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内卷,简言之,就是过度的竞争造成了无谓的消耗。古代书院士子的内卷,主要来自科举考试的压力,正所谓“书院与科举是一对难兄难弟”。清代戴钧衡《桐乡书院四议》有言:“自科举之法行,人期速效。十五而不应试,父兄以为不才;二十而不与胶庠,乡里得而贱之。”本来,多大岁数应考、进学,乃至中举人、成进士,并无明确规定,早一些晚一些皆可。然而,过度竞争的结果,就是大家趋向越早越好,晚了就容易焦虑。由此可以理解,48岁的老秀才蒲松龄写《责白髭文》,慨叹“蹉跎岁月,四十无闻,人脱白纻,子尚青衿”,实有种“卷不动了”的无奈。在“高度筛选型”的科举时代,内卷必然是一种常态。
内卷的产生,一在生存焦虑,二在发展焦虑。士子如果不必经常为生计发愁,也不用过分为出路担忧,内卷的程度当会有所减轻。在内卷化最为严重的清代,书院做了不少努力,旨在缓解士子的生存焦虑和发展焦虑。
清代以前,书院有给士子提供经济资助的,但不是普遍现象。将膏火奖赏与考课制度捆绑,且具有普惠性质的,是清代尤其是乾隆以后,晚清尤甚。刘伯骥《广东书院制度沿革》的统计数据显示,清代书院经费当中,开支数额最大的就是膏火费。
发放膏火费的对象、数额,各书院不尽一致。有按人头定额发放的,如海州敦善书院,先是定膏火二十名,不分生童,每人按月给银九钱。道光十七年定为正课二十名,副课二十名。正课生员每月一两二钱,副课一两;正课童生每月一两,副课八钱。(《敦善书院条规》)也有按成绩分等发放的,如光绪间黔江墨香书院每年四季大课,每课取生员超等八名,每人膏火钱一千二百文;特等八名,每人八百文。童生上取十名,每人一千文;中取十四名,每人六百文。(《墨香书院规条》)还有专门针对贫困士子的加课,如湖州爱山书院,道光间定贫生额数,给予膏火钱。其超等、特等之别,是按极贫、次贫来区分的。同治间增加额数,并改为“评文以定等次,每月随课升降,庶于优待寒素之中,仍寓造就人才之意”。(《爱山书院加课贫生课程》)除了膏火费外,花红、宾兴费等也是书院资助士子的名目。
以膏火为主体的助学制度,给寒士提供了切实的生活保障。例如,王树枏“家寒俭”,入学以后,“岁应府县书院月课,始稍得膏火奖赏”,藉供家中日用之需。(《陶庐老人自订年谱》)陈衍“家极贫”,遂“广应各书院诗赋课作,月得奖赏数金津贴家用”。(陈声暨《侯官陈石遗先生年谱》)周鸣春“赴杭应课,课辄冠曹。每一艺出,士子哄传遍抄,城垣纸为之贵,而一家十馀口即藉是以为活”。(光绪《富阳县志》)沈恩孚“家贫,倚书院膏火以自给,试辄首列,故每年积有余资”。(蒋维乔《沈信卿先生传》)王锡彤应卫辉淇泉书院月课,“每月辄获奖钱数千”。又考取开封大梁书院,“月支膏火银一两五钱,足为饮食之需。每月再得奖金,仍可寄家为养”。(《抑斋自述》)柳诒徵每月参加扬州、镇江的官师课凡七次,“师课膏火少,官课较优,常镇道、两淮运司主之者尤优,额定膏火外,前十名皆有花红银一、二、三两不等。试或不利,卷仅文数百文”,“均计之,年亦得百数十千,视馆谷为优,第升黜不恒,不能视为固定收入也”。(《记早年事》)此类事例甚多。龚自珍的著名诗句“著书都为稻粮谋”,虽含批评之意,但也反映了清代读书人经济窘迫的普遍现实。而书院的膏火奖赏,在相当程度上减轻了士子的经济压力。毕竟,就算考取不了功名,考书院也不失为一条生路,“穷儒恃此为活者固大有人也”(殷葆諴《追忆录》)。
保障了基本的生存需求,接下来的主要问题就是发展需求。书院师长普遍认为,发展焦虑缘于读书人的短视。河南学政张润民《南阳书院学规序》有言:“古之学者以道,今之学者以文;古之学者身心性命,今之学者功名富贵。”霍州知州李培谦《示霍山书院诸生》也讲道:“师之所讲、弟子所习,不过沾沾于文字之间”,最终目的只是“希冀主司一日之收录,其于身心性命固未尝一计及之也”。盯着功名富贵,只重眼前利益,结果只能是越来越卷。何也?功名富贵总共就那么多,所有人都往独木桥上挤,焉能不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书院师长为士子设计了一条不那么“拥挤”的道路。“今学者开口便云读书,到底读书将为甚事?此处宜自猛省。”这是台湾道兼学政觉罗四明《海东书院学规》中的发问,颇有“棒喝”的味道。读书到底为何?此问不仅关乎教育的初心,也关乎现实的困境。
觉罗四明给出的答案是“成圣贤”:“人既自拔于流俗,将以圣贤为必可为。”这不是一家之言,而是书院的普遍共识。以乾隆间江西书院为例,南昌《友教书院规条》:“士人当志在圣贤,力求仁义,上通性命,内治身心。”南安《道源书院条约》:“今诸生当志圣贤之德业,以自励其行能;当志圣贤之事功,以自勉其材力。”新淦《凝秀书院条约》:“愿诸生当下立志,决以圣贤为可求。”儒家“人皆可以为尧舜”的期许,以制度的形式落实进了书院教育当中。这关乎教育的初心。
同时,“成圣贤”的目标定位,也关乎现实的困境。福州鳌峰书院山长蔡世远针对有人对“成圣贤”有怀疑、畏惧之心,做了这样的推理:“求富者未必得富,而人求之;求贵者未必得贵,而人求之;求为圣贤者,取诸其身而已足,而何不能,何不敢乎?”(《鳌峰书院学约》)蔡世远的本意在鼓舞士气,言语间也透露了一个事实:功名富贵名额有限,争夺激烈;而圣贤人皆可为,无需竞争。因此,以“成圣贤”为目标,不存在内卷的问题。而且,“专攻举业而不得,则必至两失。专志圣贤而不得,犹不失我之真面。”(李棠阶《劝士条约》)“纵不能即几于圣贤,亦不失为端人正士。”(彭家屏《道源书院条约》)追求“成圣贤”,其风险很小。
也有士子觉得,虽说人皆可以为圣贤,但这个目标毕竟有些高远。那好,还有一个比较平易的目标,就是“做好人”。南宋朱熹对建阳沧洲精舍生徒讲:“只如而今贪利禄而不贪道义,要作贵人而不要作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又谕学者》)明代冯从吾在西安宝庆寺(关中书院前身)讲学,总结所讲要义为:“千讲万讲,不过要大家做好人,存好心,行好事。三句尽之矣。”(《谕俗》)以“做好人”为教育目标,更接地气,也更不容易制造焦虑,因而为清代书院普遍接受。毕竟,“好人”没有名额限制。人皆可以为好人,这一点更易被认同。
以“成圣贤”“做好人”相期,固然有利于缓解焦虑,但关键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圣贤”“好人”宜作为人生的远期目标,对于绝大多数士子来说,近期目标仍是科举功名。若能提供通向科名的“秘钥”,让士子“卷”出来,才是正面应对内卷的良方。在这方面,书院确有“秘钥”,那就是——读书破万“卷”。
书院本以读书为主业,读书何以成为“秘钥”?这是因为,很多士子只读应试之书,这不能算真正的读“书”。北宋苏轼曾感叹:“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李氏山房藏书记》)到了清代,这个问题更为普遍。任丘桂岩书院山长边连宝提道:“近世习举子业者,把黄边老墨作半世夫妻厮守,除四书本经而外,一切线装书俱束而不观,置之高阁,抱残守独,孤陋寡闻。”(《桂岩书院学约八则》)还有更为讨巧的,连“四书本经”也甚少注目,全副精力都在《大题文府》《小题正鹄》《试律大成》《四书人物典林》这类“教辅资料”上。在一些士子的认知中,考点“但须索之《五经类编》《四书备考》等书,已足给求,何事重劳搜剔”(章学诚《清漳书院留别条训》)?问题在于,只读“教辅资料”,收获的只能是碎片化的知识;不读原典,所谓内卷,“卷”的也只是知识碎片。
事实上,走讨巧的“捷径”,是很难“卷”出来的。福州鳌峰书院山长陈寿祺说:“五十年前,墨卷盛行。举子胸累千篇时文,而卒困于场屋者,不可胜数;其能研究经史,文章卓然自立,而竟为时命所厄者,千百中亦未有一二。”(《鳌峰崇正讲堂规约八则》)巩秦阶道道员姚协赞也对秦州陇南书院生徒讲:“根底不深,发而为文亦肤浅而无足观,其幸取科第者十之一,不能幸得者十之九。”(《谕陇南书院诸生示》)这些都是经验之谈。正因为此,有书院明确规定:“坊间所售石印《大》《小题文府》诸书,最是误人才智,蔽塞性灵。诸生来院,慎勿携带此书,误人自误。”(高淳《尊经书院学规》)而能够“卷”出来的,主要靠的还是博雅闳通。书院鼓励士子回到原典,“便欲作时文,亦须胸中有一部芝麻通鉴”(边连宝《桂岩书院学约八则》),“时文虽科举之学,然非多读古书不能诣极”(陆耀《任城书院训约》)。一个显著的事实是,杭州诂经精舍、广州学海堂这些博习经史词章的书院,科举成绩往往不俗。据李兵《书院与科举关系研究》的研究,两书院的乡试录取率都达到了20%,其生徒“是科举考试有力的竞争者,占据了当地科举及第的大部分名额”。可见唯有真读“书”,方能破万“卷”。
总的来说,唐宋以后读书人的内卷,与科举压力密切相关。在科举内卷最为严重的清代,书院以膏火制度保障寒士的基本生存(兜底),以“成圣贤”“做好人”引导士子的人生发展(初心),以原典研习助力士子的科名需求(现实),在缓解焦虑、应对内卷方面做了不少努力。只是,以科举为导向的“高度筛选型”的社会结构没有改变,上述努力也无法解决根本问题。20世纪初,书院和科举几乎同时停废。
(作者系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历代书院文学活动编年史”首席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