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异代知己,存精神洞藏

2024-10-23 00:00:00杨帆
书屋 2024年10期

走在杭州城里,你会发现苏东坡留下的痕迹,有游人如织的苏堤,也有一条老苏一日游的路线,从凤凰山出发,经慈云岭、南屏,抵达陶光寺。这些风景也吸引了一大批读书人,其中就有出生于杭州的李一冰,后者历时八年,写成七十余万字的《苏东坡新传》。《苏东坡新传》成书于1983年,分为上、下两卷,以东坡的年谱为经,以传主本人的诗词、奏疏、雄文为纬,历数东坡自四川眉山出发,历五朝为官,经六十六年人间浮沉的故事。你能从中看到一位敢于针砭时弊的父母官,也可以看到他乐交游、访名山、自筑屋的生活乐趣,真正走近这位处风云之变而自持的豁达君子。

李一冰,原名李振华,以“一片冰心在玉壶”之意取笔名“李一冰”。1967年,五十五岁的他遭人陷害入狱,四年的囹圄生活,并未磨灭他的心志。在狱中,他熟背苏东坡两千多首诗词,出狱后,整理《东坡事类》,编订《东坡年谱》,全力撰写《苏东坡新传》。个人的百般况味、半世的坎坷经历,促成了一本上乘传记作品的诞生。跟着李一冰徐行在东坡的人生路上,欣喜夹杂着怅然。你会在掩卷时叹息,李一冰实乃东坡的异代知己。

一部好的传记,能让人身临其境。李一冰不仅是写东坡,更是写那时大宋。开篇不凡,由蜀地、蜀人及其性情入笔,将该地不同于中原的风貌全盘托出,这让东坡的出场乃至其一生对蜀地的眷恋有了注脚。蜀地青年初遇党政,李一冰借由翔实的史料,分别呈现了力求革新的英宗、理念截然不同的两派朝臣模样。正是这些人“包围”了当时的东坡,并以各种力量影响着他的仕途,令人深感作为棋子的无奈。

相比千年前的传主本人,传记作者和读者拥有全知视角。热衷于交游的东坡,在得意之时,不会知道未来如何,而李一冰热衷于“剧透”,行文的各处角落,散落了许多经隔多年的人事之变。比如苏门学士在东坡身后的凋落,乐全老人张方平与东坡的最后一次通信,黄州一别再无机会重返。这样的笔法,寓托幽微情思,颇有暮年回首往事之慨。由此,阅读书中收录的《寻找李一冰》一文,看到张辉诚于2013年写信给李一冰,得到的回信来自一冰之子,并告知其父亲已于1991年谢世时,更让人添了一些怅然。人事之变,是时间留下的针脚,串联起异代的时空。

传记作品,需要大量的材料作为支撑。上书、政论里的东坡,是一个以自下而上视角看民生的官员。朝堂虽有千种荆棘,但他的文字总能见真心。东坡到任地方时,李一冰搬出了东坡为了治水等民生工程所写的种种呼吁文章。在黄州,他引用律条,写千字长函,呼吁革除溺婴恶俗。在惠州,即使他年事已高,囊中羞涩,仍要托在地方上有影响的人推进造桥等工程。而在生活中,东坡的诗词文章、唱和之作,又以扎扎实实的文字,引导读者真正读懂他一生的心痕行迹。由作品入手,见真人之真心,是《苏东坡新传》打动人心的一大原因。

李一冰的语言凝练有力、不落俗套。写东坡春风得意,初至凤翔的不适应时,是“案牍劳形,问囚理讼,不知所为何来,从前所学,完全抛弃,而一官在身,却又不得不奔走劳役,弄得心神俱疲”。长短句间杂,不仅剖析了东坡当时的生命状态,更写尽了千千万万个初入社会者的心境。写东坡郁郁不得志,又是“士人从仕,能得人主的知遇,该是多不容易的造化,而东坡是既得其’知’,而无其‘遇’”。尽管历经仁、英、神、哲、徽五朝,文章名扬天下,官至中书,但始终因党政、贬谪等原因,未能在宦林中大施才干。热忱直率的文人与政坛,终有隔膜。

不得知遇,亦是李一冰的人生际遇。行文中,李一冰也有感慨:“像牵磨驴子团团走的生活,已是可悲,何况还那么贫穷,那么寂寞,茫茫不知前路。”无怪乎,《寻找李一冰》一文的作者张辉诚如此评价:“他把自己的饱满情感灌进东坡形骸,他让东坡形象跃然纸上之外,更让读者深入东坡的内心世界,那个幽微难言的内心世界,他体会得最深刻、最具体、最实证。”

人们大多从脍炙人口的文学作品中了解并喜爱东坡。课本注脚中提及的贬谪,是他一生沉浮宦海留下的痕迹。他不因一时的失意,让龃龉堵住自己的心。就算失意,他也愿意奔走帮助身边的人。这是士子最应当有的姿态,这也是“不容然后见君子”的慨然。豁达乐观,并不是因为贬谪而存在,而是他在一次次失意之后,汲取游于外的精神能量所逐步形成的人生底色。当你读到他宦游于外,访山川、乐交游、问佛道的文字时,会觉心情舒朗。想必,当年那个身陷囹圄、诵读东坡诗文的李一冰,一定也借了东坡的经历和双眼,跨越时代,感知所有真正给予人疗愈之物,而重新振作,在心中燃起投身于生活的火光。

东坡唱和陶诗,引五柳先生为异代知己,直言:“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李一冰梳理东坡大事记、撰写苏传,视东坡为人生偶像,与后来读者一同阅读老苏、感悟老苏,何尝不是另一个时空的唱和?翻阅这九百余页的传记,你能从传主、作者之文字中寻到一隅天地,用于存续来自异代的精神力量。

(李一冰:《苏东坡新传》,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