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以后,我国民族矛盾和社会矛盾加剧,各地农民运动风起云涌。1851年,洪秀全在广西桂平金田村发动起义,宣布建立太平天国,由此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民运动。清政府军八旗军和绿营军缺乏战斗力,太平军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经湖南、湖北、江西、安徽到江苏,顺江而下,占领南京,改名为天京,作为太平天国的首都,严重动摇了清政府的统治。
太平天国运动爆发时,咸丰帝即位不久,他深感政府军腐败无能,下令各地办理团练,也就是发展地方的民兵组织,以对抗如火如荼的农民起义。1852年,丁忧回乡的礼部侍郎曾国藩接到咸丰谕旨,协助湖南地方办理本省团练。于是,曾国藩组建湘军,并将其逐步发展成为一支重要的军事武装。湘军与太平军展开了多年的争斗,于1864年剿灭了太平军。湘军因此成为强大的军事力量,《湘军志》之《湖南防守篇》称“湘军则南至交趾,北及承德,东循潮、汀,乃渡海开台湾,西极天山、玉门、大理、永昌,遂度乌孙,水属长江五千里,击柝闻于海。自书契以来,湖南兵威之盛,未有过此者也”。
湘人取得如此大的事功,冀有人撰写史书,以流传后世。湘军主帅曾国藩是古文流派桐城派的代表人物,对古文创作有独到的理解,他属意以文学知名的王闿运来成就此事。一则王闿运是知名的文学家,二则王闿运与湘军将帅关系密切。曾国藩去世后,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出面,请王闿运纂修《湘军志》。王闿运答应了修志之事,数年后完成该书的写作,于光绪七年(1881)在成都尊经书院刻板付印。王闿运撰《湘军志》凡十六篇,书中褒扬湘军镇压太平军、捻军等农民起义军的赫赫战绩,也如实描写了湘军初期屡战屡败及内部倾轧等情形。
对于一部著作的出版,读者有不同的评价是自然之事。但《湘军志》的出版,却有决然不同的评价,以致酿成风波,这在著述史上也是少有的。王氏自负史才,有多部史书出版,但他最看重的是《湘军志》。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比作《湘军志》,庶乎轶承祚、睨蔚宗矣。”承祚是《三国志》作者陈寿的字,蔚宗是《后汉书》作者范晔的字,意即他的著作可以与前两部著名史书媲美。不少学者给《湘军志》以肯定的评价。曾国藩的得意门生黎庶昌对《湘军志》推崇有加,认为该书“文质事核,不虚美,不曲讳,其是非颇存咸、同朝之真,深合子长叙事意理,近世良史也”,是一部深得司马迁真传的良史。李肖聃认为:“翁惆怅鸿笔,寝馈麟经,以为秦来文宗,世推班马,殚精史汉,奋志纂修。久放浪于江湖,未回翔于玉署,自撰军志,张我湘人。纪曾侯以绍安阳,述筹饷而师平准,较彼朱克敬、王定安所造,实乃雅俗区分。”对《湘军志》给予很高的评价,强调该书与后作的《湘军记》等相比,有雅俗之分。钱基博在《近百年湖南学风》中论及《湘军志》时说:“及撰《湘军志》,叙国藩之起湘军及戡定太平军本末,虽扬诩功绩,而言外意见,婉而章,尽而不污,焯有史法。”王森然认为《湘军志》“是非之公,当推唐后良史第一”。也有学者持中立的态度,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列举清代史学著作时曾说:“其局部的纪事本末之部,最著者有魏默深源之《圣武记》、王壬秋闿运之《湘军志》等。”但他又说:“壬秋文人,缺乏史德,往往以爱憎颠倒事实。”
反对这部著作的,多是湘军的亲历者,尤以曾国荃、郭嵩焘为盛。据钱基博记载,“曾国荃者,国藩之弟也,自负血战下江宁以佐其兄,劳苦功高,读之而忿,致诘曰:‘皆君故人,何故刻画之?’毁其板”。郭嵩焘是王闿运的老朋友,也对该书予以无情的批评:“王壬秋《湘军志》,均取当时官场谣谤诋讪之辞,著为实录,以相印证,尽取湘人有功绩者诬蔑之,取快悠悠之口,而伤忠臣烈士之心,竟莫测其命意之所在。其颠倒功过是非,任意低昂,则犹文人习气。”郭嵩焘和他的兄弟郭崑焘对《湘军志》眉批评议甚多,后来由郭崑焘之孙郭振墉加以笺补,在郭嵩焘、王闿运身后出版。该书《叙》中说:“湘潭王壬秋先生闿运所撰《湘军志》,为文谲奇恣肆,侈论辨而多舛于事实,识者病之。振墉手录先侍郎公(郭嵩焘)暨先京卿公(郭崑焘)订正是书百数十条,附以笺注,题曰《湘军志平议》。”曾国荃是在职高官,郭嵩焘是湘绅宿望,他们的反对给了王闿运巨大的压力,无奈之下只得将书板交给郭嵩焘销毁。
曾国荃因不满王闿运《湘军志》,又请幕僚王定安另撰《湘军记》,试图抵消《湘军志》的影响。《湘军记》叙事详尽,可补《湘军志》的缺略和偏颇,但曲意逢迎曾家兄弟,故意回避或弥缝各方的矛盾,因而无论是真实性,还是叙事的简洁、文笔的雄健都比不上《湘军志》。
那么,究竟应该如何评价《湘军志》呢?
一是真实再现湘军史事。王闿运自1875年答应撰写《湘军志》,就开始实地走访、查阅军机处资料、请人绘制地图,倾注了大量心血。光绪三年(1877)开始动笔编纂《湘军志》,光绪七年(1881)定稿,历时四年才完成该书的写作。该书力求真实再现湘军史事,对湘军的发展壮大,以及转战湖北、江西、安徽、江苏等十余个省份的战斗历程,做了生动细致的描绘,对湘军水师、营制、筹饷等也做了充分的介绍,提供了宝贵的史料。
二是秉承史家直笔传统。王闿运秉笔直书,无所隐讳,对湘军在与太平军作战过程中的挫折、失误,湘军将帅内部的矛盾、恩怨,特别是对曾国荃在攻陷天京后纵兵劫掠与干没财物等事,都如实记载。如《曾军后篇》,对天京陷落时曾国荃纵兵劫掠、中饱私囊的行为进行了披露,“且言江宁镃货尽入军中,左宗棠、沈葆桢每上奏,多镌讥江南军”。《筹饷篇》“湖南布政使李榕倡言,米捐当先大户,是时曾国荃号有百顷田,于法当上户,榕不能问也”,再现了曾国荃的豪强形象。《曾军篇》“公奸良民妇衢市,所至焚杀。愚民以为官兵不如寇”,写湘军湖北大营兵勇横恣,四处抢掠,给百姓留下“官兵不如寇”的印象。也正因为这些秉笔直书,触怒了湘军将帅,以至于曾国荃认为是“谤书”,对王闿运是“恨而切齿于我”。
三是笔力雄健、文采可观。梁启超评价《湘军志》:“要之壬秋此书文采可观,其内容反不如王定安《湘军记》之翔实也。”他既认为该书内容不如《湘军记》翔实,又说是清代史书中“其局部的纪事本末之部”最著者,重要的原因是该书“文采可观”。这确实也是《湘军志》值得肯定之处。王闿运是文学家,其史笔处处可见文采。《湖南防守篇》曰:“萧朝贵设幕城南,有杨生者,误以为达官,上谒献策,朝贵颔之。俄而寇将至,怪问:‘何人?’朝贵曰:‘此杨先生,条程事者。’生觉,蒲伏幕后,逾山走。”杨生没有分清敌我,就贸然献策,一个迂腐的读书人形象跃然纸上。这篇还写道,“然寇与官军均跧伏屯内,屯外一里,行人来往自如。入城者唯避南门,其余六门皆可缒以出入。衢巷间妇女娭游,酒食过从盛于平时,忘其为围城焉”,可见大敌当前时,长沙城防备松懈,百姓耽于享乐,太平军所向披靡也就不足为怪了。
四是掌握史料失于片面。该书以大量的笔墨抒写湘军人物和战绩,而对太平军的史料掌握不够,所述的内容难免片面,甚至有不少史实的错误。如《湖南防守篇》说天京内讧,“洪秀全又杀昌辉,而召大开。大开不敢还,遂为流寇”,这显然与事实不合。在洪秀全杀害韦昌辉之后,石达开回京辅政,次年才分裂出走。又如,“然而洪寇之盛,则亦由湖南始。始合围而纵之,后起偏师追而歼之,岂天数耶?一二人谋力之所致也”。这让郭嵩焘反感,评议说:“平寇者,湘军之力也;纵寇而使之东窜,当时大帅为徐广缙,在湘军未起之前,于湖南无咎也。此等叙述,低昂抑扬,徒滋后人疑。”郭氏兄弟的评议,并非全是出于情绪,不少是有实事依据的。
总的来说,《湘军志》的史学成就是值得肯定的。虽然在初版后遭受毁板的厄运,但后来又多次重印。《湘军志》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由岳麓书社整理出版,李沛诚先生点校。整理依据的版本为光绪十一年长沙斠微斋本,并用光绪七年成都尊经书院初刻本及沪上活字本《湘军水陆战纪》对校。这次收入《王闿运全集》,重新加以编校,力求更臻完善,谨以此文对仙逝的李沛诚先生致以深切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