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15世纪首部官撰《唐柳先生文集》考释

2024-10-21 00:00崔雄权孙庆瑜
东疆学刊 2024年4期

[摘要] 《唐柳先生文集》是朝鲜朝世宗命集贤殿群臣崔万里等人编纂的古代韩国首部柳宗元个人诗文集,以初铸甲寅字金属活字本刊行。作为世宗为振兴诗学所刻的必读书目,它自产生之后就广为流传,成为了朝鲜朝士大夫们研习汉学的重要文本和资料,是柳宗元诗文集的域外珍贵版本。其古今诗部分(第四十二、四十三卷)现藏于韩国国会图书馆,通过考察《唐柳先生文集》的编次及讹误字、注解等探究其具体底本,还原其编纂过程,可以有效探索其在古代韩国的影响和独特的价值,进而对海外柳学研究有所助益。

[关键词]《唐柳先生文集》;柳宗元;朝鲜朝;官撰;汉诗

[中图分类号]I31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24)04-072-09

[收稿日期]2024-02-13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朝鲜15世纪官撰唐宋诗文选集与中国文学关系研究》,项目编号:22BWW025。

[作者简介]1.崔雄权,朝鲜族,延边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朝(韩)古代文学比较;2.孙庆瑜,女,延边大学外国语学院亚非语言文学(朝鲜文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朝(韩)古代文学比较、域外汉籍。(延吉 133002)

柳宗元(773—819)不仅在中国,在古代韩国也影响深远。高丽前期诗人林椿曾评价他“子厚雄深,虽韩愈尚难为敌”[1](268),称赞柳宗元文笔深厚。15世纪,柳宗元在朝鲜半岛声名鹊起,世宗二十年(1438),世宗命集贤殿的崔万里、金镔等人编纂柳宗元的个人诗文集。世宗二十二年(1440)6月,首部官撰柳宗元的个人诗文集《唐柳先生文集》以初铸甲寅字金属活字本刊行,并在之后数次再刊。刊行后柳宗元在朝鲜半岛名声大噪,影响不再局限于他的散文。世宗二十六年(1444)安平大君主导编纂了《唐宋八家诗选》,柳宗元位列其中,成为朝鲜朝诗坛的“唐宋八家”之一。17世纪,柳宗元个人诗集《柳柳州诗集》也刊印出版,他的诗作受到朝鲜朝文人的瞩目,影响深远

韩国国会图书馆珍藏的《唐柳先生文集》(见图1)第四十二、四十三卷(图书藏号:古812.081-o435c),四周双边,版心题“柳文卷四十二”“柳文卷四十三”,上下下向黑色鱼尾。开本28.4×19.1厘米,每页10行,每行18字,注文为双行小字。此本为甲寅字初刊本,其原因基于以下几点:1.字体:据考,世宗十六年(1434),世宗命李蒇重铸大字,即初铸甲寅字,以明朝初期《孝顺事实》《为善隐鹭》《论语》等书为字本,其中不足的字命晋阳大君李瑈书之。[2](3)经对比此藏本与以上古籍字体一致。2.版心朝向:此藏本版心为上下下向,15世纪后期的刻本版心变为上下内向。3.版心花纹:此藏本为实心黑鱼尾,16世纪后的刻本为三叶花鱼尾。4.避讳字:朝鲜朝初期为避讳明朝国讳,均将“明”的“日”字旁改为“目”,此藏本的“明”字旁均为“目”(见图2)。韩国国会图书馆珍藏的《唐柳先生文集》第四十二、四十三卷参考以上要点辨别,可认定其为朝鲜朝时期刊行的初铸甲寅字初刻本。《唐柳先生文集》综合了《五百家注音辩唐柳先生文集》《增广注释音辩唐柳先生集》和《新刊诂训唐柳先生集》三个版本编撰,选录作品齐全,注释十分全面,是东亚文化圈内现存最完整的柳集版本。

一、社会文化背景与前人的研究

朝鲜王朝奉儒学为国教,实行“右文政策”。世宗即位后,设立集贤殿,借助文人们的力量展开了规模庞大的编撰工作,主导或参与出版众多书籍。朝鲜朝科举考试十分重视创作诗赋的文学能力和学问识见,“诗赋取士”的科举制度使得地方和文人对于典籍的渴求空前激增。朝鲜朝建立后,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都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每逢铸字,必定大规模刊印书籍。正统(1436-1449)以后,明朝与朝鲜朝交流逐渐密切,出使文臣与集贤殿文人诗文唱和,诗赋外交成为主流。与此同时,每当朝鲜朝文臣出使中国后,带回去的书籍立刻就刊印出版。种种因素使得朝鲜朝初就形成了编撰、刊刻中国文集和诗文选集的潮流,刊行了如《分类补注李太白诗》(1434年刊印)、《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1438年刊印)、《樊川文集夹注》(1440年刊印)以及《唐柳先生文集》(1440年刊印)等等。韩国奎章阁所藏《唐柳先生文集》(图书藏号:古3424-7-18)后附有南秀文的跋文:

臣伏睹殿下,以缉熙圣学,丕阐文教,凡诸经史,悉印悉颁。又虑词体之不古,发挥二书,嘉惠儒士,使之研经史以咀其实。追韩、柳以摛其华,其所以右文育材者,可谓无所不用其极矣。将见文风益振,英才辈出,焕然黼黻太平之业,而我国家文物之盛,炳耀千古也无疑矣。[3](2)

由此可知,《唐柳先生文集》是作为朝鲜朝“右文政策”,振兴文风所颁布的文集,是士大夫和文人儒士们研习的重要文本和资料。

与本文研究对象——朝鲜15世纪官撰的《唐柳先生文集》相关的国内研究成果2010年才出现,刘汉忠的文章[4](34~38)以16世纪中后期刊印的朝鲜本《唐柳先生集》卷十至卷十三为主,与宋代柳集的五种版本的异文进行比较研究,其底本是16世纪中后期印本,而非朝鲜朝世宗时期初刊金属活字本。其对比的根据是吴文治先生的《柳宗元诗文十九种善本异文汇录》和1979年出版的《柳宗元集》,并非是古籍原文,研究也没有准确指明底本究竟是哪一个版本。

韩国涉及《唐柳先生文集》的研究是唐润熙的文章[5](179~204)及唐润熙与吴洙亨共同发表的文章[6](417~437),它们详细地考察了韩国所藏的柳宗元文集和韩国历代所刊行《唐柳先生文集》的各个版本及收藏情况。然而,目前韩国所藏《唐柳先生文集》各版本收藏情况与论文中的论述略有出入,同时唐润熙的研究更注重各个版本的梳理,并未对底本、原文的注释、脱字、讹字等逐句地进行详细的考察。

二、从讹误字、编次、注释看《唐柳先生文集》的底本

据《朝鲜王朝实录》记载:“上命集贤殿,撰集韩、柳文注释。书成,命应教南秀文跋之……柳亦有二本,其增广注释音辩,又不如五百家之详也。读者就此较彼,未易领会。”[7](176)由此可知,朝鲜朝时期流行的柳宗元文集有两个,分别是《增广注释音辩唐柳先生集》(简称“增广本”)和《五百家注音辩唐柳先生文集》(简称“五百家注本”)。两个版本各有优长,为了让读者更方便阅读领会,世宗命令集贤殿群臣重新编撰,南秀文在跋文中描述了世宗的要求:“柳主增注音辩,亦取五百家注韩醇诰训详备者增补,句畅其旨,字究其训,开卷一览,昭若发蒙。”[3](2)这表明《唐柳先生文集》是以《增广注释音辩唐柳先生集》为主,以《五百家注音辩唐柳先生文集》和《新刊诂训唐柳先生文集》(简称“诂训本”)为补充。

《增广注释音辩唐柳先生集》四十三卷是集宋朝童宗说注释、张敦颐音辩、潘纬音义三者合为一体的版本,北京图书馆藏有此书的元刻建本。

《新刊诂训唐柳先生集》是南宋淳熙四年(1177)韩醇所作音释本,正集四十五卷,外集二卷,新编外集一卷。它以《四明新本河东先生集》为底本作注,又搜寻遗落篇章增补新编外集一卷。现北京图书馆藏文津阁《四库全书》底本和“四库底本”两个版本。

《五百家注音辩柳先生文集》是南宋庆元六年(1200)魏仲举所编,他把韩愈和柳宗元文集一同编纂,为了相并列,也给柳宗元的文集命名“五百家注”,现此本完整本已不传,只有北京TcBuPI8STSaxJ75tUhmfjJ2ZUHmyb7qusD5yxzfYIpI=图书馆藏南宋原刻残本十一卷;《四库全书》文津阁残本二十一卷、外集三卷、附录十卷;明洪武二十年(1387)俞良甫流寓日本时曾翻刻正集四十五卷,现藏于日本内阁文库。日本藏本与中国藏本合为一体可以将“五百家注本”全貌还原。

本文现以韩国国会图书馆所藏《唐柳先生文集》古今诗部分与“增广本”“诂训本”“五百家注本”进行对比,梳理文本的讹误字、编次以及注释的异同之处,以明确古代韩国官撰文集之特征,考察其底本选录的具体细节。

(一)《唐柳先生文集》古今诗部分讹误字

自古以来,朝鲜本古籍最是完整且还原度最高。清朝孙从添的《藏书纪要》中记载:“外国所刻之书,高丽本最好。五经四书医药等书,皆从古本。凡中夏所刻向皆字句脱落、章数不全者,而高丽竟有完全善本。”[8](6)过去藏书家普遍称朝鲜本为“高丽本”,流传我国的善本多为朝鲜朝时期的印本,刊印上遵从古本,完整还原,《唐柳先生文集》的刊印亦是如此。

《唐柳先生文集》诗题中含“戲”字的,《唐柳先生文集》和“五百家注本”作“戲”,而“增广本”和“诂训本”作“戯”;第四十二卷《弘农公以硕德伟材屈于诬枉左官三岁复为大僚天监昭明人心感悦宗元窜伏湘浦拜贺末由谨献诗五十韵以毕微志》,“诂训本”中“弘農公”作“宏農公”;《酬娄秀才将之淮南见赠之作》,“五百家注本”中“作”字作“什”;《朗州窦常员外寄刘二十八诗见促行骑走笔酬赠》,“诂训本”中“騎”字作“驛”;《再受连州至衡阳酬赠别》,“增广本”和“诂训本”均将“受”字作“授”;第四十三卷中《湘口馆潇湘二水所会》《南涧中题》《游石角过小岭至长乌村》《与崔策登西山》《构法华寺西亭》五首诗“增广本”均在诗题后小字注“永州”,而其他各本均无;《省试观庆云图》在“五百家注”和“诂训本”中作《省试观庆云图诗》。综合诗题的异字情况,《唐柳先生文集》与“五百家注本”不同的有6处;与“增广本”不同的有12处;与“诂训本”不同之处有18处。其中,与“增广本”的不同之处有7处是因为“增广本”中诗题后只是简要标注“永州”,而《唐柳先生文集》中将注释完全保留。例如,《南涧中题》“增广本”在诗题后小字标注“永州”,而《唐柳先生文集》则在注释中表明:“韩曰:公永州诸记。”故两者有所不同。

朝鲜朝对校书馆刊印书籍,定有具体的赏罚办法:“凡无错误,则监印官启达论赏,唱准人许给别仕。每一卷一字误错者,均字匠监印官等笞三十,每一字加一等,并计字数治罪。后改为每一卷有三字以上错误,监印官、唱准人、均字匠、印出匠都要受罚。”[9](259)在此制度之下,从监印官到刊出匠均极度重视,严谨刊刻。所以朝鲜本《唐柳先生文集》的错别字极少。

此外,在避讳字上,宋代刻本为避讳宋仁宗赵祯而将“贞元”作“正元”,《唐柳先生文集》在刊刻中仅有一处在第四十二卷第二首《弘农公以硕德伟材屈于诬枉左官三岁复为大僚天监昭明人心感悦宗元窜伏湘浦拜贺末由谨献诗五十韵以毕微志》中,“峻节临衡峤,(孙曰:正元十八年九月,凭自太常少卿为湖南观察使。衡峤,衡山也。在衡州属湖南道)。”[10](22~23)注释中将“贞元”作“正元”,在“五百家注本”中也是如此,仅有此一处因避讳而改。

(二)作品收录和编次比较

首先从作品的收录数量上来看,《唐柳先生文集》和“五百家注本”收录刘禹锡的诗9组,“增广本”和“诂训本”收录刘禹锡的诗6组。《唐柳先生文集》和“五百家注本”第四十二卷收录了刘禹锡的《题淳于髡墓》和《刘二十八诗》(《哭吕衡州时予方谪居》),第四十三卷收录了刘禹锡的《伤愚溪三首》。据南秀文的跋文:“臣伏睹殿下,以缉熙圣学,丕阐文教,凡诸经史,悉印悉颁。又虑词体之不古,发挥二书,嘉惠儒士,使之研经史以咀其实。”[3](2)由此可知,世宗每每下令刊刻古籍之时,会要求文臣钻研史实,力求还原最原始的样貌。《题淳于髡墓》下一首便是柳宗元的和诗《善谑驿和刘梦得酹淳于先生》,第二首刘禹锡的《刘二十八诗》(《哭吕衡州时予方谪居》)的上一首是柳宗元的题作《同刘二十八哭吕衡州兼寄江陵李元二侍御》,《伤愚溪三首》是柳宗元去世后,刘梦得怀缅所作,全诗未提及柳宗元,却处处是怀念。以“愚溪”来代替柳宗元,而此组诗的上一首便是柳宗元的《夏初雨后寻愚溪》,是“愚溪”的由来之诗。编撰《唐柳先生文集》之时,集贤殿文人们做到了“研经史以咀其实”,相同地点的题诗、互相的酬和诗,甚至是包含同一典故的诗也有收录,以方便读者领会,编次的结构合理,前后的顺序也有讲究,十分难能可贵(具体收录刘禹锡诗作情况可见表1)。

(三)正文和注释比较

在对正文和注释的考察中,将古代韩国撰《唐柳先生文集》与“增广本”“五百家注本”“诂训本”逐字句对比,可以考察文本中的具体异同之处。其正文和注释的编录,主要依照注释内容最全面的“五百家注本”,并以“增广本”和“诂训本”作补充,与世宗交代的“柳主增注音辩,亦取五百家注、韩醇诰训详备者增补”[7](176)略有差异。

首先以第四十二卷第三十八首诗《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为例,此诗颔联的注释内容值得一提:“潘云:飐,职琰切。《集韵》:风动物也。《广韵》:风吹落水也”与“增广本”一致;“孙曰:芙蓉,荷花”与“五百家注本”一致。由此可见,集贤殿文人编撰时综合参考了两个版本。诗作原文有几处异字:“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这一句原文与“诂训本”一致,“增广本”和“五百家注本”作“岭树重遮千里月”。此联的注释:“肠一日而九回”,“增广本”和“诂训本”均作“肠一夕”,“五百家注本”作“肠一日而九回”。

以第四十三卷第60首诗《渔翁》为例,本诗颔联“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诂训本”和“五百家注本”均作“燃”。“然”乃“燃”的本字,《说文》:“然,烧也。(注:徐铉曰俗作燃。盖后人增加)”。《唐柳先生文集》中作“然”,更贴近古实;颈联“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唐柳先生文集》选用“烟销”,即烧毁之意,与前文“然楚竹”相应,指渔翁早起取楚竹燃烧取暖驱寒,楚竹烧尽后,太阳也出来了,而“烟消”则是指烟散尽,“烟销”与诗意更符。后半句“欸乃一声山水绿”选用“五百家注本”的“绿”字,与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均把颜色名词化为动词,将日出后的万物从暗到明的动态过程展现在眼前,伴随着渔翁离去的“欸乃一声”瞬间“山水绿”,将日出的景象表达得更为生动。如采用“增广本”和“诂训本”的“渌”字则太普通无奇,大大削减了原诗的韵味。尾联注释“韩曰:陶渊明《归去来辞》:云无心而出岫”。与“五百家注本”除“辞”字之外一致。

从以上两首诗可见,仅一句诗句,例如“肠一日而九回”和“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均不只是参照“五百家注本”或“增广本”“诂训本”,可见集贤殿文臣在编撰《唐柳先生文集》之时,并非按照宋朝所刊柳集照搬照录,而是逐字逐句地综合采取各个版本,并在理解原诗的基础上还原,十分严谨客观,朝鲜本的《唐柳先生文集》是独一无二的柳集。

《柳宗元集》自刘禹锡编纂之后的晚唐到现在一千余年间,全集、柳文集、柳诗集等种类达数十种。在朝鲜朝世宗下令(1438)之前,其版本也已衍生出众多形态,如《新刊百家详补注柳先生文集》、郑定《重校添注音辩唐柳先生集》、廖莹中《河东先生集》等等,为什么选择了“五百家注本”“诂训本”和“增广本”为底本进行编撰呢?首先,《增广注释音辩唐柳先生集》是柳宗元诗文集集注本最早的一种,纪昀曾评:“其音释,虽随文诠解,无大考证,而于僻音难字,一一疏通,以云详博则不足,以云简明易晓,以省检阅篇韵之烦。”[12](19)世宗最初下令刊刻柳集的目的是供科考生学习,用“增广本”来学习可以快速了解柳文柳诗,省去了查阅僻音难字的问题,且与世宗的要求“以便披阅”相一致。其次,最初的刘禹锡所编柳集为三十卷,而后随着注释文的增加,逐步发展到四十五卷。四十五卷本系统中可考最初版本的穆修家所藏,1023年穆修以此为底本编《河东先生文集》。而后沈晦于1114年编《四明新本河东先生集》,其在后序中提及:“大字四十五卷所传最远,初出穆修家,云是刘梦得本……柳文出自穆家,又是刘连州旧物。今以四十五卷本为正,而以诸本所余作外集。”[11](13)沈晦自述认为穆修家的《河东先生文集》是最初刘禹锡所编本,以此为底本参考其他各本进行编撰。1177年,韩醇以沈晦本为底本音释《新刊诂训唐柳先生诗文集》。“诂训本”参照的是所传最原始的柳集版本,选择此版本也是对于柳集的最原始形态的还原。最后,1200年魏仲举编《新刊五百家注音辩唐柳先生文集》,纪昀论其“虽编次丛杂,不无繁赘,而旁搜远引,宁冗毋漏,亦有足资考订者”。[12](20)“五百家注本”虽内容冗杂,编次繁琐,但是搜集的内容旁征博引,绝无疏漏,无疑是柳集集注本中注释最全面、最广泛的一版。

“五百家注本”的注释内容保存了注者姓氏,且内容最为丰富,《唐柳先生文集》与“五百家注本”的注释相同之处达90%,有个别参考“增广本”和“诂训本”。编次顺序以“增广本”为主,参照“五百家注本”全面的收录作品,内容上追求综合性的采纳,注释文依照最详博的“五百家注本”,以“诂训本”和“增广本”为补充。

朝鲜15世纪集贤殿文人在编撰《唐柳先生文集》之时,选取了柳集中最具有代表性且各有优长的三个版本,并杂糅了三个版本的特点,力求还原最原始的柳集样貌。同时,集贤殿文人在编撰过程中也发挥了主观能动性,如完整收录了柳宗元与刘禹锡的酬和诗,主动解释柳宗元的作诗背景,使文集的编次更加科学、易于理解,使其与中国所传各版本柳集均不一致,内容丰富且全面,具有极高的版本价值。

三、《唐柳先生文集》的价值与影响力

世宗十七年(1435)集贤殿大提学李孟畇向世宗提出振兴诗学的具体措施,在此背景之下,首部柳宗元个人诗文集《唐柳先生文集》应运而生。作为科举考试的必读书目,《唐柳先生文集》自产生之后流传甚广,甚至数次再刊。据统计,朝鲜朝时期文集中翻刻频率最高的依次是陶渊明、李白、柳宗元、欧阳修、苏轼等。柳宗元的文集翻刻频率位列第三位,其受欢迎程度不容小觑。朝鲜朝肃宗年间,柳宗元个人诗集《柳柳州诗集》也刊印出版。另外,在安平大君主导编撰的《唐宋八家诗选》中,柳宗元也作为八家之一入选在列。可见《唐柳先生文集》首刊后其影响力巨大,价值极高。

(一)《唐柳先生文集》再刊各版本

1.丙子字金属活字本

中宗年间(1516—1544)刊行了丙子字金属活字本(图书藏号:귀812.081-柳宗元),《朝鲜时代书目丛刊·清芬室书目》记载:“唐柳先生外集残本一卷,新编外集、别录、附录各一卷一册,中宗朝丙子字印本。四周单边或双边,有界,每半页11行20字,注双行,内向细三叶花纹鱼尾。匡郭长23.5厘,广16厘。”[13](4779~4780)现此残本第二至五卷藏于韩国启明大学。

2.训练都监字木活字本

朝鲜朝被日本侵略的“壬辰倭乱”时期(1592—1599),宣祖在义州避乱时设立训练都监,因物资和经费缺乏,依靠保留的兵力和刻字工匠代替校书馆,临时制造了木活字刊行书籍,来售卖补贴经费。在这种背景下,宣祖命人刊行了《唐柳先生文集》训练都监字木活字本,靠翻刻他的文集来补贴经费。此版本本集43卷,别集2卷,外集2卷,附录、别录、新编外集各一卷。此版本四周双边,半郭26.5*16.5cm,10行18字,注双行,上下内向花纹鱼尾,且各卷题下注“诸家注”字样(见图3)。现韩国国立中央图书馆藏此本的影印胶片。(图书藏号:XG1-1999-18,19)

3.甲寅字、训练都监字覆刻版木版本

《唐柳先生文集》初刊后,朝鲜朝内府为供应地方儒生科考学习,将文集赐予地方并允许地方官府进行木版翻刻印刷,于是又产生了甲寅字覆刻版木版本和训练都监字覆刻版木版本。此版本在韩国奎章阁、高丽大图书馆、全南大图书馆等有收藏。

《唐柳先生文集》在1440年首部出刊后,此后数年间几次再刊,特别是训练都监字本的刊印。鉴于当时通过售卖书籍来补贴经费的社会背景,《唐柳先生文集》的再刊许可证在当时社会的需求度也很高,其影响经久不衰,是柳宗元诗文在朝鲜半岛传播的有力载体,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二)柳宗元个人诗集《柳柳州诗集》

肃宗年间(1674—1720)刊行了艺阁笔书体木活字本《柳柳州诗集》(图书藏号:일산古3717-88),它从《唐柳先生文集》中筛选出古今诗142首独立刊印,四周双边,半郭21.7*13.6cm,10行20字,上下内向三叶花鱼尾。此集现藏于韩国国立中央图书馆。此本独立诗集的编撰将焦点聚集在柳宗元的诗作品上,删去了所有注释。

经对比,此诗集与《唐柳先生文集》编次顺序完全一致,前文中已提到大部分柳宗元诗文集均未收藏的三组刘禹锡的诗《题淳于髡墓》《刘二十八诗》《伤愚溪三首》在《柳柳州诗集》中也均有收录。异字情况也完全一致。可见,编撰者是参照《唐柳先生文集》编录的。此柳宗元诗集的独立刊行证明了《唐柳先生文集》刊印出版后,柳宗元诗作在古代韩国受到瞩目。

(三)综合性诗选集《唐宋八家诗选》

《唐柳先生文集》刊行六年后,即1444年,由安平大君李瑢主导带领集贤殿文人编撰的中国诗人综合性诗选集《唐宋八家诗选》,收录了李白、杜甫、韦应物、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和黄庭坚八人的诗作。安平大君(1418—1453)字清之,号匪懈堂。他擅书法、诗文、书画,在《唐宋八家诗选序》中评价柳宗元诗作“幼眇清妍,言婉情至”。

《唐宋八家诗选》中收录柳宗元的诗歌共25首(如表6所示)。这25首诗中,五言律诗3首、七言律诗9首、七言绝句13首。多数诗作于815年,是柳宗元再次被贬为柳州刺史之时所创作的,其中所选录的诗作主题多以酬赠诗和山水诗为主。《唐柳先生文集》是世宗为振兴诗学所编,柳宗元的诗歌在朝鲜朝振兴诗学的举措中一直备受推崇,影响深远。

通过与《唐柳先生文集》古今诗部分对比后可知,《唐宋八家诗选》具体编次体例完全参照《唐柳先生文集》,一些异字情况,例如《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中诗句“岭树重遮千里目”,其余版本作“月”;《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中诗句“蒹葭浙沥含秋雾”,其余版本均作“淅沥”;《从崔中丞过卢少府郊舍》中其余均作《从崔中丞过卢少府郊居》等等,除以上示例外,还有十余处典型的异字问题,《唐宋八家诗选》与《唐柳先生文集》完全一致。由此可以确认,《唐宋八家诗选》中柳宗元诗部分完全参照《唐柳先生文集》古今诗部分选录(详见表2)。

四、结论

经详细的文本对比考察后可知,在具体编撰过程中,《唐柳先生文集》中作品的选录和注释都是以《五百家注音辩唐柳先生文集》为主,以《增广注释音辩唐柳先生集》和《新刊诂训唐柳先生文集》为补充,在原文方面以《增广注释音辩唐柳先生集》和《五百家注音辩唐柳先生文集》为主,综合选择后编撰的诗文选集。

《唐柳先生文集》刊刻后,其数百年间影响经久不衰,数次再刊可以显现其被广泛接受,《唐宋八家诗选》和《柳柳州诗集》皆以《唐柳先生文集》古今诗部分为底本。《唐柳先生文集》的编撰出刊为柳宗元诗文在朝鲜半岛的传播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高丽朝前期诗人林椿评价柳宗元“文以气为主,动于中形而于言,非抽黄对白以相夸,必含英咀华而后妙,历观前辈,能有几人。子厚雄深,虽韩愈尚难为敌”。[1](268)这是现存可考对柳宗元最早的提及,还是基于柳宗元的文章。15世纪《唐柳先生文集》刊行后,文人们次韵、拟作柳宗元诗作的风尚达到高潮,如李胄《次刘子厚别舍弟宗一韵》、赵晟《次柳子厚早梅韵赠僧元珪》、申叔舟《题渔隐试卷次柳子厚诗韵》、朴泰辅《拟柳宗元饮酒》等等诸如此类,在此不再一一例举。正祖赞曰“柳宗元下笔创思,与古为侔,精裁密制,灿若珠贝”。[14](42)由此可知,古代韩国首部官撰柳宗元诗文集《唐柳先生文集》在为振兴诗学刊行之后的数百年间一直发挥着余热,让柳宗元作为一名诗人声名远播,其诗作走入朝鲜朝文人的视线,备受推崇,掀起了柳宗元在古代韩国传播接受的高潮,是柳宗元诗歌在东亚范围内传播和影响的有力证明。

参考文献:

[1] [韩]林椿:《上按部学士启》,《韩国文集丛刊(1)》,首尔:景仁文化社,1991年。

[2] 金镔:《铸字跋》,《唐柳先生文集》,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3] 南秀文:《跋》,《唐柳先生文集》,韩国首尔大学奎章阁藏本。

[4] 刘汉忠:《朝鲜刻本〈唐柳先生集〉的版本及价值——〈柳集版本丛考〉(续四)》,《广西地方志》,2010年第6期。

[5] [韩]唐润熙:《朝鲜本〈唐柳先生集〉版本小考》,《奎章阁》(第34卷),2009年。

[6] [韩]唐润熙,吴洙亨:《柳宗元 诗文集의 朝鲜에서의 수용과 유통—한국 소장 柳宗元 诗文集 판분 을 중심으로》,《中国语文学论集》,2011年。

[7] [朝]《朝鲜王朝实录·世宗实录》(第83卷),世宗二十年11月30日(庚戌条),韩国国史编撰委员会影印本。

[8] 孙从添:《藏书纪要》,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

[9] [朝]《朝鲜王朝实录·宣宗实录》(第7卷),宣宗六年3月17日(丁酉条),韩国国史编撰委员会影印本(第21册)。

[10] 《唐柳先生文集》,韩国国会图书馆藏本。

[11] 雷云福:《柳宗元集版本探微》,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

[12] 纪昀撰:《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五十)》,广州:广东书局,1866年。

[13] [韩]李仁荣:《清芬室书目》,《朝鲜时代书目丛刊》,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

[14] [韩]李祘:《诗观五百六十卷(写本)》,《韩国文集丛刊(267)》,首尔:景仁文化社,1991年。

[责任编辑 张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