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书:看什么,怎么看

2024-10-17 00:00赵勇
博览群书 2024年9期

作家出版社面向青少年读者,一下子推出了梁归智先生的四本系列读物——《一看就明白的〈三国演义〉》《一看就明白的〈水浒传〉》《一看就明白的〈西游记〉》《一看就明白的〈红楼梦〉》(作家出版社2024年版),我的直觉是此谓“大家小书”,青少年朋友有福了。因为作者是元明清文学研究专家,也是开宗立派的红学家,由他来开讲中国古代文学四大名著,可谓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张飞卖秤砣——人强货硬。为什么我敢这么说?因为我是作者的学生,对他还算比较了解。在我看来,作者是真学者,做的也是真学问。他对许多问题想得深,说得透,放得开,收得住,那真是“金猴奋起千钧棒 ,玉宇澄清万里埃”。而他所讲评的四大名著之所以能让人“一看就明白”,是因为他高屋建瓴,慧眼独具,告诉了人们看什么,怎么看的解读窍门。

看什么

打开《一看就明白的〈三国演义〉》,进入眼帘的第一讲、第二讲分别是“《三国志演义》的帅哥之谜”和“《三国志演义》的美女之谜”。这题目既新潮,也确实抓人眼球。往里面瞧,作者并非故弄玄虚,而确实是要探讨“帅哥:赵云和马超谁更帅?”“美女:貂蝉和二乔谁更靓?”(P2)他说赵云,那是既长得帅,又在书中“出镜率”第一。他说马超,则主要在“身长八尺,体貌雄异”处做文章,因为马超有羌族血统,野性美十足。于是“曹操见到马超‘暗暗称奇’,刘备见到则叹为‘锦马超’,羌人都崇拜马超,其实都是在渲染马超作为‘混血儿’另类的雄烈壮美,生物学上所谓‘杂交优势’。就像1987年央视春晚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费翔一出台,让人眼睛一亮”(P15)。遥想费翔当年,边唱边舞,帅气十足,活力四射,立马就成了万人迷。再遥想马超当年,“手执长枪,坐骑骏马,从阵中飞出”,又是何等的气吞万里如虎!武功高强,再加“一张演艺明星的脸”,能不叫人痴迷乎?

再如《一看就明白的〈西游记〉》,第一讲说的是“孙悟空的本领大小之谜”。因为有一种说法是,取经之前,孙悟空神通广大,武艺高强;而在西天路上,孙悟空则动不动就得请仙佛帮忙,本领似乎已变弱变小,大不如前。这个看点作者也抓得准,让人兴奋。那么,为什么读者有这种感觉呢?作者的解释是,孙悟空原来在体制外,所以他喜欢好勇斗狠,能够无法无天,但后来帮着唐僧取经,由“体制外的造反者”变成了“体制内的护法者”。既然进了体制内,一味勇猛强悍就意味着蛮干,所以小说必须“表现他人脉广、关系多,到处都有门路有朋友,都能借助外力帮自己解决问题”(P9)。说得再直白些,就是他必须熟悉各类社会关系,懂得利用各种显规则和潜规则,如此才能在体制内混得如鱼得水。这一解释本来已新意迭出,但作者依然不满足于此,而是进一步把《西游记》看作一部成长小说:

应该说一直到被唐僧从五行山下放出来为止,孙悟空都被写成一个青少年,他的故事都对应着人从出生到少年、青年的成长历程和青春的反叛,大闹天宫是反叛的巅峰。而从五行山下出来,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就开始进入成人阶段,也就是开始生命模式的转型、自由的转型。”(P23)

由此生发开去,我便注意到,体制内外之别,青春反叛之美,既是作者读小说的基本视角,也是提醒读者看小说的主要入口。再以《一看就明白的〈水浒传〉》为例,这个问题便可以看得更加清楚。此书第三讲是谈“燕青的‘浪子风流’——《忠义水浒传》的第二价值导向”,作者在解释“浪子”的内涵时提到了三种意思:一是浪荡,二是风流浪漫,三是有钱有能力,所谓人在江湖漂,总得会两招。而他对第一层意思的解释就颇有新意:

首先是“浪荡”的浪。浪子绝对不会是宅男,他必然有反抗性、叛逆性,必定要离家出走、流浪江湖。宅是家,广义上就是指体制内。体制内不愿意待了,或者待不下去了,总之不管出于何种千奇百怪的原因,主动或被动地离开了体制内,到了体制外。一百单八将,全都符合这一条,各有各的道,但条条道路通水浒、通梁山。梁山泊就是体制外的象征,也就是江湖。“逼上梁山”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好汉都是优秀的“浪子”。他们走上造反的道路,“官逼民反”是外因,本身的“浪子”气质则是内因。第一个出场的史进,接着出场的鲁达,就是杰出的浪子英雄。(P74-75)

既然《西游记》这个神魔世界已有体制内外之别,那么在《水浒传》这个现实世界讲体制内外,就更是顺理成章。而浪迹江湖,远离庙堂,则是做浪子的必要条件。如果此人再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身怀绝技,武功盖世,那简直就成了一个完美的浪子。作者说,在一百单八将中,燕青的绰号之所以叫“浪子”,是因为他智商、情商、武艺、气质、形象都出类拔萃,绝对是盖世界浪子班头。而所有这些,都能激发青少年的仰慕之心,追模之意。民间早有“老不读三国,少不读水浒;男不看西游,女不看红楼”之说,其目的是举起道德大棒,限制某类人(尤其是青少年)接近它们。但作者却要告诉人们,四大名著中有青春反叛,有生命力的张扬,有“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的人生快意。这种东西很金贵,是值得我们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的。

怎么看

看什么作者讲得头头是道,至于怎么看,他也是有独家秘籍的,这就是他的“探佚学”或“探佚法”。

所谓探佚,是因《红楼梦》而形成的一门学问。众所周知,如今见到的《红楼梦》,出自曹雪芹之手的只有前八十回,后面的部分(可能是二十八回,也可能是三十回)因种种原因而遗失不见了,于是有了高鹗的后四十回续书。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两个问题:一是高续是否符合曹著原来构思?二是曹著八十回之后的本来面目是何模样?故事情节如何发展?人物命运怎样演变?由于曹著前八十回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而这种技术又具体体现在作者概括的谐音法、谶语法、影射法、引文法、化用典故法中,因此,探究后三十回的故事情节走向,人物命运演变,进而指出高续后四十回的种种问题所在,就成了探佚学的主要任务。

让我们以《一看就明白的〈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结局之谜”为例,略做说明。作者说,后四十回续书中,林黛玉的故事轮廓可概括为:“风声鹤唳绝食求死;偷听私语起死回生;调包计泄含恨而亡。”(P61)但通过探佚发现,续书写林黛玉死前对贾宝玉恨怨交加,这与小说开头“眼泪还债”的神话背景对比,简直就是猴吃麻花——满拧。因为林黛玉固然爱哭,但那是她在报恩还债,“她的哭都是因为爱贾宝玉,心疼贾宝玉,那些情感纠纷小性儿,其实质也是因为爱”(P65)。“而续书的写法就不是报恩了,撕手帕,烧诗稿,一腔的怨恨。后来王熙凤就说林黛玉死的时候恨宝玉呢。这就不是眼泪还债的报恩,相反变成以怨报德了。不是还债,而是讨债了。”(P66-67)如此一来,续书中的林黛玉,其智商、情商都已大不如从前,也完全不是前八十回的林黛玉了。

那么,若按曹雪芹写的后二十八回佚稿,林黛玉的结局又该是怎样的呢?我们知道,八十回以后,贾家内部有关财产继承权与管理权的斗争日趋激烈,宝黛关系也成了这场斗争的一个焦点。为了争夺财产,赵姨娘、贾环、邢夫人等污蔑宝玉和黛玉有“不才之事”(绯闻)。因贾母病死,黛玉失去了靠山和保护;又因王夫人本来就不喜欢黛玉,她便不让宝玉再去看黛玉,致使二人处于隔离状态。随后王夫人进宫见贾元春,请她下旨让宝玉娶了宝钗。另一方面,由于朝廷的政治斗争,贾宝玉一度离开贾府,处境危险。林黛玉既被贾府各种恶势力污蔑诽谤,孤立无援,又为传闻不断的贾宝玉担忧伤心,日夜痛哭,最后泪尽而死。“这就是脂砚斋批语说的‘证前缘’。后来贾宝玉去潇湘馆凭吊,林黛玉已经死了半年了,他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脂砚斋批语)”(P73)。于是作者概括道,林黛玉在佚稿中的结局实际上是“贾母死去失掉靠山;流言蜚语遭受污蔑;担心宝玉还泪而逝”。也就是说,“曹雪芹笔下林黛玉的结局,是因为爱而献身;续书中林黛玉的结局,是因为恨而灭亡。这才是探佚要真正关注的问题,因为它涉及小说的精神境界、价值导向。至于是秋天死还是春天死,是肺结核病死还是投水而死,读者和研究者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一定非要得出一个唯一的结论”(P74)。

窥一斑而知全豹。纵观这本《一看就明白的〈红楼梦〉》,其中的“两种《红楼梦》之谜”“贾宝玉结局之谜”“十二钗结局之谜”等内容,作者就是依据探佚之法,大体还原了曹氏红楼梦的故事真相。我因此前读过作者《红楼梦探佚》(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中的部分篇章,就觉得他的这本小书异常亲切。实际上,就像萨特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是《存在与虚无》的通俗版,罗萨的《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是《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的通俗版,作者的《一看就明白的〈红楼梦〉》也是《红楼梦探佚》的通俗版。经过他的创造性转化之后,这本书走向青少年读者已毫无问题。

如果说《红楼梦》是因为运用探佚之法才看到了事情真相,那么其他三部名著作者又是如何看的呢?通俗地说,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学术些讲,是有了一些“症候阅读”的意味,即不仅看那些故事讲了什么,还要看它没讲什么,而没讲出来的东西甚至比讲出来得更加重要。例如,通过分析《水浒传》中的第一主角宋江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作者指出:“宋江本是忠义之人,根本没有造反的念头,却被形势所迫,最后无奈上了梁山。”“所以,宋江这个人是另类的‘忠义英雄’,《水浒传》这部书的价值导向是忠义,可谓洞若观火。”(P13)如果说第一价值导向的“忠义变奏”是明线,是《水浒传》讲出来或面对这部书容易分析出来的东西,那么“浪子风流”作为第二价值导向则是暗线,是隐含在小说深处的一种精神追求。而通过认真梳理浪子燕青的英雄事迹,通过详细分析小说文本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两相接合,作者形成了如下结论:

从《忠义水浒传》原著的立意来说,燕青所体现的“浪子风流”,是与“忠义变奏”互为表里的另一条文化精神主脉,其背后的思想资源是道家的理想和美学。多才多艺多情的风流浪子,浪迹江湖,遭遇磨难,成长为斗士而做一番江湖事业,待功成后急流勇退,以逍遥自在的隐逸而谢幕。忠而不奴,俊而不艳,燕青把浪子风流作了完美的诠释。如流行歌曲所唱:风往北吹,你走得好干脆。我是自由生长的树,回到最初的华美。(P85-86)

能把这层意思看出来,说明作者功力深厚,也说明他对看的方法运用得当。我甚至觉得,因为探佚,他已像孙行者那样,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如何写

如前所述,在这四本书里,作者向我们展示了“看什么和如何看”的道理,但他要把这些想法诉诸笔端,表达出来,又涉及一个如何写的问题。而在这个问题上,作者恰恰很有心得。

不妨注意一下放在每本书前面的那篇序文:《从“四大奇书”到“四大名著”》。此序写到最后部分,作者有了如此说法:

本书也鲜明地表现了我的治学个性和特点,可以概括为:悟证灵感迸发,论证展开阐释,考证补充完善。悟证、论证、考证三者齐头并进,相辅相成,而悟证和论证是本人的强项,考证则首先是一种借鉴式的宏观把握,具体的问题,往往需要时才查考比对资料而有意为之。我始终不是在“做论文”,而是在“写文章”,或者说在写“论笔”,这是我杜撰的一个词——随笔文章其形而有论文之实,突出“灵感”“悟性”,也讲究“写文章”的“笔法”,而不呆板地标榜所谓“学术规范”,我的书文也因此有“可读性”。(P13)

此处作者前面交代自己的治学特点,后面说明自己的为文特色。而敢于说自己的文章有“可读性”,意味着作者有底气,很自信,把“论笔”运用得、拿捏得恰到好处。关于论笔,我以前不仅撰文分析过它的文体特性,而且还有意“盗猎”作者发明的这一概念,活学活用,推而广之,希望能把论笔写作精神发扬光大。但如今我读作者的这四本小书,依然觉得其论笔笔法值得分析。

既然作者每每为文,已然意识到自己的写作与论文无关,所以他从来都不端“做论文”的架势,而是转换成“写文章”的姿势。“做论文”有架势吗?有。许多人一旦意识到自己要写论文了,便始而焦虑紧张,终而正襟危坐,然后整些新名词,写些长句子,露出翻译腔,钟情欧化体。但作者写文章从来不虚头巴脑,咋咋呼呼,而是有真意,去粉饰,不卖弄,接地气,能把天上的道理讲到地下来。于是读他的文章,你顿时觉得他就是普天下深入浅出领袖,盖世界通俗易懂班头。

试举一例。前面说过,作者曾把孙悟空本领的大和小放到体制的内与外中进行分析,但如何才能用平实浅易的文字讲出这番道理呢?作者是这样写的:

从体制外到体制内,意味着“自由的转型”。体制外具有体制内所欠缺的野性、欲望,生命的激情之火可能燃烧得更加旺盛。孙悟空保唐僧取经,是皈依了体制,也就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生命的原创力,因为生命只能在规则中活动,不能为所欲为发泄到极致了。而那些西天路上的精怪,却成了野性生命自由欲望的象征,下界为妖的天宫神将仙佛坐骑等,也不再是为既定的秩序系统服务,而是在为自己的自由生命奋斗了,动物凶猛,生命的原创力获得了空前的张扬。孙悟空与妖魔正邪易位,从某种意义上说,本领也应该相形见绌,正如私营企业的活力,胜过公有企事业单位。这是一种“自由的悖论”,可以说体制外是“丛林法则”,体制内是“妥协的艺术”。(P12)

这真是娓娓道来的精彩之论。之所以精彩,是因为作者首先用体制内与体制外打比方,然后又把孙悟空和众精怪代入到体制内外的具体处境之中,谈野性与力量,谈规训与限制,谈自由与生命力的张扬。这种谈论当然新意满满,但有人可能会问,这是不是游谈无根?这里面有没有理论支撑?答案显而易见,因为这里有生命哲学的涌动,有酒神精神的彰显,只不过这种理论幻化于无形,仿佛盐溶于水。如此行文运笔,就既让论述有了支柱与底气,也保证了它的深入和浅出。写到最后,作者又用私营企业和公有企事业单位作比,谈活力的多寡有无,让人在会心一笑之余进一步明白了体制内外的区别。而以“妥协的艺术”和“丛林法则”曲终奏雅,既强化了体制内外的特点,又转换了看问题的角度,还让整体论述有了某种高度。如此贴心贴肺地谈论之,分析之,读者岂能无入脑入魂之感?

我还注意到,用今日说法谈论古代事情,用古代事情印证今日说法,此为作者论笔写作的惯用技巧。前面所引的例子已能说明这一问题,下面我再举两例,以便加深读者印象。比如说吕布:“戏曲舞台上的吕布,是集体育健将的健美、影视明星的靓丽、战斗英雄的猛勇、帅哥型男的痴情于一身,而成为社会偶像、大众情人。”(P19)又如说贾元春:“元妃日益受宠,皇帝经常临幸,当然赏赐也很多。但时间长了,贵妃的身体就发福了,其实就是享受太多了,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都出现了,越来越严重,最后就病死了。”(P26)像这种文字,古今对话,今古交融,你说它妙也不妙?

走笔至此,我还想说说“大家小书”的形式之“小”。其实,这四本小书并非横空出世,而是其来有自。五年前,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曾推出作者的《四大名著经典要义》,我当时就曾读过一些。但尽管此书就是论笔写法,却因为它是按照学术书的样子做出来的,所以捧读此书,果然就有了一些高头讲章的味道。如今《四大名著经典要义》一分为四,文字还是原样,开本却有变化。由于此版本采用的是很昂贵也让人看上去很舒服的48开本,再加上装帧设计新颖,排版舒展大方,立刻就让它有了“大家小书”的模样,也让我有了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当我在来回高铁的长旅上依次细读这四本小书时,甚至都引起了路人甲的侧目而视。他们大概心里嘀咕:这个尘满面、鬓如霜的家伙怎么在读小人书?

果如此,那么出版社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因为倘若这套“大家小书”捧在手上是连环画的质感,读在心里是人小书的爽感,那么,青少年朋友是不是就有了“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的阅读享受?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