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惜芬的双面表演

2024-10-24 00:00:00孙伊君
剧影月报 2024年4期

《艳云亭》是清初传奇剧目,讲述书生洪绘与枢密使萧凤韶之女萧惜芬经历层层波折,最终结为夫妻的故事。如今的昆剧舞台上,仅余《痴诉》《点香》两折,表现萧惜芬从仪制司逃出来,经由毕泓指点,装疯卖傻以求助于诸葛暗的情节。这两折戏为萧惜芬和诸葛暗的小旦小丑的对子戏,在昆剧舞台上常作为一个整体连演。两折戏各自有一个完整的套牌,表现不同的场景和情节。其中《痴诉》一折中,萧惜芬以一套完整的北【越调·斗鹌鹑】,向诸葛暗隐晦讲述自己的不幸经历。

一、人物的身份与境遇

在昆剧旦行的表演中,萧惜芬是极为特殊的,这种特殊基于人物的身份和经历、戏剧的情节和发展,经由人物的行当和表演手法展现出来。从人物身份的角度,萧惜芬是枢密使之女,正值婚龄的千金小姐,在一般的表演中,应以常见的大家闺秀身份示人。这里,她历经家庭变故,装疯卖傻以求拯救自身命运。在实际的表达中,她却需要以疯丫头的样貌出现,在《痴诉》的表演中,特殊的人物经历为角色叠加了双重身份。

从戏剧情节的角度,萧惜芬受到毕泓指点求助于诸葛暗,此时她并不了解对面人的身份性格,而诸葛暗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痴诉》中萧惜芬对诸葛暗的大段讲述,既是倾诉,亦是试探,她既要想尽办法让诸葛暗相信自己是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又不能直接将满腹心事和盘托出,表演半真半假,亦是戏谑,亦是真情。在行当的选择上,她虽以贴旦应工,但实际表演仍介于贴旦和闺门旦之间,既要表现出疯丫头的不寻常之处,又要时时提醒观众,这原本是一个闺阁小姐。两种行当之间的切换甚至变脸的表达,是演员表现人物、推动情节的主要手法,这种切换同时体现在演唱的声音处理和表演的手眼身法中。与此同时,萧惜芬的表演还借鉴了多种其他行当,如正旦、彩旦或生行的表演手法,通过破程式的夸张手段,突出两种身份、两种情感之间的反差。

二、未闻其声的出场

作为一个不寻常的人物,萧惜芬的出场设置就不同于一般昆曲程式中自报家门式的上场,人物的出现和与诸葛暗的相遇就处处流露出不寻常。《痴诉》一折在进入北【越调·斗鹌鹑】套的正式套曲之前,连用两支【六幺令】引出了两个人物的相遇。在诸葛暗吊场之后,萧惜芬上场。不同寻常的是,这支【六幺令】并非萧惜芬的自报家门,而是由一付一净两个孩童演唱,通过一段用砖头当糕点骗疯丫头吃的情节,一方面交代了萧惜芬作为一个疯丫头的身份,另一方面则展现了她饱受欺凌的生活状态。实际上,这折戏之后的情节皆由萧惜芬对自己情况的诉说展开,常规意义上的“自报家门”已经延伸至全折的每个角落,因此在上场的时候,就不再以自述展开,而是借用他人之口,这里萧惜芬未着一字,如同这世间早已听不到她的声音。但她的生存情况和人物状态,已经完整地展现在观众眼前。

两个孩童戏弄萧惜芬的时候撞上了诸葛暗算卦的摊位,诸葛暗用盲杖赶走了孩子。这一段情节,看似是诸葛暗和两个孩童的对手戏,萧惜芬仅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出现。但此时的萧惜芬,并非真如疯丫头一般观看这段市井的插科打诨。萧惜芬不认识诸葛暗,两人在街边遇到,本也是路人过客,但这时诸葛暗的言语举动她都看在眼里,她眼底一动,心里就大概猜出了眼前人的真实身份。在这段设置出来的情节中,随着萧惜芬这个眼神的变化,两个主角的命运终于勾连在了一起。从两人相遇开始,《痴诉》才进入情节的主体。这段看似在《痴诉》主要内容之外的情节设置,引出人物出场,交代人物身份境遇,勾连主角相遇,这段小戏看似随意,萧惜芬鲜有言语,却精道而富有趣味地完成了人物出场的三个作用。

三、程式的借鉴与变化

主角相遇之后,戏剧的情节转向萧惜芬的倾诉。全折以一套北【越调·斗鹌鹑】套曲作为主干,遵循了北套的惯用原则,以萧惜芬一人演唱,诸葛暗插科打诨作为主要的演唱形式。萧惜芬连唱六支曲子,自述生活境遇和身世经过。这套曲子多以“小痴儿”排比开头,口中说痴却声声哀泣,句句不离痴却字字不曾痴。正如折子题目《痴诉》所言,这一段的表演,要兼顾“痴”和“诉”两个方面,因此萧惜芬的两面性也在这段表演中集中展现了出来。

萧惜芬叫板“那些小厮们”,她伸手指点跑掉的孩童,这个指法就不同于一般旦行的指法,是直接杵到后面,与此同时又运用了手腕的变化,虽然夸张,却隐含了些许优雅在其中,萧惜芬两种身份、两种行当并存的人物特征,仅在叫板中的一指中就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

【斗鹌鹑】作为首曲,是全折的主曲,这段主要讲述她饱受欺凌的当下生活,她本亦是父母生,父母养的大家小姐,如今却流落街头与乞儿争饭讨生活。唱到了这里,画风一转,“人世上那有面目真形,落得个无拘无管”,这一句一语双关,一方面表达世上人心难测、真心难求,沦落至此找不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另一方面则隐含表示,自己如今疯癫模样,也未必是她原本的真实模样。而表演设计中,在“真心”二字上掠眉面露凶相,到“无拘无管”则破程式地借鉴了小生的台步,向前走时脚夸张得高高抬起,水袖随之前后甩动,这是旦行表演中少见的大幅度动作,一方面模拟唱词中世间人百态模样,而另一方面则以不合时宜的姿态展现了她疯丫头的样貌,身段动作同时解释了唱词中的双关含义,符合人物身份事件场景。而到了“小痴儿无求望无他恋”一句,三番推手后退表示“无求望无他恋”,又恢复了正常花旦的表演程式和演唱特点,唱至“日间来”,“来”字字头音符拖长,字字句句皆是一个可怜姑娘在倾吐自己的不幸与悲凉,而末音突然翻高,节奏加快,一转眼又变成了街上的疯丫头,接唱下文自己在街头境遇,“剩饭残羹”四字在表演中一只手指向嘴表意食物,而另一只手不断CyJ1bM7ENZmNEosgOQaP+g==摇摆体现否定之意,这是一个独具特色的动作编排,夸张的形态依旧展现了不甚正常的样子,却在自述的其中隐含了清晰的“不应如此”的表达。这一段演唱中几番变脸,萧惜芬在自己的双重身份中不断切换,使人在不见“面目真形”的背后却得见无尽的凄凉漂泊和谨小慎微。

萧惜芬变脸式的表演贯穿于《痴诉》整套【斗鹌鹑】的演唱和表演,除了借鉴其他行当的表演程式,常见动作的特殊组合和尺度,同样成为展现人物特殊身份的手段。在连唱【斗鹌鹑】和【紫花序】两段曲子之后,诸葛暗依然没有意识到她的真实身份,这时候萧惜芬有些急了,“先生,你当我真的痴的么”,起唱【柳营曲】努力想要表明自己并非人前的痴丫头,这一段的表演设置也独具代表性。“娇滴滴桃花面”一句,在“娇滴滴”三字上模拟六旦行路的姿态,而到“桃花面”时,借由文辞表达,萧惜芬用水袖挡脸做偷看状,这本是一个常见于六旦表演中的动作,但这里在露出脸的那一刻,萧惜芬突然变脸,声音和动作突然夸张,露出一惊一乍的神态,令诸葛暗不由得吓了一跳。这一段运用的皆是六旦常见的表演程式,通过多样的组合和夸张的尺度,淋漓尽致地将萧惜芬说痴亦非痴的多面性展现在观众面前。

四、杜鹃啼血的下场

在这一折中,人物的下场同样极具特色。此时诸葛暗已经下场,台上仅留下萧惜芬一个人,在独处的时候,她终于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样貌,一段【煞尾】曲调较低,不同于前面装疯卖傻时贴近六旦的高亢,这段演唱转而采用贴近闺门旦的声音处理,哭诉心中无限的怨与恨。这是这个剧目中萧惜芬唯一真情流露的时刻。此时萧惜芬虽然独自一人,但她仍旧站在街上,仍旧落在街坊路人的眼中。一段情感诉说之后,她也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一本正经地自怨自艾,不能被路人看去露出马脚。在清醒过来之后,她瞬间重新转入疯丫头的形态之中。在这里的表演处理中,设置了三次重复的特殊的笑。这个笑本是应和萧惜芬装疯卖傻的形态,运用了特殊的夸张手法,声音和动作处理都与正常人之笑有很大的区别。重复是戏曲表演中常用的强调手法,这里三次重复,一声比一声更为高亢,一次比一次更加夸张,当人物形态推进到顶点时,情绪突然急转直下,借着大笑之势突然哭了出来。哭笑之间,既是痴癫的疯姑娘,又是落魄女子的真情流露,如绝境中的自我保护,又囊括了卑微命运的无尽辛酸。使观者既看到痴癫疯傻人间百态,又不由为之心酸动容。萧惜芬在两种身份中的挣扎与沉浮,最终随着这三番笑,将人物的情绪一同推进到顶点。

《艳云亭·痴诉》一折展现出了与常见清淡雅致的昆曲折子戏截然不同的风貌,装疯卖傻的萧惜芬通过人物性格两面性的表演,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市井尘埃中底层人民的卑微和无助。萧惜芬这个人物所演绎的,是世间的小人物在贫寒人间的杜鹃啼血,亦是表演者对底层生活的关切和凝视、悲悯与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