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杜甫,大家都不会觉得陌生。晚唐孟启在《本事诗》中赞誉道:“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之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可以说,安史之乱深刻地塑造了杜甫和杜甫的诗。
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年)春,安史叛军首领史朝义自缢,他的部将李怀仙斩其首来献,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终于结束。闻此消息,远在蜀地避难的杜甫喜不自胜,挥笔写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诗。诗中不仅表达了他对国家安定的喜悦,更流露出他迫切想要返回故乡的渴望。诗中那句“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便是他为自己规划的返回故乡洛阳的路线。
古时出入蜀地,主要有两种方式可供选择:一种是通过陆路,即子午、骆谷、褒斜与汉中兴凤四道北向入蜀,但四道之中,子午道与骆谷道山水险急,路途凶险,所以褒斜与汉中兴凤二道,实为唐人行旅之首选。若由南向入蜀,则以金牛道为最佳。范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就曾记载:“金牛道,即秦惠王入蜀之路也。自秦以后,由汉中至蜀者必取途于此,所谓蜀之喉嗌也。”
另一种则是按杜甫所说,沿长江走水路出蜀。所以,杜甫想象中的路线应该是:从梓州出发,走水路,沿涪水一直到渝州(今重庆),经过巴峡进入长江,然后到达夔州,穿过巫峡从长江一路顺流东下,来到湖北的荆州,再由南往北,从水路改陆路去往襄阳,再一路向北抵达洛阳。
那么,杜甫究竟有没有按着他诗中的计划顺利回到洛阳呢?从诗人沿途留下的诗作来看,实际上杜甫并未能按照这条路线如期而返,反而辗转于多地,终其一生也没能回到家乡。
得知安史之乱被平定的消息后,杜甫先于广德二年(764年)重返成都拜访当时被任为剑南节度使兼成都尹的旧友严武。严武与杜甫为世交,关系亲厚,在旧友的帮助下,甫于成都浣花里建草堂,种竹植树,纵酒啸咏,与田夫野老相狎荡。即使在流落乡野的这段艰苦日子里,杜甫也从未忘记自己魂牵梦萦的家乡,广德二年,他作《至后》一诗:
冬至之后日初长, 远在剑南思洛阳。
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
此时,杜甫正在朋友严武那里做幕僚,但“青袍白马”的低闲官位无法施展自身的抱负,成都虽好,却也非故乡洛阳。因此,送别旧友后,杜甫的归乡之心更迫切起来。
从成都出发,一路沿岷江东行,杜甫首先在嘉州(今乐山)停留。据《元和郡县图志》载,嘉州东北至东都洛阳三千余里,戎州至上都也需取道嘉州。可以说,嘉州是古时出蜀的重要中转点之一。在嘉州,杜甫还遇见了多年未见的亲人,喜极之下诗人以诗相赠,其诗云:
今年思我来嘉州,嘉州酒重花绕楼。
楼头吃酒楼下卧,长歌短咏还相酬。
(《狂歌行赠四兄》)
沿江而下,水路向东南行三百五十里就可以到达戎州。戎州位于今四川宜宾一带,是金沙江、岷江、长江三江交汇之地,有“西南半壁古戎州”的美誉。此地的开发也较早,据《史记》载,秦军破滇后,就于此开通五尺道;至汉武帝建元六年时,又遣唐蒙率领巴、蜀士兵凿石开道以通西南地区。因此,戎州水陆交通便利,成了出入蜀地的重要驿站。在戎州,杜甫受到了杨刺史的盛情款待,并写下《宴戎州杨使君东楼》一诗以示答谢之意。但因与好友严六侍御相约出峡,杜甫并未在此多做停留,即刻乘舟前往渝州。
出了渝州(今重庆)向东行,很快就到了巴峡。这里的“巴峡”并非通常所指在巫峡以东的巴峡,否则按杜甫东行的路线,“即从巴峡穿巫峡” 就该写作“即从巫峡穿巴峡”了。那么,诗中的“巴峡”究竟位于何处呢?《三巴记》曾有记载:“阆、白二水,南流曲折三面,如巴字。”这里指的就是嘉陵江的上游流经阆中县的一段曾被称为巴江,“巴峡”也正位于此处。
穿过巴峡后,杜甫到达了忠州(今四川忠县)。《旧唐书》卷三十九载其地:“在京师南二千二百二十二里,至东都二千七百四十七里。”诗人于此地游历了龙兴寺,禹庙等古迹。在忠州至夔州的途中,杜甫还写下了《旅夜书怀》这首千古名篇,以“天地一沙鸥”自喻身世飘零。而仅仅50年后,即唐宪宗元和十三年(818年),另一位著名的诗人白居易也被贬至此,却写下了“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种桃杏》)这样的诗句,与杜甫发出了完全不同的感慨。
可见旅途虽然劳顿,但诗人进行诗歌创作的热情依然不减,因此途经各地都有佳作流传,也为我们呈现出了杜甫出蜀的“路线图”。
历经一年,杜甫于大历元年(766年)九月到达了夔州的地界。夔州,也被称作“白帝城”,素有“山峡雄镇, 江关要卫”之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此地的水路交通网也很便利,李白有诗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早发白帝城》)《元和郡县图志·卷一百四十八》也载:“东取江陵府至长安二千四百一十五里。东至归州三百三十里……西北至开州四百五十六里。”因此,夔州也是杜甫去往江陵的必经之地。
诗人到达夔州的第一站是云安县。云安县并非大县,其地仅“东西八十五里,南北二百四十九里”(《太平寰宇记》第147卷),但县南距离蜀江仅三百步之遥。杜甫选择于此停靠的原因,如他在《移居夔州作》所言:“伏枕云安县,迁居白帝城”,大抵是身体缘故。因此,杜甫在此地休养了几个月后,并未多作停留,很快便继续东行。
由云安县东出发行一百三十里,就到达了夔州奉节。杜甫至奉节后,夔州都督柏茂琳给予了他很大的帮助。柏茂琳不仅安排杜甫代管公田,为他提供了收入来源,还帮他买得瀼西四十亩果园和草屋,又帮他租到东屯一部分公田,很大程度上解决了杜甫的生活难题。就这样,杜甫于夔州安顿下来,并在此寓居近两年。诗人的创作也在此达到了高峰,据统计,杜甫在这里创作了四百多首诗歌。著名的《秋兴八首》就是作于此时,我们耳熟能详的《登高》,也是诗人于此地饮酒登高后有感而发;“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五首·其一》)二句,又倾诉了诗人漂泊半生的多少无奈。
寓居在夔州的两年,对于“万里悲秋常作客”的杜甫来说,是一段难得的安定时光。但是,夔州的生活虽然安定富足,杜甫却不愿终老于异乡。大历三年(768年),诗人又挈妻携子,离开夔州去往荆湘,意图从江陵转道,北上襄阳。
乘舟通过长江三峡,约一日就可到达江陵。江陵为古九州之一,《尚书·禹贡》载:“荆及衡阳惟荆州”,所以江陵也称“荆州”。此地往来通达,堪称长江中游的交通枢纽,《元和郡县图志》里记载此地至襄阳陆道仅五百里,所以杜甫取道江陵回襄阳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但不幸的是,还未等杜甫系船靠岸,战乱又起,江陵形势危急,杜甫不得已只能离开。
取道江陵既不能成行,杜甫又沿湘江而下。其下就是江湘地区的另一重镇——鄂州(今武汉)。鄂州至洛阳一千四百里,至襄阳也可沿汉水直达。所以,到达鄂州后再沿汉水至襄阳也是一条较近的路线。但是,杜甫并未选择取道鄂州,反而沿湘江到了岳阳。岳阳是屈原、贾谊故地,诗人也作诗凭吊,“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杜诗说》这样解释此诗:“此近体中《吊屈原赋》也,结亦自喻。”《杜诗详注》也云:“如此清绝之地,徒为迁客羁人之所历,此万古所以同嗟也。”
许是自感怀才不遇的经历与二位先贤颇为相似,杜甫顺着湘江开始探访二者足迹。诗人先到达了在潭州府城(今长沙)西北九十里处的乔口镇,留下“贾生骨已朽,凄恻近长沙”(《入乔口》)之语。后又“避风湘渚间”,在距离府城北六十里的铜官渚暂住。到达长沙后,杜甫还偶遇了流落至此的李龟年,并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江南逢李龟年》。此后不久,潭州臧玠叛乱,杜甫不得不南下衡州避乱。当时杜甫的舅父正在离衡州不远的郴州任刺史,所以,在去往衡州的路上,诗人作《入衡州》一诗,其中有“片帆左郴岸, 通郭前衡阳”二句,足见杜甫在路途中就已经有前往郴州寻亲的计划了。
从衡州至郴州需溯郴水 (今耒水) 三百七十里,而这短短的三百七十里,杜甫走得并不顺利。其自言:“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这里是说,诗人在行至耒阳时,遇洪水而被困方田驿,缺食半旬,饥寒交迫。这次经历对本就“老病”的杜甫来说更是雪上加霜,诗人最终在耒阳病倒。
大概是自感时日无多,杜甫北归洛阳的心愿更加急切。于是他决定不再南下,带病回转衡州,再从潭州登舟去往岳阳。其诗《登舟将适汉阳》云:“春宅弃汝去,秋帆催客归。”清代杨伦为此诗作注曰:“此仍欲归襄汉,与回棹诗同旨,亦欲行而未果之作也。”也正如杨伦所言,杜甫此行终究未能如愿以偿。大历五年(770年)冬,诗人病逝于潭州至岳阳的小舟之中。
心怀家国却终身不遇,半生漂泊仍心念故乡。杜甫,这位常言归乡的诗人,终其一生,也未能走完他的“归乡路”。
(作者系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历史系一年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