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选注》中“隐藏”的朱熹

2024-10-23 00:00:00王凌云
书屋 2024年10期

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一书1958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列入《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至今已成为影响最大的宋诗选本之一。1958年初版选宋代诗人八十一家;1963年重印,删去左纬,诗人由八十一家减为八十家。此后该书多次重版、重印,所选诗人再也没有变动过,一直都是八十家。该书的体例是在每位诗人的选诗前有简评,对选诗有注释,有的注释很简单,有的则旁征博引、触类旁通。除入选的八十家诗人外,《宋诗选注》在诗人简评和注释中还论及很多其他宋代诗人及其作品。

这里,我们关注的是朱熹。《宋诗选注》未选朱熹的诗,因此在这本书的目录上是找不到他的,但是,在书中的简评和注释中,朱熹却大量出现,共有十余处之多,足见钱先生对朱熹的关注。从这个意思上说,朱熹在《宋诗选注》中是“隐藏”的。《宋诗选注》中关于朱熹的内容大致可分为以下五类:

一、指出相关诗人是朱熹的亲友与老师

《宋诗选注》中此类情况出现四次涉及三人,分别是朱熹的父亲朱松、朱熹的叔祖朱弁和朱熹的老师刘子翚。

朱熹的父亲朱松共出现两次。一是在孔平仲的简评中指出朱松的作品被错编入洪迈的《野处类稿》:“郭祥正《青山集》续集里的诗篇差不多全是孔平仲的作品,后人张冠李戴,错编进去的,就像洪迈《野处类稿》里的诗篇差不多全是朱熹父亲朱松的作品一样,这一点也许应该提起。”二是在陈与义的简评中论及朱松曾学陈与义写诗,“陈与义在南宋诗名极高,当时有几个学他的人,像他的表侄张嵲和朱熹的父亲朱松”。

朱弁是《宋诗选注》选入的诗家之一,在他的简评中,钱先生指出其作品“依然喜欢搬弄典故成语”,并引用朱熹《奉使直秘阁朱公行状》中的话说“也许是他‘酷嗜李义山’的流弊”,并在注释中说明“朱熹是朱弁的侄孙”。

刘子翚是《宋诗选注》选入的另一位诗家,在他的简评中,钱先生指出他是朱熹的老师,“他也是位道学家或理学家,宋代最大的道学家朱熹就是他的门生”。

二、引用朱熹的评论

《宋诗选注》共引用朱熹的评论四次,分别是在张耒、唐庚、黄庭坚和徐玑的简评与注释中,钱先生或对朱熹的评论表示赞同,或利用朱熹生动的话解释别人的语句,在有些地方钱先生还加以引申和推广。

在张耒的简评中,钱先生说他“往往写了几句好句以后,气就泄了,草草完篇,连复看一遍也懒”,并赞成朱熹在《朱子语类》中对张耒诗歌的评论“一笔写去,重意重字皆不问”,此外还引申说朱熹“还没留心到他在律诗里接连用同一个字押韵都不管账”。

在唐庚的简评中,钱先生则引用朱熹的话语来解释唐庚的名言“诗律伤严似寡恩”:“若用朱熹的生动的话来引申,就是‘看文字如酷吏治狱,直是推勘到底,决不恕他,用法深刻,都没人情’。”这里“推勘”是“审问、讯问”的意思,“深刻”是“严峻、苛刻”的意思;用朱熹的“推勘到底,决不恕他”来解释“严”,用“用法深刻,都没人情”来解释“寡恩”。

黄庭坚的《病起荆江亭即事》组诗共十首,《宋诗选注》选入了其一和其八。其八原诗为:“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在这首诗的注释中,钱先生引用了《朱子语类》中朱熹在对秦观写诗的评论:“秦观的诗文很细致讲究,也许笔下不会很快,所以朱熹觉得黄庭坚的话需要引申:‘少游诗甚巧,亦谓之“对客挥毫”者,想他合下得句便巧。’”这里“合下”是“当初、原先”的意思。

在徐玑的简评里,钱先生主要谈的是包括徐玑在内的“四灵”和江湖派的诗风,指出该派主张写诗要尽量白描、“捐书以为诗”,“以不用事为第一格”,并将朱熹批评此派诗风提倡者叶适的话推广到叶适的文艺理论上:

朱熹批评过叶适,说他“说话只是杜撰”,又批评过叶适所隶属的永嘉学派说:“譬如泰山之高,它不敢登,见个小土堆子,便上去,只是小。”这些哲学和史学上的批评也可以应用在叶适的文艺理论上面。他说杜甫“强作近体”那一段话,正所谓“只是杜撰”;他排斥杜甫而尊崇晚唐,鄙视欧阳修梅尧臣以来的诗而偏袒庆历、嘉祐以前承袭晚唐风气像林逋、潘阆、魏野等的诗,正所谓“只是小”。

三、用朱熹的文章考定事实

《宋诗选注》中共出现一处,钱先生对曹勋《入塞》诗序中的“节”作了注释:“上古出使的人都拿一根金属或竹头做的东西,末梢有羽毛等装饰,叫做‘节’。事实上,宋代的外交人员只有印章,没有‘节’。”其中宋代外交人员只有印章没有“节”的出处便是朱熹的《奉使直秘阁朱公行状》一文,原文为“古之使者有节以为信,今无节而有印,则印亦信也”。

四、以朱熹为例说明宋代道学家对待诗歌的态度并评论道学家的诗

在诗人刘子翚长篇幅的简评中,钱先生主要谈了两个问题。

一是宋代道学家对待诗歌的微妙态度,即道学家言行不一,既说“文词害道”,又手痒要作几首诗,前门撵走的诗歌会从后窗里爬进来,只添了些狼狈的形状。钱先生以朱熹等人为例,说明这种言行不一的现象,因为朱熹是宋代最大的道学家:“又像朱熹罢,他刚说‘绝不作诗’,忙忙‘盖不得已而言’的来了一首《读〈大学·诚意〉章有感》五古。”

二是对道学家的诗进行了评论,认为“不管道学家是无能力而写不好诗或者是有原则的不写好诗”,“他们那种迂腐粗糙的诗”是“讲义语录之押韵者”,同时指出很多诗人都受到了这种不良的影响,并以女诗人朱淑真传说为朱熹侄女的俏皮话对这种现象进行了批评:“像朱淑真这样一位工愁善怨的女诗人,也有时候会在诗里做出岸然道貌,放射出浓郁的‘头巾气’,有人讲她是朱熹的侄女儿,那句查无实据的历史传说倒也不失为含有真理的文学批评。”

五、对朱熹诗的评论

在刘子翚简评的最后,钱先生还直接对朱熹的诗进行了评论,认为朱熹是“道学家中间的大诗人”:“假如一位道学家的诗集里,‘讲义语录’的比例还不大,肯容许些‘闲言语’,他就算得道学家中间的大诗人,例如朱熹。刘子翚是诗人里的一位道学家,并非只在道学家里充个诗人。”

而在徐玑的简评里,钱先生则解释了没有选另一位道学家叶适诗歌的原因:“我们没有选叶适的诗。他号称宋儒里对诗文最讲究的人,可是他的诗竭力炼字琢句,而语气不贯,意思不达,不及‘四灵’还有那么一点点灵秀的意致。所以,他尽管是位‘大儒’,却并不能跟小诗人排列在一起;这仿佛麻雀虽然是个小鸟儿,飞得既不高又不远,终不失为飞禽,而那庞然昂然的鸵鸟,力气很大,也生了一对翅膀,可是绝不会腾空离地,只好让它跟善走的动物赛跑去罢。”

再加上钱先生在《谈艺录》中对朱熹诗的评论:

朱子在理学家中,自为能诗,然才笔远在其父韦斋之下;较之同辈,亦尚逊陈止斋之苍健、叶水心之遒雅。晚作尤粗率,早作虽修洁,而模拟之迹太著。

这里的叶水心就是叶适,叶适号水心居士,世称水心先生。

将上面的话放在一起,我们就可以理解钱先生对朱熹诗的整体评论,以及《宋诗选注》为什么没有选朱熹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