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时魏文帝曹丕说:“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文章不朽,大有人在;文章经国,其人较少。显然,普通文章很难达到“经国”的效果。然而,有一种文章却可以达到这个效果——奏折。在不同历史时期,奏折的称谓不同,然而其实质是一样的,它是中国古代一种重要的上行公文,是君主与臣工沟通的有效途径。用现在的话说,这类公文类似于官员给君主或中央政府呈递的报告。奏折内容一旦被君主采纳施行,便可以发挥重要作用,达到文章经国的效果。
近代史上的文章大家、奏折高手曾国藩,为了提高其弟曾国荃的奏折写作水平,专门编著了一部关于奏折写作的书——《鸣原堂论文》。“鸣原堂”三字,首次见于曾国藩同治三年十二月初四日日记中,“与沅弟论文,名其堂曰鸣原堂”,即以“鸣原”二字名曾国荃之堂。“鸣原”二字作何解释?曾国藩在《鸣原堂论文》小序中作了说明,尽述其原委。“鸣原”出自《诗经·棠棣》《诗经·小宛》,以鹡鸰鸟为喻,述兄弟之情:一为兄弟急难,一为兄弟相戒免祸。这两点意思,基本上倾注于《鸣原堂论文》一书评点之中。
《鸣原堂论文》是日积月累之作,到曾国藩去世时尚未完编。自同治三年十二月到同治四年三月,曾国藩断断续续选批古人奏折十七篇。其中,西汉文九篇,三国文一篇,唐代文一篇,两宋文三篇,明代文一篇,清代文二篇。每篇文章文前或加按语,文后或加评语,文中则于紧要处逐节评点,以便于其弟曾国荃把握文章主旨,领会该篇奏折奥妙所在。由于公务繁忙,曾国藩在选批了十七篇文章后,便没有再继续下去。时间一久,以至于他自己都忘了选批过哪些文章。但为了培养其弟看、写奏折的兴趣,提高其写作水平,曾国藩并未忘记选编奏折的事情。“《鸣原堂论文》已抄若干篇?此间无底稿可查,请弟抄一目录寄来,拟再续批数十篇,以成完编。或取佳文,或取伟人,总期足以感发兴起耳。”对于没有完成选编计划,曾国藩不免有憾。“鸣原堂文亦思多选,以竟其事。若不作官,必可副弟之望。古文目录,俟抄就再寄。”同治十年十月二十三日,曾国藩想到《鸣原堂论文》,对于没有完成选编计划而耿耿于怀,还想努力完成。“鸣原堂文,余意忘所选之为何篇,请弟将目录抄来,兄当选足百篇,以践夙诺。”然而,终其一生,曾国藩也没有达成这个心愿。
《鸣原堂论文》作为一本私家高级公文写作教程,多少透露出了曾国藩的奏折写作秘诀,或者说他关于向中央打报告的一些主张。比如,“奏议以明白显豁、人人易晓为要”;“奏疏总以明显为要,时文家有典、显、浅三字诀,奏疏能备此三字,则尽善矣”。通览《鸣原堂论文》,细细体会,有些话曾国藩说出来了,有些他没有说出来。
鉴于奏折可以“经国”的特殊作用,需要考虑奏折内容的可行性。针对具体的事情,有时君主会就某些问题以密折的形式咨询臣工意见,需要臣工作出合理的回复,给出意见,提出对策;有时臣工在奏折中汇报工作时建言献策。这都需要臣工所提意见具有针对性、可行性。如果毫无可行性,即便写得天花乱坠,也无价值。因此,曾国藩在点评方苞《请矫除积习兴起人材札子》时,对其可行性大加赞赏:“此疏阅历极深,四条皆确实可行。”
鉴于奏折阅读对象特殊,需要考虑奏折内容的严谨性。所述之事,所陈之理,当合乎逻辑,分析透彻,经得住推敲。否则,不仅缺少气势,而且缺少说服性,难以打动人。如:曾国藩评点刘向《极谏外家封事》,“宅心平实,指事确凿,皆本忠爱二字,弥纶周浃而出”;评点苏轼《代张方平谏用兵书》,“征引史实,切实精当”;评点陆贽《奉天请罢琼林大盈二库状》,“公之剖析事理,精当不移,则非韩、苏所能及”。所谓“指事确凿”“切实精当”“精当不移”,都是肯定行文逻辑的严谨性。
在具体写作方面,曾国藩主张奏折写作多用常用字、名,避免生涩的字词和深奥的句子,尽量写得通俗易懂,或者说要有通俗性。他在评点贾谊《陈政事疏》时说,“后世读此文者,疑其称名甚古,其用字甚雅,若仓卒不能解者。不知在汉时乃人人共称之名,人人惯用之字,即人人所能解也”。接下来,他在举了称名、用字方面的例子后指出:“然则居今日而讲求奏章,亦用今日通称之名、通用之字可矣。”之所以强调奏折要写得通俗易懂,是因为在曾国藩看来,“奏疏能如白诗之浅,则远近易于传播,而君上亦易感动”。同时,语言简洁、准确也是值得注意的问题。曾国藩针对其弟曾国荃在奏折写作中出现的篇幅冗长、字句不妥问题,建议他“若更加以学力,使篇幅不失之冗长,字句悉归于精当,则优入古人之域,不自觉矣”。
作为一种特殊的文章,奏折也具有审美性,涉及文章整体结构、遣词造句、气象等,须加注意。如:曾国藩评点刘向《论起昌陵疏》,“结构整齐,词旨深厚”,强调结构美、语言美;评点陆贽《奉天请罢琼林大盈二库状》,“陆公则无一句不对,无一字不谐平仄,无一联不调马蹄;而义理之精,足以比隆濂、洛;气势之盛,亦堪方驾韩、苏”,“吾辈学之,亦须略用对句,稍调平仄,庶笔仗整齐,令人刮目耳”,强调遣词造句之美;评点王守仁《申明赏罚以厉人心疏》,“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而可贵”,强调气象之美。
此外,曾国藩还说:“古今奏议推贾长沙、陆宣公、苏文忠三人为超前绝后。余谓长沙明于利害,宣公明于义理,文忠明于人情。吾辈陈言之道,纵不能兼明此三者,亦须有一二端明达深透,庶无格格不吐之态。”在曾国藩看来,如果一份奏折能够兼顾利害、义理、人情,无疑更加完美;如果不能有效兼顾三者,有一二点突出也是不错的。
同治十二年,也就是曾国藩去世后的第二年,曾国荃公开出版了《鸣原堂论文》。在《鸣原堂论文》序中,曾国荃写道:“盖人臣立言之体,与公平生得力之所在,略备于此。”在后序中,曾国藩幕僚王定安说:“是书卷帙不多,盖犹黄河之滥觞耳。然苟循河而东,乘秋水、驾巨筏以望于北海,洋洋乎包天地而含古今,岂不更为宇宙大观也哉!”曾国荃、王定安所言,或有溢美之词。然而,对于广大读者来说,研读《鸣原堂论文》,或许对于阅读研究古代奏折材料有一定帮助;至于向上级部门写报告,或许也有一些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