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与人名、笔名和书名

2024-10-23 00:00:00成放
书屋 2024年10期

因《独留明月照江南——怀念我的李文俊老爸》一文而走红的马小起,近来在京举办了她的“小楷作品展”。展览命名为“彤管清扬”,她指出这出自《诗经·邶风·静女》:“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意喻静柔女史。

读了这一段文章,不禁又翻开了《诗经》,一读,难以罢手。过去,只读课本上收录的《诗经》名篇,诸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对“静女”“彤管”之类根本尚未阅及,生疏得很,真是活到老,学不了。

其实,《诗经》丰富多彩,充满奇滋异味,行文游刃有余,妙辞不可胜数,实在是一口取之不尽的深井。“《诗》不仅是美的文辞,而且是美的乐声,故它既是文典,而又可以作为‘乐语’,作为‘声教’为时人所诵习。”“其中有所悲有所喜,有所爱有所恨,也有所信有所望,不过可以说,健全的心智,健全的情感,是贯穿始终的脉搏和灵魂。”(扬之水《诗经别裁》)

《诗经》是一部文学典籍的高峰,以其丰富的内涵和独有的魅力,影响和哺育着一代代后人。一部《诗经》,虽只有三百零五篇,但它的学问,难以穷尽。扬之水写的《诗经别裁》,光参考文献的所自,就列了一百一十八人之多。我们不是专家,只能从欣赏和喜爱的角度,敲点边鼓,学点皮毛而已。

在浏览的过程中,获悉许多学者名人、作家文豪、科学巨子的名字来自《诗经》。屠呦呦因获诺奖,已是家喻户晓:“呦呦鹿鸣,食野之蒿……”“呦呦”与“蒿”,二者连在一起,像是冥冥之中,预示着她日后因研制青蒿素而获得诺贝尔奖。

今年3月仙逝的台湾作家、百岁老人齐邦媛,她的名字来自《诗经·鄘风·君子偕老》:“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她是小说家白先勇的老师,白称她是“台湾文学的守护天使”。

巴金原名李尧棠,字芾甘,他的字出自《诗经·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是茂盛的样子,甘棠则是指杜梨,合起来也就是一枚茂盛结实的果子。

现代作家、新月派诗人、出版家和翻译家邵洵美,他的名字就出自《诗经·邶风·静女》:“自牧归荑,洵美且异。”洵美,原来是形容女孩子的温柔美丽,诗人却别出心裁地把这顶桂冠戴在自己头上。他的原名叫邵云龙,为了与表姐盛佩玉的名字可配,早年改为邵洵美。(《诗经》中有“佩玉琼琚”“洵美且都”)。邵、盛两家原是姻亲,盛佩玉是盛宣怀长子之第五女,后来与邵云龙结成夫妇。

文史学者、《诗经》专家扬之水,“扬之水”是她的笔名,在《诗经》中出现多处:《王风》中有《扬之水》:“扬之水,不流束薪?”《郑风》中有《扬之水》:“扬之水,不流束楚。”《唐风》中也有《扬之水》:“扬之水,白石凿凿。”据专家解释,这像词牌一样,当时各国都要用。至于扬之水这位文史学者,近三十年著作频出,声名远播,已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本名赵丽雅了。

还有一位比较冷僻的作家李君维,虽与张爱玲同期驰誉海上文坛,但在很久以后,人们才知他的笔名叫东方蝃蝀,他用此笔名在报纸连载小说。人们觉得这笔名怪怪的,原来出自《诗经·鄘风·蝃蝀》”:“蝃蝀在东,莫之敢指。”蝃蝀指虹,古人认为虹象征爱情和婚姻。他的这个笔名,还是著名学者陈子善教授考证出来的。陈教授说:“笔名是长期以来困扰研究者一个棘手问题,同时也是一个无法绕开的重大问题……几乎所有重要的现代作家都要使用笔名,有的简直扑朔迷离,难于捉摸。不少作家到了晚年连自己到底使用过多少笔名都记不清了。”“东方蝃蝀到底是什么人?我于是向魏绍昌先生求证,东方蝃蝀的真名终于才浮出历史地表。经我牵线搭桥,吴福辉(文学研究著名学者)兄采访了李君维先生,并在他的专著里首次披露了东方蝃蝀的小传,《绅士淑女图》作者之谜由此得以完全解开。”

至于用《诗经》中的名词做笔名的作家还有很多,有些已是家喻户晓了,例如琼瑶。

作家们不仅喜欢从《诗经》中撷取词汇做笔名,还用它来做书名。在我有限的阅读中,也略知一些。如王安忆的《桃之夭夭》、安妮宝贝(庆山)的《且以永日》、扬之水的《终朝采绿》等,都有很深的含义。一本书的题名,像一个人的颜面,重要性尽人皆知。书名不仅要能吸引人,还要提纲挈领,让人领略其要津,这要有思想和艺术上的双重本领。

王安忆的《桃之夭夭》中,一个叫郁晓秋的上海弄堂里的少女,善良、美丽、能干,但命运多舛。因是私生女,遭受社会歧视、家庭打压,甚至亲生母亲也随意打骂。她却自尊自爱,委屈忍让,眼泪咽进肚里,坚持做人底线,最后走出了一条艰难却纯净的人生道路。她坚韧而旺盛的生命力,从容应对变幻莫测的命运,像一树娇艳而繁盛的桃花一般,璀璨靓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就是对郁晓秋的写照。

安妮宝贝的《且以永日》,书名来自《诗经·唐风·山有枢》“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形容让喜爱和快乐永远长存,延长岁月。这是安妮宝贝十五年散文的精选集,由郜元宝教授选编和点评。郜教授不但用《诗经》的文句来编排篇目,还在《编者评序》点中多处提到《诗经》,把它的精髓贯穿于全书,可见他和安妮对《诗经》的欣赏和热爱。我一向喜爱安妮的灵性文字,几乎买齐了她的全部著作。尤其读了这部散文精选集和郜教授的点评后,我集中享受了一次文字之美,沁人肺腑,其喜“阅”之情,难以言表。郜教授称赞安妮“善于用充满灵性的笔墨,将这些生活空间的林林总总快速转换为如花如梦的美学形象”。所以,不要把她这一部分文字看成只有作家同行才关心的“创作经验谈”,而要看到她的写作甘苦,“更多还是当作聊以度日并从中取乐的方式”。

知名文史学者扬之水,对《诗经》更是情有独钟,像是浑身被《诗经》浸透了似的,深入到每一个细胞。不仅是笔名从《诗经》中来,她的书名也选自《诗经》。她曾坦言:“这些文字当初发表的时候,用了各种各样的笔名,但多半是从《诗经》中来。如今真的打算去皓首穷经了……仍是到《诗经》里边找题目。”她早年的《终朝采绿:扬之水书话》,出自《诗经·小雅·采绿》“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她阐述书名的意义:“绿的茎叶纤薄,虽‘处处平泽溪涧皆有’,采满一掬,也并不是很容易。我既别无所思,乃专意采集。”“予发曲局,薄言归沐”,几茎细细的绿草,算是记下了风露中曾经有过的一点儿辛劳。她虽然谦称她的书话只是几茎绿草,著名学者孙机却称赞道:“泠泠琮琮,情真意切;兴观群怨,听之由之,其可读之书耶!”

许多成语出自《诗经》,可以说俯拾皆是、不一而足:忧心忡忡、如切如磋、夙兴夜寐、信誓旦旦、风雨如晦、百身莫赎、兄弟阋于墙、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巧舌如簧、万寿无疆、绰绰有余……就连日本在新冠疫情初期,在支援中国的物资上也写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诗经》是说不尽的,也是写不完的。我们只能在欣赏她瑰丽奇异风光的同时,汲取她丰富充盈的滋养,“一份热烈、持久、温暖着人生的精神质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