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思念

2024-10-23 00:00:00韩秀
书屋 2024年10期

枫树上最后一片霜叶旋舞着、旋舞着,在阳光中缓缓展示它的魅力,慢慢地着陆。草坪上晨露晶莹,那一片红枫就那么美不胜收地金鸡独立于一片碧绿之上。我同老友两人坐在阳光屋里的暖炉边,腿上盖着毛毯,肩上裹着围巾,手里捧着滚烫的热茶,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这一幕美景。我们同时想到了小约翰·施特劳斯同德国国王一同坐在庭园里,不必说话,就那么默契舒适地坐着,长久沉浸在庭园之美里。我同老友相视而笑,多少年了,无论我们之间的距离多么遥远或是多么近便,默契永远在那里,无须多言。我伸出手,捧住了老友枯瘦的手指。老友微笑:“你会想念我。”“当然。”我的回答同年轻时一样铿锵。

“这本书是新的?”老友的目光飘向桌上的一本书,胡刚刚的散文集《珍弆》。我点点头。“我很喜欢她写孩子童言童语的《钢珠语录》。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丁点大个孩子会忧心自己两千岁的时候,妈妈会不会不再爱自己了,真是非同小可。什么样的父母会教养出这么有灵性的孩子?……”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老友气喘吁吁。

我赶紧接过话:“在这本新书里,也有这样的桥段,孩子与姥姥姥爷通视频:‘姥姥姥爷,一棵松树和什么一样大?猜不出吧,告诉你们,一棵松树和一棵松树一样大。’‘我认为,0是所有数字的中心!’‘我今天在幼儿园操场上看到0.9只鸟,为什么是0.9?因为它少了只脚。’‘我相信我们不会死,如果大爆炸诞生了宇宙,那么等宇宙和宇宙里的我们老了,只要再爆炸一次,我们就能重生。’……”我看到了老友眼睛里泪光闪烁,停了下来,老友含泪微笑,拍了拍我的手背。

就在孩子同外祖父母大聊特聊的时候,胡刚刚从手机上听歌《这里曾是我的游乐场》,听到“这是我们共同奔赴的地方,世上无人胆敢摧毁”,她的眼泪就涌出来了……老友扬起眉毛,凝视着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们与胡刚刚之间不但隔着三四十年的岁月,而且隔着巨大的阴影、沉重的苦难、具体而微的永不愈合的伤痛。然而,文学的魅力正在于此。我们没有的,她有,比方说无忧无虑的童年。她没有的,我们有,比方说共同抵抗邪恶的默契、坚如磐石的信任,以及无坚不摧的友情。

看看她怎样诉说她听歌的心情:“一时间,我说不出生命中有哪个具体场所刻骨铭心,也说不出歌词里陪伴我的‘你’究竟是谁,是什么,是零,是一,还是列举不完的许许多多?若有形态,为什么我用双手捉不住?若有光影,为什么我用相机拍不到?若有色彩,为什么我用颜料画不出?若有震撼,为什么我用文字道不尽?还是说,但凡动人至极的神秘,必须如谜语,如珍宝,如叠翠流金的梦幻,等到肉身在尘网中争厌了、演烦了、漂倦了的时候,才能体会梦里沉甸甸的两个字——思念?”澎湃的意念喷薄而出,这是画龙点睛了。老友望着我,我们相视而笑,真是好,这个胡刚刚。老友甚至艰难地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也了解,为什么作者选了如此冷僻的《珍弆》作为篇名甚至书名,让成千上万的读者捧着书念不出书名。说白了,便是“珍藏”。这个很多人念不出来的字,念作“句”,也可念作“去”,意思是“藏”“密藏”“珍藏”,珍藏什么?珍藏思念。我同老友再次交换目光,满心痛惜。沧桑乃人间,没有差别,无论老少。

还有更浓烈的:“曾以为思念的极致是将感情倾注,哪怕耗尽余额,也要冲动赊欠。后来我明白,思念的极致是不敢支付一分情感,因为任何与思念相关的线索,都会使神魂一触即溃,星落云散。”老友挺直身躯,眼睛瞄着我手中的书本,轻声问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一九九三。”“你把他写进了书里,我看到了。”我微笑:“八岁开始的交情,七十年间,聚少离多,天各一方。想起来,总是冬阳般的暖意。留下的桥段,通天彻地,无所不在。更何况,若是没有他的一句话。那件事情将永无可能浮出水面。”我坦然回应。老友点点头:“还是小说好,最为谦虚,最有包容性,最少一厢情愿。”

胡刚刚在书中明言不那么喜欢小说,但她在2015年的“汉新文学奖”征文比赛中却一举拿下小说冠军、诗歌亚军、散文季军。事实上,她必然会经过无数试验成为一位文体家,以其精妙的文字构筑一座又一座里程碑。我很笃定。

不仅如此,她的工作领域是科学与技术。许多理工科出身的文人都能或多或少地将科学与文学相融合,然而,胡刚刚不同,她用科学与技术开拓了文学视野,使得笔下文字更有深度。

《珍弆》第一节谈写作:“写作,必须靠爱而且只能靠爱来支撑的梦想,一种不求回报的奉献……无须担心重复,重复不是滋生厌倦的元凶,麻木才是。流传于世的副歌,波澜不惊的函数,幅度安全的共振……大量规律的蠹诱,都蕴含着经久不息的玄机。被称为‘上帝指纹’的曼德博集合,是由二次多项式迭代生成的几何图形——复数平面上心形与圆相连的构造看似简单,却在无限放大的过程中呈现出惊为天人的精妙……”看到老友深锁的眉头,我停了下来。桌上有纸笔,老友谦虚地问:“这曼德博集合是何方神圣?我得查一查,给我两分钟时间……”手机上的方程式与草履虫般的彩色图像让我们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但那个世界是胡刚刚的,她能够用文字的变换将陌生世界与文学世界的距离缩短至零。我想到了前不久,一位台北大报资深副刊主编在谈到副刊对来稿的期待中说到了含金量。胡刚刚的散文正是一座金矿,需要我们将大辞典与手机放在不远处,以便随时解答疑难,并尽可能清楚了解许多学术名词在字里行间指出的方向以及闪烁出的光芒。阅读于是变得更有趣味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出版社的老编辑们将这样一本抒情散文纳入“知库”的理由。

“其实,我真喜欢封面上的小诗,那才真是珍藏思念的精髓。”老友凝神,喃喃自语。“我没有告诉你,/我正在来看望你的路上/因为我知道,你一直在那个/睡满了紫罗兰的地方/你的身体离我只有几英里远,你的灵魂/却在最后一道晚霞外,独自流浪。”

我同老友同那枚红叶一道,静静享受这难得的一刻。

那时候,我们用笔写稿,稿件之外必定有一封信,写在精挑细选的信笺上,道出写作时的诸般感受,那些无法公之于众的情愫便流泻在字里行间,连同稿件装进大信封,贴上邮票飞越千山万水前往编辑部。那时候,编辑朋友们也是用笔写回信的,回信中不但告知稿件刊出的时间,而且还会告知读稿读信的感受。纸短情长,温暖地维护着作者与编者相知相惜的情感。

二十世纪末,我们即将离开生活三年的希腊,离开之前,再次前往希腊西北位于爱奥尼亚北海滨的米索隆基,来到国家英雄墓园,与拜伦爵士道别。返回雅典便写了《他把心留在米索隆基》,“他”便是为了希腊的独立自由献出生命的英伦诗人拜伦。文章自然是激情澎湃,信笺却被泪水沾湿,谈及雅典以南苏尼昂海角伟大的海神殿,在那被潮汐和晨露冲洗得无比洁净的大理石阶梯上,没有希腊诸神的名字,没有达官贵人的名字,只有一个外国人的名字篆刻于上,那便是拜伦的名字。我抚摸着那个名字,泪如雨下。拜伦死后,心脏留在米索隆基,遗体返回英伦,西敏寺、圣保罗大教堂没有他的安息之地,这位被国人视为“离经叛道的游子”“失败的诗人”,被安葬在英国中部诺丁汉郡哈克诺尔圣玛莉·抹大拉教堂的家庭墓地中。拜伦纪念碑在他逝后一百五十四年的1978年才在诗人的祖国竖立起来。

读了《联合报·副刊》主编、诗人陈义芝先生回信中第一句话“来信如诗”,这张信笺就被泪水沾湿了,至今皱巴巴地被我珍藏着。

当我2023年初在台北诚品书店面对《高山上的小邮局》这本书的时候,就知道,这本书写的是一些用笔写信的人们的故事,因为“眼泪无法沾湿电子邮件”,这本书被我放进手提包,飞越半个地球返回美东。

果真,西班牙山地小镇波韦尼尔因为邮件减少,邮局难以维持而面临关闭的命运。镇上唯一一位女邮差莎拉很可能被调离她的故乡,只身一人带着三个儿子前往马德里工作。对于现代社会习惯用手机简讯过日子的人们来说,这大约不是什么坏消息。但是,莎拉的邻居、看着莎拉长大的八十岁老人家罗莎却认为莎拉离乡背井不是好事,波韦尼尔失去邮局更是非同小可,于是展开行动,用写信的方式力挽狂澜,希望扭转邮局关闭的命运。

写信给谁?写给多年失去音问的人,倾诉自己的“愧疚”,并邀请收信人加入“写信接力”的行动。六十年前的旧事使得罗莎与“姐妹淘”露易莎恩断义绝,使得露易莎永远地离开了波韦尼尔。然而,露易莎的老屋还在。现在,罗莎寄信到那所老屋向露易莎倾诉自己的思念,并且坚定地相信,对方也在想念自己。

无巧不成书,露易莎的孙女爱尔玛竟然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得到祖母的遗赠——位于波韦尼尔的老屋。返乡的第二天早上,她看到红头发的邮差将一封信塞进了大门。信的内容让爱尔玛震惊,但是这封信开启的接力游戏却吸引了这位想成为诗人的年轻女子,她遵循游戏规则,不写寄信人地址,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给一位在波韦尼尔隐居的美国女诗人,坦诚表示了她的梦想,并且邀请诗人参加救援邮局的接力写信行动。

已经被人指责“失去诗魂,再也写不出来了”的诗人玛拉·波尔斯基正处在人生的低谷期,靠酒精度日,空虚而愤怒,被这封不请自来的信闹得头痛欲裂。她怎么可能加入这样一个接力游戏?爱尔玛在信中不但表达了身为读者对诗人的尊敬与热爱,而且表达了一种极为特别的意愿,诗人“欠了人情债”,欠了所有热爱她的诗歌的读者们的人情债,还债的方式便是加入“写信接力”的游戏,用书写来挽救濒临关闭的邮局——用笔写信的人们不可或缺的至爱,以及邮差莎拉的命运。极怕欠债的诗人只好打起精神从电话簿里寻找一个看得顺眼的名字“艾力克斯”,写信给她,用三句话道出原委,邀她继续接力。然而,奇迹出现了,想要倾诉的内心愿望让那支笔有了生命,诗人不但回顾了自己颠沛流离的人生,而且坦诚道出自己躲进这所房子之前的一切,“爱情、失恋、出走、返家、胜利和失败”。

只不过,诗人写信的对象是一位完全不认识的女子,收信人“艾力克斯”却是一位每天必须刮胡子的年轻男子。他面对一位老年女人的内心独白,相当忐忑不安,感觉到自己不经意地走进了一位陌生女人的内心世界。但他是道地的波韦尼尔人,因为父亲患病而留在了家乡。他觉得,他不但要参加接力写信的游戏,要挽救邮局与邮差莎拉,同时他也要保守诗人玛拉·波尔斯基在信中吐露的秘密。这就告诉读者一个重要的讯息,信件是一个人写给另外一个人的独特文体,常常载有大量的隐私。收信人应当善待这些信件,不可随意泄漏信中内容,使之曝光。

艾力克斯飞奔出门寻找他的“清净之地”——一座被废弃的小教堂,这是罗莎结婚之地、露易莎远离家乡的起点。小说家安荷乐丝·杜良特在这里使用了极为上乘的笔法,让我们看到波韦尼尔的地形地貌,用笔写信的人们所居住的这个小镇。在教堂里,小说情节开始复杂起来,诗人里尔克作品《给青年诗人的信》在这里等待着艾力克斯的出现,并且传递给他新的信息。换句话说,便条与邮递的信件开始产生关联并影响小说人物的生活与情感。用笔写信的人们通常也是读者,是欢喜阅读的群体。

例外的是,艾力克斯的信件寄给了一位名叫希帕提亚的女子,因为这个名字曾经属于一位希腊女哲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然而,现实生活里的希帕提亚却是一位目不识丁的家庭主妇,热爱烹饪。她收到信无法可想,只好请能读会写的孙子帮忙。祖母的口述变成孙子的笔下文字时产生了可爱的变异。从来未能察觉祖母“诗意”一面的少年竟然发现祖母热爱烹饪是因为烹饪同绘画一样美好!一封手写的信件大大拉近了祖孙心灵之间的距离。

小说到了此时,不但描述了用笔写信的人们的内心活动、人生历练,而且进一步开始轻柔地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热爱地图与旅行的艾力克斯曾经在信中署名“动弹不得的旅人”,现在却有了机会追求梦想……

用笔写成的信件所达到的成就远远不只挽救一个邮局,这些带给人间希望与温暖的信件将恒久地存在。

三十余年前,我们在台期间认识了温文尔雅的李瑞腾教授。那时他已经在中央大学中文系担任教席;2023年2月,虽然从中央大学人文艺术中心主任职位上退休,仍然被校方延聘为研究员,并继续领军人文艺术中心,继续大学校园的人文深耕。在这三十余年间,李瑞腾历任该大学中文系教授、中文系主任、图书馆馆长、文学院院长、出版中心总编辑、人文中心主任等职务,是一位真正的人文学者,一位顶天立地的人文教授。

2023年,是个多事之秋,就在这个令人伤痛的岁末,我重温了李瑞腾教授由台北联合文学出版的文集《像我这样的教授》。书中集合了其三十余年教学生涯与社会实践中的百余篇文章,我从中真正看到了一个典范,在时代巨变带来的混沌中,这位在教学中坚守“古为今用”的人文教授,深入社会,在公共领域里脚踏实地展开行动,并且把切实的经验带回课堂,丰富了教学相长的营养。令我感慨的是,在这样的时世,人文教授多么容易躲进学术的金字塔独善其身。李瑞腾教授则不然,天下事,事事关心,不但“进出编辑现场,在出版社负责图书生产,在报社主编副刊,转化学术经验于编务,实践文化理念”方面大有建树,同时,依据这些经验的积累,这位教授“不畏行政之重层复杂,且能善用行政力量以策划推动公众事务”。无数的所行所思、计划、实践,成就了这本热情洋溢的文集。我们看到一位急流勇进的人文教授的作为以及他对整个社会的积极贡献。

身为写作者,我尤其重视李教授对于文学写作的意见。在《从作者到读者的通路》一文中,李教授谈到了他的“文学社会学”课程计划,其中“从创作出发的所有‘文学活动’”都有一个复杂的结构,形成一个“人文生态”。“文学的外围,包括政府、政党、企业、学界等等存在状态”影响着文学的活动。“影响一整个时代或世代的外缘因素都有可挖掘之处;更进一步说,通过文本看作家如何对应其所存在的大小社会?个人意志与时代群体意识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联?凡此皆可纳入这样一个领域进行研究。”于是,传播媒介对文学产生的影响,以及文学的表现对传播方式、传播效果所产生的影响,都已经进入人文学者的研究视野。

李教授在一个文艺营演讲中曾经“订了一个题目叫‘新诗社会学’,从诗生活、诗社会谈起,然后话分两头。一边是诗坛、诗社、诗会、诗奖、诗教,一边是诗刊、诗集、诗选、诗话、诗评、诗史”。自然是痛快淋漓,皆大欢喜。于是“诗,乃至于文学的多元性与活泼性,是一个本然的存在,可以开发得更广阔,更深邃”。更进一步,作家文字文本是绝对重要的,李教授“曾长期撰写文本细读之诠释文章,七○年代新批评影响台湾正热之际”,是李教授“文学养成教育最重要的阶段”。近年来,他也曾开设“文本解读能力训练”课程。他“之所以长期讲授‘文学社会学’,主要是想借此打开研究生的文学视野,并学习不同于旧传统的文学研究”。

然则,“‘传统’与‘现代’,一直被误解成相对立的两个概念,以至于追求现代而反传统或扬弃传统的说法,不断地出现在各种不同的文化论述领域之中。实则‘传统’是流动变化的有机结构,是‘过去性’的多因集合。一个传统的形成需要时间,更有数不尽前贤的智慧在其中”。李教授如是说,语重心长。

文从字顺,以人为本,本就是包括华文文学在内的世界文学的“传统”。经过二十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相当短暂的各种标新立异,世界文学,自然也包括华文文学,再次有机会“回归”传统,也是明显的趋势。何以如此?因为时代动荡、新潮汹涌,并没有给人类带来祥和与宁静。人们从“颠覆传统”的文学、艺术、电影、戏剧、音乐里感受到全盘不懂、希望渺茫、杂乱无章、兴趣索然,于是自然而然地呼唤“传统”。然而,再度降临人间的“传统”已然接受了时代的淬炼,依然“文从字顺”,依然“以人为本”,依然“感时忧国”,却在艺术元素的安置上、在表现形式上,有所变化。这样的变化是读者、观众、听众能够理解和接受的。

身在非华语环境的“海外”,远离编者、读者的华文作者们早已从“留学生文学”走进了“移民文学”,甚至更进一步,“落地生根”,有了全新的体悟。我自己并非“移民”,再加上三十年的中国大陆经验以及四十年的美国外交圈生涯,已经从令刘绍铭先生“涕泪交零”的写实文学走向视野更为开阔的文艺复兴以降以人为本的文学书写。传记文学如此,小说艺术亦如此。然而,字里行间,人的尊严、人性的美善却较过往的书写更加坚实、璀璨,那正是一种抗衡,用以抵抗混沌世界的荒谬。

站在人文教育第一线工作的李瑞腾教授这样说:“古今之间一线牵,这一以贯之的‘线’便是可传之‘统’,是一种思想、一种精神,薪尽而火传,传的正是光亮,正是‘神’,而不是有‘形’之薪。明乎此,大陆三四十年代的文学如此,新时期的文学如此,日据时代以降的台湾新文学亦复如是。”

时代所赐,李瑞腾教授相当重视的海外华文文学也正走在同样的路上。

翻开2013年6月15日下午四点钟的旅行记录,那时,圣彼得堡大雨迷蒙。我走进了位于莫伊卡河滨路12号的普希金故居纪念馆。1837年2月10日(俄历一月二十九日),未满三十八岁的伟大的俄罗斯诗人、小说家、剧作家普希金在这里辞世。在此之前,他和家人在此地住了几个月。他去世之后,家人散去,公寓改观,直到二十世纪才得以修复,尽可能地恢复了原状。这个留有他生前最后痕迹的地方,在他逝世一百周年的时候对公众开放了。在书房里,书墙之外还有用以间隔的巨型书架,一张猩红色皮面的旧沙发放在书架下,一步之遥便是写字台,台面上纸张凌乱。在为了自己和妻子的名誉,与恶棍丹特斯决斗之后,腹部中弹的普希金在弥留于世的两天中,忍着高烧与剧痛的煎熬,在这里留下了最后的笔迹。

我的旅行记录皱皱巴巴,雨水抑或泪痕,已不可考。俄罗斯文学于我而言,是重要的营养,其中最早读到的便是普希金的诗歌,那样朗朗上口的诗歌是我的儿童读物。少年时期,他的叙事长诗与小说便是我的案头书。在我长达七十余年的阅读历程中,从未离开过的一位作家,便是亚历山大·普希金。

普希金的创造力是非常惊人的。1826年,结束了被流放的生涯之后,普希金忙于感受生活的美好与刺激,社交、赌博、决斗、恋爱、写诗,忙碌异常。其中的重头戏自然是追求名媛叶卡捷琳娜·乌沙科娃,最终却因为算命先生的误导而无奈放弃。1830年,普希金开始追求娜塔莉娅·冈察洛娃,并在5月订婚。然而,冈察洛娃家道中落,无钱筹措嫁妆。普希金的父亲出手帮助,将距离莫斯科数百公里之遥的博尔金诺家族庄园送给普希金应急。因此,普希金在9月初离开莫斯科前往博尔金诺处理产权,却受到当地瘟疫影响,暂时无法返回莫斯科,于是全心完成小说《棺材匠》。9月14日完成《驿站长》,9月20日完成《村姑小姐》,10月14日完成《射击》,10月20日完成《暴风雪》,成就了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集《别尔金小说集》。不仅如此,10月上旬还完成了一部叙事诗,10月下旬至11月底接连完成三部戏剧。返回莫斯科后,他在12月底出版剧本《鲍里斯·戈都诺夫》,稿酬一万卢布。这个剧本后来被改编成著名歌剧。在这一年里的9月到12月,创作量如此丰沛,几近神话。其中,初版时假托“作者为贝尔金,普希金本人只是出版者”的五篇短篇小说则开拓了俄罗斯小说艺术的黄金时期,小说集再版时虽然仍然沿用原书名,但众所周知,作者就是普希金。1834年,中篇小说《黑桃皇后》出版。至此,普希金“俄罗斯文学之父”的地位已然坚如磐石。正如小说家果戈理所说:“普希金是一个特殊现象,也许是俄罗斯精神的唯一现象……他的俄罗斯天性、俄罗斯心灵、俄罗斯语言、俄罗斯性格,就像景色映在凸透镜上那般,映得如此纯净,如此澄澈美好。”

短篇小说《射击》讲述的是一位神枪手西尔维奥的故事,普希金极为老练地使用第一人称叙事,西尔维奥的形象、言语只能从“我”的叙说中展现。神枪手在军队里的权威地位十分稳固,因其“枪法已经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境界。如果他有意要一枪打掉随便哪个人帽子上的梨子,我们军团里的每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头献出来让他放梨子”。此人有丰富的手枪收藏,日常活动的重要内容便是手枪射击,因之,其住所墙壁上满是弹洞。然而,他离开了军队,因为曾经威胁到他的一位敌手就要成婚了,西尔维奥在这位敌手的软肋暴露出来的时候,决定要给予对手致命的教训。巨大的悬念要等到叙事者离开军队并且认识了一位伯爵,才能揭开。西尔维奥教训的正是这位伯爵,戏剧性的情节通过伯爵的叙述展开。这一次的决斗由惊慌失措的伯爵开始,子弹射中了一幅画。在伯爵夫人的哀求声中,西尔维奥看到了对手的胆怯。临走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被伯爵射穿的画,随手甩出一枪,子弹就那么精准无误地击中了伯爵射出的子弹。众所周知,普希金本人有过三十次决斗经验,因此在细节描写方面一出手就见巨匠风度。伯爵早先羞辱西尔维奥的做法简单而直接,他一枪打中西尔维奥的军帽,在等待对手还击时,他从自己的军帽里拿出樱桃来吃,将果核吐到了对手面前,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胆怯。多年后,西尔维奥用那随手甩出的一枪,压住了伯爵射出的子弹,留下了永久的教训与纪念。普希金信手拈来的平实书写展现出迷人的英勇之美,彰显出普希金自己对于维护个人尊严、绝不随意取人性命的“决斗美学”的坚守。

同理,热爱赌博的普希金本人自然是各种牌戏的大行家,写来顺手之极。但是,他毕生谨守“见好就收”的自我约束,将输掉的本钱赢回来就放手,从未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更进一步,他对于“贪得无厌”的行径十分痛恨。这一点,我们在他《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里看得非常清楚,全世界的小读者也都从这篇美丽的童话中了解到做人不可以贪心的道理。短篇小说《黑桃皇后》正是这样的佳构,巧妙地将世上并不存在的“赢钱秘籍”纳入,使得暴戾、虚伪、不择手段的赌徒落入悲惨的命运。是的,命运的不可逆转正是普希金所信奉的宿命论。就拿他自己的经历来说,金色头发的美女乌沙科娃未能成为普希金夫人,普希金最终迎娶了黑色头发的冈察洛娃竟然是听信了算命先生“金发不合”的一句话!那么黑发又如何?我们亲眼看到了黑发美女给普希金带来的厄运。然则,命运之不可逆转却是不动如山的。普希金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小说中描述命运的力量。《暴风雪》的主角并非准备私奔的情侣,也并非误入教堂大门的如意郎君,而是命运之手驱动的那一场要命的暴风雪。人类的渺小与无知在字里行间闪耀着微弱的光芒,几乎无法辨识。震天动地的暴风雪却做出了“正确的抉择”。善良的《驿站长》“痛失”爱女的传奇其实非关“诱拐”,而是那年轻女子选择了更好的生活。命运之手则促成了另外一段美好的姻缘。

普希金波涛起伏的人生阅历、平实的叙事风格、朴实无华的语言成就了许多名篇,让我们一读再读,细细欣赏。

当到了五十四岁的年纪,个人对未来的想象会是什么样?多半的人忙着操心儿女的前程,以及老人家的照顾与安顿。也有很多人想在退休前在工作岗位上再冲刺一番,以便将来的岁月过得比较舒适、自在。没有退休年龄的文字工作者多半希望能够继续写作,能够继续出书。企业家、银行家多半已经在考虑接班者的人选。……

琉璃艺术家王侠军的想法大为不同。他在五十四岁的年纪,“再度与过去告别,正式从十吨的瓷土中,寻找另一个安身立命的理由,并作为知天命后的人生脚注”。琉璃的历史源远流长,千变万化,到了王侠军的手里,已然新颖独特,登峰造极,在国际舞台上熠熠生辉。这样的成就难道还不够吗?王侠军却跟随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走,坦然接受一千八百年民族传统瓷业工艺的高度挑战,跨越了八千年人类陶瓷文化风格的创意鸿沟,走上了瓷器制作的险途,终将超越了传统工艺文化的精美、前卫、造型玄妙的瓷器献给了这个世界,带给人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潮瓷器——集庄严、宁静、亲切、如意于一身的白瓷,可使用、可观赏,值得典藏。

2014年,台北大块文化出版的《明白学》不但道出这位杰出艺术家的心路历程,而且让我们看到了他一步一脚印将创意付诸实施,挑战传统工艺而屡败屡战的艰难,以及扬帆海上持续前进途中的诸般美好。艺术家回顾前路,语重心长,为困在职场中的创意工作者提出颇具建设性的理念:“周延性,全面考量,兼顾里外。原创性,找到事半功倍的方法。”言简意赅地释放出善心与助益。

瓷器,无论东方或是西方,都有着相近的形制,多半是圆形、筒状,只有大小、深浅的不同。行家们能够发挥创意的部分是器皿的厚薄、釉色的魅力。为什么非如此不可?“门外汉”王侠军就带着这个巨大的问号“闯入了一个完全陌生而被遗落的战境,没有人迹,它是荒芜的,被遗忘忽略甚久了,因为在人们心中那是块禁地”。

用了三年的时间,走访全球各地。无论怎样赫赫有名的瓷器制造者,面对王侠军的设计图都摇头,认为这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是无法实现的幻想。从纸上的线条到毫无瑕疵、晶莹如玉的瓷器之间的遥远距离是无法想象的,只管设计与规划,后面的制作请人代工的想象彻底地消弭于无形。也许,只有亲自动手一途了。

1994年,王侠军带着茶具纸模型来到了日本瓷器大厂日光(Nikko),得到的回答相当具体:这个平面会因为瓷土高温收缩而产生凹陷,这样的提耳也会因为高温柔化而变形。主人带着客人参观几乎完全自动化的工厂生产线,王侠军终于了解,工厂并非什么都能做的地方。然而,日光(Nikko)毕竟不凡,还是留下了王侠军的设计图,表示会找手工制作的下游厂试试看。

半年后,在对一切不抱任何幻想的心绪中,王侠军收到日光(Nikko)寄来的一个包裹,“长年躺在A3纸上的设计图像竟然以瓷的材料首次呈现在cbc47df82fc08b0f8bbad1b1b701d19a眼前,一只精确、时尚、优雅的杯子散发着梦幻般自信的光泽,在一连串毫无头绪的挫折迷离中,它郑重地宣布了正面而肯定的谜底,泄了气的希望又鼓胀起来,几乎崩塌的向往再度耸立,从杯子的色泽意象看到明亮的未来希望,所有被判极刑的设计图纸有了平反的可能”。更令人激动的是,日本工厂不但分文不取地为一个陌生人排忧解难,而且用同时寄来的四个形状不同的精美瓷片托具提醒,为了防止瓷器于高温烧制时走样变形,必须使用“鹰架”,这些瓷片托具同样需要精准细致、一丝不苟地单独开模制作。因此,王侠军明白,完成新型的设计,其工程较传统造型复杂烦琐很多。将荒芜之地变成百花盛开的精致庭园,需要的勇气与精耕细作在日后的实践中得到了印证。

元代“国俗尚白”,直到现代,白瓷仍然营造简约、空灵、自信的时尚氛围。对于艺术家王侠军而言,从颜色多元、华丽辉煌的琉璃,到一尘不染、纯净无瑕的白色瓷器,虽然是巨大的转变,但不变的仍然是艺术家期待借这些载体开展生活美学新视野的远大抱负。2003年,“八方新气”正式成立,设计与研究旋即展开,白色也就成为公司成立之后第一阶段的基因坐标。

2007年,王侠军买进十吨瓷土,自己设厂,开始了艰难的征程。五年过去了,瓷土用尽,成品一件也没有的事实,让艺术家与工作伙伴们清楚了解了自己正走在怎样的险途上。然而,日本工厂做成的那一只杯子一直在提醒他们,隧道尽头的光亮是存在的,工艺上的重重困难是可以靠不断的尝试和改进来克服的。在深探全瓷工艺的岁月里,瓷土终于成为伙伴,“以礼相待。顺其善的灵魂因势利导”。终于,工艺之美得以展现在“深埋肌肤下熟练技艺所展现淋漓尽致的流畅感,出手成章”。艺术家有了愉悦的创作心情,感觉自己可以同瓷器一道携手走得更远。

于是,当我们看到充满禅意的《新气》胡椒盐罐时,不禁会心微笑。面对平正、方直的《形影》壶与杯,强烈感受到“仪式”般的端庄本就是生活美学的重要组成。尖底,提耳为龙的杯子《龙尊》,不但回归洗练、纯净的生命质感,而且展现出日新月异的进取之心。拔地而起的《帝国记忆》茶具组所释放出的豪气干云,令人感受尤深。一夫当关的《日月明》耗时八个月才得以完成,精气神十足。《祥龙献瑞》则“左右伸展,前后扁圆,它完成了圆筒状所无法呈现的胸膛和肩膀,渐收成尖形的双足,营造天大地小、正派工整的意象”。而《风舞》则完全扬弃了传统瓷器的四平八稳,让我们感受风的美感。《随圆》茶具组为两人世界而设,茶壶有冠而无把手,要求冲茶倒茶时须胆大心细,眼到手到。犹如人与人之间的美善、圆融、亲切,最是温馨。

说不完、道不尽“八方新气”白瓷的美好。无论它们在台北一○一还是在著名商场内,只要回台北,我一定到访。2024年2月,我同友人一道探访台北北投“八方新气”总部,展厅里,气象万千、琳琅满目、造型极为新潮的白瓷之间,偶见黑色作品,含蓄内敛,充满力量。心中顿起波澜,在美学的世界里永不停步的艺术家王侠军难不成已经静静地将“八方新气”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