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世说新语》中王戎的戏剧性形象

2024-10-24 00:00:00王勇
剧影月报 2024年4期

王戎,字濬沖,琅琊临沂人。三国曹魏明帝青龙年间生(公元234年),西晋惠帝永兴年间卒(公元305年)。《世说新语》里王戎的戏剧性形象非常突出。他是位列竹林七贤的隐士,又热心功名,身居高位;廉洁不收重礼,又贪财吝啬;既有母亲去世时形销骨立的哀伤,又有对从子颇为苛刻的一面。这些特征很难让人相信属于同一个人。

一、《世说新语》中对于王戎戏剧性形象的研究简述

《世说新语》中关于王戎的“德行”“言语”“雅量”“赏誉”“容止”“伤逝”“任诞”“简傲”“排调”“俭啬”“惑溺”等记载如下:

1.德行。史书记载,王戎与和峤同一时间遭逢大丧,二人皆以遵守孝道被时人称颂。王戎在父母灵前搭建小棚守灵,因为每天吃得少,骨瘦如柴,身体都变了形。而和峤按照风俗旧例,守孝三年,没有损伤神气。晋武帝对刘仲雄说:“卿数省王和不?闻和哀苦过礼,使人忧之。”刘仲雄答:“和峤虽备礼,神气不损;王戎虽不备礼,而哀毁骨立。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陛下不应忧峤,而应忧戎。”王戎云:“太保居在正始中,不在能言之流;及与之言,理中清远。将无以德掩其言。”安丰县侯王戎服丧期间,表达孝道的情绪远超平常人。裴楷吊唁后深有感触:“若使一恸果能伤人,濬冲必不免灭性之讥。”王戎的父亲王浑,在官场上口碑很好,一直当到凉州刺史。王浑死后,凉州所辖九郡的故吏和部下们,感念王浑的德操及恩惠,相继赠送数百万金的丧仪,王戎都没有接受。

2.言语。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

3.雅量。7岁的王戎,曾经和小伙伴们嬉戏玩耍。有一次,他们看到路边的李树结满了果实,果实压弯了树枝。很多孩子争相跑去摘李子,唯独王戎没有摘。有人问王戎为何没有摘,王戎答:“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人们尝了李子,果然苦涩。王戎担任侍中之时,南郡太守刘肇赠给王戎五端筒中笺布,虽然王戎没有接受,但给刘肇回复了一封书信,表达感激之情。

4.赏誉。钟士季目王安丰:“阿戎善解人意。”谓:“裴公之谈,经日不竭。”有一次,吏部郎官一职出现空缺,魏文帝问钟会谁可以担当此职务。王戎评价山涛:“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王戎评价阮武:“清伦有鉴识,汉元以来,未有此人。”王戎曰:“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然是风尘外物。”太尉王衍曰:“见裴令公精明朗然,笼盖人上,非凡识也。若死而可作,当与之同归。”也有人说这是王戎说的。

5.容止。裴楷曾经评价王戎:“眼烂烂如岩下电。”有人对王戎说:“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王戎回答:“君未见其父耳。”

6.伤逝。王戎担任尚书令的时候,有一次他身穿官服,乘坐轻便马车,经过黄公酒垆,回过头对后车的客人说:“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绁。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王戎之子王绥夭折,山简看望王戎,王戎极度悲伤。山简说:“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戎说:“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山简非常佩服王戎说的话,更加为王戎悲伤了。

7.任诞。陈留郡的阮籍、谯国的嵇康、河内郡的山涛,三个人年龄相仿,嵇康较其他二人相对年轻一些。参加他们这个朋友团体的还有沛国的刘伶、陈留郡的阮咸、河内郡的向秀、琅琊郡的王戎。上述七人经常在竹林里聚会,十分畅快地饮酒作乐,世人称之“竹林七贤”。

8.简傲。弱冠之年的王戎拜访阮籍,当时刘昶也在座。阮籍对王戎说:“偶有二斗美酒,当与君共饮,彼公荣者无预焉。”王戎与阮籍二人相互敬酒、氛围热闹,而刘昶没有喝一杯。三个人谈笑风生,不存在任何芥蒂。

9.排调。嵇康、阮籍、山涛、刘伶四人在竹林中开怀畅饮,王戎后到。时任步兵校尉的阮籍说:“俗物已复来败人意!”王戎笑着说:“卿辈意亦复可败邪?”

10.俭啬。王戎非常吝啬,他的侄子结婚,王戎仅赠了一件单衣,事后又要了回来。王戎任司徒的时候,尊贵又富有,其拥有的房屋、良田、仆役、水碓等,京城洛阳中没有人可与他相比。因其契约、账簿众多,王戎与妻子时常在烛光下摆筹码计算。王戎家的李子品质好,他卖李子时,担心别人得到他的良种,总是先把李子核钻破了再卖。王戎女儿因为嫁给了裴頠,向父亲借了几万钱。女儿回娘家时,王戎脸色很难看。女儿赶紧把钱还给王戎,王戎才释怀。

11.惑溺。安丰侯王戎的妻子常以“卿”称呼王戎。王戎说:“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妻子说:“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

很多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王戎的这种戏剧性形象进行了分析。刘汾、周宏波从心理学分析,认为王戎具有一种“利己主义的人生观”,早年未入官场时受到了嵇康、阮籍的影响,“是无愧于‘竹林七贤’称号的”。有的学者从时代背景出发,认为王戎的本性是一个“聪明机智,有知人之明,又十分重情的人”,王戎的“俭吝”,“一是在世积乱离得时代保全自己的一种隐晦之举”,又“是魏晋风度的一种自我标榜”。翟佳瑜从社会思潮的角度出发,认为王戎先后受到“玄学思想”“儒家思想”和“自全心态”的影响,而前后行为差异巨大。

二、《世说新语》内王戎的戏剧性形象

《世说新语》的文献性质是弄清楚王戎戏剧性形象的关键。此书一直徘徊在传统四部分类法的子部与史部之间。

《隋书·经籍志》将它归为子部小说家类。鲁迅也认为它直接承袭自当时流行的一些小说,“《世说》文字,间或与裴、郭二家书所记相同,殆亦尤《幽明录》《宣验录》然,乃纂辑旧文,非由自造。”最明显的例子是在“容止”部分,曹操让自己的侍卫扮作自己接见来使,只能当作荒谬小说解读,不太可能是历史事实。

很多学者将《世说新语》归为“杂史”。“如果根据《世说新语》记载分析,尽管其不少内容来源于道闻途说,然而作者刘义庆并没有故意虚构……与此同时,刘义庆创作《世说新语》的用意很明显,就是为那些名士提供一些参考资料,以供他们借鉴,根本无意于作小说。”刘义庆在主观上是本着一种做“史”的目的收集当时名士事迹记载,在客观效果上,由于缺乏分辨将一些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乃至关于某些客观历史人物的演绎、虚构、夸张、捏造的内容也收录了《世说新语》。这些不同性质的史实和传说糅杂在一起而难以分辨。

王戎的形象在魏晋时代恰恰非常关键,处在权力斗争的中心。根据有关学者的研究,可以看到对于王戎形象有两个不同的阶段。

阶段一:南渡初期。王戎是永嘉南渡后南朝第一世家琅琊王氏的祖先。王家当时势力鼎盛,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语。不过仓皇渡江,根基不稳,亟须拉拢当时吴地本土宗族。“为了进一步巩固其家族在士族清流社会中的地位,王导等人应该从东晋之初就广为宣扬‘竹林七贤’之名号及故事,因为七贤中的嵇康、阮籍等人已成为士族青年崇拜的偶像,更准确地说这种宣扬恐怕在王戎晚年就已经开始了。”王戎本比‘竹林七贤’的核心人物嵇康、阮籍小一辈,难以搭上这个关系,所以有意识地编造了王戎少年神异的内容,比如说7岁就可以识破路边的李子无人采摘是因为味道很苦、见到老虎出栏也可以处变不惊。王家的人为了突出少年王戎的不凡而与阮籍、嵇康隔辈相交制造理由,同时还专门制造了很多王戎与阮籍、嵇康以及其他‘七贤’相交的事迹,以呼应他们之间的交往。

阶段二:南渡中后期。随着这些南渡氏族在江南逐渐站稳脚跟,就开始出现彼此之间的利益斗争,而王戎的形象首先成为一个攻击的目标。

刘孝标注引戴逵《竹林七贤论》曰:俗传若此,颍川庾爰之尝以问其伯文康,文康云,中朝所不闻,江左忽有此论,盖好事者为之耳。事者为之也。庾文康就是庾亮,也是东晋大家族的成员之一,是后来与琅琊王氏争夺权力的主力。而“品藻”中说:“谢遏诸人共道‘竹林’优劣,谢公曰:先辈初不臧贬‘七贤’。”谢公指的就是谢安,是东晋另外一个大家族谢家的重要人物。由于谢家在淝水之战中取得重大战功,家族地位骤然上升,自然不再甘心一起参与王戎的造神运动,而是为了否定王戎,连“竹林七贤”的存在都直接加以否认,可谓釜底抽薪。

上述第一步的舆论控制是十分成功的,竹林七贤深入人心,南京、丹阳多地发现的南朝帝陵发现了四块“竹林七贤”的砖画,墓主人普遍被推定为皇族,说明竹林七贤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还是很高的,并且从《世说新语》的记载来看,即使是谢家之人,也非常认可王戎在内的竹林七贤,例如“品藻”中说:“郗嘉宾问谢太傅曰:‘林公谈何如嵇公?’谢云:‘嵇公勤著脚,裁可得去耳。’又问:‘殷何如支?’谢曰:‘正尔有超拔,支乃过殷;然亹亹论辩,恐怕欲制支。’”

三、《世说新语》内王戎戏剧性形象的来源

谢安他们主要花费精力否定竹林七贤的存在,进而否定王戎的价值以打击琅琊王氏。正如上文所言,这个举措是失败的。所以他们接下来的举措不再着眼于七贤,而在于抹黑王戎。如“俭啬”提及,王戎卖李子时,总是先把李子核钻破了再卖。这就使人非常好奇,王戎就算再贪财,卖李子能赚几个钱?但要钻开李子的核,则必须经过李子的果肉,即使他的李子再好吃,看着上面一个个的孔眼,恐怕大家的食欲也会大打折扣。前文说到,王戎原先是靠识别路边的“苦李”来实现其神童形象的。所以这是一个高明的造谣者,合理利用了“李子”这个道具和王戎之间的天然联系。

汉魏以来以孝治国,门阀势力强大,注重血缘亲情。所以王戎在母亲去世过程中的形销骨立,“鸡骨支床”,对于他的形象是加分的。所以造谣者针对他吝啬的名声,说他对于“从子”“女”的吝啬来伤害他的形象。当时注重夫权,对于男性权威很看重,王戎的妻子称他为“卿”,完全是丑化他。

当然,王家的人并非完全坐视不管。针对所有人主要集中攻击王戎“俭吝”的特点,王家人提出了王戎拒收数百万金的丧仪以及不接受南郡太守刘肇礼物的例证。这就很好地回击了王戎所谓贪财的本性,从而说明他是有名士风度的。有人认为,王戎本性贪婪,早年为了博取声名,所以故作清高,拒绝他人的财物,等到年老功高,则本性完全暴露。这样也不无道理,但是如果这样的话,《世说新语》中又记载了已经担任尚书令的王戎去怀念自己曾经的“竹林之游”。所以把这些内容统筹在一起来看王戎的戏剧性形象,是完全令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一个人的性格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变化。

也有人提出,王戎这些“俭吝”的故事是真性情的体现,是当时名士风度的一个标榜,和王戎同列于“俭吝”的其余几条,均以夸赞为主,并不是攻击性的。这恐怕只是刘义庆个人对于名士风度的理解,虽然不无道理,但是在客观效果上却很差,这些故事依然起到了丑化王戎的作用。

这场关于王戎的造谣运动,大概随着王谢等相关家族在政治舞台上的成色逐渐下降而终止。但已经造出来的谣言,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它不会随着辟谣人本身的主观意愿而消失,而是以一种平行的态势同时在民间传播。等到刘义庆收集名士材料时,真实的与虚构的王戎形象被客观收录到《世说新语》之中,因此把散落在各个篇章中的王戎记载整合到一起并不能得到一个历史上真实的王戎。

(作者单位:南京市博物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