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亦熟悉:古代朝鲜潇湘八景诗中的“潇湘”空间

2024-10-21 00:00韩燕
东疆学刊 2024年4期

[摘要] 潇湘作为我国极具代表性的地理文化意象,其钟灵毓秀自古为人称道,在文人墨客心中亦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与价值。潇湘八景诗画东传至朝鲜半岛所引发的文化共鸣使潇湘的文化元素成为了众多海东诗者藉以寄情的文学意象。然而,该意象东传之后,因时间空间之阻隔,于海东诗者笔下逐渐呈现出“陌生亦熟悉”的独特文学气质。古代中朝诗者对潇湘之诠释同曲却异工。在古代朝鲜文人笔下,潇湘乃卧游之山水空间、避世之脱俗空间、悲伤之忧怨空间。其中有山遥水远无以为见所致之谬误,亦有倾心桃源浅恨轻传所寓之独见,潇湘成为其寄托哀思、存放理想的自由处所。古代朝鲜文人借中国的时空意象营造出朝鲜半岛风格的悠然意境,以潇湘气韵为底色,描摹出了古代朝鲜潇湘八景诗独具魅力的文化意蕴。

[关键词]潇湘八景诗;古代朝鲜;文学地理;陌生;熟悉

[中图分类号]I31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24)04-081-07

[收稿日期] 2023-09-28

[基金项目]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匪懈堂潇湘八景诗帖〉与“潇湘八景”在韩国的流变研究》,项目编号:18YBA305。

[作者简介]韩燕,女,朝鲜族,文学博士,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韩国文学与文化。(长沙 410000)

中国潇湘地区独特而秀美的青山丽水,自古以来便对文人墨客有着极大的吸引力。五代李珣《渔歌子·荻花秋》诗曰:“荻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1](2180)诗人以画比景,赞美了潇湘橘洲的秀美。谭嗣同的《潇湘晚景图》中亦写道“袅袅箫声袅袅风,潇湘水绿楚天空”,[2](235)勾勒出潇湘一派迷蒙清幽的山水轮廓。这样美丽迷人的山水风光,随着潇湘八景诗画东传朝鲜半岛,两者一同被高丽王室与文人所接触吸收,“潇湘”一词逐渐在朝鲜半岛亦被当作理想中“至美之境”的代名词。这种概念化的文化现象一直延续到朝鲜朝末期,对朝鲜古典文学的创作影响颇深。古代朝鲜文人之所以如此痴迷潇湘文化,除却因潇湘地区独有之风光绮丽,更是因为儒臣们崇仰刻印着潇湘印记的传说产生的文化共鸣。因此,他们在文学创作中用来描绘山水画意、难以企及的美景仙境之地时,便会常常使用到与潇湘相关的元素。韩国学者曾就《韩国文集丛刊》(1-240卷)中流传至今的朝鲜古代诗歌进行了整理,其中仅以潇湘八景为诗题的诗歌,就多达780首。[3](7-9)此外,在安平大君(1418—1453)绘制的《匪懈堂潇湘八景诗帖》也囊括了21位诗人创作的71首潇湘八景诗。[4](98-102)不仅如此,在朝鲜古典小说中,潇湘地区也成为了很多人物时常登场的背景地。如金万重的汉文小说《九云梦》,将湖南衡山、洞庭湖作为宏观的叙事背景,以出尘脱俗的潇湘意象来渲染小说中仙境的氛围。著名的盘索里小说代表作《春香传》和《沈清传》,也出现了主人公魂游潇湘八景幻境而受到心灵慰藉的相似部分[5](150)。这样插入对潇湘的想象和虚构内容的方式,增加了小说的神秘感和艺术性,古代朝鲜文人亦在潇湘八景的题材里寄情理想山水,阐述义理,抒发情怀[6](186)。这种现象不仅继承和弘扬了中国潇湘八景诗画的意蕴,也促进了古代朝鲜八景诗与八景文化的产生。由此可见,潇湘八景对古代朝鲜文人的创作影响颇深。

但与上述“潇湘”文化在朝鲜古典文学作品中的繁盛形成反差的是,历史文献记载中却查不到古代朝鲜文人亲身到访过真实的湖南潇湘地区的记录,他们似乎只能通过前人见闻或中国的古籍来间接地了解湖南地区。可知,他们的潇湘八景诗并非目睹潇湘八景后所创作,这也导致了古代朝鲜文人作品中对“潇湘”的描写与实情存在偏差。如丁若镛在《朱子语类·禹贡》一节中所提及的“彭蠡、洞庭,冬月亦涸”。[7](3836)作者将这一错误认识当作奇闻来介绍,也是因为他不了解湖南地区的真实气候状况,从而无法检验其真实性,只能人云亦云。由此可见,一方面我国的潇湘地区虽早早成为了古代朝鲜文人文学作品中炙手可热、心驰神往的仙源神乡,另一方面又确实是他们难以到达的异域远方。这样地理空间距离上的疏远与文学空间连结上的熟稔,于古代朝鲜文人而言,恰好形成了一个对他们来说“陌生”而又“熟悉”的反差。

目前,国内外对于流播到朝鲜半岛的潇湘八景诗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八景溯源、八景诗图文研究、中朝潇湘八景诗歌比较、中国潇湘八景诗歌在朝鲜半岛的流播过程、朝鲜古代潇湘八景诗歌的研究等方面。本文将从文学地理学[8](1)的视角考察古代朝鲜半岛潇湘八景诗中潇湘空间的建构,探讨古代朝鲜诗人关于潇湘意象的塑造蕴含的鲜明的文化认同与价值取向,并可进一步深入到作家与作品本体,揭示潇湘地理空间与朝鲜诗人创作之间的双向互动关系。

一、卧游的山水空间

作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空间,古代朝鲜文人对“潇湘”的陌生之感首先来自于地理位置上绝对疏远。因此,在交通极其不方便的古代,为了解决想体悟异域山水却常常因条件受限而难以远游的问题,就逐渐催化出了通过欣赏山水画来体悟山水的方式——“卧游”。卧游的概念最先由中国南北朝的佛僧宗炳提出,他指出卧游有二义:一是“以形写形”,以真实的自然山水景观为画的基点;二是“澄怀观道”与“融其神思”,在形似的山水间进入“神超理得”的境界[9](113)。由此,卧游发展成了古人间接接近山水实景、创作山水诗的一种重要形式。卧游的载体大多是美景奇观,其中最常被作为载体的又是湖南的潇湘山水。因此,古代朝鲜文人的潇湘山水情才有了更丰富、更便捷的寄托方式。久而久之,卧游就成了他们接近潇湘的山水自然、体验潇湘美景的一种主要补充形式。

然而,他们不能亲身游历潇湘的风景,只能通过卧游山水画作来与美景共鸣的做法,难免会出现诗人对画的理解与现实景观相异的情况。例如,在李齐贤的潇湘八景诗《洞庭秋月》“冰轮辗上海门东,弄影碧波中”[10](526)一句中就出现了不符合现实景象的描写。潇湘地处内陆,不可能出现海的景象。而朝鲜半岛三面环海,海的景象经常可见,可知诗人在此处加入自己的生活经验,对潇湘景色进行了想象性的再加工。再有,中国湖南地区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空气潮湿,即使是晴天也会有雾笼罩,因此中国诗人在描写景物时往往会突出体现其阴暗潮湿、缥缈朦胧的氛围。如北宋米芾“乱峰空翠晴犹湿,山市岚昏近觉摇”[11](391-392)与江湖诗派赵汝鐩“朝氛吞吐影模糊,嫩日隐见光卷舒”[12](34211)的诗句,基础色调十分暗沉,诗中景物也像被笼罩着一层薄雾一般模糊不清。但同样是对潇湘八景中“山市晴岚”的描写,古代朝鲜文人诗歌中的景物却展现出了与其相反的特征。如在李奎报的“万叠山深岚翠重,恰如琼壁立青葱”[13](197)与李仁老的“浮岚细细引轻纨”[14](397)的诗句中,山的颜色是鲜艳青翠的,恰与中国诗人的描写相反,给人以十分明朗、清晰的感觉。还有对洞庭湖长度的错误认识方面,中国对洞庭湖长度的记载由魏晋时期的五百余里到唐宋之际的七八百里,至18世纪末清朝中期的八九百里,各个时期有所不同。但在古代朝鲜文人描述中,洞庭湖的长度却一直是不变的七百里。[15](91-95)例如,李齐贤在诗歌中对洞庭湖的描写是这样的:“君山小近南,中开七百里湖潭”[10](608)。李齐贤作为当时文坛奠基人之一,他的诗歌被后世争相吟咏模仿,所以未曾到访过洞庭湖的后人多会照搬李齐贤诗中对洞庭湖的描写,在自己的作品中继续写成“七百里洞庭”。例如,朝鲜朝时期诗人丘从直的“七百平湖半幅藏,鲛绡麾出彩毫忙”[16](261),申光汉的“露洗天初净,风征浪自安,湖光七百里,月色九宵圈”[17](283)和李光庭的“飞槛俯空明,秋天展素月,洞庭七百湖,一并琉璃滑”[18](185)。这些诗人的潇湘八景诗中皆把洞庭湖描述成了“七百里洞庭”,该现象从侧面证实了从高丽朝时期到朝鲜朝时期,古代朝鲜文人实际上并无一人亲临湖南,对潇湘八景的了解只局限于间接经验。在后来本土八景文化的生成过程中,无法去往实地的遗憾和对于潇湘的向往也促进了运用八景诗来描绘古代朝鲜文人自身所见朝鲜半岛景色的现象,如《新都八景诗·都城宫苑》一诗中“城高铁瓮千寻,云绕蓬莱五色。年年上苑莺花,岁岁都人游乐”[3](183),《汉都十咏诗·济川玩月》“长空无云净如扫,坐待月出黄金饼”[3](166)等。

由此可见,面对可望而不可及的潇湘八景,于古代朝鲜文人学士而言,卧游一方面成为了最好的纸面媒介,使得他们有机会去间接体验、感悟、熟稔无法触及的潇湘风景,从而使后世潇湘八景诗创作蔚然成风,推动古代朝鲜半岛达成潇湘八景题材创作上的纯熟化与普遍化;另一方面,由于地域的限制而无法来到中国亲自感受现实的潇湘美景的情况,导致古代朝鲜文人无论是通过卧游的方式从中国的诗画中去捕捉它的形象,或是直接模仿前人的作品、加入自己的主观经验和想象来使得潇湘八景山水的景色变得完整的方式,都无法避免作品与现实实景产生误差的情况。于此,“潇湘”对于古代朝鲜文人来说不得不是一个“陌生”的空间了。

二、避世的脱俗空间

“潇者,水清深也。”[19](545)湘江贯穿了整个湖南地域,滋养了潇湘大地上的人民,形成了独特的湖湘文化。本为地理概念的潇湘,因其地域上以八大绝景为题材的潇湘八景文化慢慢兴盛起来,后逐渐虚化成为文学概念。高丽朝时期,武臣政变后掌权,国王成为了傀儡,文臣处于一种被压迫的地位,他们心中虽有着许多不满却无法宣泻。正在此时,以淡泊宁静、悠然超脱为特色的“潇湘八景”文学传入,便引起了高丽朝文坛的广泛关注。而在古代朝鲜文人对于潇湘八景的创作中,最为重要的主题之一就是抒发归隐避世之志的“桃源”母题。

文学与所处的地理文化空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古代朝鲜文人对于隐匿桃源的向往也可以与朝鲜半岛的社会历史环境相关联。在潇湘八景传入朝鲜半岛之前,儒、佛观念已经根深蒂固,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加之自古《檀君神话》中遗留下来的“弘益人间”思想,更使得古代朝鲜文人从出生开始就与中国人一样,对于建功立业、匡扶社稷、治国平天下的宏愿有着超乎想象的热忱。然而,朝局动荡、外敌入侵、天灾人祸等种种意外,无一不牵动着这些文人敏感脆弱的神经。久在樊笼,身陷泥沼,无法脱身的苦闷无处抒发;恰逢乌托邦式的理想乡——桃源,又怎能让人不为之痴迷。

古代朝鲜文人敬仰陶渊明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清高人格,对于陶渊明归去的态度和所描绘的桃源无比向往。潇湘八景题材诗文所表达的山水自然的美好、归隐山林的自在,脱离樊笼、重返自然的欢欣又正与“慕陶”的风尚相吻合。于是,他们以潇湘八景为题的创作之中,寄情山水、避世隐匿的文章开始变得愈加流行起来。如本土化的松都八景诗中《紫洞寻僧》一诗,“傍石过清浅,穿林上翠微。逢人何更问僧扉,午梵出烟霏。草露霑芒屦,松花点葛衣。鬓丝禅榻坐忘机,山鸟谩催归”[3](118),不仅仅表露了作者对于山水自然美好的向往,整首诗也充满着禅机意韵,描绘了坐隐山林悠然自得的心境。此外,还有《南山八景诗·九日登高》中“古今同一醉,适意百无求”[3](139),《宁海十二咏诗·揖仙楼》“倚栏时复引壶觞,身世两相忘”[3](146)等。但这些表达对隐士生活喜好的文章背后,往往还伴随着他们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复杂感情。这种感情与中国道教式的不为世俗所累,远离尘世、追求身与心完全的自由不同。如高丽文人陈澕把“桃花源”当作其社会理想来进行描绘,表达了作者改变统治阶级思想作风的愿望。陈澕想通过所谓的仁主与贤吏来建设最古老的《檀君神话》所宣扬的“弘益人间”社会理想模式,于是在他一首以“山市晴岚”为主题的诗中写道:“青山宛转如佳人,云作香鬟霞作唇。更教横岚学眉黛,春风故作西施嚬。朝随日脚卷还空,暮傍疏林色更新。游人隔岸看不足,两眼不博东华尘。”[20](283)陈澕在诗中对青山的描绘无比美好,青山似佳人,以云为发,以霞为唇。春风之中,游人隔岸仰望青山,意犹未尽。诗人便如那游人,青山就好比想要去往的理想之地。陈澕在另一首以《渔村夕照》为题的诗中写道:“断岸湖痕余宿莽,鹭头插趐闲爬痒。铜盘倒影波底明,水浸碧天迷俯仰。归来蒻笠不惊鸥,一叶扁舟截红浪。鱼儿满篮酒满瓶,独背晚风收绿网”[21](283),诗人所迷之“俯仰”或许就与陶渊明在《读山海经·其一》结尾处“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22](223)所说之“俯仰”相同。融入自然之美景,享受山野之趣,篮中鱼满,腰中酒亦满。晚风中面对夕阳洒下渔网,理想的生活状态也不过如此。综合以上两首诗来看,诗人陈澕在其潇湘八景诗作品中表达最为明显的就是对于现实生活中统治阶级治理下的社会现状的不满,以及希望能够将社会改造成为古老神话中的理想社会和陶渊明“武陵桃源”所结合的愿望。再如“海佐七贤”代表诗人李仁老,满腹经纶,却无一展才华的机会,不得已只能流连山水之间,“伴清风流水,观夕照秋月。”[23](397)但他心中仍然没有放弃忠君为民的理想,在以潇湘八景中“渔村落照”为题的诗作里写道“日斜愈觉江山胜,万顷红浮数点青”[20](397)。他在感慨自然美景的情况下,仍心怀江山,所以夕阳映照下的山水比平时看起来更加美丽动人,表达了诗人远离庙堂也不忘对国家繁荣昌盛寄予美好祝愿的心情。此种微妙心态在文人元景夏的《书陶元亮归去图屏》中也作出了非常贴切的描绘:“杜门谢客,终日相对,惟《归去图》而已。小子尝中夜侍坐,先君叹曰:‘穷山绝峡,可以往隐;眷顾王室,未忍决去。遂愀然不乐’”[24](174-175)。虽然“惟《归去图》而已”,但是心中也总是“眷顾王室,未忍决去”,可见诗人心中始终放不下对社会以及朝政的牵挂。因此,如果说中国文人更近似于不愿身心被拘束,而去往田园寻求“归去来兮”的道家式归隐,那么古代朝鲜文人则是因在政治官场中遭到了排挤打压,才不得已去往山水田园,于山光水色之间舒缓心情,静待时机的“折中式”归隐。他们的这种心态也促使朝鲜半岛深受欢迎的“潇湘八景”文学的创作在对于以桃源为首的理想世界的向往更多地集中在了“来”,而非“去”了。

潇湘在此处作为一个避世的脱俗空间,承载着桃源一如既往归隐意象的同时,也在古代朝鲜文人不同处世观念的影响下发展出了对归隐生活的新理解。流播至朝鲜半岛后,它一方面仍然是官场上不得志的文人意欲寻找一块清净之地,找寻和重构自我价值的理想之地;另一方面也逐渐提升为古代朝鲜文人净化与提高自己,进行心性修养的一种内在象征。潇湘逐渐由完全脱离尘世的原始归隐空间的代名词转变成逃避与等待共存的半归隐式空间,这对于中朝两国文人来说,或许都是潇湘作为脱俗空间“陌生”又“熟悉”的一体两面。

三、悲伤的忧怨空间

作为一种文学地理空间概念,首次出现于屈原的抒情长诗《离骚》中的“潇湘”一词,生来便带有某种忧怨的文化基因。“湖南地区自古以来阴雨连绵的气候和潮湿险僻的地理环境,再融入二妃传说、屈原故事的文学意象群,潇湘大地上生发出的文学早早奠定了忧伤悲愁的抒情基调。”[25](103)宋代文人宋迪制《宋迪八景图》,将潇湘美景分为八种典型入画,后世诗人以此“八景”为吟咏对象,将自身情感投射进诗歌中,更添万千纷杂思绪。

儒家思想随汉字一同传入朝鲜半岛,其中所蕴含的仁礼、忠君等核心思想也广为士大夫阶层接受、内化。他们以共有的“忠君”思想却同样郁郁不得志的遭遇作为契合点,使得古代朝鲜文人与中国文人把潇湘作为忧怨文化空间生发的文学意象也产生了文化共鸣。其中潇湘八景、舜帝与二妃的凄美传说、屈原自身及其骚怨精神都是潇湘作为忧怨的文化空间最典型的文学意象。在其后的发展中,潇湘的幽怨因素也影响到了朝鲜古代本土化八景文化的形成。如《善山十咏诗·烈女药哥里》中“沧海茫茫紫凰腾,八年生理只孤灯。归来试把菱花照,脸上丹霞一半凝”[3](197),《庆州十二咏诗·半月古城》中“百年坎坷知何用,赢得樽前醉似泥”[3](201)和《五陵悲吊》中“马嘶龙诞会荒怪,鹊浦鸡林共寂寥”[3](203)等诗中幽怨哀伤感情的抒发。

舜帝一生为民操劳、至孝至德,是儒学者推崇、敬仰的上古圣君。古代朝鲜文人亦有感于传说,在描写潇湘八景之时,借“舜帝”“招魂”等意象寄托对明君政治渴求之情,来婉言劝谏君主勿为有悖明君之道的行为。如郑希良诗中“九疑嵯峨云似墨,鹧鸪啼雨湘江夕。寒声淅沥助凄切,竹间余泪哀欲滴。楚些为招帝子魂,月恨云愁天亦泣。孤舟一夜滞未归,远客萧条生白发”[26](13),其对作为忧怨文化空间的潇湘的文化意象群进行了全面的运用。然而,对于九嶷山这同一意象,此处的情感表达却与中国文人有所不同。李白诗词中有一首专写登九嶷的《悲清秋赋》,尾句“人间不可以讬些,吾将采药于蓬丘”表达的已然不是寻找帝舜那样济苍生安社稷的理想和抱负[27](8-10),而是对政治、君王彻底失望从而选择寄情山水的归隐情绪。但在古代朝鲜文人眼里,纵使被诬陷、怀疑,也并不会对国家真正感到失望。他们的诗词中到处可见对国家对君主的忠诚与热爱,这是源于根深蒂固的忠君爱国情结。

二妃与舜的传说亦萦绕着一抹悲艳色彩,与潇湘忧怨之景相通,一直是古代朝鲜文人创作的源泉。如同屈原所作《湘君》《湘夫人》中将二妃与舜帝间的爱情进行了文学转写,以男女间的爱情隐喻君臣关系,他们也将自身对儒家理想中圣君贤相般君臣关系的期盼,寄予于二妃对舜帝的忠贞传说之中。“二女湘江泪,三闾楚泽吟。白云千载恨沉沉,沧海未为深”[28](609),李齐贤一生信奉忠君爱民的儒学伦理,自身尽忠之路却因受到谗言构陷受阻,于是借二女对舜帝的思念与忠贞,抒发傀儡君主当政,自身尽忠无门的悲愤。这首诗表面缅怀了二妃与舜帝之间忠贞不渝的爱情,内里却是表达了自身事君以忠的为臣理念。“暝色沉巴岸,寒云接洞庭,若为孤客此时听,一夜鬓星星,篷底萧萧响,心头个个经,湘娥倚竹独伶俜,何处泣幽灵”[29](286),申光汉一生经历坎坷,遭遇“己卯士祸”被贬谪流放十九年。暮色沉沉,寒云笼罩,若是孑然一身的游子看到如此潇湘洞庭,定是鬓角都要染上浓浓愁绪。还有文人借二妃悲剧叹命运多舛、吟咏爱情忠贞。如李弘有诗:“应添二女思君泪,染画丛篁万古愁。”[16](187)二女随君南下却阴阳两隔、泪洒斑竹的爱情悲剧在诗人笔下得到升华,成为求而不得却忠贞不渝的君臣关系代名词,诗人对此悲剧报以同情的同时,也昭示永远追随圣君明主、忠贞不渝的为臣理念。

屈原的一片忠诚及其骚怨精神,作为后世儒家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潇湘作为忧怨的文化空间时萌发的文学意象之一。如“鱼腹葬忠魂,千秋向国纷。江深招不得,天水合无痕”[30](126),林亿龄在诗中引用屈原为表忠心怀沙自沉的典故,以“忠魂”一词极力赞扬其高尚的政治情操与忠君情怀的同时,也表达出诗人对一代忠臣的陨落感到无比的痛惜与悲悯的心情。再如“二女湘江泪,三闾楚泽吟。白云千载恨沉沉,沧海未为深”[28](609),李齐贤借潇湘这一忧怨文化空间,将二妃泪洒湘江与屈原临江吟赋这一组经典意象联合,传递出傀儡君主当政,自身尽忠无门的悲愤。诗人恨的乃是佞臣,内心却仍然如直言进谏的屈原一样不断追寻着明君贤主,渴求清明太平的政治光景。又如“南来逐客舟,莫近湘江泊,西风夜雨时,仿佛英灵泣”[31](253)“一夜湘江雨,三秋楚客心”[32](37),夜雨纷纷,落在屈原心上亦是落在诗人心上。诗人将自身代入潇湘雨夜这一文化场景中,与千年前的屈原达成精神上的共鸣,这离不开儒家忠君思想的根本维系。仕途不遇的文臣们多借屈原抒发同病相怜之情,本质上还是折服于竭诚尽忠、忧国奉公的屈原精神。忠君报国的爱国情怀贯穿了屈原的一生,也贯穿于古代朝鲜士大夫阶层的一生,依靠儒家思想不断固化,在潇湘这片悲伤的忧怨文化空间引发跨时代、跨地区的唱和。

由此可知,文人群体所特有的多愁善感和共感能力,使得古代朝鲜文人对诗文中远在中国潇湘异地的离愁悲欢也能感同身受——这是一种文化认同感的表现。在情感表达的强度上,他们笔下的“潇湘夜雨”所传达的忧怨、哀伤的情感却似乎没有中国文人来得浓烈,这大概是因为其自身原有的传统文化因素——“恨”情结[33](44)存在的原因。“恨”作为朝鲜古典文学中的传统审美情感要素,阻碍了古代朝鲜文人对自身悲伤、忧愤等消极情绪作出直接的表达,而是使其多将这类情绪内化于心,不常直接见于文章笔墨之中。又因为古代朝鲜文人是在模仿中国潇湘八景诗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的,情感表达上也容易被拘泥于前人所限定的框架之间,因而容易出现相对的情绪不足与陌生的模仿之感。

四、结语

“潇湘”作为我国南方的地理空间,因其浑然天成的秀美山水而闻名遐迩。天生热爱好山好水的古代朝鲜文人即使从未到过潇湘实地,也会想方设法地通过如“卧游”等方式去接近潇湘美景。而潇湘又为“武陵桃源”的发源地,自然带有一股清幽避世的色彩,更是吸引怀才不遇、忧怨不已的古代朝鲜文人骚客神往不已。由此,“潇湘”作为卧游的山水空间、避世的脱俗空间、悲伤的忧怨空间集合而成的文化空间,将跨越时空界限的中朝文人与山水紧密连接在一起。此时它不再是古代朝鲜文人只有梦中或通过作品卧游才能到达的陌生远处,亦成为了通过情感共鸣的连接而能“触手可及”的熟悉空间。古代朝鲜文人对潇湘空间文学的再创作,一开始也是基于东亚文化圈所共有的精神文化内核,为发扬儒家精神中的忠君爱国、心忧天下等传统品质,在部分情感表达与文学意象的运用上呈现了与中国文人相类似的特点。但后来在糅合本国的现实性审美与“积极入世”的价值观后,连结出了一种不完全同于原潇湘意蕴的新特质。如潇湘山水的由暗转明、江河成海;“桃源”变“蛰居”、“等待归来”重于“愤愤归去”,都与原潇湘的归属形成了明显差别。如此入乡随俗但又不失本质的意蕴流变,才最终塑成在古代朝鲜文人眼中,最恰如其分的一方“陌生又熟悉”的“潇湘”天地。

参考文献:

[1]彭定求编:《全唐诗》(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2]姜正成:《慷慨悲歌——谭嗣同》,北京:海潮出版社,2014年。

[3][韩]안장리:《한국의 팔경문학》,서울:집문당,2002년.

[4][韩]안장리:《비해당소상팔경시첩 한시의 특징》,서울:문화재청,2008년.

[5]崔雄权:《情以物迁 辞以情发——论李仁老的题画诗〈潇湘八景〉》,《文明的和谐与共同繁荣——文明的普遍价值和发展趋向:“艺术的超越与文明的发展”艺术分论坛论文或摘要集》,北京论坛,2008年。

[6]崔雄权:《归帆更想潇湘趣 孰于东韩汉水湄——从〈匪懈堂潇湘八景诗卷〉看“潇湘八景”在韩国的流变》,《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5年第4期。

[7]黎靖德:《朱子语类·尚书二·禹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8]曾大兴:《文学地理学概论》,北京:商务印书社,2017年。

[9]张哲俊:《卧游:中日潇湘八景诗的山水描写与地理信息》,《外国文学评论》,2019年第3期。

[10][韩]李齐贤:《和朴石斋·尹樗轩用银台集潇湘八景韵·洞庭秋月》,《韩国文集丛刊》(第2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

[11]米芾:《潇湘八景诗并序·山市晴岚》,(清)赵宁纂修,邓洪波、谢丰点校:《新修岳麓书院志》,长沙:岳麓书社,2012年。

[12]赵汝鐩:《八景歌·山市晴岚》,《全宋诗》(第55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13][韩]李奎报:《次韵李平章仁植虔州八景诗并序·山市晴岚》,《韩国文集丛刊》(第2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

[14][韩]李仁老:《匪懈堂潇湘八景诗帖·宋迪八景图·山市晴岚》,《东文选》(卷二十),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86年。

[15]卞鸿翔:《历史上洞庭湖面积的变迁》,《湖南师范大学(自然科学学报)》,1986年第2期。

[16][韩]전경원:《소상팔경——동아시아의 시와 그림》,서울:건국대학교출판부,2007년.

[17][韩]申光汉:《洛阳春晚·洞庭秋月》,《韩国文集丛刊》(第22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

[18][韩]李光庭:《潇湘八景题双碧堂小屏·洞庭秋月》,《韩国文集丛刊》(第187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

[19]郦道元著、王先谦校:《合校水经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

[20][韩]陈澕:《宋迪八景图·山市晴岚》,《韩国文集丛刊》(第2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

[21][韩]陈澕:《宋迪八景图·渔村夕照》,《韩国文集丛刊》(第2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

[22]陈庆元等:《陶渊明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

[23][韩]李仁老:《宋迪八景图·渔村落照》,《东文选》(卷二十),首尔:民族文化推进会,1986年。

[24][韩]元景夏:《书陶元亮归去画屏》,《韩国文集丛刊续集》(第76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97年。

[25]韩燕、文偲荇:《接受与流播:韩国潇湘八景诗中的“恨别思归”》,《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学报》,2023年第6期。

[26][韩]郑希良:《潇湘八景·潇湘暮雨》,《韩国文集丛刊》(第18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

[27]翟满桂:《李白诗歌中的舜帝意象》,《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9年第30期。

[28][韩]李齐贤:《巫山一段云·潇湘八景·潇湘夜雨》,《韩国文集丛刊》(第2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

[29][韩]朴淳:《潇湘夜雨》,《韩国文集丛刊》(第38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

[30][韩]林亿龄:《翻李后白潇湘夜雨之曲》,丽江:丽江出版社影印本,1990年。

[31][韩]李廷馣:《题书屏潇湘八景·潇湘夜雨》,《韩国文集丛刊》(第51卷),首尔:景仁文化社,1990年。

[32][韩]千峰:《匪懈堂潇湘八景诗帖·潇湘夜雨》,《匪懈堂潇湘八景诗帖》,首尔:韩国文化财厅,2018年。

[33]裴和平:《朝鲜电影中的“恨”文化情结》,《北京社会科学》,2014年第6期。

[责任编辑 张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