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记》是姚鼐散文的代表作,文辞简约,文风朴实,但细细品读,文章含蓄隽永,意味深长。姚鼐此次泰山之行,无论是路线安排、行进时间、登临过程都是独特艰难的。我们可以通过文本分析和背景解读,大致理解作者写作本文真实目的,雪中登泰山,除夕观日出,这是一场艰难的旅程,在艰难中突显人物精神,艰难中收获人生道理,艰难中开启人生新境遇。文章虽简,寓意却深,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一、一场艰难之旅:彰显人物精神
初读文本,可以清楚地知道,姚鼐此次泰山之行绝非易事,文中虽然没有直接突出艰难,但在有限的文字里,多处着笔,言简而意深,值得细细品味。
如登泰山之前的旅程描写,“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连用“乘”“历”“穿”“越”“至”几个动词,具体生动地写出了作者自京城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冒着风雪奔赴泰安的过程,充分表现了旅途之艰苦,当然,也体现了作者登临泰山兴趣之浓厚。
又如,登泰山之时的过程描写:“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绕泰安城下……余始循以入……复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姚鼐不循老路,从中谷入,后进入西谷至山顶,而古时皆从东谷入,可以看出姚鼐有意选择不同登山道路,而此条登山道路真可谓艰难:“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回视日观以西峰……而皆若偻。”作者通过“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七千有余”“而皆若偻”等词句,或正面描写或侧面烘托,写出泰山之高峻,路途之漫长。又通过“迷雾冰滑”“几不可登”等词句,从云雾障目和冰滑难登中进一步突出了风雪中登山之艰险。
再如,登上泰山之后情境描写:“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作者通过“戊申晦”“五鼓”“大风扬积雪击面”等内容,点明当时正处岁末除夕,天尚未亮,便来到日观亭早早等候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更突出风之烈,天之寒,旅程之艰难。而结尾通过“三多”“三少”“三无”的描写综述泰山冬景的特点:岩石峻峭,青松苍劲,冰雪覆盖,众鸟飞绝,突出泰山的“环境极端恶劣”,从而突显旅程之艰难。
雪中登山,特立独行,尤显君子高风。姚鼐的老师刘大櫆在《朱子颖诗集序》中提及姚鼐的泰山之行:“乙未之春,姬传以壮年自刑部高归田里,道过泰安,与子颖同上泰山,登日观,慨然想见隐君子之高风,其幽怀远韵与子颖略相近云。”
由上可见,姚鼐泰山之行是一场艰难的旅程,作者在行文过程中重点突出“艰难”,既是一种写实,更是文章主旨表达的需要。唯有艰难才能见精神,才能见格调,作者不畏艰难、勇攀顶峰、卓然独立的形象也就突显出来了。
二、一场收获之旅:领悟人生之理
泰山高峻雄奇,冬日登临,以观日出,肯定有非常之景,非登临难以领略。姚鼐以非常胆魄游历雪后泰山,把泰山雪后初霁的瑰丽景象和日出的壮观场面真实动人地描绘出来,令人震撼,令人感动,具体如下。
先写泰山夕照:“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作者不言冰雪覆盖青山,却说青山背负着雪,赋予静态的青山以人的动态。进而说苍山上的雪像蜡烛一样照亮天南,形象生动地描绘出了泰山积雪的光彩。作者纵目远眺,夕阳照耀着泰安城,汶水、徂徕山水如画,而山腰间停留着的云雾好像飘带一般。“半山居雾”,把动态的物写成静态,使人感受到那种特有的宁静气息,给人以美的享受。
再写泰山日出:“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作者按照时间顺序描写了日出前、日出时和日出后的不同景色,寥寥数语,气势磅礴的日出景象就宛然在目。日出前“云一线异色”、日出时“须臾成五彩”、日出后“日上,正赤如丹”,从形状、色彩和红光的角度,描绘了旭日升腾时灿烂和跃动的欢态,而且还把长天、云彩、大海作为背景,有力地烘托出日出的绚丽壮美。对泰山日出景象的描写,气势磅礴,奔放豪迈,其境界令人神往。
如此泰山冬日景象,不亲自登临,怎能欣赏得到呢?历经艰险,始得奇观,我想,这样的感受姚鼐应该是充满期待的,也是感受真切的。这和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表达的道理有些相似:“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非有志者、非有力者、非有物而相者不能至,不能悟,姚鼐此次泰山之行,虽说艰辛,但有收获,既欣赏了独特之景,又悟出了人生之理,也算不虚此行。苍山负雪,皎洁的微光辉映着澄明透彻的人生境界;红霞映日,绚丽的色彩启发了开阔疏朗的生命襟怀。文字的背后,一位不畏艰难、特立独行、满怀大勇、心存大智的儒者形象跃然纸上。
三、一场重生之旅:开启新的人生
在除夕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姚鼐顶着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义无反顾地登临险象环生的泰山之巅,仅仅是为了欣赏独特的日出景象吗?冬天登山已不多见,选择除夕之时观日出更是少之又少。作者为何于万家团聚共度良时之日,于泰山之巅皑皑白雪之中翘首迎接新一轮喷薄而出的红日?弄清楚了这个问题,或许才能明白姚鼐写作本文的真实原因。
理解文本深层的主旨,需要了解相关的写作背景。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姚鼐42岁,官至刑部郎中、《四库全书》馆纂修,因与戴震、纪昀等学术观念不合,决心辞官归隐,著书立说,故以养病侍亲为名,告归故里,途经泰安,与挚友泰安知府朱孝纯(字子颍)同上泰山,登日观峰之后,写下了这篇游记。
有人认为,姚鼐除夕观日出实属偶然,而非刻意为之。此观点不甚恰当,首先,从姚鼐辞官归里的原因来看,“侍亲”是借口,“养病”亦是借口,特别是后者,你无法想象一个身体不好的人能在天寒地冻之中登泰山看日出。“其学术观点与四库馆内尊崇汉学之士特别是戴震的学术观点不合”(王达敏《姚鼐与乾嘉学派》)是直接原因,而主要原因则是“厌恶封建官场的腐朽险恶和坚持自己的个性独立而‘不堪世用’”(周中明《姚鼐研究》),这在姚鼐自己的文章中也可见一斑:“古之君子,仕非苟焉而已,将度其志可行于时,其道可济于众……则从容进退,庶免耻辱之大咎己尔。”(《复张君书》)可见,姚鼐的泰山之行和辞官归隐是有着很大关联的,他不愿意再留在这样的官场,与政见不合者为伍,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于是毅然放弃所谓前途,只为坚持自己的理想信念。
其次,姚鼐此次泰山之行,并非“道经泰安”,而是专程前往游览。在姚鼐心中,泰山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正如他在诗中所写:“男儿自负乔岳身,胸中大海光明暾。即今同立岱宗顶,岂复犹如世上人。”“姚鼐于十二月出京赴泰安,与朱孝纯二十八日登泰山,二十九日(是年除夕)观日出,作《岁除日与子颍登日观观日出作歌》《登泰山记》等诗文,次年正月返京,随即与四库馆中同僚道别南归”(陈恒舒《关于姚鼐〈登泰山记〉的写作背景》),可见并非归里途中顺道登临泰山,而是专程前往。
再次,泰山乃风景与文化之名山,可写内容众多,可作者对其他内容几乎视而不见,重点落笔于夕照与日出的描写,尤其是泰山日出之景,可见其泰山之行,就是奔着日出而去,实乃刻意为之。
分析以上写作背景,可以看出,姚鼐因厌恶封建官场而选择辞官归隐,此次泰山之行乃是专程前往,选择除夕观日出亦是刻意为之,从逼仄的官场出逃,迢迢千里,自京师乘风雪而来,就为着这一场庄严仪式——除夕登泰山,雪中观日出。除夕原本就是中华民族辞旧迎新的传统节日,观日出既是一种辞旧迎新的方式,更是汲取新的生命力量的途径。正如作家王开岭所说:“从词的意义上说,黑夜意味着‘偃息’和‘孕育’;而日出,则象征着一种‘诞生’……迎接晨曦,不仅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不仅仅是人对自然的欣赏,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力量作用于生命的一轮撞击。”
除夕之日,登临泰山之巅迎接新年日出,寄寓着深长的意味。泰山之行既是一场告别之旅,告别曾经奋斗的官场,从此世上再无“姚刑部”“姚纂修”;也是一场重生之旅,精神之旅,在泰山之巅,以最开阔的胸怀,除旧迎新,迎接新的人生。1774年的最后一轮朝阳托举着“惜抱先生”这个名字冉冉升起,光芒明亮而又温润厚实,姚鼐自此终获释然,得以疗愈,开启新生。我想,此刻的姚鼐一定会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欣喜之情,这或许就是所谓“辞官而不愠”的原因吧!
《登泰山记》行文简练精悍,其意味隽永深长,作者将“泰山”“日出”这类自然之景与自己的精神境界相融合,在自然中找到生命的出口,获取精神的力量,因此成就了别样的“惜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