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夏装饰艺术中的形式美探析

摘 要：阿尔丰斯·穆夏是新艺术运动的代表人物，其以独树一帜的装饰画风格闻名于世，在作品的形式美感方面有着开创性的独到见解，对现代艺术的影响很大。学界多从梳理新艺术运动的风格流变、探究穆夏的后世影响方面对其作品进行论述，或是以唯美主义、装饰性为视角展开艺术批评，鲜有涉及形式方面的研究。本文通过荷加斯的审美形式规则这一切入点来解读穆夏的装饰性插画和商业海报，分析其独特的艺术风格与审美价值，在现代社会背景下，进一步探讨其富有形式美感的装饰艺术在审美中发挥的重要作用。

关键词：穆夏；装饰艺术；形式美

18世纪，欧洲掀起了声势浩大的启蒙运动，资产阶级革命的战鼓即将打响，在此社会形势的深刻影响下，英国的文艺思想主要表现为经验主义美学，处于这一时期的著名画家荷加斯在其艺术理论著作《美的分析》中，以大量篇幅论述了美的形式，提出蛇形线是“真正称得上是美的线条”[1]116这一重要命题，对美学研究的启示一直持续到今天。作为同样引领了欧洲新艺术运动的法国，大量艺术思潮迭起，其中就绕不开阿尔丰斯·穆夏（Alphonse Mucha，1860—1939）这位新艺术运动的旗手，他极具形式美感的装饰画在19世纪末闻名全球，以独特的曲线组合营造出女性柔软的美感，对现代装饰艺术的创作和发展产生了极大影响。从荷加斯的形式美规则来看，穆夏的作品恰好符合这一观点，证明了蛇形线是最富有吸引力的线条，加之后人对其争相模仿并广泛宣传，更说明荷加斯的论断对审美研究有着非凡的意义。文章以此为立足点来分析穆夏的装饰作品，重现新艺术运动的辉煌时期，是对装饰艺术与美学理论结合进行更深入的剖析，也为现代装饰艺术提供具有美学意义的创作思路。

一、荷加斯“美的形式分析”概述

欧洲经过启蒙运动的洗礼后，文艺思想主要表现为经验主义美学，强调感性经验是一切知识的来源，认知只能从经验出发。荷加斯（Hogarth，1697—1764）是英国著名的铜版画家和艺术理论家，同时也是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家。在《美的分析》中，他主张从自然出发，把人的审美经验作为研究对象，从现实经验中概括审美形式的规则，开创了对美的形式规则的专门研究，是前人艺术理论和实践的延伸。在此之后，他还研究了线条，认为蛇形线是最美的线条，为今天的艺术实践和理论思考提供了启示意义，对艺术作品的创作以及审美情感的分析产生了积极作用。

荷加斯所遵从的研究方法是“用自己的眼睛进行观察”。他认为，对美的理解不需要精通很多深奥的艺术术语，不能只靠书本和概念，长久以来，美的许多本质就不是靠理论能够领悟的，哪怕只是寻常地观看，也比通过教条式的法规把美感拆分得支离破碎要好。在《美的分析》中，荷加斯系统地阐释了美的规则，指出“这些规则就是：适应、多样、统一、单纯、复杂和尺寸——所有的这些都参加美的创造，互相补充，有时互相制约”[1]44。如果这些规则能够很好地配合，就足以使绘画变得优雅。

此外，荷加斯分析了直线、曲线、波状线和蛇形线等线条的类型，他认为蛇形线有着多种转折，弧度尺寸富有变化，是最美的线条。这一观点，在西方美学史上具有重要价值。荷加斯说明了人体的美，人的骨骼、肌肉、皮肤几乎都是由蛇形线构成的，尤其在女性身上所表现出的美感比男性更加明显，这一特点在许多雕塑家手中得到了实践。在荷加斯眼中，美的形式贯穿生活，他所提出的蛇形线之美也在实践中得到证实。纵观艺术发展的历程，曲线对于装饰艺术的进步有着不可磨灭的作用，文艺复兴时期的工艺制作中就已经出现了大量的涡旋纹和螺纹，而巴洛克时期和洛可可时9tIWiYnbr5vXeeORICLcrNjUpahWuOalcr1IVyE+NH4=期，教堂、宫殿的装饰上随处可见卷曲的植物纹样，曲线装饰渗透到欧洲社会的方方面面，为后来的装饰艺术奠定了思想基础。

二、穆夏装饰画的形式美感

阿尔丰斯·穆夏是法国新艺术运动的代表人物，也是捷克的国宝级画家，以充满自然元素和女性气息的装饰画闻名，无论在法国还是捷克，提起新艺术运动都绕不开穆夏。新艺术运动是发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一场形式主义运动，是一场波及工艺品、珠宝、平面设计和室内装饰等广阔范围的艺术变革。穆夏的作品里，无论是商业海报还是装饰插画，主角几乎都是年轻女性，这与青年时期的经历有关，当时的穆夏前往当时欧洲的艺术文化中心——维也纳，并得到了观摩汉斯·马卡特①创作的机会，马卡特笔下浓郁的色彩和充满肉欲的女子对穆夏之后的艺术产生了深远影响。

在1975年出版的《阿尔丰斯·穆夏：艺术讲座》中收录了穆夏的一些教案遗稿，其中透露出他的一部分艺术理念。他认为艺术家的作用在于激发观众们对其作品中所传递信息的兴趣，并能够“与人类的灵魂进行对话”“外在的形式”就是这种对话的语言，艺术家应该不遗余力地创造有效的视觉语言[2]。穆夏的视觉语言体现为他标志性的蜿蜒曲线和Q式构图，以女性的曼妙身姿和飘舞发丝勾勒出唯美恬静的艺术世界，从他的海报招贴和装饰组画中可以看出，大部分作品都将圆圈作为后置背景，圆圈与女性结合则是性感、优美的象征，给人以爱慕之感，画面前端呈现为各式曲线形态的美人，这也形成了他独一无二的“穆夏风格”。线条是贯穿穆夏作品始终的必要因素，无论在他的海报还是招贴画中，柔美的曲线都是其代名词，穆夏熟练地运用这些线条塑造出经典美妙的女性形象，正符合荷加斯所提出的形式美规则。形式美是解读穆夏作品的一个重要角度，但在这背后呈现出的是艺术家始终在追求合目的的美感。正如他所言，形式是引起观众兴趣的指向标，艺术的目的应该是唤起人与灵魂的共鸣。

（一）题材选择适当

穆夏作品之所以被打上自然主义和女性主义的标签，是因为他在题材的选择上尤为重视花卉植物和女性躯体，在穆夏看来，曲线是最美的线条，这一点与荷加斯的看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自然界中最能体现曲线美感的就是植物，而曲线也是女性形象的最佳代表，加之儿时生活在环境优美的乡村，青年时受到马卡特笔下性感女子的影响，穆夏热衷于将灵动蜿蜒的自然植物与姿态轻柔的女性相结合，以表示对女性的赞美。在人类早期的装饰创作中，自然题材占据了大多数，其中以动物纹样最为瞩目，按照荷加斯所阐述的蛇形线观点来看，动物的活动轨迹非常吸引人的眼睛，就像在地上游走的蛇能够立刻让人注意到它一样。到了古埃及和古希腊时期，植物图案作为装饰纹样已经具有了象征意味，往往带有神性，演变至今逐渐用于家居装潢或海报设计，在很多时候，用植物作为点缀并不一定要有特殊的意涵和由来，也可以单纯作为装饰的元素，达到形式美的和谐效果。

穆夏擅长创作四联组画，在他的首个系列主题作品《四季》（如图1）中，主题与画面的对应使人一目了然，穆夏选择了人们最熟悉的自然景观来描绘四季轮转：春日花蕊含苞待放，夏日池水幽静清凉，秋日树叶萧瑟枯黄，冬日枝头白雪纷扬。画面氛围的营造符合自然规律，四季仿佛被拟人化，四位仪态慵懒的女性宛如四季的化身，这就体现出适应的规则，无需经过刻意解释，观赏者能直观地看出作者想要表达的意图，从春天的嫩蕊到夏天的芦苇，再从秋天的落叶到冬天的白雪，穆夏以多样而复杂的元素展现了季节变化的过程，却不显得杂乱无章。同时期所作的《四花卉》系列中，穆夏分别为每幅画做了命名，依次是鸢尾、百合、康乃馨、蔷薇，而画面中的植物就是对应其名字的花卉，穆夏选择这些花卉并非要表达某种象征意义，作为装饰画本身，这副组画的作用就是观赏，以达到审美愉悦的目的，在此意义上，可以说装饰画形式多样，目的却单纯，实现了多样和单纯的统一，也就产生了合乎目的的美感（如图2）。

两组画面中的女性都别有风情，颇具韵味，但又不显荒淫，只让人觉得曼妙柔美，因为穆夏用恰到好处的笔法，让女性躯体在植物的包裹下若隐若现，与其融为一体，植物本身带有的神性扩散到人身上，整幅画面就附上一层神秘而不可侵犯的氛围。画面中繁花似锦，占了大半篇幅，衬托出女性这一主体，二者的有机结合最大化地实现了装饰性目的，无论《四季》还是《四花卉》，穆夏着重刻画每一主题，在单纯的主题之下配以丰富的元素，最终呈现出和谐的美感。

（二）构图设计协调

提起穆夏风格的独特性，离不开他的Q式构图。在原始的矩形画布上，穆夏为了突出主体，将画面一分为二，并用巨大的圆圈占据画面的上半部分，但这个圆圈并不是完全闭合的，下方缺口处衔接的就是本幅画的主角，整体轮廓看起来像字母Q，Q式构图因此得名，穆夏采用这一构图是因为其具有视线聚焦的效果，圆圈下方正好是画面正中心，人们的视线很容易就被吸引过来，自然就被引导到女性的身上。圆形本身富有变化性，即使在矩形中也给人以流动感，且圆圈大小不同，环环相扣，均匀地分布在矩形画布中，在视觉上呈现出动态平衡，以单纯的形状实现多样组合，在复杂中实现统一，尺寸也与画布本身相适应，呈现出对称、整齐的美感，却又不觉得单调乏味。

在作品《四艺》中（如图3），穆夏除了Q式构图之外，对S型曲线的运用也淋漓尽致，纵观四幅画，女主角的肢体形态无一不呈现为字母S的形状，这与自然植物的曲线刻画不同，植物是静态的，人是动态的，人体即使保持静止的姿势，也是一种静中有动的状态，这就让画面富有动感，达到了展现女性柔美躯体的目的，再加上穆夏非常重视对女性发丝的刻画，蜿蜒的头发像是随风飘荡，这便是蛇形线的美感所在，它能从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引导观赏者的眼睛去追求无限的多样。

（三）色彩搭配统一

除了题材和构图上的选择充满多样性之外，穆夏的色彩搭配也十分丰富，颜色的和谐统一也需要遵循合适的尺度，从而适应画面主题。在穆夏最知名的JOB香烟广告中可以看出（如图4），强烈的色彩对比度是其广告画的特色之一。

与海报不同，穆夏在广告画的设计上没有太多留白，而是用线条塞满了整个画面，直线、曲线、波状线和蛇形线皆在其中，机械复制的影子也已经体现出来，使得画面背景有着严格的对称性。作品中的女性依然拥有浓厚的穆夏风格，性感的身体后散落着飞扬的秀发。然而广告画不仅需要有装饰作用，更需要有商业价值，也就是激发顾客的消费欲望，如果说装饰画满足了人们的视觉欲望，那么广告画还要调动起其余感官，才能实现经济意义。在JOB香烟广告中，穆夏描绘了正在吸烟的女子，背景上隐隐约约的白色曲线则是烟雾的形态，她表情沉醉，让人不免联想到烟草的香醇，而金发白肤的女子符合欧洲人的审美特点，深蓝色在商业设计中通常代表科技与效率，这副广告画也许正中商业人士的心意。色彩能够调动感官，这是毋庸置疑的，而穆夏运用这一心理，为不同类型的广告选择了符合主题的配色，把握了适应和统一的形式美规则，让消费者在产生消费欲望的同时，也能产生审美愉悦。

三、穆夏装饰艺术的当代价值

学界谈现代艺术多从19世纪60年代讲起，那是由印象派拉开帷幕的时代，是莫奈、高更和塞尚的时代，也是属于穆夏和新艺术的时代。此前30年，黑格尔就提出了“艺术的终结”，这场“终结”并不意味着消亡，而是扬弃，艺术在孕育质变的同时，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出口——现代性。波德莱尔认为，那些永恒的话题无法为人们展现现代生活，画家应该记录当下，随着时间流转而变化，拥有发掘现代美的勇气和眼光。穆夏作为新艺术运动的先驱，为推动现代艺术贡献了不可忽视的力量，他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观点，把艺术品束之高阁，将设计对象拓展到了日常家具、工艺品和室内装饰上，始终坚持产品应该做到美观又实用，符合大众的消费能力。在穆夏的创作中，已经可以看到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影子，甚至可以称其为那个时代的生活美学，加之机器批量生产推动了社会发展，更加消弭了大众和艺术之间的鸿沟。穆夏真正做到了把艺术带进普通人的生活，实现艺术品和大批量生产的工业品相结合，这也体现出穆夏风格所包含的独特审美价值。

（一）拓宽现代艺术的审美视野

现代艺术的反叛精神弱化了古典绘画中刻意迎合上层建筑的韵味，而追求纯粹的形式感，通过单纯欣赏来获得审美愉悦，既然要记录现实，呈现艺术本身，那么自然主义就上升为现代艺术重中之重。穆夏尤其喜爱绘画植物，植物的线条就像女性的曼妙身姿，这很符合穆夏对女性主义的推崇，在作品中，穆夏总是能以恰到好处的形式将女性的柔美展现到极致。四联组画作为装饰品，已然发挥了自身的功用，它们无需被赋予深刻内涵，仅仅为人们的生活空间增添美感即可，《四季》《四花卉》等四联组画是穆夏最具代表性的装饰作品，通过拟人化的手法将每一种事物展现得惟妙惟肖，以古典女性和自然元素的有机结合来突显对象的典型特征，这些四联画被印制在各类媒介上，销往或富裕、或普通的家庭，装点日常生活，无论是戏剧海报还是广告招贴，穆夏都以其独树一帜的风格引得人们频频驻足。他常以微妙的遮挡来强调重点，用女性肢体语言述说其绘画目的，言在此而意在彼；他总是用标志性的S型曲线勾勒出姿态曼妙的女子，肌肤裸露得恰到好处，性感却不低俗，迷离的神态不经意地使人们将视线聚集到女郎身上。除了平铺直叙的海报标题外，画面的灵动唯美之处往往就藏匿于此，这种视线诱导的方法一直被沿用至今，如我国民国时期的上海月份牌以及日本动漫中的百变小樱，再如用于占卜的塔罗牌牌面设计，或多或少都在致敬这位伟大的艺术家。穆夏作品得以广泛传播，可谓是搭上了科技进步的顺风车，其合作方印刷商F·尚普努瓦功不可没。印刷术飞速发展拓宽了艺术品的商业道路，手绘所需的时间成本在机器生产面前变得不值一提，传统艺术那种“物以稀为贵”的审美观遭到冲击，随着印刷术和计算机制图技术快速发展，艺术很快被商业化，海报招贴被机器批量生产。可以说，穆夏与印刷商的关系就是艺术与工业的关系，艺术被视为一种日常用品而非伦理载体，这并不代表其被拉下神坛，相反，这恰恰证明了审美现代性的显现，艺术反映出生活经验，叙述都市样貌，不再置于受人膜拜的高位，得以和大众融为一体，这就是现代艺术以“反叛”之名走出的新道路。

（二）提供装饰艺术的审美新趣尚

穆夏艺术生涯中最为重要的形式是装饰艺术。顾名思义，装饰艺术就是为功用性产品设计装饰的艺术，使其具有观赏性，所以形式感占据了主要地位，这也是有别于古典绘画的特点之一。穆夏作品最引人注目的部分也正是优美的形式，线条弯曲，色彩明丽，构图对称是极具形式意味的艺术品，题材上的自然主义风格拉近了人和世界的审美心理距离，但穆夏的“自然”绝非刻画自然物表面，穆夏借以灵动的女子形象把自然物拟人化，就是赋予画面动势，营造生命感。他的创作目的不仅是把日常生活用品装饰得赏心悦目，更是要实现艺术与现代工业的结合，依托机器让艺术走到大众生活中，他希望既能成全商家，也能满足大众审美需要。工业革命浪潮为其创作理想的实现起到了助推作用，从大大小小的装饰画被印刷出版开始，至今我们还能看到穆夏作品充盈在商业活动中，穆夏借助机器的便利生产，为人们的日常注入了和谐美感，在把生活转换成艺术的同时也把艺术转换成生活。

四、结语

在艺术史上，穆夏并不算声名远扬，甚至被埋没在各类繁复的流派里，留给他的位置仅够写下只言片语。但他留下了新艺术的标签，留下了千姿百态的珍贵作品，让这场形式运动至今仍回荡着余响。这些精美的画面所传达出的信息，不仅是一位大师惊人的艺术天赋，更有他热爱和平、热爱生活的创作情怀。时代动荡带来了机遇，把人们对待艺术的传统眼光重新洗牌，科技发展改变了那个时代的审美习惯，工业复制使得人们越来越体会到现代性的快感。在商品社会的冲击下，穆夏始终坚守初心，回归到自然、大地中去，用画笔重现万物之灵，他的艺术是丰富且纯粹的。穆夏的创作生涯离不开“为人民而艺术”的信念，他乐于设计物美价廉的商品，让艺术为整个人类所共有，当下社会已经迎来了日常生活的审美化，这正与穆夏所努力的方向不谋而合，艺术正在一步步走到人群中去，会有更多穆夏式的人物，继续在这条路上推波助力。

注释：

①19世纪末奥地利画家和设计师，以人物油画著名，对室内装饰有深入研究。

参考文献：

[1]荷加斯.美的分析[M].杨成寅，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2]佐藤智子.慕夏[M].王语微，译.北京：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17.

作者简介：南晏蕊，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美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学与艺术批评。

通讯作者：何颖，博士，云南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副教授。研究方向：艺术批评与艺术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