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探讨了露易丝·格丽克诗歌彰显的死亡观。格丽克早期与死亡有关的经历与其创作结下不解之缘,她一生关注死亡哲学与美学思考以探索死亡的价值旨归。格丽克诗歌中的生死观体现了尊重生命—接受死亡—生死轮回—永生不灭的动态发展过程。
关键词:露易丝·格丽克;死亡观;绝对自由
美国当代著名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1943—)的诗歌以技术精确性、敏感性和对孤独、家庭、死亡的洞察而闻名。死亡是其诗作中的惯有主题。柳向阳在其中译诗集的序言中提到:“从第一本诗集开始,死亡这一主题就反反复复出现在格丽克的诗篇中,她对死亡怀有持久的热爱,到1990年第五本诗集《阿勒山》(Ararat),则几乎是一本死亡之书。”[1]死亡自写作之日起就潜藏在格丽克笔端。格丽克早期书写的是人的死亡,其中有些诗与格丽克本人的经历极为相似。[2]格丽克通过诸多自身的死亡体验阐释对生与死的理解。格丽克在诗作中记录了姐姐和父亲之死、自身的厌食症与婚姻失败等不幸际遇,但她并未沉浸在痛苦和恐惧之中,而是对死亡进行多维度的描写和思考,探索死亡的价值旨归。
一、尊重生的原初状态
格丽克对自我的近乎精神分析式的审视,使她一再回忆童年的创伤。[3]她的诗歌隐藏着深刻的童年记忆。她出生前一周姐姐的不幸去世给整个家庭带来了巨大伤痛,格丽克也因此一直怀着幸存者的内疚感。[4]“丧亲的个体有哀悼的强烈需要,同时哀悼的过程可能激活个体强烈的痛苦情感,丧亲者出现否认的倾向。”[5]《棉口蛇之国》中,“凌波而行的鱼骨”和“松林中的棉口蛇”都如同死神的追赶,令人忧郁、混乱和恐惧。水路到陆路都无法令人逃脱死亡的追赶,格丽克最终感叹“出生,而非死亡,才是难以承受的损失”[6]。格丽克认为自己的出生令人沮丧和苦恼,这是格丽克的防御机制使然,对姐姐的愧疚之心让她觉得生比死亡承受更多。
幸存者试图通过反复幻想避免创伤结果,回到创伤当下阻止创伤发生以得到新的结果。[7]《写给妈妈》诗篇中,她渴望自己和姐姐永不降生,“当我们一起/在一个身体里,/还好些”[8]。“人类拥有两种本能,一种是走向死亡,另一种是努力更新和恢复生命。”[9]格丽克希望生命回到原始状态,希望重新回到母亲子宫里,这样就不会有创伤记忆,而只是原始经历产生的美好体验。“这种本能源于将事物恢复到原始状态的愿望。”[10]格丽克对原始状态的渴望,既是对生命的热爱,也是对残酷现实的对抗。
厌食症是格丽克诗歌中死亡情结的另一诱因。“我童年时的自我之中,极其伤心,因为/完全不会说话?还有/厌食症!”[11]厌食症给格丽克的童年蒙上阴影,引发失眠、抑郁等症状,她因此退学进行心理治疗。格丽克在《格丽克之教育》演讲中提到,“厌食症是一种自己能完美地控制、结束的行动,但结果却成了一种自我摧残,她认识到自己正在走向死亡,但她并不想死,于是就开始了长达7年的心理治疗”[12]。格丽克对死亡的恐惧感很大程度上体现出她对生命的留恋,不可轻易放弃生命,应遵循自然之道发挥生命价值并使生命达到自然年限。这与庄子享尽天年的观点完全契合。庄子认为“每个人都有其天然的生命时限,只有享尽天年,走完应有的生命历程,才符sXfE/cJnwYrxI1nTRF8I34aPdJvpfhz8eD1slrooYSE=合自然之道”[13]。
格丽克在父亲去世同年(1985年)出版的诗集《阿基里斯的胜利》中多次哀悼父亲,表达了她对父亲的思念与不舍。《变形记》一诗中提到“在临死的亢奋中/爸爸已经认不出我……曾经,刹那之间/我以为他/又在我面前活着”[14];《写给爸爸》中提到“我将没有你而活着。/正如我曾经学习/没有妈妈而活着。/你以为我不记得那些?/我已用了整个生命去记忆”[15]。这些抒情诗在格丽克诗作中不乏其例,表达了格丽克对父亲深深的思念。《学》中,格丽克回忆与爸爸在一起的时光:“My father and I/are going to New York,to the circus./He holds me/on his shoulders in the bitter wind:/scraps of white paper/blow over the railroad ties./My father liked/to stand like this, to hold me/so he couldn’t see me./I remember/staring straight ahead/into the world my father saw;/I was learning/to absorb its emptiness,/the heavy snow/not falling,whirling around us.”[16]
译:我和爸爸/去纽约,去马戏团。/他驮着我/在他肩上,在寒风里:/白纸的碎片/在铁路枕木上飞舞。/爸爸喜欢/这样站着,驮着我/所以他看不见我。/我还记得/直直地盯着前面/盯着爸爸看到的世界;/我在学习/吸收它的空虚,/大片的雪花/绕着我们飞旋,并不落下。
诗歌运用时态切换(are going to,holds,liked,remember,saw,was learning)逃避时间、抵抗死亡,时态由将来时到现在时,再由过去时到现在时,最后回到过去时,出现了4次时态转变,且过去时和现在时出现在一句话中。时态的杂糅暗含回忆与现实交错,父亲时而在身旁,时而已离去,碎片记忆在脑海中无序播放。“我”穿梭于过去、现在、将来这些不同时空维度,已分不清时间,亦分不清记忆、知觉和想象。诗歌字里行间渗透着巨大的悲痛。年少时埋下的“死亡种子”催生了格丽克诗歌中无处不在的死亡主题,体现格丽克悲痛的死亡记忆以及对生命的渴望与重视。但死亡创伤并未将格丽克置于死亡深渊。格丽克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对死亡进行深刻探索,将死亡视为生命组成部分,在诗歌中审视着死亡,以异常清醒、透彻的姿态表明了其独特的死亡观。
二、接受死的必然性
格丽克认识到死亡客观存在,贯穿生命全过程,是生的另一存在。《幻想》中写道:“我要告诉你件事情:每天/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每天,在殡仪馆,都诞生新的寡妇,/新的孤儿。他们坐着,双手交叠,/试图对这新的生活拿定主意。”[17]格丽克从旁观者角度审视死亡,冷静地叙述着殡仪馆的场景,仿佛置身诗歌之外,实则是将自己的情感和思想隐藏于字里行间,体现着代入感的悲哀。短短几行诗中“每天”出现两次。格丽克在第一个“每天”处运用了跨行连续,以此突显死亡的“日常性”,以庄重语气宣告死亡时时刻刻存在于你我的生活中,无法逃避。
格丽克接受死亡的必然性,视死亡为生命的一部分。“生出来,身体便与死亡定了约。”[18]人一生下来就和死亡有约定,生死互为你我,相伴而生。正如叔本华所言,“诞生和死亡同等地都属于生命,并且是互为条件而保持平衡的”[19]。事物运行自有规律,万物在生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死亡。格丽克坦然理智地面对死亡,并将死亡视为生命一部分,从不否定死亡的必然,也不为死亡挣扎,顺其自然。“几乎每天都有/一种你珍爱的花正在凋零。”[20]生命就是一个慢慢、走向死亡、走向衰竭的过程,万物都走在通往死亡的路上。道家用天地万物变化的普遍规律来观照生存和死亡的必然性,深刻认识到生死必然的现象。道家认为在有形的天地万物之中有一个无形但却充满着生机的“道”在静静地流动,宇宙间的一切运动不过是“道”流动的结果和表现,天地万物都随“道”自然而然地生长变化着,一切都在“道”的必然之中。[21]女诗人的诗歌与道家思想不谋而合。《海棠》中写道:“但死亡/也有它的花朵,/被称作/传染,它是/红的或白的,是/海棠的颜色——/那时你站在那儿,/满手的花朵。/因为它们是礼物/我怎能不收下?”[22]格丽克将死亡与海棠联结,死亡之花颜色与海棠颜色相似,“我”将其当作礼物收下,说明她已完全接受死亡,死亡已经成为不可避免的存在。“如今我已看过/生与死,我知道/对于黑暗的本性/这些是证据,不是秘密”[23],出生与死亡不是生命过程中的秘密,而是人类存在过的证据与存在形式。
格丽克诗歌呈现“死亡—重生”模式,生命周而复始,生死和谐统一,死亡终将化成新生养料,使生命个体重获新生。《棉口蛇之国》描绘了蛇蜕皮的过程,“在松林里/一条盘曲在苔藓上的棉口蛇,直挺,/耸立,在败坏的空气里……我也曾在那儿留下一层皮”[24]。蛇蜕皮象征着新生,越健康的蛇蜕皮越多。但蜕皮过程极其痛苦,如蛇皮没能完全蜕去,蛇就会死亡。蜕皮时,蛇不吃不喝且会失明几天,会用尽全力并借助树枝、石头等物将旧皮蜕去。诗中的“行”(walk)、“追逐”(woo)、“盘曲”(roll)、“耸立”(rear)、“留下”(left)均为单音节,有力的节奏体现了生死过程的急促和强劲。生死一瞬间,格丽克精准捕捉到蛇生死的交替瞬间,最后又回归到人类的生死。这一现象表明生与死在“道”中转换,包含“有”到“无”与“无”到“有”的过程。生命不断走向死亡,死亡又带来新生,生死循环转换,生生不息,无始无终。《幻想》描述了死亡过后的场景,“每天,在殡仪馆,都诞生新的寡妇,/新的孤儿。他们坐着,双手交叠,/试图对这新的生活拿定主意”[25]。死亡过后,新的寡妇、新的孤儿和新的生活诞生了。此处连用了三个“New”(新),具有轻快的韵律,与前文的“beginning”(开始)相对应,强调新生正在发生,一切焕发新生机。格丽克并未描述死亡的压抑,而是淡然轻盈地叙述着自然发生的一切。旧事物逝去带来新事物诞生,生死同在,两者并不矛盾。
格丽克全然地、本真地体会到死亡,“如今,那么多孤独之后,/死亡也不能让我惊恐,/不论是你的,还是我的。/而那些词语,最后的时间,/对我也没有影响”[26]。格丽克直面死亡,克服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冷静坦然面对死亡并且接受死亡。有生必有死,死亡是有限生命中的必然现象,只有接受了死亡的不可抗拒性,人类才能摆脱死亡的消磨。《新生》将“死亡到来”比作“春天回到我身边”,“回”(Returned)字体现了死亡和“我”的关系,表明以前就存在死亡。也许是因格丽克内心不承认不接纳,因此死亡“不在场”,但此时格丽克又重新接纳死亡,所以死亡又重新“回到我身边”。“仍然要温柔说起”表明格丽克可以坦然接受和面对死亡,且以欣赏的姿态拥抱它。接受死亡这一客观存在的事实,摆脱对死亡的挣扎和恐惧,从而获得内心的安宁和自由,这才是人对生活真正的诚意。
三、死生共同体的同质和谐
格丽克诗歌常用唯美的春天意象表达死亡、消逝、新生等含义。繁花绿柳间夹杂着残花落叶:“春天说来就来了:一夜间/梅树花开满枝……/因为背景是泥土,所以太阳是黑的。/没留签名。/可惜啊,一切很快都将消失。”[27]“春天,从繁花盛开的李树黑枝条上/画眉鸟发出它例行的/存活的消息。”[28]生机和温暖中夹杂着死亡和忧郁,相互矛盾的两者在格丽克笔下似乎形成和谐的秩序。春天带来了新生,也带来了死亡,生与死相互依存。生与死没有明显区别,生命每一天都伴随着死亡,死亡亦伴随着新生。格丽克笔下季节的更迭意味着生命个体的生死变幻。格丽克将春天和珀耳塞福涅的死亡联系起来。珀耳塞福涅是希腊神话中宙斯与丰收女神德墨忒尔之女。冥王哈得斯看中珀耳塞福涅,将其挟持到黑暗大地并立为冥后。珀耳塞福涅后被其母亲德墨忒尔所救,但由于珀耳塞福涅吃了冥王的四颗石榴,因此她每年必须有四个月的时间在冥界。“早春四月……她的整个生命正在开始——但不幸地,/这将是/短暂的一生”[29];“你漂泊在大地与死亡之间/而两者看起来,最终,/令人惊异地相同”[30]。首先,春天对于珀耳塞福涅来说,意味着生命的开始,也意味死亡的来临。珀耳塞福涅在春天返回大地生,但同时也正通向冥界死。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在回到大地获得生命的同时,的亡也随之而来。接着,格丽克将“春天就会回来”这一梦想重复两遍,第一次描写春天“和煦的微风,黄色花朵”的景象,并用破折号来延续春天的恬静,但在第二处“春天就会回来”,格丽克表达这一梦想是基于一个谬误,美好景象只是一种幻想。最后,格丽克用冒号宣告“春天即死者归来”,生的来临也伴随着死的到访。
《新生》中也有类似描述春天的语句,“年轻人、苹果花、笑声、美丽”等词暗含春天的美好,给人无限希望,但笔锋一转,“废弃、湮没、暗色地面”等词夹杂着死亡的气息和阴冷的氛围。“挨着桌子,几簇新草,淡绿色/融入眼前的暗色地面”[31],春天的新生伴随着眼前无处不在的死亡,生与死相伴相生。“确实,春天已经回到我身边,这一次/不是作为爱人,而是作为死亡的信使,但/它仍然是春天,仍然要温柔说起”[32],“春天”本应是充满希望和美好的,但在此处它不是作为爱人带来快乐,而是作为信使传递死亡信息。春天于格丽克而言,如同艾略特笔下的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色彩缤纷的四月天里,生机与凋零同在,格丽克感受春之希望和新生之际,又听到枝丫断裂之声。“死亡作为诗意审美对象,让主体体验死亡意象的悲哀具有美感,使生死的对立范畴在审美境界中达到统一,纯粹的审美使人忘却生死的差别。”[33] 格丽克在生死的对立范畴中镶嵌了一丝诗意,使之在审美中达到和谐,使读者忘却生死的对立。格丽克将死亡意蕴描述得非常轻柔,似月光下的珍珠,伴随着柔和的唯美色彩,可又带着感伤魅力和悲哀美感。格丽克忧郁式的“春天”意象既象征生,也象征死。两者联系起来消解了死亡诗的暗淡阴郁,打破了生死对立,拥有了生与死的和谐美。
《野鸢尾》描述了野鸢尾由死亡到新生的经历,“当知觉/埋在黑暗的泥土里,/幸存也令人恐怖。/那时突然结束了:你所惧怕的,作为/一个灵魂却不能/讲话,突然结束了,僵硬的土地/略微弯曲。那被我认作是鸟儿的,/冲入矮灌木丛”[34]。“略微弯曲的僵硬土地”代表坟墓,死亡突然降临,肉体被尘封,那充满自由和希望的灵魂之鸟冲入了矮灌木丛。一切好像都已结束,但并未结束,死亡不是终点,而是回归,灵魂之鸟通过死亡回归了它的生命之道。“你,如今不记得/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跋涉,/我告诉你我又能讲话了:一切/从遗忘中返回的,返回/去发现另一个声音。”[35]死亡不代表遗忘,而是为了回归,为了找寻自我。灵魂的鸟儿寻得活力和自由,从另一个世界跋涉归来,“我”从另一个世界归来,重新找到自我的声音。灵魂之鸟在“道”的轮回中体验生死的轮回,在生死交替中再次获得新生。生死共体,正如生之中包含着死之必然一样,死之中也包含着生之希望。
格丽克借野鸢尾死亡的经历以及想象中的死后世界获得了自我的重生。野鸢尾冲破“黑暗的泥土”和“略微弯曲的土地”,从遗忘和死亡中返回大地,寻找自我的声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死亡意味着破碎和断裂,同时又蕴含新的希望,是一种开始。“《野鸢尾》的诗歌主体却试图通过涂抹记忆实现与前世自我的断裂,从而获得崭新的身份”[36],死亡擦除了过往的经历和记忆,最终野鸢尾获得重生并实现自我身份的重建。水是生命本源,“巨大的喷泉”和“蔚蓝的海水”代表着生命之歌、新生之歌,盛开的野鸢尾似蓝色的海水,蕴含着活力和希望。死亡既是冲入矮灌木丛中的鸟,又是蔚蓝海水上涌出的巨大喷泉,野鸢尾花从死亡中返回,获得重生,进入一个新的世界。生死不断向彼此转化,死亡并不代表一切归于虚无,而是生的回归和开始。
四、达成灵魂的绝对自由
肉体终究是有限的,其逝去亦是必然的,但人可在精神上摆脱这种必然的束缚,实现自在与逍遥。格丽克在诗歌中秉持超越死亡的态度,通过肉体的必然死亡摆脱生命的限制以达到精神上的最高自由,从而与天地之道融合在一起,获得绝对的自由灵魂。在她看来,死亡不是生命体的彻底逝去,而是灵魂的超越和解放。《紫罗兰》道出灵魂的本质,“灵魂的本性——/它从不会死亡”[37]。灵魂自身不会死亡,它没有尽头,勾勒着不朽的永恒,死去的只是肉体。生命体可以死亡,但生命精神可以继续发生作用,超越时空界限。[38]死亡带来肉体的逝去,却不代表精神的消亡。肉体的死亡是必然,但灵魂可以超越时空,永远留存。肉体与灵魂不是一体的,肉体的死亡带来灵魂的自由与超越。
在格丽克笔下,死亡并非一切的终结,死亡之后便是精神的重生以及灵魂的自由。死亡帮助人们摆脱了肉体的束缚,获得了灵魂的自由,将有限的生命推向无限。《回声》中格丽克将死亡与灵魂结合起来,进入一种确定言说,“一旦我能想象我的灵魂/我就能想象我的死亡。/当我想象出我的死亡/我的灵魂就死去”[39]。灵魂萦绕着死亡,死亡带来了灵魂的解放与自由。死亡可以摧毁物质世界和肉体,但肉体的死亡意味着灵魂得以解救。格丽克以超越的态度看待死亡,死亡到来之时,也是灵魂自由和逍遥之时,生命由此获得无限的至美体验。
《画眉鸟》中写道:“在生生世世之后,也许有什么变化。/我想最终你可以看到/你想要的东西。”[40]死亡之后的变化是肉体的消亡,但它并非生命的终点,而是灵魂的永恒。“你”所想要的东西将穿透死亡而恢复在“你”眼前,“那时,你就不再需要/第二次死亡和返回”[41],灵魂最终插上飞翔的翅膀走向永恒。格丽克最终发现“人类的灵魂中有一道裂缝/并不是为了完全属于生命/而构造”[42],灵魂并不完全属于肉体,灵魂可以通过这道裂缝离开肉体去完善自身,而这道裂缝就是死亡。只有接纳这道裂缝,灵魂才能被照亮,才能打开生命缺口,最终获得永生和不朽。格丽克将死亡描述为灵魂的超越与升华,代表了精神的诗意存在。“一方面,灵魂漫游。/另一方面,人类生活在恐惧之中。/在两者之间,是消失的深坑。”[43]一方面,灵魂是超感性的,漫游在大地之外;另一方面,人是理性的、脆弱的,生活于恐惧之中,惧怕沉沦。纠结于两者之间的是死亡,历经绝望和阴暗的死亡后,肉体虽已终结,灵魂却摆脱束缚而得以自由。
格丽克认为,人与宇宙天地之道融合,彻底摆脱对死亡的恐惧,方可获得内心的安宁与自由。“雪已落下……快来啊,世界喊道。/这不是说/它就讲了这样的句子/而是我以这种方式体察到了美……冬天结束。解冻的泥土里/几簇绿色才露出来。/快来啊,世界喊道。那时我穿着羊毛上衣/站在某个明亮的入口处。”[44]雪花飘落,冬天即将逝去,此时格丽克感受到的不是消逝的痛苦,而是美的存在和生的美好。格丽克两次将世界拟人化,通过世界呼唤“我”这一行为表明“我”与世界和天地的相合。此时的“我”接受了世界,接受了过往的痛苦和死亡创伤,走向“明亮的入口处”,走向永恒的自由。“天气转暖,像/往昔循环回来/打算变得温柔,像/永续的一种形式/然后梦结束,永续开始”[45],那个梦结束,格丽克忘却死亡,丧失、死亡和伤痛都会停息。带着感伤的美感,生命之花得以温柔绽放。一切循环往返,在死亡中超越,在超越中自由,达到至美至真境界,永续开始。
格丽克体验死亡、书写死亡、思考死亡、感受死亡、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以开放的心态接纳和拥抱死亡,最终超越死亡。于格丽克而言,死亡诗歌一方面是痛苦记忆的呈现,另一方面是自我救赎的工具,只有丢掉过去,才能拥抱新生活和自由。格丽克将诗歌本身解释为她必须从创伤经历中恢复的地方,她认为诗歌可能会被重新导向恢复对文本之外生活的新的欣赏。[46]对死亡的书写和思考是格丽克自我救赎的方式,也许是因为理性并不足以解释灵魂和生命,格丽克才在理性之外让诗歌存在,存在本身即诗意。死亡不再扰乱生命的秩序,而是使灵魂回归本真状态并进入逍遥的世界,最终走向永恒。
五、结语
死亡主题贯穿于格丽克各个创作阶段,并随其诗学走向成熟。格丽克早期的死亡经历带给她深深的苦痛和煎熬,使其内心不断滋生出对生与死的恐惧。在创作过程中,格丽克不再只满足于对死亡的记载,而是探讨死亡的本质以及生死的意义,希望恢复到原始状态以重获生命力,并通过自身死亡经历表达对生命的留恋。格丽克的死亡诗歌逐渐从表达痛苦推进到对死亡的哲学和美学探索,认为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并接受死亡的必然性,通过春天意象以及花的盛开与残败的审美意蕴表达生死和谐与生死齐一的观点,以持有超越死亡的态度表明肉体死亡带来灵魂自由,人与天地大道相融合方可达到逍遥的至美境界。格丽克超越死亡之恐惧,勇敢面对死亡,将生之意义从有限扩展为无限。格丽克的死亡观从单一走向多元,消解了死亡带来的恐惧,使生的意义更加突显。人类应该敬畏生命和死亡,乐观面对生,坦然面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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