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居山洞四个月

2024-10-23 00:00:00余凤高
书屋 2024年10期

为什么一个人每晚都在大致同一个时间入睡,每天一次,相隔二十四个小时,而不是十个小时或者三十、四十个小时?这是因为人生活在地球上,大脑的节律是由照射在人的眼睛视网膜上的光线来指引的。地球每二十四个小时(实际上是二十三小时五十六分钟)自转一圈,以致太阳看起来是以二十四小时为升降的周期,从而作出相应的反应。

如此说来,如果一个人生活在金星上,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因为金星上的“一天”长达地球上的二百四十三天,人会睡这一天中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连续睡八十一天吗?并且还会使人的内分泌和体温节律被打乱吗?那么,如果生活在没有昼夜之分的飞船上,将会发生什么呢?——太空科学家们希望在将宇航员送入太空之前,尽可能多地了解这些情况。

为了获得有关的数据,美国和其他发达国家都在进行这方面的实验研究,其中最著名的是年轻的意大利女子斯蒂凡妮·弗里尼(Stefania Follini)所进行的一次自体实验。

斯蒂凡妮虽然是一名室内设计师,但是对探求自然和人体的神秘怀有极大的兴趣。1988年,美国先锋前沿探索公司(Pioneer Frontier Exploration)和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为一项昼夜节律实验研究选拔实验者,年龄二十七岁、体重五十多公斤的斯蒂凡妮具有“内省的天性”和“心理的素质”方面的优势,加上她体形娇小,个性坚强,拥有“柔道黑带”,还曾在约翰逊航天中心接受过多次医学测试,从而在二十名候选人中脱颖而出。

实验场所在美国新墨西哥州一个被废弃的山洞中。这个洞穴,是著名的卡尔斯巴德岩洞群中的一个,内中主要的“房间”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场那么长,天花板比一般房屋的天花板略高一些,平均高度为四米,位于地面以下约九米处。地面上的沙漠,白天酷热难耐,到晚上,可能就寒冷刺骨了,但洞穴内始终保持在二十摄氏度左右。斯蒂凡妮须自愿将自己隔离在洞中的一个丙烯酸玻璃房间里,远离外界。实验开始前两天,斯蒂凡妮告别了在罗马的家人和朋友,说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不会见到他们,纵使通过电话或收音机,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她只能收到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同时,她也告别了“1月12日绚丽的日出”。她说:“我看着这一切,仿佛那是最后一次看到日出。”

斯蒂凡妮是在1月13日凌晨三点进入洞穴的,因此洞穴的黑暗不会对她造成太大的冲击。她在与她合作的科学家团队的陪同下,从地面上的一个小圆洞爬下洞穴。他们陪伴她度过了两个小时后就离开了。接下来的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斯蒂凡妮就只能是她一个人了。

斯蒂凡妮一直梦想着这一天的到来,她曾无数次想象过洞穴里的生活。现在终于开始。当金属盖“哐当”一声盖上时,斯蒂凡妮曾想:“呀,他们不是在开玩笑吧?”但是随后,她想的只是“现在,他们要看我将如何应对(这项实验)了”。

进洞之后,斯蒂凡妮就在地下的玻璃房间里安顿下来。这里没有外墙,因为科学家们需要通过摄像监视器清楚地看到她。房间有置放用品的架子、桌椅、电脑和医疗设备,但没有钟表。荧光灯和射灯照亮她的整个栖息地。她可以把光线调暗,但不能关灯。栖息地边界之外的洞穴空间一片漆黑。一个小小的“浴室”是她唯一可以避开摄像头的地方,浴室里有一个化学马桶和一面镜子。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只用毛巾和瓶装水“洗澡”。

为了娱乐,斯蒂凡妮带来了四百本书,包括美国作家亨利·米勒的《北回归线》、意大利作家路易吉·皮兰德娄的作品、美国摇滚艺术家鲍勃·迪伦的诗和歌曲,以及有关洞穴探险的书籍,还有一本英语语法教科书和一部意大利语词典,等等。另外,她还带了吉他、扑克牌、绘画材料和一本日记本。斯蒂凡妮声称“我有各种各样的朋友”,有两只友好的老鼠,以及几只青蛙和蚱蜢。

作为一名室内设计师,斯蒂凡妮对这种不同寻常的居住安排也很感兴趣:“只要空间设置得合理、设计得精巧,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生活应该是一种美好的体验。”此外,她也喜欢洞穴,它让她感到遥远,但也感到很安全。

这样想过之后,斯蒂凡妮就开始安排她的日程,只是白天和夜晚的长短,得完全由她自己来确定。起床后,她要进行常规的血压、体温、心率检查,要收集尿液,并将检测的结果输入电脑,供上面的工作人员采集研究。接下来,她用酵母泡茶,用一种名为“向太阳致敬”的瑜伽运动来热身。她准备好早餐,然后看书、画画、玩牌或弹吉他。午餐后,她开始锻炼、阅读、打盹,然后再锻炼。她做柔道、太极拳或健身操。如果她懒得不想运动,就会拉拉耳朵,像有些人拍打脸颊那样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她再做饭、看书,困了就上床睡觉。

与此同时,洞穴外面的科学家们就用摄像机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并通过麦克风窃听她任何的声息。另外,他们还要在她睡觉时观察她的眼球运动,以了解她梦的周期,并要收集她预定留在洞口附近的血液和尿液样本,装入小小的容器里,然后用绳子通过一根管子拉到地面上。

一天又一天下来,斯蒂凡妮觉得困倦的时间越来越晚。没有外界光线的提示,她大脑中的睡眠与觉醒的“时钟”可以自由“创建”新的生活节奏:她的睡眠周期从二十四小时延长到二十五小时、二十八小时,甚至更长。如1989年1月,她在早上六点到九点间醒来;可是几个星期之后,按照外界的时钟算,她要在中午左右醒来;又过了几个星期,她要到晚上八点左右才醒来。在这超长的“夜晚”里,她会梦见书中的事物,或者梦见自己在星空漫步。

在这些时日里,斯蒂凡妮有时还要进行额外的医学检测:她在头上绑上电极,用来检查脑电波;她抽出自己的血液,倒入含有防凝血化学物质的试管中。科学家们就通过洞穴天花板上的管道,将这些小瓶拉上来,送到不同的实验室进行激素和血细胞的测量。他们还冷冻了一些血液,以便日后分析其中的钙含量。

斯蒂凡妮还测试自己反应的时间、手指的协调和注意力的情况。其中的一些测试是以前空军、海军或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用来检查飞行员的。

实验期间,卡尔斯巴德当地的人们也在猜测这个被遗弃的洞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天,一个叫杰森·埃斯蒂斯(Jason Estes)的十二岁孩子去到那里,想要看看电脑。十三年后,杰森回忆说,那天,“科学家们向我展示了一切,并问我是否愿意发送一条信息”。在这之后,杰森就每星期去两三次,通过电脑与斯蒂凡妮聊天。他们谈论意大利和美国的日常生活。杰森说:“我必须小心谨慎,不能(向斯蒂凡妮)泄露当时的日期或时间,甚至连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能说。”斯蒂凡妮抽空用彩色铅笔给杰森绘制了一幅幅精彩的卡通画,放到放血样的容器里送给这个孩子作纪念。

斯蒂凡妮偶尔也会离开她的“房间”走到黑暗的洞穴中。她经常看洞穴里的蜘蛛,并给它们一点吃的。她还和几只小老鼠交上了朋友,给它们起名叫朱塞佩(Giusepp)和尼日塔(Ninetta)。她给它们食物,给它们装满水,让它们在水里游泳,还和它们交谈。“不过很难和老鼠辩论,”她后来告诉记者说,“因为它们不顶嘴,所以总是我对。”

后来,斯蒂凡妮感到自己已经可以和周围的环境和谐相处了:“我觉得自己就像在洞穴里出生的一样了。”并说“这是我唯一能想象的生活”。

在洞穴里,斯蒂凡妮只觉得她入睡和醒来的时间越来越没有规律了。有时候她会从早上六点半睡到第二天中午,共睡上三十个小时,然后她又可能会接着睡上十二个小时。

她很难测量时间。十四个小时的睡眠,似乎就像两个小时的午睡。因此,“一日三餐”的间隔时间就越来越长。她的体重开始下降了。她猜想,这大概是因为她比平时吃得少的缘故。实验结束时,她的体重下降了十一公斤,只有四十公斤左右。她的月经也停止了——这是体重快速下降的常见现象。白细胞的数量增加了,而另一些血细胞则减少了。她的巨噬细胞变得更加活跃,制造出更多的抗感染化学物质。在宇航员身上也会出现类似的免疫系统紊乱。只是在太空飞行中,还夹杂有许多别的因素,如失重、过量的辐射、浑浊的空气,以及与世隔绝和不正常的时间差,等等。宇航员还要应对起飞和着陆时的压力。

1989年5月22日星期一早晨,斯蒂凡妮仿佛被闹钟唤醒。意大利团队为她打开了扬声器,让她听到了声音。这意味着她的实验已经结束。当她像沙漠里突然出现的一只草原犬似的从洞里爬出来时,大约四十名记者和摄影师聚集在洞口周围,一起向她欢呼鼓掌。来自罗马的一个电视摄制组在拖车顶部架设起了设备。来自卡尔斯巴德的居民也开车来了。

见到大家,斯蒂凡妮很是兴奋,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她似乎并不介意洞穴外面明媚的阳光和四十摄氏度的高温。一位科学家递给她一副太阳镜,让她戴在原来的眼镜外面。

“哇,伙计们!”斯蒂凡妮惊呼道。“我喜欢阳光,它太美了。”她很高兴能再次与人们相处。她说别人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她还问,她的电脑伙伴杰森是否来观看了。杰森确实来了,他送给斯蒂凡妮一束花,这是他母亲特意挑选的。斯蒂凡妮拥抱了他,并以意大利方式在他的两颊各亲了一下。斯蒂凡妮告诉记者,实验很轻松,她在洞里过得不错。第二天,她又说:“我想(现在)我会比……以前想得更多,想得更多。我可能会更加外向。我会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可能会把自己看得更重要。我更爱我自己了,因此,我也会更加爱这个世界。”当被要求猜测这天的日期时,斯蒂凡妮回答说,大概是3月14日或15日。她以为距离实验开始仅仅过去了两个月,因为在洞里,她一直都在数日子。但事实上,她在这个洞穴里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要长一倍。

从洞穴中出来后,人们发现斯蒂凡妮“脸色苍白,身体消瘦”。她在洞内主要是以豆类和大米为食,干果、海藻和奶酪等食物供应充足,还能在容器里种出新鲜的麦芽和水芹,但不会有新的日用品送来。斯蒂凡妮腰部的椎骨变得脆弱,她几乎像一个老妇人了。这可能是因为她的食物中缺乏维生素D。虽然阳光可以帮助人体制造维生素D,但斯蒂凡妮没有任何沐浴阳光的机会。她回顾这项历时四个月的实验时说,在洞中她不能获知外界时间的线索,并在很大程度上与家人隔绝,但那里始终都很凉爽、黑暗、安静,没有阳光,没有鸟鸣,没有车辆的噪声。

在与前来迎接她的人们交谈时,斯蒂凡妮告诉报社记者说:“我知道科学界对这(她的实验)有很大的兴趣,我想做出自己的贡献。”她补充道:“我的短期目标很简单……就是更多地了解我自己,测试我自己在洞穴等环境中独自生活的能力。从长远来看,我真的希望自己能以不同的方式体验生活,希望自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8435bbdbe6482d0cd8728a22698329d8在交谈中,人们发现实验中产生的时差问题,对斯蒂凡妮的思维也有影响。在以往的隔离实验中,志愿者们还遇到更大的问题,如在1972年,一位叫米歇尔·西弗尔(Michel Siffre)的法国地质学家在得克萨斯州的午夜洞穴中度过了六个多月。临近结束时,他的思维和手部技能都退化了。在阿肯色大学进行的一项研究中,一名妇女被隔离在一栋建筑物而不是一个山洞里,由于不停哭泣,不得不被带出来。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戴维斯分校的一项研究中,另一名志愿者甚至自杀身亡。

斯蒂凡妮在卡尔斯巴德又待了几天。她会见了市政府的官员,对他们的帮助表示感谢。她被授予卡尔斯巴德市荣誉市民的称号。她对媒体的关注感到惊讶,说她长期与世隔绝的感觉就像“一场梦”,但“我在洞穴里很快乐。我现在很幸福”。

斯蒂凡妮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她被安排在休斯敦接受更多的医学和心理测试。她现在又可以吃面包了,这是她最喜欢吃的食物。她开始巡回宣传,常从一个时区跨到另一个时区,导致她身体的“时钟”还得再过些时日才能稳定下来。在巴黎,她对记者说:“我愿意再来一次这样的实验,因为……在洞穴里我没有被囚禁的感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但是当她最后回到意大利安科纳的家时,实验的影响还是挥之不去,她有八个月没来月经。另外,她仍然无法集中注意力。几个月来,她的心脏和血压节律一直都不太正常,一些血液化验结果也是如此。离开山洞约一年之后,她接受了最后一次医学检查。

1990年1月,在斯蒂凡妮走出洞穴约八个月后,另一名洞穴实验的志愿者,比斯蒂凡妮早五个月进入法国的一个洞穴的三十二岁法国洞穴探险家韦罗妮克·勒古恩(Véronique Le Guen)自杀身亡。她在洞里待了一百一十一天,接受过数以万计的医疗测量。但就在她离开洞穴一年多之后,她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韦罗妮克可能是因为生活中的其他问题而自杀的。斯蒂凡妮对这一消息深感震惊,因为她在山洞里的时间要比韦罗妮克长三个星期。她说:“当我听到韦罗妮克的死讯时,我非常痛苦。”

实际上,斯蒂凡妮在实验结束后的感觉是喜忧参半。她对一些记者说:“我现在可以做一些我不知道自己能做的事情了。”她还说:“但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了。”

斯蒂凡妮的实验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促成另一项宇航员的隔离实验。缺乏研究经费可能是一个原因。那么,她的这个实验到底有什么价值呢?科学家们认为,她的实验确实有助于进一步了解隔离对血细胞、心脏、精神、内分泌,以及免疫系统的影响。

科学正是在这样“点滴”的了解中正常前进的。生活在今日的人们就受益于数百数千年来医学知识的“点滴”增长。例如,如今我们对疼痛、过敏、感冒、心脏病和癌症的知识越来越多,治疗效果也一年比一年好,尽管我们还不能完全治愈其中的某些疾病。涉及宇航员的生理学还不成熟,在前往火星或更遥远的目的地的漫长旅途中,宇航员能否保持头脑清醒和骨骼强壮,能否保持心脏正常跳动,能否控制感染等诸多问题,只有通过在太空中进行更多的实验和测试之后,才会获得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