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死亡颜色之下,窥见人性

2024-10-17 00:00贾璇琦
海外文摘·学术 2024年7期

短篇小说《死亡的颜色》收录于藏族作家万玛才旦的小说集《乌金的牙齿》中,故事围绕“达娃之死”展开,通过表现不同人物对待这一事件的不同态度揭示人性之复杂,艺术化再现了在现代化浪潮冲击下,生活于藏地的藏人所面临的道德与情感的冲突纠葛。作家将藏地元素融入日常化叙事,以冷静克制的文字进行书写,显示出强烈的人文关怀,具有较大研究价值。

0 引言

“我对这个世界的整体认识,可能就是一种荒诞和无常的感觉。[1]”一生在藏族文学、电影创作领域深耕的藏族导演、编剧、作家万玛才旦曾多次表达自己对生命无常的观念。2023年5月8日,“无常”降临在这位正在高原拍戏的导演身上,突发的心脏病让万玛才旦永远地离开广袤藏地,终年53岁,令人扼腕。

当我们将目光掠过万玛才旦作为藏族导演拍摄藏语电影所取得的辉煌成就,转而聚焦其文学创作时,可以看到万玛才旦在用他的方式深挖藏族所蕴含的文化。他用拍摄电影式的、如同摄像机般的叙述视角与简洁的语言,书写属于藏族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在作品中观照藏族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面临的问题和挑战的同时,也探讨着生命、死亡、人性等哲学主题。收录于小说集《乌金的牙齿》中的短篇小说《死亡的颜色》就集中表现了万玛才旦对现代主义的叙事技巧的熟练应用及对人性复杂性的思考。小说虽然讲述的是藏地普通牧民的生活故事,但由于万玛才旦在小说中对生命、情感与人性的感受和思考具有普遍性,小说在具有民族本土色彩的同时,也反映了人类共有的生命体验,具有普世的人文价值。

1 多层次叙事与旁观视角:以简笔写复杂人性

不同于扎西达娃、阿来等藏族作家笔下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万玛才旦始终执着于用短小的篇幅书写一个个平实的、属于藏地普通藏人的日常故事。他小说一贯倾向于简约的叙事风格,不依赖大段的描写,“而是直接切入人物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态,以凸显人的存在”[2]。身兼导演、编剧、作家多重身份,电影的拍摄与制作经验使万玛才旦的小说大多具有摄像镜头视角下的叙述画面感[3]。更多时候他选择冷静、克制地旁观并如录像带般将叙述场景及人物的情感表达展示给读者,以简约而真实的叙述指引读者思考其文本隐含的作者意图、表达的对复杂人性的思考。

小说《死亡的颜色》以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展开,从“我”返乡探望朋友尼玛的情节起笔,在“我”作为叙事者的返乡途中穿插交代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尼玛有一个心智不全的胞弟达娃,有一个热恋的女友卓玛。由于弟弟的病,尼玛与女友卓玛的情感总是受阻,女友卓玛对他的家庭感到不满,而尼玛有时也对弟弟感到不耐烦。随着“我”的返乡,尼玛、达娃、卓玛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也逐渐展示在读者眼前,形成双线并行叙事。当“我”见到尼玛时,两条叙事线索交汇,达娃死后几人不同的表现经由叙事者“我”的讲述一一展现。

小说中,达娃这一角色在叙事中占有重要地位。他的意外去世成为整个故事的转折点,如同一面镜子,展现了哥哥尼玛、卓玛和“我”三个不同个体对死亡、亲情、爱情、友情的不同观念。作为哥哥,尼玛因仅仅早出生几分钟而不得不承担起照顾傻子弟弟的责任,而这份责任从道德伦理和现实生活的层面都无法摆脱。面对女友卓玛,尼玛总会做出很爱达娃的样子,却多次以弟弟的病为由延误婚期。而卓玛不在时,尼玛却又将情绪朝着弟弟发泄,甚至把无法与卓玛结婚也归咎于弟弟。“要是你这家伙死掉了,我就……[4]”这一口头的诅咒映射出尼玛隐藏于心中的、将弟弟视为累赘、希望摆脱责任的束缚的真实心理。小说通过描写尼玛对待达娃人前人后的不同表现,将亲人之间带有目的与表演性质的“爱”以及对影响自身利益的人事视作“麻烦”的“恶”进行对比,深刻反思了人性的矛盾与复杂。

除了书写利益、道德对至亲间情感的考验,万玛才旦也着意书写在社会发展的新浪潮冲击下,藏地女性意识的觉醒与个体抉择的突破。《死亡的颜色》中,卓玛头脑聪明、敢于决断:她敏锐地发觉男友尼玛在弟弟死后,意图把自己当作弟弟轮回转世的“生育工具”,并主动选择脱离;但另一方面,卓玛同时也是可悲的,她的反抗无法突破身体贞洁对女性的约束——当她想要离开尼玛,向“我”表示想找一个喜欢自己的人结婚,却遭到“我”的婉拒时,卓玛的表现是“她冷笑了一声狠狠地说:‘我已经知道了。’”当身体与情感割裂开来,卓玛这样既受到现代社会价值观的吸引、又无法完全脱离传统观念影响的女性即陷入了对自我身份的困惑和挣扎。

万玛才旦的小说作品中存在诸多与卓玛相似的“新”藏族女性形象:她们对恋爱、婚姻的态度开明先进,与传统受父亲、丈夫权威管制的藏族妇女不同,她们大多直面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敢于打破传统,追求幸福。但同时反抗得又不彻底,“置身于传统与现代化并行的尴尬境地,虽然具备了一定的女性意识,渴望走出藏区,但不知如何改变,以至于在逃离的过程中迷失自我。[5]”卓玛这一女性形象在小说中既起到观照达娃内心阴暗面的作用,又体现了“新”藏族女性对家庭、婚姻的态度,以及在面对生活中的困境时所表现出的矛盾与无奈。

无论是尼玛对于心智不全的胞弟达娃的矛盾情感,还是卓玛试图自己把握爱情与婚姻,勇敢反抗家庭对自己的束缚,在小说中都是经由“我”这一叙事者的观察与记录转达呈现给读者的。“我”扮演着一个周旋于两个主要人物之间、推动着整体情节发展的角色。万玛才旦通过简单却直白的描写,通过“我”面对达娃之死,以及对朋友关系的处置态度的细节来披露叙事者的内心真实:当“我”听到尼玛当面口头诅咒弟弟、盼望弟弟早死时,虽然对尼玛进行劝慰,但态度却是“假惺惺地”;当得知达娃真的死了,“我”又对如何面对尼玛感到发愁,因为“我”知道尼玛盼望弟弟早点死,却没想到一语成谶,导致“我觉得我也好像有什么责任似的”。寥寥几笔,将“我”内心深处的自私与幽暗展示在读者面前。小说文本对叙事者内心的披露,打破了“第四堵墙”,使读者感到自己正如同电影画面外的人一样,通过一台摄像机的视角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一笔法是超脱于叙事者以外的,为小说增添了叙事的深度和复杂性。

2“藏式魔幻”风格:荒诞怪异的隐喻背后

文学创作生涯始于1991年的万玛才旦“成长于藏族当代文学发展语境,其小说创作自然少不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6],在本身即蕴含丰富神话传说、民间奇闻的藏族传统文学的沃土上,万玛才旦将藏地真实存在的奇特事件和深植于藏地人民思想观念中的万物有灵、轮回转世等观念作为魔幻的现实依据,在小说中加入大量隐喻,并将超自然现象自然化,让读者在现实与超现实之间游走,形成了其独特的“藏式魔幻”风格。

《死亡的颜色》中,有三处隐喻最具魔幻色彩,即叙事者途中看到的“猪咬死了猪”、达娃死时的面容改变以及“死亡的颜色”。当“我”返回家乡看望尼玛时,路途上遇到一群人围观“猪咬死了猪”的怪事。为何万玛才旦在故事情节发展中加入了这段看似与主线、主题无关的插曲?故事伊始,叙事者讲到尼玛对智力障碍的弟弟虽然表面感情深厚,但其实心中颇感不耐烦,频繁诅咒弟弟赶快死去。并且在此之前,“我”返乡探望尼玛的真正原因并未告知读者,换言之,读者并不知道达娃已经死了。加入这段带有强烈隐喻意味的情节后,动物之间的同类相残自然地指向了尼玛与达娃两兄弟之间、哥哥希望弟弟死去的黑暗意识,并为接下来叙事者向读者披露达娃正如尼玛诅咒的一样死去了做了铺垫。看似荒诞无稽的事件加强了兄弟亲情、诅咒、巧合与死亡之间的关联,比直接讲述达娃之死更具叙事张力。

在这段插曲中,旁观者冷漠的态度同样耐人寻味。与“我”惊讶于同类相残相比,围观的人群却更在意死猪究竟如何处理——“我听见他们在争论这头被猪咬死的猪到底能不能吃”,围绕着“能不能吃”争论许久后,最终“所有人都纷纷说,烧吧,烧吧,烧掉算了”。这一情节与达娃被车撞死、尼玛却没有追究肇事司机责任,只是简单办理了达娃丧事的后续情节相对应。作为亲人,达娃对弟弟的死处置得却如同旁观者般一般潦草,让读者不禁再次对人性的复杂做出反思。

达娃之死是小说情节的重要转折点。达娃精神有问题,相貌丑陋,“五官长得都不是位置”。他无法正常与人交流,也无法理解别人话语的意思。作为“无知者”,达娃没有发出过自己的声音,行为也十分异常。达娃对唯一的亲人、哥哥尼玛十分信任依赖,却因对哥哥的女友做出异常的亲密举动而遭到了哥哥的厌恶:即使这一举动只是智力障碍者的无心之举,但依然招致了兄长的厌恶与诅咒。在描写达娃之死时,万玛才旦描绘出一幅魔幻场景:达娃被卡车撞飞,当尼玛赶到时已经死去,“虽然面色苍白,但五官却像被整过容似的,很像一个正常男人的脸了”。这一情节完全超脱现实,具有强烈的魔幻色彩。达娃生前异于常人的面容暗示其无法融入正常社会,其智力障碍的疾病也成了家庭的累赘。而死后面容却恢复正常,这一看似荒诞离奇的情节暗示着达娃因死去而不再为家庭带来负担,正常的面容象征着他的身份终于被他人接纳,回归了正常的社会身份。

伴随着达娃之死出现的另一处魔幻情节为“死亡的颜色”。何为死亡的颜色?万玛才旦为何以其为小说题目?这些疑问成为贯穿全篇的悬念。当“我”看望尼玛时,尼玛告诉“我”达娃死去的那天他看到了“死亡的颜色”,“那是你在世间几乎看不到的一种颜色,你看到那个颜色,你就会知道死亡已经来了”。死亡是一个复杂且多维度的概念,它既有抽象的含义,也指客观存在的物理过程。它涉及生命的意义、存在的终结以及死后可能存在的状态等诸多精神层面的部分。在小说中,万玛才旦将其与“颜色”这一感知属性相结合,把“死亡”具像化成为一个可以“看见”的、可感的东西。死亡到底是什么颜色?这不仅是故事中叙事者不断追问的问题,也引导着读者不断思考和探索其背后意义的悬念。小说直至结尾也并未交代死亡究竟是什么颜色,它只存在于尼玛的讲述中,谁也不知道它是否存在,尼玛是否真的“看到”,正如人物复杂的内心,是隐秘不可窥探,没有确切答案的。无人知晓尼玛对于弟弟和女友的情感是否真的真挚。死亡到底是什么颜色?灵魂的转世是否会成就生命的不朽?小说徘徊在看似随意而狡黠的对话之间,又在无以诠释的迷惘中结束。

小说中的一切发生在对生命有所敬畏、又笃信转世轮回因果之说的藏地,虽然诡谲离奇,但又带有现实合理性。通过书写现实与梦境、意识与潜意识的交织,万玛才旦创造了一种超越现实的叙事空间。他将藏人信仰、自然崇拜、生死轮回的神秘色彩融入叙事,形成了独特的万玛才旦式的“藏式魔幻”风格。

3 死亡主题书写:生死无常的悲剧色彩

纵观万玛才旦的小说创作,“死亡”这一深刻的主题被反复探讨和书写,反映出藏文化中对生命以及超越生死的深刻认识。在其小说集《乌金的牙齿》中,多篇作品都对“死亡”这一主题进行了讨论。万玛才旦对死亡的描写并非简单的恐惧或焦虑,而是将其视为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一部分。

作为万玛才旦小说题目中唯一一篇直接带有“死亡”一词的作品,《死亡的颜色》情节围绕达娃之死展开,“死亡”成为整个故事的叙事核心与主题。但万玛才旦没有在达娃之死上过多着墨,相反,他将更多篇幅放在围绕达娃之死展开的其他人物的话语与行为上。“达娃之死”指向了情感、道德与利益之间的矛盾冲突与藕断丝连,而不同人物在面对达娃之死表现出的不同反应展现了人性的复杂。可以说,达娃之死这一情节除了揭示人类复杂情感的共通之处外,同时呈现了藏人对于灵魂存在、转世轮回的信仰,也引发了读者对于生命、死亡和人的存在意义的深刻反思。

为了让其他民族读者更容易理解和看到真实的藏地文化,万玛才旦在小说中对藏人对待生命、灵魂、死亡的独特体验有着大量的书写。在《死亡的颜色》中,当尼玛因厌烦智障弟弟而表示自己认为死比活着要更容易时,叙事者即用转世轮回观念来反驳尼玛。在万玛才旦的其他小说中,《静静的嘛呢石》讲述酒鬼洛桑在醉梦中与死去的刻石老人的灵魂进行对话、并由鬼魂完成刻石的奇异故事;《气球》中,江洋因脖子上的黑痣被认定为奶奶的转世,而因活佛开示、达杰的妻子怀孕,肚子里的胎儿就自然地被认定为爷爷的投胎。万玛才旦试图在创作中还原一个真实的、日常的藏地。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创作,他都避免使用他者目光中那些被烙有“藏族”标签的、神秘猎奇的元素,以打破外界对藏地的刻板印象。当然,他也不吝书写藏人对灵魂转世的笃信、对生命的尊重和对信仰的虔诚,他的小说“不再执着于对宗教信仰及民族历史传奇的神化写作,而更多探索出一种基于个人表达的对于族群历史脉络与当下遭际的现实书写”[7]。万玛才旦用日常化的讲述、摄像机般冷静克制的叙述视角和多样化的写作技巧,在实现藏地书写的“祛魅”的同时,指向了深邃的哲学思考。

透过“死亡”主题的书写,读者阅读小说除了看到万玛才旦对人性的反思和为藏地祛魅的尝试外,还可以感受到他在描写生死时常常带有的悲剧性,以及本人对待生死的态度。面对宗教信仰与世俗生活之间的拉扯,死亡往往成为故事戛然而止的结局,《死亡的颜色》中,达娃一直到死也无法得知哥哥对自己的真实情感。在他的作品中,死亡既与人如影随形,又带有无限遗憾的意味。在万玛才旦看来,生死之事无常,谁都无法预言。在《死亡的颜色》中,他借叙事者“我”之口表达这一观念,“生死无常啊,谁都可能会遇到这样的事。”“生死无常,不要太往心里去了。”在他的成名作、曾获第25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的《静静的嘛呢石》中,万玛才旦也通过小喇嘛的台词“财富如草尖的露珠,生命如风中的残烛”表达了他生死无常的观念。

4 结语

万玛才旦去世一周年之际,《人物》发表了一篇对万玛才旦之子久美成列的采访文章。采访中,久美成列这样评价父亲:“你们看我父亲所有的作品,无论是文字,还是影像,都可以看到他的创作是什么,作为那个时代的一个藏族人,他的使命感又是什么。”作为本土藏族作家、导演,万玛才旦始终用自己的方式讲述故乡,娓娓道来广袤藏地上发生的平常故事。在访谈中,万玛才旦本人曾这样表达自己对民族性创作的看法,“无论是我的电影还是小说,虽然讲述的是西藏故事,但我还是更想去描绘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与人性。[8]”立足本民族立场,万玛才旦用质朴、平实的文字传递情感,让读者看到、感受到一个更真实、更触手可及的藏地。

引用

[1] 徐晓东.遇到万玛才旦[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 2017:227.

[2] 刘成才.藏地故事的在地性与汉语叙事新美学——论万玛才旦的汉语小说[J].阿来研究,2023(2):118.

[3] 万玛才旦.撞死了一只羊[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8:226.

[4] 万玛才旦.乌金的牙齿[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5] 李慧敏,杜姗姗.传统与现代冲突下的精神抉择——以藏区女性作家小说创作为例[J].名作欣赏,2018(21):73.

[6] 王旭然.万玛才旦的在地经验表达[D].广州:暨南大学,2018.

[7] 魏欣怡.现代主义叙事技巧的多元书写——评万玛才旦的短篇小说集《嘛呢石,静静地敲》[J].阿来研究,2023(2): 137.

[8] 顾学文,刘芳旭.讲了一半的故事,更有深意[N].解放日报, 2022-08-13(005).

作者简介:贾璇琦(2000—),女,天津人,硕士研究生,就读于西南交通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