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代有个人叫阮瞻,是阮籍的侄孙辈。据史书记载,此君“性清虚寡淡”,“神气冲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个“躺平”青年。他的琴弹得很好,因此经常有人上门听琴,他则不管贵贱长幼,都认真献艺。其表兄潘岳最是过分,总是夜以继日地听琴,他也没什么脾气,一直奉陪。阮瞻做过官,都是记室参军、太子舍人之类的小公务员,也没什么可以称道的政绩。这些个做派在魏晋时算不了啥,比起他大名鼎鼎的叔祖更是不值一提,他之所以名垂青史是因为主张“无鬼论”。阮瞻读书问学不求甚解,对有鬼无鬼这个课题却颇有心得,经常跟人争论,辩锋无碍,罕见其匹。要知道,在当时人们的观念里,鬼神的存在就跟太阳从东边出来一样,是确凿的“事实”,不是有待证明的论断。因此,大家平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缺乏相应的理论准备,单凭一股子维护主流价值观的冲动,与阮瞻舌战,鲜有不败。阮瞻就在这种你看不惯我又灭不掉我的状态中“润”了好些日子,年近而立突然死了。
他的对头们应该是大大松了口气,深信这就是阮瞻宣扬“无鬼论”遭到的报应。但他们依然余恨未消,觉得对于阮瞻这种人,即便已经死了,也是不抹黑不足以平民愤,于是便流传出这样的段子:某日,阮瞻家有客来访,两人大聊名理,扯到了有鬼无鬼。客人口才很好,阮瞻从未遇到如此高手,但辩到最后,阮瞻还是占了上风。客人这时脸色不好看了,对他说:“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最后打出一记撒手锏:“我就是鬼!”言罢,就变成了一个鬼,须臾消失。阮瞻再聪明再“佛系”,哪遇见过这种情况呀,顿时嗒然若丧,说不出一句话,不久即亡。
这个故事在当时广为流传,《搜神记》《幽明录》都有收录。动口的问题最后通过“动手”解决,完全是胜之不武。这一方面反映了有鬼论阵营的无奈,另一方面也说明取得对阮瞻的胜利是多么重要。
但这事儿还没完。三百多年后,也就是唐贞观年间,李世民令邢国公房玄龄组织一帮人编写《晋史》。里面有阮瞻小传,总共几百字,最后一段居然就是阮瞻遇鬼而亡的传说。这就很有意思了,六朝志怪、唐宋传奇写点鬼神之事,我们只当是小说家言,姑妄听之而已,不会觉得有何不妥。但《晋史》是国家层面编纂的正史,原则上是不容虚构的,却塞进了这种荒诞的人鬼之辩,这就像几百年之后,历史学家把穿越剧当作我们这个时代的史料。
一说到“志怪”,我们就以为是魏晋人的虚言戏说,其实所谓“志”,意思就是“记录”,这个谓词已经明确地表达了当时人的态度——他们干的是纪实,而不是虚构。因此,干宝在《搜神记》序言中说:“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及其著述,亦足以明神道之不诬也。”如果所言非实,又怎么能明神道不诬呢?关于这个问题,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和《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曾反复指出:“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六朝人之志怪,却大抵一如今日之记新闻,在当时并非有意做小说。”“他们看鬼事和人事,是一样的,统当作事实。”房玄龄对待此类奇闻逸事的态度,大约跟干宝等人差不多,他们内心深处倾向于认同这些鬼神之事。
钱锺书先生《管锥编》有一则专门讨论“无鬼论”,提到的文章有《太平广记》之《崔尚》《阮瞻》《宗岱》《施续门生》,以及《宋书·范晔传》《新唐书·林蕴传》和《五灯会元卷六·亡名官宰》。钱先生未提及的篇目至少还有《云斋广录》之《无鬼论》和《聊斋志异》之《小谢》。这些故事基本上是同一主题——不信鬼却偏偏遇见鬼。主人翁的结局有如下几种:死于鬼、被鬼羞辱或娶了鬼女。无论结局悲喜,表达的意思很一致,就是不信鬼的人被“事实”狠狠打了脸。其中范晔是《后汉书》的作者,对于其生平,《宋书》一方面说:“晔常谓死者神灭,欲著《无鬼论》。”另一方面又说:“至是与徐湛之书,云‘当相讼地下’。其谬乱如此。又语人:‘寄语何仆射,天下决无佛鬼。若有灵,自当相报。’”不长的一段文字尽是夹枪带棍,讥讽范大学者当面说人话背地里信鬼,人品大有问题啊!
然仅我阅读所及,不见“无鬼论”有文字流传。庶几相似者是南朝人范缜的《神灭论》。在我们的唯物史观叙事中,“范缜是一个杰出的无神论战士”(《中国无神论史研究》)。但《南史》说他“性质直,好危言高论,不为士友所安”。竟陵王萧子良招了一帮高僧与之辩论,范缜舌战群僧,“子良集僧难之而不能屈”。后来,狂热信佛的梁武帝觉得范缜的主张对自己的崇佛之道构成重大威胁,又组织了一批文人跟他辩论。说实在的,双方的形而上学水平都很一般,论证方法主要是类比推理。比赛结果有些扑朔迷离,据我看过的几部中国思想史,基本上是宣布范缜大获全胜。对手的“无耻进攻”和“粗野谩骂”,他都不屑一顾。但此事始末载于僧祐编撰的《弘明集》,这是一部以护法弘教为宗旨的文献汇编,其序云:“道以人弘,教以文明,弘道明教,故谓之《弘明集》。”范缜“不信鬼神”“盛称无佛”,如果将他取胜之事收在书里,岂不是自黑?难道僧祐是范缜方面的卧底?他即便气度再大,也不至于出此昏招吧!因此,只有一个合理解释:在僧祐看来,范缜是败的一方,至少没占上风。举个例子:
范缜形神论有个著名的“刀利之喻”,把形神关系比为“刀刃”跟“锋利”:“神之于质犹利之于刀,形之于用犹刀之于利。利之名非刀也,刀之名非利也。然而舍利无刀,舍刀无利。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这段话的核心意思是刀与利相互依存,他把这种关系定义为“名殊体一”。这个比喻的确精妙,以至于他的现代拥趸认为范缜仅凭此招就已使对手山穷水尽。其实,反方主辩萧琛运用归谬法对此观点进行了有力的诘难:“夫刃之有利,砥砺之功。故能水截蛟螭,陆断兕虎。若穷利尽用,必摧其锋锷,化为钝刃,如此则利灭而刃存,即是神亡而形在。何云舍利无刃,名殊而体一耶?刃利既不俱灭,形神则不共亡,虽能近取于譬理,实乖矣。”萧琛这段话机锋如下:刀成了钝刀,刀还在,锋利却没了,这就说明刀与利是可以分离的,并不是什么“名殊体一”。因此,刀利之喻看上去是一个不错的比喻,道理上却讲不通。围绕一个比喻展开哲学思辨,双方都有逻辑的不严密之处。对于萧琛的反驳,唯物论史家要么付之阙如,要么贬为诡辩。但僧祐敢于把双方的观点都记录在案,显然以为萧琛射出的这支箭已穿破了刀利之喻。
与“无鬼论”相关主题的故事是“不怕鬼”,主要情节分为两类,其一如“无鬼论”的遭遇,就是不怕鬼最后受厄于鬼,如《太平广记》收《灵异集·王鉴》《志怪·顾邵》《夷坚乙志·刘正彦》《耳谈·戚侍郎》《夜谈随录·应声蓝面鬼》等,不是表扬人的勇敢,而是为有鬼张目。其二表现人不畏鬼乃至战胜了鬼。如《搜神记·宗伯定》,写宗伯定夜行遇鬼,通过斗智斗勇把鬼变成一只羊卖掉了。又如《灵鬼志》载:“嵇康灯下弹琴,忽有一人,长丈余,着黑单衣,革带。康熟视之,乃吹火灭之曰:‘耻与魑魅争光。’”
纪晓岚和袁枚都写过此类故事,挑两个合起来看,是一份不错的《不怕鬼指南》。《阅微草堂笔记》写某人入住空宅,半夜有巨鬼怒叱:“你真不怕鬼?”此人应道:“不怕。”巨鬼稀里哗啦表演了一阵恐怖剧,又问:“现在怕不怕?”回答还是“不怕”。巨鬼见硬的一手不行,就来软的,客气地商量:“我也不一定要赶你走,只因为你说大话不怕鬼,想吓唬吓唬你。你现在只要说个怕字,我马上离开,不再与你为难。”那哥们生气了:“我的确不怕,怎么能欺骗你说怕!”巨鬼仰天叹息:“我居此三十多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二杆子。如此蠢物,岂可同居!”言毕奄然消失。《子不语》一篇叫“鬼有三技,过此鬼道乃穷”,写松江“豁达先生”夜行,看见一个面施粉黛的妇人持绳而奔,慌慌张张躲到大树下,绳子也掉了。吕某心知遇见了吊死鬼,但不以为意,拾起草绳揣在怀里,继续大摇大摆往前走。女鬼挡住他的去路,前行前拦,左行左拦,右行右拦;吕某知道这是民间所谓“鬼打墙”,仍然大踏步前进。女鬼遮挡不住,使出撒手锏,长啸一声变作披发流血状,伸出舌头往前跳跃。吕某淡定拆穿女鬼的招数:“你此前涂脂抹粉,是为了迷我。接着挡我去路,是遮我。现在这副模样是吓唬我。三招已过,奈我不何,还有什么招式?!”女鬼终于下跪求饶。
这个话题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曾风靡一时,先后有几本《不怕鬼的故事》出版,其中一种由社科院文学所所长何其芳先生亲任主编,累计销量达二十余万册,影响甚巨。这些图书的出版意在鼓舞人民群众与国内外各种“妖魔鬼怪”作斗争,在当时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
但不怕鬼而死于鬼,跟坚持“无鬼论”而死于鬼一样,对于无神论者是不足为训的。但像“豁达先生”这样的英雄事迹,能否为无神论增光添彩呢?答案令人沮丧:不怕鬼的前提就是有鬼,如果没有鬼就无所谓怕不怕。所以,“豁达先生”只是表现了与鬼斗其乐无穷的勇气,至于对无神论的理论贡献则完全是负值。有没有鬼是认识问题,怕不怕鬼是态度问题,从逻辑角度看,两个问题根本不在一个思维层面。一言以蔽之:在中国古代传统世界观中,不怕鬼是可以有的,但无鬼不可以有。
《春秋左传诂》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礼记·祭统》则说:“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礼;礼有五经,莫重于祭。”说明在中华文明的所谓“轴心时代”,祭祀是国家政治与社会生活中的大事,甚至是头等大事。而《礼记》又将祭的义礼次序分为十个等级,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见鬼神之道焉”。祭祀的前提是鬼神的存在,无鬼神则无祭祀。葛兆光《中国思想史》认为殷周至战国时代,中国人的传统知识主要来自对天、地、人的体验和观察,由此不仅推演出处理各种问题的方技数术,同时也通过想象与比附,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神灵与鬼怪,分别对应天界、地下、人间,而一般社会成员的精神,就在“天神”“地祇”“人鬼”的世界中生活。“所以古代中国人在思考天、地、人、鬼的问题时,总是把这个宇宙当成浑然合一、笼罩一切的整体,并产生一种根深蒂固的秩序感。”“当这些祭祀与仪式渐渐被政治的权威与普通民众确认之后,在这些仪式和制度中包含的一套技术,就可能被当做是很实用的生活策略而普遍适用,而背后隐藏的一套观念就被当做是天经地义的东西而不必加以追问,人们在这些仪式中获得生活的安定,也从这套制度中获得秩序的感觉。”
荷兰著名汉学家高延深入考察过清末福建地区民俗、宗教等情况,然后在大量参阅中国文献的基础上,撰写了六卷本的巨著《中国的宗教系统及其古代形式、变迁、历史及现状》,认为鬼神观是中国宗教的核心:“从上古时代开始,中国人就相信宇宙中无处不存在鬼神,这一信条自然也意味着鬼怪在人类世界无处不在,而且数量众多。”“所以,我们可以将鬼作为中国万物有灵论中最为核心的内容,是中国的灵魂崇拜系统,甚至是整个中国宗教系统的萌芽和开端。”
因此,当一个人说他不信有鬼,就不仅仅是离经叛道,而是在动摇传统社会世界观根基。这些另类即便为数不多,却像落进眼中的沙子,足以引起难以忍受的心身不适。阮瞻们遭到群殴乃至被安排横死,就是意料之事。这种打击“无鬼论”的战术范例流转千年,不断改头换面,出现于各种笔记小说之中。《阅微草堂笔记》一则更是别出心裁:两老儒授徒献县,曾赏月于南村北村之间,只见荒野莽苍,树木阴森。一老儒心里害怕,说墟墓多鬼,咱们还是回去吧。此时,一老者拄杖而至,作揖邀二人坐下,笑呵呵地说:“世界上哪有什么鬼,没听过阮瞻的无鬼论吗?二位看上去都是儒者君子,怎能信那些妖妄之言呢?”接着便摆了一通宋儒的二气屈伸之理,讲得入情入理。二老儒听了这么一番高论,对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不断请教。三人谈兴犹浓,远处出现几辆大车,牛铃声清晰可听。老者振衣急起,舒坦地说:“现当分别,我还是以实相告。泉下之人岑寂久矣,不聊聊无鬼论,也留不住你俩陪我夜话。我只是想找人说话,不是故意戏弄你俩。”然后呢,忽然就没影儿了。
“无鬼论”的厄运,一般是主张无鬼的人碰了鬼。纪公却让一个鬼魂出来大谈无鬼,更具有反讽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