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天溽热。关在书屋里乱翻书,读到了汪曾祺一篇《绿豆》,便觉清凉。旋又查清人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谷类“绿豆”条。载录如下:
绿豆,《开宝本草》始著录。高阜旱田种之,迟早皆以六十日而收。豆用甚广,又为解毒、去热良药。雩娄农曰:菉豆不见于古字,或作绿,亦侔其色。《农桑通诀》:北方用最多,为粥、为饭、为饵、为炙、为粉、为面,济世之良谷也,南方间种之。宋《孙公谈圃》乃谓粤西无此物,每承舍入京,包中止带斗余,多则至某江辄遇风浪,不能渡到彼中。凡患时疾者,用等称买。一家煮豆,香味四达,患疾者闻其气辄愈,其说近奇。……绿豆去毒、清热、解暑、祛疫,功诚巨,而养老调疾,则莫如粉。
文字间又得一丝清凉滑过来,便忆起有关绿豆的事。写一篇同题的《绿豆》以记。
这几年,一入伏,单位会发点防暑降温物资,其中必有一小袋绿豆。
在杂粮中,我对绿豆印象是比较好的。那时乡下缺粮,常常用一些杂粮辅主粮。寨子上,餐餐吃白米饭的少,一年四季吃白米饭不掺杂粮的更少。荞麦萝卜瓜菜代是常有的事。吃大米,总是欠欠的,母亲也会掺一点杂粮补济。在大米里掺绿豆煮饭,或熬点粥什么的,也是常有的。绿豆饭,有一种清香味,我们不反感,没有菜,也能吃上两三碗,不像苞谷、红薯那么难吃。我说的“难吃”,是指把它们餐餐当主食的那种吃法。不是当今城里人当杂粮点心以平衡营养的这种吃法。那时,动辄连续几天的红薯饭,吃得烧心疳口的。不管怎么说,我至今对苞谷、红薯没有亲近感。过去吃伤了。
对绿豆的好感,是从它的种植开始的。把地犁好,耪好,或干脆就着坡烧一块火畲地,播上豆种,无论土地腴瘠,多少总会有几成收获。
绿豆,天生喜光,向阳耐旱。生长出来,三叉叶,叶面很宽大,茎叶枝秆,通体绒毛。出芽成苗,十天半月,层层叠叠的,就把一片地盖住了。然后在浓绿的叶缝中开出黄色的小花。接着是一串串的小长毛荚排着序结出来。小长毛荚,由青变硬,变黑,就熟了,便可采摘。但豆荚的成熟,不是一次性的,有个先后次序。往往是,前面的黑荚可以采了,后面的还排在花序头上,青青软软的,才长出来。绿豆是要一拨一拨地、一荚一荚地去地里采摘的。不像豇豆、黄豆,成熟了便就整株整棵地割下,背回来,晒干了拍打。
采豆季节,每天早上,不等露水干,妇女们就下地去摘绿豆荚了。不等露水干,不是怕太阳晒,是因为这时的豆荚带有润气,摘起来不会裂口炸荚。熟了的绿豆,容易炸裂。一炸裂,一粒粒柱状的豆儿就会往外崩,往地上掉,往土缝里钻。
采摘回来的黑荚,先用簸箕摊干露水,然后放在伏天的太阳下晒着,不要半天,荚就干透了。这时,轻轻一拍,豆壳纷纷炸裂,扭成了一根根小麻花,绿豆就滚出来了。只需撸走荚壳,豆子继续留在簸箕里晒。这个时节,寨子前的晒场上,各处茅棚瓦背,你家黄豆,他家红豆、绿豆,满场彩色。
印象中,在乡下,绿豆的吃法不多。不是掺米饭、煮粥、作糍粑的馅,就是发豆芽。后来,到了沅陵城里,才知道绿豆汤、绿豆粥叫绿豆沙。还有绿豆冰棒、绿豆面、绿豆糕,也有用绿豆粉做的酥糖。刚才,读到汪曾祺的《绿豆》,看了吴其濬的书,又知道了绿豆在古今南北各地的不同做法、吃法和功用。
不仅是绿豆的味道、吃法,单就绿豆的颜色,也是讨喜的。人们常说的豆绿色的绿,就是绿豆的这种绿。绿豆的绿,是可以入色谱的正色的绿。好的衣着、得体的装饰、画品的敷色,都会广泛用上它。端午节的溪流水,也正好是青绿之间的豆绿色。
那时,农村交公粮,记得绿豆也是可以折公粮上交的,这在杂粮里面很少。后来才知道,城里人吃绿豆也得按计划供应。可见它的稀罕、珍贵。
绿豆,在乡里还有一种特殊用法——当鸟铳的砂子用。把干透了的绿豆,再焙炒一下,便硬如铁砂,可以灌进火铳筒里当枪子,用来打鸟了。那时,森林植被好,鸟兽多。我们乡里还没有禁猎禁枪,保留着冬狩的习惯。射兽要用铁砂子,打鸟用炒干的绿豆就可以了。用绿豆子打下的鸟,比用铁砂子打下来的好。炒出来的肉,不会吃出铁砂子。还有一种说法,绿豆可以避煞。如果到深山狩猎,山阴地润,会遇上邪霉,铳时常哑火。这时往铳筒里灌些绿豆,铳便会神奇地恢复火力。我们那地方属沅湘楚巫之地,信鬼好祠,自有它的神秘古怪。
如果吴其濬的《植物名实图考》成书于现在,不知道是否会把绿豆的铁砂和避煞功能也载录进去?
记得曾有一天,三三阿爸把一碗黄豆炒斑鸠端上桌子。那只斑鸠就是用铳装绿豆打下来的。
三三问,什么肉,这么香。
阿爸说,鸡肉。
哪来的鸡呀?三三不信。
后来知道是斑鸠肉,三三就生气了。三三喜欢山上的鸟儿、兽儿,就再也不往碗里伸筷子了。
知道三三不喜欢他带着狗猎兽打鸟,阿爸就把铳送给了别人。后来三三嫁往沅陵,赶山的狗,也作为陪嫁给了她。
寨子的人一直都在种绿豆,但种得不多,只在闲地里种一点。打下来的豆子,自己留用的少,大多带给进了城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