所绘图像纹饰同样能体现其生命力,从而构成了青铜大立人像特有的艺术风格。

所以,“可以认定三星堆祭祀坑青铜器上的纹样是立于本土特色文化资源的基础上吸收中原广大其他地区文化所形成的一种复合型纹样”[21]。青铜器物图案和纹饰都趋于稳定,其铸造青铜器的技术水平也较高。纹样上的造型和符号与商周晚期中原地区青铜纹饰呈现出雷同的特点,且极擅长用兽面纹和云雷纹对青铜器进行装饰。青铜器纹饰的制定规范者,则应该已是这批宗教性政治性的大人物,即能真实地想象某种东西“巫”“尹”“史”。“尽管青铜器的铸造者是体力劳动者甚至奴隶,尽管某些青铜器纹饰可溯源于原始图腾和陶器图案,但他们毕竟主要是体现了早期奴隶制社会的统治者的威严、力量和意志。”[9]35大立人像成功地将人物形象和装饰元素融为一体,呈现出和谐统一的美感。欣赏者在欣赏这些艺术品时,不仅会受到其宏伟、独特的艺术形象所吸引,还会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力量、尊严和美的崇高。

三、青铜大立人像的艺术价值及美学意义

青铜大立人像造型夸张、具象写实,按照真人的形体比例,对五官、手势进行夸张,以此来强调大立人像不是普通的古蜀先民,而是一位具有超凡能力、通天异禀的大人物在做法。青铜方座即作法的道场——神坛或仙山,那么大立人像的身份也就清晰明了了,即集神、巫、王三者身份于一身的领袖人物,同时也是最高神权和王权的象征。

因此,探究三星堆青铜大立人像的艺术造型和美学意义,由大立人像的图像、纹饰琳琅满目的画面呈现出古蜀地区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文化形态。商代晚期的经济、政治、宗教文化等因素对大立人像的视觉造型有极大影响,大立人像作为祭祀中不可或缺之物既展现出图像和纹样的时代性特征,又体现出三星堆地域文明的差异性。另外,青铜大立人像的艺术造型风格具有多重审美价值与功能,对当代艺术创作的创新和突破具有启发意义,古代艺术作品以其独特的造型和丰富的象征意义而闻名,为现代艺术创作提供了全新的思路,艺术家们可以从中汲取灵感,将其转化为当代的艺术语言和表达方式。通过融入古代艺术元素和现代观念,艺术家们同样可以创造出更加独特和前卫的艺术作品,丰富当代艺术领域的表现形式和审美体验。总之,青铜大立人像的艺术造型和美学意义的考证不仅填补了中华文化演进序列中重要文物的缺失,还丰富了学者对中国艺术史的研究。

四、结语

青铜大立人像以其独特的视觉造型特征和魅力使其成为青铜人像艺术史上的巅峰之作,那狞厉神秘的青铜大立人像与生俱来的崇高美,那浓郁宗教色彩的造型元素形成独特的艺术美,那丰富多样的纹饰细节追求的艺术意蕴,是古蜀国社会时代精神美的体现,亦是古蜀王国发展演变的视觉化呈现。

注释:

①“社祭土而主阴气也……社所以神地之道也。”引自《礼记·郊特性》,这反映了人们通过祭祀来感恩天地,以保佑农业丰收。也从侧面表现出古代中国经济的基本结构与特点。

②“服”的本意是服侍、服从天子,内外是对活动区域的划分。内服是王幾之地,即商朝君王直接统治的区域,外服是王幾之地以外的不同部族活动的地方,即附属国(邦伯)管辖的区域。

③“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注重信仰与崇拜是殷商文化的特质之一,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甲骨卜辞和《商书》中得以充分证明,同时这也是殷礼对人神关系的调节。

④《说文解字》:“巫,祝也。能齐肃事上帝者,在男曰砚,在女曰巫……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何休注《春秋公羊传》:“巫者,事兔神祷解以治病请福者也。”

⑤《淮南子·墜形训》:“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照下地”。高诱注《淮南子·地形训》:“末,端也。若木端有十日,状如莲花。花犹光也,光照其下也。”

⑥“蜀”字见徐中舒主编《汉语古文字字形表(下)》第507页,著录有三个时期的“蜀”字。

⑦学者沈仲常先生主张玉琮说,经其多次观察和研究,列出两点原因:一是琮内圆外方,外壁以减地法突出四块长方形凸面。这件青铜立人像手的握式,正好可以看到一个长方形凸面的一半。二是在二号祭祀坑出土的“神树”残件中,曾发现一件仅存上半身的小青铜人像,这件小人像双手分开平置于胸前,手中各执一件琮,恰为大青铜立人像手执物提供了佐证。琮常见的是玉制品,并且玉琮自古以来都被视为祭祀天地、祭祀神祇的常用礼器,三星堆中亦出土过罕见的神树纹玉琮。

⑧学者钱玉趾、陈显丹和马学良等都主张神筒说,考证古蜀人应是彝族先民之一,青铜大立人应是古蜀人的宗教首领(部落首领)像,铜像双手所握应是类似彝族毕摩的法具神筒。

⑨学者缪永舒主张权杖说(即金杖说),杖在造型上运用流动的圆形线条;在地位上是权力的象征,法力无边;在意义上是显灵媒介,人神沟通。

⑩澳大利亚学者诺埃尔·巴纳德主张象牙说,他认为大立人像上方的一只手握成孔的直径要大一些,双手的位置清楚地表明所执物体必须有一定的弯度,且因三星堆祭祀坑中还出土了60多根巨大的象牙,所以他推测大立人双手所持之物应是一支牙尖向下的象牙。

(11)学者李江涛主张龙蛇说,据《山海经》中记载:“西南有巴国,又有朱卷之国,有黑蛇,青首,食象。”郭璞注:“即巴蛇也。”《山海经》谈及,“黑水青水之间的若木附近有灵山,有赤蛇在木上’。”又言“有木,其状如牛,引之有皮,若缨,黄蛇。其叶如罗,其实如栾,其木若蓲,其名曰建木”。赤蛇与黄蛇乃神物,是神龙的化身,揭示了先民对龙蛇的崇拜。在上古神话中女娲、伏羲、水神共工等众多神话级人物亦人首蛇身,古籍中记述有乘龙而行的众神自由往来于天上人间。从考古发现看,古蜀时代的确存在龙的图像,三星堆青铜神树上的神龙图像便生动地体现了此寓意,青铜大立人像身上有大量的夔龙纹饰充分显示了沟通天地神灵的意图。

(12)饕餮纹,多位于器腹的突出部位。纹样以鼻为中心左右对称,有双眼、双耳、双角、兽头又常由两个侧面的龙形纹样构成,结构颇为巧妙。

(13)夔纹,夔是一种想象中的近似龙的动物,多作侧面,口张开,尾上卷,多作器物上主纹。

(14)龙纹,亦为传说中的动物,其纹样有的表现几条龙相互盘绕,也有作一头二身巧妙结构的。

(15)云雷纹,青铜器上常见的几何装饰纹样,以连续的回旋形线条构成。作圆形的回旋纹样,单称为云纹;作方形回旋形纹样,单称为雷纹。云雷纹大多以二方或四方的连续性组织构成底纹,用以衬托器面上主要花纹,但也有单独作为装饰图案的。

(16)引自《吕氏春秋·先识览》,这是饕餮纹最早出处,意为周代传国的九鼎上铸有饕餮纹,只有一个头的形态却没有身体。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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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叶子琪,河北大学艺术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艺术学理论

聂诚训,河北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