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卷耳》主旨考辨

2024-10-19 00:00:00张庆凡
中国故事 2024年9期

【导读】随着上博简(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的发现,《诗经·周南·卷耳》再次引起人们的讨论。此前,学界对《卷耳》的解读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以诗小序为代表的“后妃之志”说;二是以宋儒朱熹为代表的“思妇怀远”说。如今,上博简的发现,使“思妇怀远”的观点更为明晰。本文通过比较《诗经》中的思妇诗,揭示《周南·卷耳》中含蓄蕴藉的艺术手法和情感表达。

一、对《卷耳》的认识与理解

在上博简发现之前,学界对《卷耳》“后妃之志”与“思妇怀远”的两种解读一直争论不休。

首先是以《诗小序》为代表的“后妃之志”的观点。《诗小序》认为:“《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从《诗小序》的记载来看,《卷耳》的对象是后妃,并且后妃承担着“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的政治职责。

目前对《卷耳》的最早解释存在于《左传》中。《左传》载:“《诗》云‘嗟我怀人,置彼周行’,能官人也。”这里的“官人”指的就是“求贤审官”。那么孔子的“《卷耳》不知人”与此处的“官人”有何关系呢?

“知人”是儒家的一个重要论题。《论语·颜渊》篇记载: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孔子认为所谓的“知人”就是要选拔正直的人,将那些不正直的人弃之不用,这样就能够使不正直的人改邪归正。由此可见孔子认为“知人”就是知道贤人所在,并将其提拔出来做官。只有“知人”,才能够“官人”。

汉儒传承了《诗小序》“后妃之志”的观点。《淮南子》中记载:“《诗》云:‘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以言慕远世也。”何为“慕远”?东汉时期的高诱认为:“‘嗟我怀人,置彼周行’,言我思古君子官贤人,置之列位也。诚古之贤人各得其行列,故曰慕远也。”可见,高诱将《淮南子》中的“慕远世”解释为思念君子贤人各在其位的时候。“慕远”意味当时的时代没有将君子贤人提拔到他们应该在的位置,没有做到“知人”。从这一意义上看,汉儒非常认同后妃承担着“求贤审官”这一政治职能的观点。

在宋代,儒士对《卷耳》的认识出现了分歧,以王安石为首的一派坚持传统的“后妃之志”观点,但以朱熹为首的一派则认为其表达的观点是“思妇怀远”。

朱熹作为宋代儒学的集大成者,否定传统观点,认为《卷耳》一诗表现的是后妃对文王的思念,是思妇怀远之作。朱熹在《诗集传》中云:“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托言方采卷耳,未满顷筐,而心适念其君子,故不能复采,而置之大道之旁也。”欧阳修则从后妃越权越位、体现君主失职的角度反驳传统观点。他在《诗本义》中写道:“妇人无外事,求贤审官非后妃之职也。臣下出使,归而宴劳之。此庸君之所能也,国君不能官人于列位,使后妃越职而深忧至劳心而废事,又不知臣下之勤劳。”

如今,在发现上博简后,许多学者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廖名春先生认为:“‘怀人’,但所怀之人不知在何处,故谓之‘不知人’。”李零先生认为是:“伤所怀之人不可见。”黄怀信先生认为“不知人”指的是妻子思念在外出征、久不归家的丈夫。由此可见,目前学界的观点更倾向于《卷耳》是一首思妇怀远之诗。

综上所述,《卷耳》的观点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后妃之志,一种是思妇怀远。在先秦汉唐以“后妃之志”的观点占据主流,自宋代后“思妇怀远”的观点逐渐兴起,后来居上。

二、观点分歧原因

到目前为止,对《卷耳》主要有两种不同的认识与理解,并且在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体现。这种情况的出现应该从《诗》的成书过程与不同时期的认识差异两方面进行探究。

首先,探究《诗》的成书过程。《诗》的成书有“献诗说”“采诗说”与“删诗说”三种说法。“献诗说”认为献诗的对象是周天子,周代的公卿通过献诗、陈诗,以达到颂美或讽谏的目的。故而《国语·周语》中载:“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此外还有形成于汉代的“采诗说”。东汉班固的《汉书·艺文志》记载:“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证也。”汉代人认为周代设置采诗之官到民间采诗,献于朝廷用来了解民情。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国风》中部分的民间闾里之歌,例如《关雎》《葛谭》《木瓜》等。最后是出自司马迁的“孔子删诗说”。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认为:“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仪……原诗三千篇,孔子删是。”经考证,“孔子删诗说”基本确定是一种误解。

故《诗》的成书是由“献诗”与“采诗”两个环节构成的。“献诗”者应为当时的公侯与士大夫,作为庙堂雅乐的《雅》《颂》大部分出自他们之手。“采诗”者当是由专门的采诗官到民间收集采纳村妇、村夫的诗歌。《汉书·食货志》中载:“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窥牖户而知天下。”可见采诗官不仅要采诗,还要将采到的诗“比其音律”。与此同时,相关人员会将民间诗歌中不雅之处删除,增添一些贵族喜闻乐见的元素,使其符合天子、后妃以及贵族的审美。如《卷耳》中的主人公就是一位采集卷耳的村妇。但是后文出现的“金罍”“兕觥”这些贵族酒器,与诗中村妇的身份极不匹配。相同的例子还出现在《关雎》《葛谭》当中。这些诗歌属于国风,但是其中却有“淑女”“君子”“琴瑟”“钟鼓”等非民间称谓的词汇。

可见,《关雎》《葛谭》与《卷耳》一样,经过了采诗官的加工整理。经过专门改编后,包括《卷耳》在内的民间诗被改造为符合天子、后妃与贵族高雅趣味的整编诗。

其次,探究《卷耳》在不同时期认识差异的原因。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发现,从《左传》到《孔子诗论》再到汉儒,对《卷耳》的理解主要依托于《诗小序》。换言之,他们的理解主要建立在周人整编后的《卷耳》之上,倾向于认为《卷耳》体现的是“后妃之志”。而宋人的思想观念发生变化,从朱熹与欧阳修等人的论证可知,宋儒质疑《诗小序》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完全否定它,而是为了将《诗经》当作一个单纯的文学作品来理解,以努力探究《卷耳》原创诗的面貌。宋代的学者与当今部分学者一样,不认可《诗小序》传递的理念,他们希望重新解读《卷耳》,传递自己认可的理念。

总之,由于整编诗的存在,人们在不同时期对《卷耳》有不同的认识与理解。目前学界更多将《卷耳》理解为一首“思妇怀远”诗。

三、“思妇怀远”之祖

《卷耳》在《国风》中排第三首,故《卷耳》在《诗经》的思妇怀远诗中居首位,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诗经》中的“思妇怀远诗”有《卷耳》《汝坟》《草虫》《殷其雷》《雄雉》《伯兮》《君子于役》等。在这些诗歌中,排在首位的毫无疑问当属《周南·卷耳》。《卷耳》能排在前位,主要缘于妙心独运的篇章结构。《卷耳》创造性地采用“对面落笔”这一手法来传达委婉含蓄的情思,字字句句都在表现对远方丈夫的思念,但是通篇无一字写出这种情感,真正达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

《卷耳》将写自己与写对方相互结合,相互生发,相互映衬。《卷耳》中的女主人公到野外采摘卷耳,采了半天都不满一小筐,因为这位女子思念远方的丈夫。在思念过程中,女子不知不觉间走到丈夫当年离开的大路旁边。女子思夫心切,却始终无法见到丈夫,只能在心中想象丈夫在远方的场景:马儿疲劳成疾、仆人精疲力竭,远方的丈夫难以回归,只能在山上借酒消愁。诗中女主人公将自己与远方的丈夫结合起来,通过丈夫的各种表现更加衬托出女子的思念之深,这种写法完全合乎中国古典诗词推崇的含蓄原则。

相对而言,《雄雉》《伯兮》《君子于役》等思妇怀远诗在《卷耳》的衬托中稍显直白。如《雄雉》中的“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伯兮》中的“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君子于役》中的“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这些诗歌皆直接表达自己对丈夫的思念之情,虽坦荡,却相对《卷耳》而言缺少了一种衬托中的深情委婉。从这一角度看,《卷耳》为“思妇怀远之祖”当之无愧。

此外,《卷耳》通过“对面落笔”的手法,表达思妇怀远之情,也为后人继承,在后世诗词当中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唐代王维在《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中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诗人前两句直抒胸臆,后两句对面落笔,不写自己,写思念之人。诗人想象千里之外的兄弟们开心登高时发现少一人,悲凉之情扑面而来。这种构思与《卷耳》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外,欧阳修在《踏沙行》中写:“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也是从对面落笔,写思妇在闺中凭栏远眺,思念远方的游子。欧阳修将游子的离愁与思妇的怀远相结合,使其中的情感更为诚挚。

宋代词人柳永将《卷耳》中的思妇怀远之情推向顶峰。他在《八州甘声》下阕写道:“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望颙,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其中既写自己的“登高临远”“归思难收”,更写其想象故乡的妻子也一定同样期待自己回去。词人想象妻子经常在妆楼上看着远处归来的船只,多次误认为那些船上载着她远归的丈夫。本是词人自己登楼远望,思念故乡妻子,却对面落笔,从对方的角度写起,曲折空灵,更加衬托出词人感情的深沉与眷恋。

简言之,后世之人对《卷耳》当中的“思妇怀远”情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继承,从这一角度而言,《卷耳》可以称得上是“思妇怀远”之祖。《卷耳》中女主人公对远方丈夫的深切感情令人赞叹,其中所运用的“对面落笔”的手法直到今天仍具有极大的借鉴意义。

参考文献

[1] 左丘明. 左传[M].蒋冀骋,标点. 长沙:岳麓书社,1988.

[2] 毛亨,传. 郑玄,笺. 陆德明,音义. 毛诗传笺[M]. 孔祥军,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2018.

[3] 班固. 汉书[M]. 马玉山,胡恤琳,选注. 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4] 刘安. 淮南子[M]. 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8.

[5] 陈志坚. 诸子集成第4册[M]. 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

[6] 朱熹. 诗集传[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7] 晏殊,等. 晏殊晏几道欧阳修诗词精选180首[M]. 邓绍基,李玫,选注. 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

[8] 蘅塘退士. 唐诗三百首评注[M]. 张忠纲,评注. 济南:齐鲁书社,2006.

[9] 胡云翼. 宋词选[M]. 北京:北京出版社,2021.

[10] 王增文. 文史探微[M]. 北京:新华出版社,2013.

[11] 司马迁. 史记[M]. 北京:中华书局,2009.

[12] 杨伯峻. 论语译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17.

[13] 陆侃如,冯阮君. 中国诗史[M]. 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

[14] 廖名春. 上海博物馆藏诗论简校释[J]. 中国哲学史,20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