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和《赋得古原草送别》都是唐诗中的精品,但人们对诗歌主题的解读往往呈现出碎片化的倾向。《春江花月夜》前半部分描写了大自然的奇丽景色,表现了人类对宇宙奥秘的探索;后半部分描述游子与思妇的分别,讴歌人间真情。《赋得古原草送别》前半部分赞美野草旺盛的生命力,后半部分描写送别画面,赞颂真挚的友情。这种解读方式没有发现前后两部分的内在关联。我们可以尝试通过对比鉴赏来发掘作者在这两首诗中所寄寓的生生不息、聚散有常的生命观念和生活态度。首先,我们可以从春天这个写作时间切入,观察两首诗的核心意象“江月”与“青草”。这些意象可以帮助我们发现作者对生命的思考和对生活的态度。通过将两首诗歌的前后部分贯通起来,我们可以发现“生死”与“离别”之间的紧密关联,此外,还可以通过与《归去来兮辞》《兰亭集序》《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赠卫八处士》的联读来体会“在春天的聚会与离别里,参悟生命与死亡”这个文学母题。这样的联读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作者在这些作品中所表达的思想和情感。
统编版高中语文教材选择性必修上册选取的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以下简称为“《春》诗”)和统编版小学语文教材二年级下册选取的中唐诗人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别》(以下简称为“《赋》诗”)都是脍炙人口的名作。《春》诗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宫体诗的自赎》),《赋》诗亦受到历代名士嗟赏,被赞叹“极平淡,亦极新异”(清代范大士《历代诗发》)“情韵不匮,句亦振拔”(近代高步瀛《唐宋诗举要》)。
两首诗究竟表达了什么主题?为什么有如此之高的评价呢?
有人认为《春》诗通过描绘春江花月夜的奇丽风景,表现作者对大自然的赞叹和对人间纯洁爱情的讴歌,并且把对游子思妇的同情心扩展开来,将对人生哲理的追求与对宇宙奥秘的探索结合起来,从而“汇成一种情、景、理水乳交融的幽美而邈远的意境”;而《赋》诗“并非为写‘古原’而写古原,同时又安排一个送别的典型环境:大地春回,芳草芊芊的古原景象如此迷人,而送别在这样的背景上发生,该是多么令人惆怅,同时又是多么富于诗意呵”。
以上的评论虽然有道理,但也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评论者似乎将诗歌的内容进行了割裂,没有发现其中内在的逻辑关联。首先,评论者将奇丽的风景、浩渺的宇宙、纯洁的爱情这三者并列论述,但没有发现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事实上,这些元素在诗歌中是相互交织Rs0ddYECkot8Byg4aE2oVGOA0+ClTmxViE+E2/CdqtE=、相互影响的,它们共同构成了诗歌的意境和情感。其次,评论者将古原野草与送别场景生硬地叠加在一起,并认为前宾后主的排列方式不妥。这样的解读忽视了诗歌中的意象和象征意义,使得诗歌失去了其原本的深度和内涵。
为了还原诗歌的本来面目,我们将通过两首诗歌的多重比较进行阐释。我们将尝试发现其中的逻辑关联,并揭示诗歌中意象和象征意义的真正含义。首先,两首诗都是“春天里的诗”,即描写春天的景色,叙述发生在春天的故事,表达由春天引发的生命主题。《春》诗中“春江潮水连海平”“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水流春去欲尽”等写春江月之景色,“可怜春半不还家”写春天离别之事;《赋》诗中“春风吹又生”写春草,“萋萋满别情”写春天送别之事。
其次,都由春天这个富有生命气息的季节反向延伸,联想到死亡这个深沉而永恒的生命话题。《春》诗见于“生”与“已”(死),《赋》诗见于“荣”与“枯”、“生”与“尽”。
《春》诗开篇便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四句诗的精神聚焦在一个“生”字上,用浩瀚无边的江潮与朗照万里的月光表现出一种活泼而壮阔的生命伟力,但作者并未耽于生之喜乐,而是遐思冥想,追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翻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新意。值得注意的是,人类集体“无穷已”的发现正是建立在人类个体有“有穷已”的基础之上,如愚公所言“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一样。所以,《春》诗前半篇书写的正是生命话题。
《赋》诗以“离离原上草”起笔,化用“春草生兮萋萋”(汉·淮南小山《招隐士》)而不着痕迹,与“秋来深径里,老病眼慵开”(僧古怀《原上秋草》)之萧瑟苍凉相较而论,别具生机勃发之气象,尤其是“离离”二字,读诗者向来以为是草之修饰语,释为“茂盛”义。但诗歌的语言是灵活多变的,不能仅仅停留在表面意义上。“离离”既可形容古原草,有“盛多”“浓密”义,如“神木灵草,朱实离离”(南朝·萧统《文选·张衡》),“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魏·甄夫人《唐上行》),与后文“萋萋”照应;又有“明亮”“光鲜”义,如“金梭札札文离离,吴姬越女羞上机”(五代·齐已《还人卷》),与后文之“晴翠”相呼应;又兼形容古原本身,有“广大”“旷远”义,如“离离短幅开平远,漠漠疏林寄秋晚”(宋·苏轼《郭熙画秋山平远》),与后文“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之“侵”与“接”相照应。
所以,“离离原上草”写的正是疯狂生长、青翠欲滴、一望无垠的古原草,这正是生命奔放、洒脱与漫衍的具体写照。但作者并不一味沉浸于生命的浪漫与狂欢,而是用“一岁一枯荣”勾勒出野草由死而生、由枯而荣的生命轮廓,并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表达生命的倔强与顽强。虽然落脚点是“荣”,是“烧不尽”,是“吹又生”,但野草毕竟经受了“烧”的苦难,经历了一时的“枯”与暂时的“尽”,这恰恰是诗歌语言的“深一层”意义。所以,《赋》诗的前半篇同样是在演绎生与死的主题,不同的是《春》诗偏于理性和客观的哲学叩问,《赋》诗侧重于感性和主观的文学比兴。
再次,两首诗后半篇都涉及人间别离的话题。
《春》诗写男女分别。“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白云”飘忽象征游子行踪不定,“不胜愁”直言羁旅乡思之浓厚。“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以“月徘徊”烘托思妇心绪不宁,情绪犹豫。“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二句之“谁家”“何处”用不定指代词巧妙地表现出人类“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的普遍遭遇和集体情结。《赋》诗写朋友送别。“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化用《楚辞》“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抒发离愁别绪,意味深长:我又要送走知心好朋友,茂盛、碧绿、广袤的青草代表我的一片深情。
最后,《春》诗与《赋》诗都借助核心意象承托生生不息的生命观念和聚散有常的人生见解,超越了生死无常、聚散无常的世俗心理和悲观主义思想,显得通达而圆融!
《春》诗写月,从“海上明月共潮生”到“皎皎空中孤月轮”,再到“江潭落月复西斜”和“落月摇情满江树”,以月升、月悬、月斜、月落为主线,贯穿了写景、叙事、议论和抒情,展现了形式与构思的技巧。然而,我们更应该深入发掘的是月亮运行轨迹背后的深层含义。月亮一夕之间的“生”与“落”变化,往往让人联想到生命与死亡;而月亮一月之内的“盈”与“亏”、“圆”与“缺”变化,则常使人想到时间的流逝以及人间的团圆与离散。张若虚的智慧在于他能够超越月亮由“生”到“落”的局限,进一步提出由“落”到“再生”的永恒思维。他的诗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和“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通过“生”与“斜”、“流”与“尽”这些看似对立的词语,实际上表达出循环不已、周行不殆的哲学思维和宇宙观念。此外,诗中的“白云一片去悠悠”“应照离人妆镜台”“可怜春半不还家”“碣石潇湘无限路”等句虽然描述了“去”“离”“不还家”和“无限路”,但作者并没有陷入离别的悲伤之中,而是充满希望和温情地用“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来结束全诗,最终将焦点从“离”与“别”转移到“归”与“情”上。这首诗的结尾并不是结束,因为此夜归来后,明天可能又要面临新的分别,正如杜甫《赠卫八处士》中的“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赋》诗中“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运用“一……一……”的句式以及“不”“又”等副词将“枯”与“荣”、“尽”与“生”等对立矛盾的自然现象进行动态化和周期性的观照,呈现出由生而死、由死而再生的不息、不灭状态,且首联、颔联最终落脚在“荣”与“生”之上,而没有书写为“一岁一荣枯”之类的句子。另外,“野火”亦有薪火相传、生生不息之意味。总之,前两联自然而然地将大自然新陈代谢、新旧更替的规律,尤其是将作者哀而不伤的、达观的生活态度表露出来。“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之“远芳”“晴翠”分别从嗅觉和视觉写野草,既表现了草之生命力顽强,又能将“芳”“翠”与“古”“荒”对举,形成新与旧的比照,使人顿感文字的张力与情感的饱满。古道上留下了多少游子的步履、声音与眼泪,荒城中又曾经有多少思妇牵肠挂肚,凭栏远眺,发生过多少“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故事。而“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之“又送”彰显了白居易以“平常心”审视人间别离: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有聚就有散,散了还会再聚。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对生死聚散充满禅意的省察在白居易的诗歌作品中数见不鲜,如“好去今年江上春,明年未死还相见”(《送春归》),“荣销枯去无非命,壮尽衰来亦是常”(《遣怀》),“草青临水地,头白见花人。忧喜皆心火,荣枯是眼尘”(《感春》),“扰扰生还死,纷纷荣又枯”(《重感》)。
综而论之,《春》诗明月之“生”而“落”,《赋》诗青草之“枯”而“荣”、“尽”而“生”,表现了人类生命的自强不息,是作者对死亡意识的智慧消解;《春》诗“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与《赋》诗“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之“几人归”“又送”表现了人间别离的普遍性以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常态化,且都以“情”字作结,两位诗人都顿悟到人类虽面临生老病死、聚散离别等无常痛苦但不必悲观、沉沦,就是因为人间有真而纯的夫妻爱情、同志友情,支撑芸芸众生,驱动人生踽踽前行。
由此观之,萋萋芳草与皓皓江月交织着人文关怀与人性悲悯,充满哲学的禅意和文学的诗意。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再来观照《春》诗与《赋》诗就会有恍然大悟的感觉。《春》诗前半篇由“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至“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谈论“生”与“已”(死),后半篇由“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至“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谈论“送”与“归”。《赋》诗前两联谈论“枯”与“荣”,后两联谈论送别。两首诗前后篇贯通起来就是:生死聚散。这恰恰是人生真相,正如李叔同“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一样。《春》与《赋》虽未俱写八苦,但作者分明能够以明心见性的慧眼洞察人生真谛,以觉悟者的姿态解救黯然销魂的迷离者。
通过对比《春》诗与《赋》诗,我们得出“在遇见春天的别离中,超越生死聚散之苦”的主题。然而,这个主题更像是一个文学母题,可以放在文学史的坐标里进行考察。以历代文学史为纵轴,以唐代文学史为横轴,我们发现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杜甫的《赠卫八处士》等作品都有相似的构思和哲学冥思。不同的是,这些文章的主题都指向“在遇见春天的聚会与回归中,超越生死聚散之苦”。例如,李白在春夜宴请众兄弟时,感叹浮生若梦、人如过客、生如逆旅;杜甫春夜逢卫八处士时,喟叹“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王羲之暮春之初与群贤集会时,感慨“死生亦大矣”;陶渊明在“春及”之时归家团聚,既有“感吾生之行休”的死亡意识,又能看“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而生出“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深刻感悟。这些诗歌与《春》《赋》二诗同样,能够悲叹死之遗憾,伤感别之惋惜,但同时又能珍惜生命,珍惜光阴,珍重友情和亲情。它们用充满生命情怀和辩证精神的视角超越死亡的恐惧与离别的烦恼,享受生之快乐与聚之喜悦,营造出旷达和诗意的人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