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点之志”的“人文化成”气象

2024-10-23 00:00:00邢哲夫
书屋 2024年10期

《论语·先进》有一篇著名的“各言其志”,说的是孔子让弟子们谈论自己的志向。子路说,愿意治理一个贫弱的国家,只要三年便可以使那里的人民勇敢且明事理;冉有的志向是治理一个方圆六七十里的小国,三年以后就可以让人民温饱;公西华的理想则是在国家礼仪场合做一个优秀的司仪,教导人们知礼仪。曾点是这场谈话的弹瑟人,到他发言时,他放缓了瑟的节奏,铿然而止,徐徐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叹道:“吾与点也。”

这一章从训诂到义理解释可谓众说纷纭。其争论焦点在于曾点的理想究竟是什么,孔子为什么赞同曾点。东汉王充抓住“风乎舞雩”一语大做文章,认为孔子“欲以雩祭调和阴阳,故与之也”。王充看来,孔子心心念念的乃是求雨的古老仪式——雩祭,通过这种仪式实现天人感应的阴阳和合。东汉蔡邕、张协认为“曾点之志”体现的不是雩祭,而是三月三上巳节的祈福消灾仪式,也就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修禊事也”。南朝皇侃认为孔子赞同曾点是因为身处乱世,弟子们却纷纷想做官,而唯独曾点懂得“苟全性命于乱世”的道理。宋儒对此章的解释更是热闹,陈来先生在《宋明理学》中指出:“宋明理学中围绕着这一问题有两种不同意见:一派是周濂溪、程明道开始的洒落派,另一派是以程伊川、朱子为代表的敬畏派。前一派主张寻孔颜之乐,有与点之意,求洒落胸次;后一派则主张敬畏恐惧,常切提撕,注重整齐严肃。”其实即便朱熹,在不同阶段也对“曾点之志”有不同理解,在《论语集注》中,朱子认为曾点的气象体现了“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的理想人格境界,当然,这不免是理学先生的“主题先行”。后来在与弟子的讨论中,朱熹也承认曾点只是“颇与庄、列之徒相似,但不恁地跌荡耳”,认为曾点也有些道家的出世意味,只不过没有庄子、列子那么汪洋恣肆。又据说,朱熹在弥留之际“悔不改此节注,留后学病根”(杨慎《丹铅录》)。还有一派如南宋黄震、明代杨慎所认为的,“曾点之志”承载的是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退隐情结。因为孔子兴复周礼、天下归仁的救世理想在现实中无法实现,故而有自伤身世,欲归隐江湖、独善其身的感慨。孔子并不是由衷地赞赏曾点,只不过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而清代的张履祥则认为弟子们“各言尔志”体现的是一种“治道亦有次第”的递进关系:子路于乱邦平定祸乱,是建立一种安定的环境,在这基础上才可以实现冉有理想的温饱,以及公西华理想的礼仪。在这种“仓廪实而知礼节”的条件下,曾点理想的“熙熙然游于唐虞三代之世”的自由和乐之境才可能实现,也不失为如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中“人的自我实现”的最高境界。

王国维先生作为古今学术之变的一个代表人物,对于“舞雩之境”的解读,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拓宽视野。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中,王国维这样评价“舞雩之境”:“孔子之教人,于诗乐外,尤使人玩天然之美。故习礼于树下,言志于农山,游于舞雩,叹于川上,使门弟子言志,独与曾点。点之言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由此观之,则平日所以涵养其审美之情者可知矣。之人也,之境也,固将磅礴万物以为一,我即宇宙,宇宙即我也。”在王国维看来,自然之美是最好的教化,流淌的沂河、和煦的春风、如茵的碧草、澄澈的蓝天,都是天地大美的无言之教。《文心雕龙·原道》以为万物皆为文章:“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无字的文章恰是最美的文章。夫子也不是那种“我读一句,你们跟一句”的冬烘先生,更不是好为人师的老夫子。当然,王国维几乎全盘接收了康德“审美无利害”的思想,认为孔子“始于美育,终于美育”,这又有点“为艺术而艺术”,显得过于现代了。主张“以美育代宗教”的蔡元培先生对美育功能的理解更符合儒家思想:“(美)既有普遍性以打破人我的成见,又有超脱性以透出利害的关系;所以当着重要关头,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概;甚且有‘杀身以成仁’而不‘求生以害仁’的勇敢;这种是完全不由于知识的计较,而由于感情的陶养,就是不源于智育,而源于美育。”在儒家思想中,美并不是终点,善才是终点。美是善的起兴,是善的容器,尽美须以尽善为旨归。李STYfOlLTKBgGaArGsIiyfjsxNnxTtIwNk31w10pExMc=泽厚先生所说的“以美储善”是也。

需要注意的一个细节就是曾点同时也是这场谈话的鼓瑟者,为这场谈话提供了背景音乐,可见曾点的音乐素养、审美素养在孔门中算是比较优秀的。而这场谈话第一个发言的子路,他的音乐素养就比较一般。一次,大概是子路鼓瑟有点荒腔走板,孔子责怪道:“你为啥在我这里弹呢?”子路的一些同学于是也拿他打趣。孔子于是语重心长地说“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子路的学问已经入门了,但是离“好”还有些差距。应该说,“各言尔志”中,子路之志有一种冲冲杀杀的急功近利。(孔子说:“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子路压缩到了三年,显然还是太激进了。)这可能和他心灵的质木无文、缺乏美感有一定关系。而曾点于“鼓瑟希”之际,将暮春三月的美好光景娓娓道出,这无疑已是一种美善相乐的大境界。

曾点为什么要选择舞雩坛附近一带呢?这似乎并不是一个无聊问题。舞雩坛是鲁国先人举行求雨仪式的地方。笔者认为李泽厚先生的一段话可以解释“风乎舞雩”的意义:“即使某种典礼仪文已失去其实用意义和具体内容,但其形式本身仍具有某种价值在。它是远古文明的具体遗痕,在后世即以审美意味吸引着人们,培育塑造的是某种审美情感。”李泽厚先生这段解释的虽然是《论语》中“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一章,但是同样也适用于“风乎舞雩”的精神内涵。求雨仪式本是原始巫术的一种,虽然随着人们理性化、世俗化程度的提高而渐渐式微,但是其仪式中蕴含的美的形式同样具有一种荡涤人心、兴发感动的意义。包括李泽厚先生在内的学者认为,儒学源于祈雨之巫术。巫术的神秘主义虽然渐渐被后来的人文主义所替代和扬弃,但是其天人合一的理念,特别是为民请命的人文精神却在儒家积淀了下来。苏轼在《问雩月何以为正》一文中说“雩者,先王所以存夫爱民之心而已也”。君不见苏轼在凤翔、密州、颍州等任上为民祈雨,至今人民犹瞻仰遗迹,感其遗爱。笔者瞻仰苏轼祈雨的山东诸城雩泉故迹后,不禁写下诗句:“还将一掬苍生泪,换作无边雨跳珠。莫笑儒家巫史事,与民祈祷是真儒。”许多古老的仪式虽然其宗教色彩渐趋消亡,但其人文性的形式美感、精神底色却依然有着强大生命力。

从历史的角度看,殷周之变体现在生活方式和观念形态上,就是古老的鬼神信仰渐渐被人文精神替代。一些古老的仪式虽然作为制度的外观化、情感的对象化被保留下来,但是其精神实质却是理性的、人文的、世俗的。而到了春秋时期,陈来先生认为存在一种“从仪式伦理到德性伦理”的转变:“春秋礼文化注重礼仪或仪典的节度等外在形式性规范的取向是‘仪式伦理’,但在礼乐文化中也发展起德性体系。在伦理的层面,仪式伦理主导渐渐变成以德行伦理为主导……而德性从仪式性德目到道德伦理德性,表明德越来越内在化了。外在化的德目与礼仪文化相适应,内在化的德目则与礼治秩序的解体相伴而生。”“德性伦理”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内在化”。当外在的礼仪在礼崩乐坏的历史潮流面前瓦解殆尽之际,人心就成了美德的最后归宿。“曾点之志”体现的正是在礼崩乐坏的时代,以自然和传统的美善唤醒心灵的美善,重建人们的精神家园的努力。这绝不是“退隐”“自保”般畏缩,也不似“天理流行”“与天地同流”般高蹈。当然,曾点的这种没有讲解员和点评人的“现场教学”,需要“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有发现美的敏锐,有领会善的悟性,有“以美储善”的慧根。这种方式有点像禅宗机锋和阳明心学。难怪孟子以“狂”评价曾点,更难怪王阳明赞赏曾点“狂者胸次”并以异代知己相托,留下“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的诗句。

作为“各言其志”对话的鼓瑟者、“舞雩之境”的歌唱者,曾点的余音永远在世间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