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资中筠印记

2024-10-23 00:00:00周实
书屋 2024年10期

老实说,对于资中筠先生,以我之所见,的确难以评述。思来想去,颇为踌躇。

以前,资先生所写的特别是投给《书屋》的,那些影响广泛的文字,我曾写过一篇评述文章发在《社会科学论坛》。首先想到的是她在2000年第四期的《书屋》上所发表的《跨世纪的中国人将何以自处?》。这是一篇影响很大的文章,一发表就收到了很多读者来信,被很多报刊转载,并被读者推荐为该年度的《书屋》读书奖。

编发她的这篇文章,我深感佩服,感慨她不愧为“国际政治研究专家”“美国问题研究专家”。此文虽写于二十多年前,现在看来有些内容仍不过时。后来,她到长沙讲学,约我见面,我去看她,还将我在编此稿时所记下的一点感受打印出来供她一笑:“……开放之门虽已打开/却还可能被风闭紧/这风不仅来自四面/而且起于我们内心/我们究竟何去何从/那桥就在我们前面/会给我们什么遗梦。”她也果真付之一笑。

我为什么说“廊桥”而且说什么“遗梦”呢?是因为她曾经译了那本有名的《廊桥遗梦》。那书曾经轰动一时,她却认为“不值一提”,“译事本是我的余事,而且是业余之余。在正业学术研究之余有时心血来潮写点杂感、散文一类,然后行有余力,作为一种调剂,做些翻译”。她在《战后美国外交史:从杜鲁门到里根》(八十万字)写作统稿间隙,完成了《廊桥遗梦》(八万字)的翻译,不意这本小书一下子变成了畅销书,一时间大有“满城争道”之势。而《战后美国外交史》出版后却在书店问津寥寥。“那《外交史》是凝聚了包括我在内的多名学者积三四年之久的艰苦劳动之作,与《廊桥》的命运成鲜明对比,就本人而言,三种作品的劳动与遭遇正好‘倒挂’,当时就令我感慨系之……”

关于《廊桥遗梦》一书中的爱情,资中筠如是评价:“那是一种摆脱一切世俗观念,还原到人的最初的本性,纯而又纯,甚至带有原始野性的激情。天上人间只此一遭,如宇宙中两颗粒子相撞,如果失之交臂,就亿万斯年永不再遇。”《廊桥遗梦》对国人的影响,至少是对那代人的影响,是那样的深远和巨大,更不知寄托了多少国人的理想情感,这是一下难以说尽的。

资中筠先生后面在《书屋》发的文章很少,我虽早已不编《书屋》,却一直都在关注。如2004年第三期,她在《什么人“经骂”,什么人“不经骂”》一文中写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笔者在英国,偶然打开电视,见到某杂志纪念创刊两百周年,屏幕上排队出现两百年来历届首相的图像,直到当时在任的撒切尔夫人,每一个头像都是笑眯眯出现,然后眉头越锁越紧淡出。旁白的大意是,这份杂志存在的两百年中曾令每一届首相头痛,这是它最大的光荣。”她在文中历数西方政要“挨骂”的经历,但也强调“骂”的内容很重要,“只要不是致命的,挨骂多的不一定不受多数拥戴”,“因此一般领导人,尽可以表现自信和大度,‘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

又如2008年第一期,她在《记饿——“大跃进”余波亲历记》回忆“三年困难时期”,最突出的感受就是一个“饿”字,哪怕时隔半个世纪,与“吃”有关的故事、轶事还是源源不断涌现出来。那时资中筠偏巧怀孕,营养严重不足,“母亲托一位亲戚从农村弄来一篮鸡蛋。那时报上正在大力批判农村自由市场……我就认定那鸡蛋一定是从自由市场来的,拿出‘耻食周粟’的精神,坚决拒吃,真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而且是诚心诚意,即使外人无从知晓,也要‘慎独’”。

虽然吃了很多苦,但相对说来,资中筠的处境还是“比较优越”的。因此,她不禁自省,比起当年农村的境况,自己的“记饿”“真好像有点无病呻吟了”。

一晃到了2017年,资先生在《书屋》发了两篇文章。一篇是《中文是一种文化底蕴》,她自述自己的“中文熏陶来自三个方面:家庭、学校和自己乱看书”,从自己读书的经验出发,她劝勉年轻人多少要读些古文:

现在是知识爆炸的时代,要学的东西太多了。我的旧学根底不算深,而现在的年轻人对于旧学也没有那么多功夫,只能浅尝辄止,就是像到了一个精品店里,琳琅满目,你浏览过,知道有这种非常精致、漂亮的东西,你不可能有力量把它全买过来,但是你知道你看见过,以后想起来的时候知道还存在什么样的东西。如果你只进过卖粗糙、劣等货的商店,以为那个就是好东西,那见识、品味就是另一回事。进过精品店,有了这个见识,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另一篇文章《今夕何夕?有缘千年古琴》,写的是她受邀参加一次极为难得的古琴雅集:“令我惊讶的是,他(王立平先生)进得门来,与朋友一一寒暄后,首先带领大家参观十张古琴:宋琴五,元琴一,明琴四,齐齐躺在一张木床上,中间还有一张是当代名家制作的琴,若不经指出也难分辨。更重要的是,这几张琴不是作为古董供参观的,而是要轮流上场供演奏的。真正的千年古琴在这里发声,而且还有十张之多,这种机遇竟无意中落到了我头上,何等幸运!”

2019年7月,资先生在《书屋》发表《忆小妹资民筠》一文,深情回顾三妹资民筠坎坷的一生。资民筠是空间物理学科的前沿学者,颇有国际影响,后因故转向音乐与科学关系的跨学科研究,2015年在睡梦中溘然长逝。“我是老大,两个妹妹都已不在,独留我在这里纪念她们。大妹资华筠是名人,如果她是时代的幸运儿的话,小妹民筠正好相反,是时代的悲剧”,对于妹妹的悲剧,资先生有很深刻的认识:

我觉得她是智商超群而情商有问题。智商基本上是先天的,情商主要是后天养成的,她是在某种特定环境的种种矛盾中扭曲了个性。她虽然早期一帆风顺,没有受家庭出身的影响,但是那时的主流环境不可能对她没有触动,我感到她内心深处还是有这个出身的包袱,所以要加倍证明自己,在生活上以自苦为极就与此有关,尽管不一定是有意识的。我虽然力主男女平等,但是在体力上承认差异,从不逞强,而她连这都不承认,否则健康不至于受到那样的摧残。从意识形态光谱来看,她实际上并不“左”,改革开放她衷心拥护,因为可以回归常识、科学,一段时期在业务上可以放手发挥,她为“科学的春天”而兴奋。她有强烈的正义感,“文革”结束,她心情舒畅,以为可以实现原来向往的清平世界。但是种种现实与她理想背道而驰,埋头学术又常受非学术因素干扰……作为自然科学而且是尖端科学的人才,不问政治是可以被容忍的,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在国际交流中开拓眼界,更可以大有作为。国内外不通人情世故、不事家人生产的科学家也不鲜见。在一个包容的社会环境中,她未尝不可以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有成就的科学家。

我与资先生还曾有过一段联系。那是2005年,我所在的“兄弟文化”为她父亲资耀华九十岁写的那本自传《凡人小事八十年》做了一个新版本。此书是1992年中国金融出版社初版的。新版改名为《世纪足音:一位近代金融学家的自述》(湖南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我在此书的封面上写了三句话:“在内忧外患的岁月中创业和守业。对共和国的建立有襄赞之功。布衣书生的风貌与‘金融家’的身份反差鲜明。”在此版的封底,我还为资公做了一个简要的介绍。编此书时,资公有件小事令我印象深刻,颇可见其为人:

改革开放以后,资公担任民建中央常委兼副秘书长、全国工商联顾问、全国政协常委。资公曾打算赠送礼品报答此前长期善待自己的一位统战部官员。次女资华筠建议定制一件刻有古诗文的小型工艺品,资公欣然同意并主张刻《阿房宫赋》。资中筠以为最后几句“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过于刺激,不符合乃父一贯的谨慎作风,然而资公凛然曰:“我要的就是那几句话!”

“烟云渺变化,宇宙穷高深。怀古壮士志,忧时君子心。”与资中筠晚年相契的朱尚同先生曾引朱熹的这几句诗来评价她的文章,可谓知音之言:

渺者,深远;穷者,穷究缘由。资中筠先生著文时追求的正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说怀古,如果仅仅凭吊,非壮士本意,学古知今,使古能为今用,才称得上是壮士。查查历史,古往今来,一切有为的、有史可据的知识分子,无不是“忧时”,即居安思危、具有忧患意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