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纷争——七月王朝时期法国的遗产保护运动

2024-10-17 00:00闫明昊
海外文摘·学术 2024年7期

历史遗产是历史记忆的载体,具有建立和维系群体认同的价值。为了塑造法兰西民族意识,建立法兰西民族共同体,法国政府在19世纪上半叶开始投身历史遗产保护事业。七月王朝时期,在人力、财力不充备的条件下,政府仍与民间学者展开了合作,并在历史遗产保护上取得了诸多进展,获得了一定的成果。然而,以基佐为首的政府官员以中央集权化的模式开展此运动,引发了学者们的抵触和反抗。表面上看,这是对于历史遗产保护事业领导权的争夺。实际上,其背后反映的是在法兰西民族共同体建立的过程中,地方多样性和民族统一性之间的矛盾。

1 七月王朝的介入举措

法国大革命中的革命者通过一系列法令将教会、流亡贵族和王室的财产收归国有,使其成为全民族的财富。这使历史遗产超越了个人与家族财产的框架,具有了公共性。也正因此,历史遗产获得了凝聚民族记忆、塑造民族认同和宣扬法兰西荣誉的特性。七月王朝建立后,由于路易·菲利普不是波旁王室嫡系血脉,其建立的又非共和政体,所以政权合法性始终受到左右两派的质疑。面对这种困境,七月王朝意图从古迹中攫取团结各派的历史资源,把自己打造为民族历史遗产的守护者和法兰西民族的代言人。因此,当弗朗索瓦·基佐(以下简称基佐)在1830年10月上书,请求设立历史古迹总监,以加强对分散于各地的历史遗产保护力量的领导,推动法国历史遗产保护事业更科学、快速地发展时,国王当即表示同意。自此,七月王朝开始大规模介入历史遗产保护运动。1837年,内务部又在此基础上设立了历史古迹委员会,专门负责历史遗产保护领域的资金、人事等方方面面的问题。

然而,此时的七月王朝在人力、财力上均有不足。为了推动历史遗产保护事业的发展,政府不得不依靠各省的民间学社。在此时期的民间学社中,发展势头最猛的当数诺曼底古物研究者学会。基佐于1830年向其领导人阿西斯·德·高蒙(以下简称高蒙)抛出了橄榄枝,并给各省省长写信称:“推动法国遗产保护运动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鼓励那些重要的地方学习诺曼底古物研究者学会的模式,建立相似的社团……诺曼底古物研究者学会可以当作模板,我希望您能仿照他们的工作来开展此项事业。[1]”自此,在高蒙与基佐等人的共同推动下,法国的历史遗产保护运动迎来高潮。七月王朝时期,法国外省共建立了42个专门以历史遗产保护和考古为目标的学社或委员会,在学社总数中占比超过55%。

然而,此时期的政府官员在此领域推行中央集权化政策,在与民间学者进行合作时将决策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只让他们承担信息搜集和汇报等基础性工作。基佐在履职教育部后建立了后来的历史与科学事务委员会,这一负责历史遗产信息搜集和研究的机构吸纳了大批外省学者担任通讯员。但在搭建通讯员网络时,基佐表达了强烈的中央集权化意图:“一旦有重要的发现被呈报,委员会将任命一位成员专门负责检查此事,与发现者进行合作,并研究其他搜集物中所有与此主题相关的片段……所有这一切都应受委员会监督,形式可以是直接监督,也可以是对通讯员工作的再审查。[2]”

为了规范修复工作,减少修复式破坏案例的发生,历史古迹委员会也采取了日渐严厉的中央集权化政策,并逐步用巴黎建筑师取代外省建筑师,只让后者承担一些基础性的工作。1842年4月8日,历史古迹委员会提出加大年轻建筑师的规模。一周后,一些年轻建筑师即被派至外省以解修复工程的燃眉之急。从此时起,巴黎建筑师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外省的修复项目中。到七月王朝后期,逐渐形成了以维奥莱-勒-迪克、博斯维尔瓦尔德和凯斯泰尔为代表的巴黎建筑师团体。

2 民间学者的反中央集权化运动

如此一来,无论是在历史遗产的研究还是保护上,外省学者都受到了中央集权化政策的影响,而这引起了他们的强烈不满。以高蒙为首的诺曼底学者称此举是“查没思想,埋葬学社”[3]。奥尔良考古学会亦感不忿,其主席称这种外省搜集信息,政府进行分析的工作模式使学者们“忘记了自己的独立情感”。面对这种忽视地方记忆、打击地方文化多样性和独特性的做法,高蒙采取了一系列举措加以反抗。1832年,凭借在诺曼底地区的强大人脉,高蒙建立了诺曼底协会。此后,高蒙有了和中央政府相抗衡的基础。他在1833年明确声称:“如果中央政府不关心地方的利益,那么诺曼底协会会肩负起这一责任。[4]”

然而,高蒙并不满足于此,他还意图将自己的势力扩展到全国。终于,凭借保护圣-让教堂事件,高蒙在全国学者中的声望大增,这使其得以在1834年成功建立法国历史古迹记录与保护学会。凭借这一组织,他得以聚集起与中央政府相抗衡的力量。这一组织的人数在1837年达到270人,成员遍及全国。1838年,高蒙在向内务部申请补助时自夸说“学会拥有320名会员,他们遍布30个省。如果一个小村庄的教堂有损坏,在我们学会的成员到访并给出修复意见之前,当地不会开展修复工作。”

高蒙在写给基佐的信中并不隐瞒自己的意图,他明白地称仅靠政府的力量无法完成此事业:“仅仅由几个有影响力的人物出面保护我们的古建筑是远远不够的,应该让全法国的有识之士都加入反对破坏行为的运动中来。[5]”由于此时期政府仍旧需要众多民间学者搜集各地古迹的信息,所以高蒙锋芒毕露的反击并没有使双方的合作立即破裂,但自此时起,双方关系中的裂痕开始逐步扩大。

1846年,为缓和关系,教育部任命高蒙为学社在教育部的总代表,但这一职位只是空有虚名。这显然不能使高蒙感到满意,1847年,他向萨勒旺迪提出建立一个组织严密的“科学院大会”,以研究和保护历史遗产。此项提议遭到了后者的严词拒绝。萨勒旺迪要求他立即停止已经开始的工作,并警告其活动是非法的,自己现在不会,以后也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组织。双方爆发了激烈争吵,并最终分道扬镳。

高蒙在与政府的合作破裂后曾做出过一系列努力,以继续反抗中央集权政策。1850年,他按照原计划组成了学社代表大会,并在巴黎举办了第一次会议。这一组织的宗旨是促进巴黎学者和外省学者的交流,以使外省学者在知识上能够不落下风。这个几乎完全由高蒙个人创造的组织为19世纪法国历史遗产保护的进步和巴黎与外省学者间的知识传播作出了巨大贡献。

七月王朝时期,政府和以高蒙为首的民间学者在历史遗产保护领域的博弈表面上是对于此事业领导权的争夺,但实际上,其背后是民族共同体在形成过程中与地方特性之间的冲突。民族的形成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实现政治和文化的统一,但是,法国各地区自中世纪以来就拥有独具特色的文化传统,这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民族共同体的形成。为此,基佐曾特意嘱咐地方学者要避免“地方主义和狭隘的地方情感”,尽全力去支持“法兰西共同体”的想法,将“法兰西融入到你们的思想、情感和调查行动中”。

然而,在19世纪上半叶,大部分外省学者投身此领域的原因恰恰是热爱自己的家乡,意图通过保护家乡的历史遗产重建断裂的传统,复兴本地文化。艾因进步与农业学会的成员在研究本省风俗的起源时将其意义着眼于十分狭小的地区:“我的研究仅仅对索恩市附近几个小村子的居民来说有意义。”诺曼底古物研究者学会也称:“希望有一天,诺曼底人能发现一段与他们相称的历史:当其他民族仍然在野蛮中挣扎时,诺曼底人以其性格和伟大的壮举感动了整个欧洲。这段历史将与我们发现和保存的材料一起,共同成为时代的光辉痕迹。[6]”

在此情况下,中央政府所推行的中央集权化政策必然与外省学者们发展地方文化、宣扬地方荣誉感的愿望相冲突。在双方的合作破裂后,高蒙以外省学者领袖的身份不断演讲,呼吁外省社团反抗中央政府的文化霸权。他在去世前夕发表的文章更是以“去中央集权就是生命”为名,呼吁反抗巴黎的文化霸权。他写道:“我们仍然只谈论巴黎,只重视巴黎。只要我们不把目光从这座吞噬性的、麻木的和有害的城市上移开,只要我们不关注我们自己省份的城市,我们就无法从败坏的道德状况中走出来,而法国也会因此衰落。”

3 结语

高蒙等人的努力最终失败,政府在此后凭借日渐丰沛的人力和财力成为历史遗产保护事业的领导者。此后,这一事业按照政府的规划继续发展,法国在20世纪成为世界各国学习的榜样。然而,中央集权化政策也使法国民间的活力受到压制,遗产保护越来越成为政府和专家的事,普通民众不再如以往般关心其进展。与此同时,曾在19世纪初短暂复兴的外省文化也在19世纪末陷入了相对衰落期,巴黎掌握了文化上的绝对主导权。直到20世纪下半叶,当民主化和去中央集权化潮流席卷法国社会的时候,这一局面才真正得到改变。

引用

[1] Odile Parsisi-Barubé.La Province antiquaire, l'invention de l'histoire locale en France (1800-1870)[M].Paris:Éditions du Comité des travaux historiques et scientifiques,2011.

[2] X.Charme.Le Comité des Travaux Historiques et Scientifiques(Histoire et documents),tome2[M].Paris:Imprimerie Impérial,1886.

[3] Stéphane Gersen.The Pride of Place: Local Memories and Political Culture in Nineteenth-Century France[M].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3.

[4] Vincent Juhel(ed.).Arcisse de Caumont (1801-1873). Érudit normand et fondateur de l'archéologie française[M].Caen:Société des antiquaires de Normandie,2005.

[5] Michel Sot(ed.).Pratiques de la médiation des savoirs[M].Paris:CTHS,2019.

[6] Mémoire de la société des antiquaires Normandie, tome1[M].Caen:Mancel,1824.

作者简介:闫明昊(1995—),男,河北石家庄人,博士研究生,就读于浙江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