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被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这是贾府的鼎盛时期,其势可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小说整整用了三个章回,从得到消息到大观园营建再到终于归省。繁荣中透着衰落,喜庆里藏着悲伤。单是第十八回元妃归省四次流泪就值得细细品味。
《木兰诗》中,木兰辞官还乡,回家脱去战袍,脱去一切羁绊和负担,恢复女儿身,心灵自在飞扬。可元妃回家却没有想象中的轻松自在。
呜咽对泣
贾妃省亲是元宵夜,贾府火树银花,灯火通明,珠帘绣幕,恰似人间仙境。经历了繁文缛节,终于见到祖母、母亲。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红楼梦》第十八回)一进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这是要以孙女的身份拜见祖母。元春自幼跟随祖母直至进宫。祖母房中的一桌一椅,祖母脸上的一颦一笑,当是元春记忆里的芬芳。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次凭栏独望,如今,终于回到熟悉的地方,元春再也忍不住了。她要做回贾母的孙女、贾家的女儿。可是,“贾母等俱跪止不迭”。君臣礼法像无数个铁钳抓住她。那个日思夜想、可亲可近的生命里最亲的两个人却因自己的身份跪拜在地上,提醒她自己是贾妃而不是孙女、女儿。天伦被纲常所迫,亲情被皇权所隔。“贾妃满眼垂泪”,这泪里有辛酸,有悲伤,有无奈,有欢喜,有隐忍。“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回娘家对于平民百姓女儿本是家常便饭,可是贵为皇妃却“千年等一回”,还是自己拼尽全力才获得皇恩浩荡。积攒了无数个日夜的话语,却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以哀景写乐景,以无声写有声,透尽了风光背后的悲凉。
欲语泪流
再见父亲贾政。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日:“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犁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红楼梦》第十八回)贾妃与贾政近在咫尺,却是隔帘相望。贾妃含泪告诉父亲,平民百姓虽然贫穷却可享天伦之乐,我们家虽然享受荣华富贵却骨肉分离,言下之意宁做贫家女不做皇贵妃,个中的委屈、辛酸溢于言表。这一刻,她一定想起了伴君如伴虎的日子,既要小心翼翼曲意奉承皇上.又要如履薄冰谨防他人暗箭,还要殚精竭虑编织人情网络。她太累了。贾政听懂了元春的话,可是贾家祖宗的荫庇日渐衰微,当下的富贵全靠女儿支撑,只有劝元春继续忍辱负重勤勉侍奉皇上以光照门楣。这是专为归省从贾政角度而写的一篇启文,父亲自称“臣”,称女儿为“贵妃”,亲近的父女成了上下级,听起来冰冷如铁。制式公文、官方语言将亲情阉割得体无完肤。这哪是父女对话,分明是下官应对。这是贾政的虚伪还是皇权的戕害?
笑中含泪
最后见宝玉。元妃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竞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红楼梦》第十八回)牵手搂到怀里,又抚摩头颈,不仅是姐姐对弟弟,更是母亲对儿子。元春是长姐,宝玉是幼弟,在家时元春一方面念母将年迈,另一方面和宝玉都随贾母0b3a048b716e5c0e8a96b6c13ca2df599f5782c4eec41c937f00b8cb8b57f31b身边不曾分离。所以名分是姐弟情状如母子。入官以后,时时带信关心宝玉的成长。贾母、王夫人、贾政还有机会进宫探视,宝玉却从未相见,此刻相见,情不自禁。先笑“比先竟长了好些”,欣慰弟弟风采俊朗。“一语未终,泪如雨下。”悲伤自己离家太久,前情后事俱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集。前两次和贾母、贾政都是“垂泪”“含泪”,尚且能自制;这里是“泪如雨下”,情感从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奔涌出来。前面还有贵妃和女儿的双重身份拘束,这里只有长姐对幼弟的深情流淌。
相见时难别亦难。见了亲人亲戚,登了楼阁水榭,尝了美味佳肴,题了匾额楹联,试了兄弟姐妹文才,听了梨园戏曲,分发了礼物,离别的时刻终是到来了。
泪洒别路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红楼梦》第十八回)“丑正三刻”大概是凌晨2点45,贾妃从皇宫出发的时候是“戌初”大概晚上7点,一共在家待了大约7个小时。从两年前漫长的准备省亲开始,到如今不到一天的相聚,对比太鲜明。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了。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红楼梦》第十八回)这里是人间烟火,转身是天庭森严;这里是亲情温暖,转身是孤独冰冷;这里是短暂的欢乐,转身是漫长的寂寞。怎能不“滚下泪来”。“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与其说是安慰贾母,不如说是慰藉自己。“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以对明年的展望消解今日分离的痛苦;“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此句间隔反复,透出对贾府前程隐约的担忧。
贾妃归省,没有衣锦荣归的得意,没有气焰熏天的傲慢,只有骨肉重逢的酸楚,只有独木难支的幽怨。流不尽的泪,说不出的苦。元妃就像贾府的明灯,从夜幕中来,在夜深处离,留给贾府虚幻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